说到白手起家第一人,当属本朝丞相张屏。

  当初他能成为丞相,除了断案奇绝之外,更多的是受百姓拥戴。因为怀王冤案,民心多动。柳桐倚辞去相职,需要有能安定民心者接任。穷苦出身,凭真本事做到大理寺卿的张屏,成为了当时最合适的人选。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除了他自己。

  华灯初上,张屏难得没有在大理寺查看卷宗。他换了身平常的衣服,从侧门离开大理寺,步行去往兰府。

  因为云王叛乱,兰珏亦受牵连。虽然有自己从中斡旋争辩,没有落下实质的罪名。但是……所有人都认为本属于兰珏的礼部尚书的位置,怕是今生与他无缘了。前不久,皇帝下了诏书,任命兰珏去西郡任郡守。看似平级调动,但摆明了是左迁。谁都知道西川郡荒凉偏僻,去那里当郡守,和流放了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一时间,曾经门庭若市的兰府变得门可罗雀。

  但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件好事。

  张屏抵达兰府时,正好是晚饭时间。这次终于不需要从侧门进,反正别人也不会来兰府。张屏看着这个即将被摘牌的府邸,内心有些凄凉。他第一次遇见兰珏,就是在这府外。那会儿,兰珏已经礼部侍郎,而他还是个穷酸秀才。如今,他已经官至大理寺卿,圣上更有了封相的意思。但是,兰珏却不得不离开这繁华的京城。

  “张大人。”

  兰徽向他一揖,张屏点点头。随他入府,感觉恍若隔世。

  兰徽今年本该参加科举。奈何遇上云王之乱,父亲又被卷了进去。没有被贬为罪奴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果,还奢谈什么仕途。

  来到饭厅,兰珏已经备好了一桌子饭菜等着他。他想起来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和自己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一样。

  “老师。”

  哪怕他现在官阶在兰珏之上,他还是习惯这么称呼兰珏。

  “坐。今天就咱们三个,别拘束。”

  怎么不拘束。

  两个人都挑着轻松的话题聊天,连兰徽都能说上几句。张屏一直很佩服兰珏这样的人,即便说话,吃饭依旧文雅。不像他,没少因为吃相这个问题被人笑话。做到他们这个位置,就算不是世家出身,应付场面的礼数也是有的。可是张屏偏偏学不会。为此,没少被同僚在私底下笑话。

  兰珏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也看不下去别人嘲笑他。就在私下暗暗提点。张屏敏锐,自然知道老师是为了他好,自己也努力改进那些吧唧嘴、菜叶沾牙缝的毛病。

  面子做好看了,饭就吃不香了。

  而在兰徽面前……张屏看了看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他还是想拿出点长辈的姿态。因而也是注意仪表。

  自然,这顿饭吃的不香。

  兰珏察觉到,在徽儿吃完饭后,就让他先去房间里温书。“三年后的考试,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兰徽知道轻重,施礼后便告退。

  “好了,”兰珏还是笑的温润如玉,是张屏觉得最舒服的模样,“现在放开了好好吃吧。”说罢,便加了一筷子菜到张屏碗里。

  他知道身边这个西川出身的汉子什么样子才是吃好饭的模样。柳桐倚执意揽下怀王冤案的全部罪责,辞官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张屏是有力的相位人选。

  只是……兰珏在心里感慨,当他蓝袍加身,执掌相印的时候,自己恐怕已经在西川那片蛮夷之地了。

  张屏道过谢,也加了几样兰珏爱吃的菜到他的碗里。

  “老师也吃。”

  张屏的饭桌上的吃相是出了名的不好,可是他的另一种“吃相”却颇为斯文。兰珏躺在他身下,微微喘息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皂角香。每次他们巫山相会,从不在意自身形象的张屏都会用皂角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刷干净。兰珏知道,他是怕自己嫌弃他身上的异味。

  毕竟,他是出入停尸房的大理寺卿。

  “你在分心。”

  张屏在情欲中的声音此时还颇为冷静,想必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的分神而有些小脾气。兰珏将姿态更放开些,让他更加深入,也让两人的怀抱更加紧密。

  “嗯、我的错……”

  张屏啄了啄他的唇,下身有意识的往那处去,表示自己并不是生气。

  事后洗刷干净,张屏把人裹进怀里才安心。他自幼无父无母,这些年来关心他的人不少,但是关爱的他人只有眼前的兰珏。他一直以为自己把感情隐藏的很好,直到兰珏主动挑破。他便不再隐藏,大大方方的承认。

  “是,学生喜欢老师。”

  意外的,兰珏接受了他。而兰徽那边,由于张屏的个人“魅力”和兰珏多年来的教导,这小子也是聪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当“张先生”“张大人”是他家父好友,从始至终,毕恭毕敬。而等到云王叛乱,父亲被抓,柳家对此不闻不问,倒是一贯沉默寡言的张屏为此忙前忙后,兰徽觉得,爹爹没有看错人。

  “西川郡是你的老家,我上任前没有什么要嘱咐的?”

  兰珏躺在张屏的怀里,知道他因为自己要远走他乡而心情烦闷。故而逗逗他,希望他们之间的气氛不要太尴尬。

  离别是痛苦,但总好过生离死别。毕竟不久前,屠刀离兰珏那么近。

  “我会帮你准备好东西。现在只想抱着你。”

  毕竟这次离开,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因为是左迁,昔日好友也不少被牵连在叛乱之案,来送行的只有张屏和兰徽。张屏毕竟是大理寺卿,手中那点万年不用的职权,此刻全部拿来周全兰家父子。

  “那边要用的东西学生都帮老师准备好了,在后边的车上。衣食住行需要注意的地方学生都写在这个册子上,供老师查询……”

  看着张屏难得话多,兰珏倒有些不忍心打断他。他似乎都忘了,自己也是穷苦出身,没有高中之前也曾经临街卖字卖画。不过确实锦衣玉食久了,由奢入俭难。

  “……徽儿这边,学生会敦促他好好念书,定不负老师所托。”

  “好。”兰珏颔首,颇有些欣慰,这个木头桩子一样的张屏,此刻总算多了些人情味。

  一旁的兰徽也道,“爹爹放心,儿子一定日夜苦读,三年后定能高中,光宗耀祖。”

  虽然徽儿已经长大了,兰珏还是下意识的摸了摸他的头,“好”。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张屏看着兰珏和马车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张屏辞了又辞,封相的诏书还是下来了。他坐在大理寺的卷宗库一夜未眠。他知道自己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却又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把它抗在肩上。

  还在前往西川郡路上的兰珏,在途中查看张屏给自己准备的东西,不外乎是厚棉被衣物等。西川冬季酷寒,夏季闷热潮湿,张屏在书中写到,“学生知道老师不喜辛辣刺激食物,但此地多借椒、麻驱寒散湿,望老师酌情食用。”放下册子,抚摸棉被,却意外被一个硬物硌到。抽出来,是一个极普通的小盒子被张屏裹在了被子里。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了两层黄金,还有一封书信。

  “佩之,万望你诸事顺遂,愿京城再见,芹墉。”

  受叛乱牵连,兰珏多年的家财也散的差不多了。张屏把自己多年来积蓄尽数奉出,只怕自己在外受苦。

  愿京城再见。

  如何见?

  马车开始颠簸起来,进入山川。

  张屏的能力和人望都有,唯独缺乏了圆滑处世的能力。玳王启檀回京述职,才跟着张屏上了几天朝,就不得不同情起他的皇兄。曾经沧海难为水,谁人不想柳桐倚?

  “所以,柳相,你就回来了吧。张屏那个丞相做的,他难受,我们更难受。”

  启檀揣着皇上的圣意下江南,想要把曾经的丞相请回来。

  “皇兄说了,皇叔这边他好安排,绝不拆散你们。”

  柳桐倚和景卫邑相视一眼,他俩目前的状态,能回去才怪。

  启檀想着自己无功而返,整个人都蔫蔫的。柳桐倚倒是有些同情,道,“芹墉只是不善对人情世故,处事还是绝对公正的。”

  “那他就好好去做大理寺卿。”启檀见他不愿回去,就顺便吐吐苦水,反正短期内没人可以接张屏的班,他的皇兄已经忍了三年,再三年、又三年,又能如何?

  “他就适合断案子。别的不说,就拿皇叔的事情举例,他反反复复说皇叔的事情,那几年皇兄真是恨不得宰了他。还好后来遇见皇叔了,不然皇兄不知道心里得有多堵的慌。”

  景卫邑笑笑不说话,反正他已经回不去了。倒是柳桐倚,若有所思片刻,问。

  “昔日的礼部侍郎兰珏如今何在?”

  “……谁?”启檀已经喝的大发,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

  “我的姑父,他儿子兰徽,你俩当年还一起玩过。”

  “哦,他啊,”启檀加了一筷子菜,“他不是跟王家云家都有点关系么?当年也受了牵连,抄了抄府,贬了贬官,现在应该在西川郡做郡守。柳相怎么提起他?”

  “和皇上建议,让他回来。他本就是无辜受牵连,回来也无妨。况且,张屏喊他一声‘老师’,他说的话,张屏总是能听进去些。”

  毕竟兰珏是礼部出身,知道在适合的时候和张屏做适合的提点,虽然这小子也有不买账的时候就是了。

  第二天,启檀回京,和启赭去说调兰珏回京的事宜。等他走后,景卫邑才问,“然思,他俩只是师生?”

  没记错的话,张屏的老师是陶周风。

  柳桐倚笑笑没说话,景卫邑亦是心中了然。

  “想不到啊,张屏那张棺材板的脸,能拿下兰珏那样的人。”

  “各有所爱。”

  兰珏在西川吹了三年的寒风,没想到自己还有回京的一天。这几年虽然和张屏徽儿书信没有断过,但是很多话岂是文字能表达的?更何况张屏升任丞相,信越来越短,到最后都是匆匆几句话,倒显得他兰珏像是话多的相思妇人。

  回京的路途虽远,但是一路待遇颇丰。到了京城,兰珏没想到是玳王亲自在城外迎接。

  “皇上想念兰大人紧啊,本身想亲自来接的,被太后按下说不可才罢休。宫里的宴会都准备好了,就等兰大人沐浴更衣了。”

  这一番话听的兰珏有些心惊肉跳。派亲王城外迎接,还赐沐浴宫宴。这……?

  玳王好歹曾经受过兰珏教导,当年也给他们父子添了点麻烦。同乘进城的时候,启檀无不恳切的说,“兰大人,您这回可一定要留下。柳大人说了,唯有兰大人才能破此局。”

  柳大人?柳桐倚?

  皇上亲下的旨意,下人们伺候的可谓尽心竭力。兰珏感觉这是他三年来最为舒畅的一次沐浴。宫宴难不倒他,毕竟他是礼部出身。宴会的人不多,就是皇上,玳王,还有……兰珏转移目光,那人早已盯了他许久……张屏,丞相。

  经历的事情多了,演戏对兰珏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张屏不知。他收敛着自己的心思,那边却少了往常的理智,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看。玳王毕竟不是十三岁那年的毛孩子,在这个场合,主要由他和兰珏负责活络气氛,张屏偶尔附和。而皇上……启赭看着张屏望向兰珏的眼神,确认了柳桐倚没有说错,这个兰珏,确实是制衡张屏的一把利器。

  直到宴会进入后半程,张屏才突然意识到这顿饭的目的。而此时,收敛回来已经来不及了。皇帝并非有意为难,只是想要张屏学会为人处世。他知道厉害轻重,但更需要有人点醒他,让朝堂的官员们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离开皇宫,兰珏本想去看看徽儿。可是这会儿已是半夜,怕打扰他休息,就顺着张屏的意思,去了他的相府。

  宅邸应该是皇上亲赐的,兰珏跟着张屏绕了很久,才走到他住的主厢房。房间内的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是张屏一贯的做事风格。

  “厨房在哪里?”

  兰珏问,张平一愣,还是带着他去了。

  “下碗面。”兰珏倒是很随意,招呼着张屏干活,自己则拿过一旁的葱开始切葱花,“我不信你吃饱了。”

  张屏看着他娴熟的样子,想必这几年也没少做活。

  两人在厨房边的小屋相对而坐,张屏大口大口的吸溜着面条。兰珏一如往常般细嚼慢咽,听着张屏吃饭的声音,倒有种意外的满足。

  府邸虽大,但是佣人不多。张屏道,今晚宫中赐宴,就让他们先休息了。吃完饭后把碗筷洗好码齐,带着兰珏回了卧房。

  意外的,卧房的床上整齐码放着两套被褥,兰珏疑惑偏头,张屏的声音一如往常,“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一直备着。”说罢,又把柜子里放着的另一套盥洗的用具拿出,伺候兰珏洗漱。

  “佣人们都睡了,我来就好。”

  久违的躺在一起,张屏却没有做什么。兰珏的头发入海棠花般散开,张屏微微侧头,就能看到盛世之美。

  然而,只是搂入怀中。

  “不做点什么?”

  兰珏逗他。

  “你一路辛苦,我们来日方长。”

  “你怎么确定我不会走了?”

  “只要我一日为相,皇帝就不会再调你离开。”

  有些心酸,听着像是以他为质子掣肘张屏。

  “你有你想做的事情,如果因为我而耽误了,我不会开心的。西川虽然偏僻,但习惯了也好。”

  他并不想成为包袱。

  “不会。”张屏收紧了手臂,生怕兰珏跑掉似得,“皇上调你回来,不外乎是提醒我要学会做人。”水至清则无鱼,谁家里还没点事情,都照他这么查下去,国家迟早乱套,“只是我不是故意为之,皇上让老师回来,是为了让老师时刻提点我。”

  “又喊‘老师’了?”兰珏在宴会上刚一见到张屏就明白过来皇上的用意,这家伙一顿饭都吃完了才意识到自己眼神不对,唉,难为他当了这三年的宰相,“你的那封信里,怎么称呼我的?”

  “佩之。”

  反正什么都做过了,坦荡一点也无妨。

  “阿屏,”兰珏话音一落,感到身边的人微微一震,“阿屏,你当真不做点什么?”

  过了许久,张屏的声音闷闷地从衣服里传来。

  “明天还要上早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