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24章 飞向明天

  “后来我梦见过他,梦见过一次。”

  说话的时候他笑了一下,双眼没有看向俞亮,而是有些怀念地望向遥远的城市与街道。这一晚的天气尤其晴朗,半道银河难得地飞升于城市的上空,深蓝、深紫和银白,在夜空中交织成发光的网。

  他们在桥边上随意找个地方坐了,不断有车流呼啸着从桥身上穿过,夹杂着汉江上呼呼的风声。这些声音衬得时光刻意提高音量的话语很是失真,俞亮抱膝而坐,只是笑笑,与他一块面朝着马路席地而坐,两个人的后背在栏杆的一侧挨得紧紧的。

  “我觉得他没走,就在某个地方,还看着我。”时光在江风中竖着领子,像企鹅一样地朝俞”亮凑过去。他一说话,俞亮的颈子里就会被喷出一团热气。

  “看着你好啊,保佑你夺冠呢。”俞亮笑道。

  时光“嗨”了一回,连连摇头:“你不了解他这个人,对他来说,我好好地下完这局棋,比夺冠重要得多。”

  大桥上的灯带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俞亮。”

  “嗯。”

  “我真想拿到冠军。”

  “好啊。”

  “比完赛以后,我想去棋院门口的Family Mart吃卧蛋的拉面。”

  俞亮笑了一下,随手捋一把吹散的发绺,他问:“只有这个?”

  “唔,那就吃两碗。”

  “你的愿望还真是朴素啊。”

  “那还能有啥愿望呢。”

  年轻的棋手说罢,双臂抱头,枕在桥边栏杆上。他半敛着眸子,眼神却在朝俞亮望。汉江边的彩灯倒映在他的双眼中,亮晶晶的。

  “哎哟,要是真的有了你,还有了冠军,我感觉我也没啥其它愿望了。”

  他讲完,害羞般地笑了一下,抬手用手背蹭了蹭鼻尖。

  俞亮缓缓地向他抬眼,好一会间他都是沉默的,任由江风又一次把他耳边的短发吹得乱飞。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会陪我长大。也许会陪我到老,然后再附身到其他人身上。他不见了以后我又会想,如果我从小就下棋那该有多好,那样我还可以多陪他下六年的棋。”

  他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了缩,晶亮的两眼看着桥面上来往的车流。

  “我很感谢他曾经选择了我,选择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我。”

  俞亮抱着膝盖,跟他一样凝视着面前的桥面。

  他说:“虽然他不在了,不过他却把自己身上最好的部分留给了你,让你下完这一生。”时光瞥了他一眼,那个词让他发愣。“一生?”他问道。

  “对,一生。

  “你是他留给围棋的礼物。

  “你在围棋里度过的一生,就是他求索千年的答案。”

  这样的话好像是一种变相的夸奖,当它出自俞亮之口时则对时光产生了难以估计的影响。时光难为情地挠了挠脖子,他把下巴收得紧紧的,以免自己笑得太大,破坏两人间的气氛。

  “时光。”

  “嗯。”

  “不论明天有什么结果,我的想法都只有一个。”

  他看向时光,笑了笑。

  “我希望你能快乐。”

  时光挑了一下眉。

  “就这个?”

  “是啊,就这个。”

  “嗐,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你一定要赢啊‘这种话呢。”

  俞亮撇过脸,无谓地耸耸肩。他说:“在你走向那盘棋之前,你得面对很多东西。会有很多人猜测关于你的一切,你的心态、——技术、前途,以及你的棋究竟要为了什么而下。

  “不过,你来这里之前其实只带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你的自尊心。”

  他抬过眼,与时光对视。

  “哪怕最后得到的是令人失望的结果,你也一定要带着骄傲从那里离开。”一只手从旁边伸来,在桥的栏杆下轻柔而坚定地握住时光的左掌。——是自己执子的那只手。

  张开五指,举高伸向天花板。时光枕在自己的右臂上,对着那只手掌莫名地发愣。

  个“子”是棋子还是俞亮,大约于他来讲早已二者皆是。

  俞亮握住了他执子的手。

  俞亮说,去下吧,带着你的骄傲离开那里。

  晨光从荡开的窗帘外透进来,时光闭紧眼睛。

  伸向半空的左手紧握成拳,变成心脏的形状。

  “终于到这一局了!”

  清晨七点的早餐厅里,小林搓着手,咬着吐司对松田道:“老实说哦,之前我也没想到时光能撑到这一局呢!好厉害啊这家伙!”

  “是啊。”松田悠悠地搅拌着咖啡匙,他说:

  “之前也有些时刻会怀疑时光能两局就胜出呢。”

  “你在说什么梦话啊?”

  一道人影不合时宜地插在他们两人旁边的卡座上,小林一瞅,马上乐了:“哟这不永夏吗,几天不见这么垃了啊。”

  高永夏瞪了他一眼道:

  “滚好吗,你这种正赛预备役没有资格嘲笑我。”

  “我靠,我明年一定会进入正赛的!”

  “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

  松田端着咖啡杯,长眼角往高永夏斜了斜,说:

  “你的病已经好了?”

  “不然呢,我又不是绝症患者,当然很容易就好了啊!”

  “哇啊松田你居然还关心他!”小林鼓着腮帮,“一直赢到四强也有很多奖金的吧!”“哼。”高永夏把盘子里一块炒糊的面条拨到一边,“我又不是为了钱才下棋的。”“那好啊,你把钱给我。”

  “你能下赢我那就给。”

  “小气鬼。”小林对他做鬼脸。

  “你刚刚说什么是’梦话‘?”松田平静地把话茬拉回正轨。

  “哦。”高永夏嚼了一口面,他的目光却始终瞟向餐厅的门口,像是在等着谁,“因为你说之前觉得时光下两局就能赢。”

  “难道你不觉得吗?他之前可是逆风还赢了你啊。”

  “那是我,不是李赫昌。”高永夏朝他翻了个白眼。

  “就算是赫昌老师,也不一定能百分百打包票胜利的!”小林立刻跟上。

  “如果是分概率的话,我肯定更信任李赫昌一点。”高永夏嚼了一半,撂下汤匙,若有所思地停了停。

  “不管是第一局还是第二局,李赫昌在对局时都展现出了强大的优势,所以我才更相信他。”

  松田摸了摸下巴,说道:“提到优势的话,你这么说好像也没有问题。”

  小林瘪了瘪嘴:“松田……”

  “可是。”松田神秘地一笑,“大概是因为对局的人是时光二段吧,我才会把信任多压给他一点。”

  高永夏和小林宏一同时抬头看了他一眼。

  松田耸耸肩:“老实说,不论是实绩,还是纸面成绩来看,我都同意你的话:是李赫昌更强。

  “但我们也都知道,赢下一局棋并不是只靠这些。

  “我也不相信有什么奇迹会发生啦,不如说时光二段本身就是个让你想相信奇迹,又无法相信奇迹的人。”

  高永夏的吐司嚼了一半。他好像愣了一下,继而含糊道:“继续说。”

  “我认为他是个天才。可是,在我与他一起练棋的这些日子里,我又觉得他与我们没有什么两样。当你看见他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努力的时候,你会感觉不到他是个天才。”

  桌沿上静置着一杯咖啡,褐色的液面上寥寥升腾着热气,倒映出围坐在桌子边的三张面孔。

  “哪怕是友谊赛这样的对局,他也会一步一步地去复盘、去推演,并且他还会跟你一起做,就算你是他明天的对手,他也会毫无保留地把他的想法告诉你。

  “对我来说辨析他跟李赫昌的技术优势并非难点,但当问题变成’更希望是谁‘时,我想我大概更希望他赢吧。

  “已经踏入三星杯决赛圈的棋手,早就已经不需要再用夺冠来证明自己的水平,不管他们夺不夺冠,我们都会毫不吝啬地把他们列入世界上最优秀的棋手之中,所以时光二段其实也不需要非得靠一个冠军来证明自己。但三星杯需要以拥有时光二段这样的冠军来证明自己是一项拥有前瞻性和包容性的赛事。它需要一个实例来朝大家证明,未来几十年围棋的发展方向可以往何处去,否则它又凭什么成为世界最顶尖的围棋职业比赛?”

  “啪。”

  高永夏抬手把咖啡杯的瓷盖阖上。松田眼皮一跳,他挑起眉:“你生气了?”“哼,就凭你,还不惜得我生气。”

  高永夏沉着脸,一件一件把桌上散落的餐具收起来。松田见状,笑道:“没关系的,今年没有机会,明年说不定你也可以成为冠军的唷,围棋的发展方向也不是只能有一个啊。”

  “哦。”

  高永夏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托着餐盘往外走。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

  他背靠在卡座的一侧,只留给松田和小林一道背影。

  “那个人的确不需要靠赢得三星杯去证明什么,他只需要战斗到最后而已,冠军与这相比,什么都不是。”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松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对小林说:

  “你信不信?他现在马上就会去对局研究室。”

  今天是对局日,棋手的早餐时间异常紧凑。九点整,通往莲花厅的大门被工作人员打开。这里就是本轮三星杯决赛的临时对局研究室。

  小段是十分左右来的。他理了理脖子上的工作证件,还没推开门就听见研究室里热闹地响着谈话声。

  但真正吸引他目光的还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青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瞪大眼睛喊道:“小俞老师!”

  被他喊到的青年抬眼瞅了瞅他,嘴角扬起轻笑。

  “小俞老师,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他一边说,一边坐到俞亮的身侧,上下不断地打量着对方。今天的俞亮看上去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不在对局日也穿着黑色大衣,鬓角和下巴都打理得干干净净。

  他的手边平放着两盒棋子。见小段坐下,他随手拍了拍面前的纹枰:

  “待会要用吗?”

  “啊,我随便啦。”小段咬着笔去口袋里抽笔记本,心想待会儿那边下起来,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看得懂俞亮拆解对局的步骤。

  二十五分时有个七段的韩国棋手跑进来,简短地朝房间里的其他人叽里呱啦地讲了起来。小段不太懂韩语,他侧头问俞亮:“他说的什么?”

  “哦,他说这间对局研究室是临时开辟的,用完还要还给酒店,请棋手自行注意保持整洁。”

  “咦,原来的研究室不在这里吗?”

  俞亮想了想答道:“棋院那边应该有一个研究室。”

  “大概是因为想观战的人太多了吧。”

  小段惊讶地扭头,看见一个生着娃娃脸的棋手背着双手,歪脑袋看向他:“本来对局研究室也就那么些人,其他人看直播就好了,但这局比赛好像特别受关注的样子,大半个棋院的人都想去对局研究室,结果最后棋院方的人说算了,再开一个大厅给其他棋手吧。”

  这棋手讲完话,突然一躬腰,目光越过小段直至后方:“嗨俞亮,你还认识我吗?”

  俞亮点点头:“你是小林宏一。”

  “哇啊,好激动!”小林马上拍起手。

  “你、你是小林宏一三段!”小段的眼睛一亮。

  “嘻嘻嘻嘻,你也认识我吗?我很有名吗?”小林马上看回小段,勾起拇指指指自己。“呃……”小段扶了一下眼镜。

  “他没有名,不用想了。”

  身材高大的青年棋手从小林宏一的背后经过,轻飘飘甩下一句话。小林马上转头,冲青年的背后大吼:“高永夏你真的很烦耶!”

  小段的眼睛眨个不停,抓着中性笔的手也在互相搓来搓去。先是小林宏一,又是高永夏,该说不愧是俞亮吗,果然跟着小俞老师就能见到很多难得一见的棋手呢!他正喜滋滋地盘算接下来可以做人物专访的对象,后排忽然有人站起来关掉了大厅顶上的射灯。

  “要开始了。”俞亮在一边说。

  大厅前侧的投影幕慢慢地放下,实时传输出直播的影像。镜头的另一端,来自中韩两国的棋手正一左一右地坐在棋桌边,迎接一连串摄像机的快闪。

  预留给天王山之战的拍照时间是十分钟。十分钟以后,广播喇叭里传送出了主席宣读比赛规则的声音。

  电视台的直播间里,安太善语气平和地解说道:

  “猜先结果是时光二段执黑。”

  “那么……本届三星杯的最后一战,现在就开始了。太善先生此时此刻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我吗?哈哈哈哈哈,我想不论是赫昌先生,还是时光二段,应该都是那种会用自己的方式战斗到最后的棋手吧。即使是三星杯决赛这样的对局,对于一个棋手来说可能也只是生涯里度过的某一天罢了,希望他们今后都能把这局棋当作一个新的开始。”

  “这两天有没有出去玩呢?”

  趁着猜先的间隙,李赫昌低头对时光寒暄了两句。

  “哦,出去玩嘛……”时光心不在焉地作答,“景福宫吧,还有大学路。别的也没时间去,我懒得动。”

  “嗯,玩多了心难免会散。”

  男人收拾好棋子,添了一句:“待会儿好好下。”

  “知道了。”

  对局大厅的门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纹枰,时光做了一次深呼吸,心里有些感激李赫昌的包容。褚赢的折扇依旧被他握在手里,他的左手中,则攥着一把黑子。

  我已经猜中了先手。

  对局的计时已经开始,时光却没有急着下出第一步。

  已经具备了先手的优势,就要想一想该怎么发挥这个优势。平心而论时光还是更想用白棋一些,毕竟白棋有贴目。对手是李赫昌这种级别的人物,手握贴目可能自己的压力更小一点,但事到如今即使拿了黑棋,时光也没觉得有怎么样,随着一盘又一盘对局,他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能适应背负贴目甚至是大贴目的战斗了。

  “开局的话黑棋走出的是小林流。”安太善利落地下子,手指着星位和右下方的两颗黑棋,“小林流往下也是有成套的布局定式可走的。走完小林流之后黑第五手守角,或者挂角也是可以的,你看白棋后来就挂了上去。”

  “之后算是走出了一个中国流的定式。”白川飞快地落子,边落边说,“这里他们两个都下得很快,因为都是定式,没什么好说的。需要点一下的地方是这里的黑第九手,他没有下分投,而是直接拆边了,可能是嫌分投下手不够狠。”

  “本轮比赛布局还是比较明朗,没有什么太大的曲折点,黑棋目标很明确,他就是来抢大场的。”

  白第十八手,外扳。

  时光浅浅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能料得到这一手,不过白棋左下团块的四颗子目前比较吸引他的注意力。假如白十八手是夹,就此在左下部来一波小交换也未尝不可。

  在观察了那块棋片刻以后,他笑着下了尖顶。

  李赫昌不会满足于小交换。

  心中对他设了个底,黑棋往前探了不出八手,果然很快就探出了虚实。

  白第二十四手,打入。

  看见这一手落在三路时,时光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松气的是这回他没有料错,对方想的果然是下出实空与外势的分野,这种做法也很常见;提一口气是因为接下来的十步大概都会趋于复杂,但目前这里还只是一盘棋非常开始的阶段。就时光自己来说,他并不想在布局阶段就走非常复杂的棋,因为这意味着他要在布局阶段就投入很大的精神去行棋,然而布局以后还有更加激烈的中盘在等着他。

  进入国家队以来时光会有意识地让自己进行一些注意力上的锻炼。人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有限,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对一样事物保持在同样的高度集中状态,当注意力集中到一定程度,疲劳和涣散就会接踵而至,继而影响到竞技状态。这时也会体现新人棋手和老棋手的区别:新人往往会一开局就全力以赴,但中后半途就很容易露出疲态,而老棋手在精力的分配上则比新人要圆滑得多,他们更懂得把最好的状态留到一盘棋的爆发阶段。李赫昌、俞晓旸这些身经百战的棋手,很有可能在拿到棋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接下来这盘棋可能会有哪些组织架构了。

  倏然间,时光的脑海中浮现出褚嬴的面孔。

  褚嬴也是这样的。

  攥住黑子的指尖捏得紧了紧。

  那样运筹帷幄、精于计算的褚嬴,不知不觉间在他的心目中清晰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任何缥缈的形象,也不再是回忆里的幻影,而是扎扎实实的一步又一步的棋。

  现在的时光大约还没有能力完全追上褚嬴的水平,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一天比一天更能看清楚褚嬴的棋路;那些从前在他眼里变幻如神通的棋,已经逐渐变成很多手简单的步骤,而他就在心里像拆卸零件一般地反复摸索、拆解着这些棋路。正是在这个过程里,他理解了何为妙手。

  所谓的妙手,并不是什么复杂绚烂的棋着,它们的本质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简单步骤叠加起来的。正是在这些最简单的步骤里,棋手为自己铺出了道路。真正的妙手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偶然得之的灵感,而是一步一步的积累,是量变到质变。

  大繁至简。

  “咔哒。”

  黑第二十七手,托断。

  “下退怎么样呢?”

  小林托着腮,在棋盘上指了一个位置给松田看。

  “下退。然后呢?”松田照他指的位置落子。高永夏伏在桌子的另一边,他皱着眉头读了一会盘,哗啦啦掏出好些白子:

  “那肯定得占好一二路啊。”

  “那三十六手该不会要下到五路吧?那岂不是变成宇宙流了?”小林对他说。“那也好办啊,三十七消白中腹。”

  “上方四路肩冲也不是不行。”松田掏了一颗白子往上添了一着。

  他们在那厢折腾,对局中的李赫昌则选择把第四十手棋落在小飞上。

  “双方的左右两块很奇妙,它原本是高低中国流对抗的基础形,双方后来都围绕着各自的大场进行了延展性布局,接下去当然还是扩张,还不到布局的终点呢,实空都想要。”安太善抓着手里的磁力棋子,笑眯眯地说:

  “能看出双方在对局中的这种战略意图。”

  “对李赫昌九段的话还是没什么意外。”白川道。

  “对,时光二段的话比较让人意外。我觉得他身上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他很擅长在对局中跟对手学习。从本赛开始到现在,他每一场比赛都在朝对方学习。决赛到今天是第三轮,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这里布局的时候就有了不少李赫昌的影子,可以说这也是他对前辈棋手的学习和模仿。”

  “嗯……那他是不是,某方便来说,很容易被影响呢?”白川想了一会问。

  “那也没有关系啊,他很年轻嘛。年轻的棋手模仿和学习都是很正常的事,重要的是他有这样的学习能力和动力,他会自发地从实战对局里吸取经验,而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新人棋手都可以做得到。”

  “你这个四十九手分明是愚形出头!”

  乌压压的临时对局研究室里,前二排突然爆出争吵声。

  小段伸头一看,眼睛睁大了:“是高永夏四段和小林三段呐!他们好像吵起来了……”

  高永夏的嗓门很合时机地拔高:“明明是你自己在这里阻渡!现在不强行出头怎么办啊!分明是不得已的选择!”

  俞亮在自己面前的盘上信手落子,不痛不痒地说:

  “他们几个各自的棋风全然不同,却非要凑到一盘棋上去下,没打起来就不错了。”白第六十二手,镇头。

  指尖缓缓从棋子上退出,李赫昌轻轻地朝对面的年轻棋手抬了一下眼。

  就此次对局来说,时光在开局阶段确实下出了不少他的影子,但这不代表李赫昌会就此对他放松警惕,想当然地凭感觉去下。因为他明白,即使是学习和模仿前人的棋路,自身没有一定基础也是无法在对局中实现的,时光能如此迅速地从他们之前的对局里吸取经验,很大程度上仰赖于这位棋手自身对子效的理解能力。一些在常人眼里普通的定式、布局、棋筋,到了时光的眼中都有可能读出非同凡响的见解。如此的读盘能力决定了哪怕时光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他都必定要在这世界的棋坛上有一席之地。

  静坐在棋盘的面前,年轻棋手的眉头缓缓地松开了。

  他的左臂弯起,手腕转动,手指拈起黑子,手腕抬高,手指下倾,“哒”。黑第六十三手,顶。

  白川站在演播室里突然愣住。稍后他瞪大眼睛,下意识说道:“下错了吗?”“……应该没有。”

  安太善双手叠在腹部,他沉眼看着刚才落下的一子,表情有些凝重。“下’顶‘是什么意思……怪怪的。”小林对着这一手也是发呆,“下错了?”他看向松田。松田缓缓地摇头,说:“应该不是吧。”

  “不是。”高永夏看着那着棋答道。

  黑棋的实地很有优势,扣除贴目以后比白棋多了大概十二目。不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漂亮的优势,当此节骨眼上忽然横出一笔往中腹发展,这多少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实地稳了没?”小林连忙掏出好几颗黑白子来细细研究,没一会他开始嘟囔:“他这后方还有漏洞啊,右下部还不够厚。现在去中腹干嘛?”

  高永夏勾唇一笑。他往二路指去:“你往这里看。”

  小林皱着眉头去看,是之前的二十七手托断。“这块棋又怎么了?”他问。而此刻,坐在最后一排落子的俞亮,眉头猝然拧紧了。

  高永夏说:

  “你可以想象一下,他其实是从这里开始就给自己的贴目加了负号,每一步棋下出去时都预”

  设自己贴了十目。喏,是不是马上就清楚了?”

  “我靠?”小林闻之失声,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骗人的吧?”

  远离喧嚣的纹枰之上,李赫昌微微眯起了眼。

  他上下左右各算了一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想错。

  贴了十目,比规定的还要多出三目半。

  这三目半到底意义何在?他有点看不清,同时又惊讶于时光居然敢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围棋赢半目也是赢,三目半已经是天堂和地狱的差距,何况现在因为贴目负担的加大,黑棋的行棋速度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快。

  时间在流逝,而李赫昌仍然在苦苦地思索。他找不到时光这样做的理由,没有任何一个棋手敢在他面前这样下棋,如果对方不是时光,他甚至会感到对方在轻蔑自己。

  一个短暂的瞬间,他抬起脸,低声问时光:“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坐在他面前的年轻棋手只是微微抬了一下头,有不知名的情绪从他的眸子里掠过。但他什么也没说,很快就低下了头。

  见他不肯回答,李赫昌也不强求,只是说:“希望这是你慎重考虑的结果。”他的用时正在进入倒数: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最先读秒的那个了。李赫昌有些失笑,抬手下断。

  “李赫昌老师……好像也下得……奇怪了起来”小段挠了挠头,嘟囔道。

  “不,他只是在应战。”俞亮沉着脸落子,心中却已经是算了千百回。

  多背负三目半,这必然会导致行棋策略上的改变。他看着眼前的这盘棋,脑中却想起了当年时光新初段赛时与俞晓旸下的那一场对局。那回的时光同样也背负着大贴目,同样也下出了难以为人所理解的棋。

  这二者间会有必然的联系吗?他抬起脸,目光紧紧锁在黑棋的一边上,心中汹涌。到底是不是呢,时光?

  原本平稳的序盘阶段终于是被打乱了,留给对弈双方的却是一个需要不断加速而又充满吊诡的棋局。疑惑不解的还有研究室中的其他棋手,一时间,整个莲花厅内都充满了交谈声。有人还顺道去翻了一下“弈豆”的胜率计算表,继而嚷起来:

  “白棋现在的胜率都快接近百分之七十了!”

  “怎么搞的啊,该不会真的是下错了吧……”这样的声音也陆续多了起来。“哒、哒、哒……”

  对局的会场内,李赫昌罕见地用指尖轻轻敲起了桌面。

  等一等、等一等……

  对方主动贴三目半送给自己,这等绝顶好事似乎只有做梦才能得到。可李赫昌的心里总埋伏着一种古怪的感觉。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他作为纹枰另一侧时光的对手,一个可以最直接地看穿时光心理反应的人,他现在可以百分百地确定,时光完全不是因为算错或者打勺才这样下的。

  他就是有意识要这样下。

  思绪万千中,李赫昌开始尝试让思维回归原点。

  他的目光转回第二十七手,开始逐步计算每一手的负担数目。

  六目半一样,并不是此时盘上黑白双方的实际目差。

  那么实际目差是多少呢?

  李赫昌皱着眉头算了一圈,陡然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当黑子负担目数增加到十目时,白棋与黑棋在下方的实际局部目差就变成了正二目。而根据比赛的贴目规则,这里的局部目差最后结果是正二减去六目半也就是负四目半。

  这个发现让李赫昌悚然心惊。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将黑子从二十七手开始撤回贴六目半的下法后又重算了一回,而这次他得到的答案,是负五目。

  算到这里,他的心底已然开朗。一股激动之情又忽然传遍了他的全身。

  “没想到……竟然可以这样下棋……”他喃喃着,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手边落子。白第八十八手,单拐。

  时光朝他微微抬眼,又很快垂眼。

  黑第八十九,大飞。

  是了,是了,就是这样。

  到了此处,李赫昌已经完全能看通透。

  时光的目的从他选择背负更多的贴目开始就已经埋下:在李赫昌这样的敌人面前,他的序盘阶段策略是夺空,尽可能地夺空。假如按照常规下法,那么直到中盘开启前,他们之间的实际目差应该都会稳定在负五目(白棋比黑棋多五目)左右,而现在,因为时光这异常的下法,他们双方的目差在中盘前就已经达到了正六目,前后相差竟有整整十一目之多。

  下到这里,李赫昌的心中颇多感慨,又有些凝重。凝重的地方在于他对时光的行为察觉得不太及时,前六十多手的铺垫,对后来的进程恐怕会造成不可逆的影响;感慨的是时光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缩短双方的目差,而不是从盘上的其它地方来获利。从负五目到负四目半,作为多出来的那一方,很难在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的获利情况,但实际上,哪怕都是负数,负五目之于负四目半也是亏得更多,而黑子在序盘阶段的获利就是通过这么一点一点微小的差距积累而负负叠正,最后变成正正叠正。

  可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李赫昌敛起眼,继续落子。

  白第九十四手,罩。

  “时光这位棋手……我想我们应该已经在这方面称赞过他很多次了,但现在我们依然得这么说:他真的是一位非常敏锐的棋手啊!”安太善的脸有点红,他兴奋地抓起好几颗黑子在盘上演练:“这位棋手对局部子效的认识深度,简直称得上绝无仅有,我从未见过有人可以如此自如地把实实在在的计算运用在行棋上。他刚刚所下的棋,靠的已经不只是所学过的定式和手筋,而是完全的、彻底的、实在的计算。在我们看来他刚刚下的那些棋可能都”很’怪‘,它们不符合布局阶段一般棋手会下的那些棋路,但它们也是有依据的,依据就是计算的结果。”

  “太善先生,您的意思是他刚才行棋的依据其实不是纯粹的棋理或者定式,而是纯粹的计算吗?”

  “我觉得应该是。”

  “那样的话,那岂不是就跟’弈豆‘一样了?”

  “我知道,你想说他下得像计算机。”安太善笑了,“我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不好,对我来说,看这种棋挺新鲜的。”

  “不过,’弈豆‘刚刚的胜率结果不是很好啊……”研究室里有人这样说。

  高永夏回了一下头,没好气地说:“胜率计算依据也是盘上的变化,数据的背后是获利和亏损。如果不能理解这些数据是怎么来的,那胜率也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可是……”松田坐在桌前,望着纹枰上的棋路,喃喃道:“时光他,是怎么才能想到这样的下法呢?”

  “照这样的情势来看,小时老师后面大概还会把贴的目加回来吧?”小段向俞亮问道。一旁的俞亮只是看着投影幕,低声接道:“嗯。”

  “真是不得了,他是怎么想到用这样的下法呢?我还没有在比赛中看到有人这样下过”呢……”小段咕哝,而俞亮却说:“有过的。”

  “咦?”

  “有过。不过……”俞亮笑了笑,“这是秘密。”

  黑一百零三手,四之六。

  手里拈着白子,李赫昌暂时停住。

  四之六。

  这一手接下来会导向三种局面。第一种绕开白左下部三子,往上部引征;第二种伸向白下部的实地;第三种引导开劫。

  虽然二人已经战至中盘,但李赫昌并不想在这里接下黑子的战书,力要留着以后使。白一百零四,补。

  白一百零六,接。

  时光见他不应,立刻改变应手:黑一百零七,高拆二。

  撑左下角五子的必经之路上。

  黑一百零九,侵分。

  纹枰另一侧的男人停顿了一会,落子。

  白一百一十手,三之八。

  嗯?

  时光拈子的手顿了顿,他反应过来:问应手?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黑子在指尖攥了良久,直到进入读秒。他低低地“啊”了一声,背后悄悄冒出热汗。

  “一百一十手,很有意思。”安太善在盘上点点它,“在白棋所有能做的应手当中,他在这里选了最简明的一着。它的作用不是支撑或者对抗,而是把旁边的黑九十三手推到一边去。

  “就是这个’推出去‘的作用,很厉害。因为九十三手就在九十手的旁边。它是想强杀九十手的,而李赫昌正是看清了这一点,他在这里也是为了不让黑棋强杀他的九十手,否则这块局部就会全都沦为黑棋的根据地了。”

  “在实战中还可以看到一百一十手也是间接性地救活了左下部的两颗白子,因为九十手对它们来讲很重要。”

  “对。”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黑一百一十一,滑。

  左下部的希望或许不大了。

  一百一十手的尴尬在于,想掐死这手棋,一手两手之间还做不到;但下方被推开的九十三手却亟需拯救,否则完全有可能被九十手联合刚刚松开气的三颗子来个反包围,那样一来左下部马上就可以确定姓黑还是姓白。

  他的右手把褚赢的折扇抓得紧紧的,折扇能在行棋里给他安慰。

  然而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已经与李赫昌这位棋手前辈交战数回,这位韩国第一棋手在对局中依然有很多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一百一十手是非常漂亮的一手,在对抗和防守之间,它甚至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而它的应手方式却是简洁而朴实的。

  距离对局会场不远的临时研究室内,年轻的棋手们也叽叽喳喳地交谈个不停。仔细听去,一多半是在讨论接下来黑棋该怎么应手。

  “我觉得左下部还可以争取一下。”高永夏托着下巴说。

  “经营右下部更重要,跟左下部纠缠,能换回来的至多是十五目。”松田讲。

  “我觉得不是目数的问题,下部黑棋肯定还要围空,不争取的话妨碍到以后呢。”小林摇头。

  另有一些棋手也七嘴八舌地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有的说要争左下部,有的说左中部可以开劫,有的说要杀掉一百一十手上下几颗子。小段挠着头,在边上听了半天,才发现他们一直都在讨论黑棋的下法。

  于是他笑问:“你们怎么好像,都不太关心你们的老师啊?”

  他的话引来高永夏的侧目。“什么意思?”高永夏挑眉。

  “李赫昌九段,是你们的老师吧?”

  “是。不过那又怎么样?”

  “咦,可你是韩国人啊。”

  “嘁,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无聊。”

  青年白了他一眼,转回头继续跟他的伙伴讨论去了。

  遭受白眼的小段有些委屈,他尴尬地站在一边,小林宏一却钻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棋艺上来说,我们都尊敬李赫昌九段,不过现在我们都更关心时光二段的下法。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棋下得有多好,而只是因为,我们都很喜欢他这个人罢了。”

  看着少年笑起来的圆脸,小段一时有点发愣。

  站在研究室最后方的工作人员却有些难为情地慨叹:“虽说是这样,但电视台可能不太想看到这种场景哦,本来也是文观部说要为韩国围棋进行宣传而录制的呢,结果都去看中国的棋手了……”

  “现在这样不是更好吗?”

  一道男声突然从后门外冒进来,引得后排的小段、俞亮和工作人员转头。看见来者的脸,俞亮马上站了起来:“朴九段!”

  “就是这样的场景,才值得拍下来啊。”朴永烈一笑,抬手朝不远处扎堆讨论的棋手们指去,“这样不是很好吗?几十年前,藤泽秀行九段带着一群日本棋手漂洋过海去中国交流,把自己的围棋成果无私地分享给中国的棋手。几十年前的人就可以做到如此,为何如今我们做不到呢?不论哪个国家的人,都可以坐在一起讨论,互相切磋、互相进步,不论跟谁都可以成为朋友。朋友的进步也是我的进步,朋友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这才是围棋啊,不要把围棋变成一个国家的游戏。”

  “目前还是黑棋实地领先。”安太善心算了一下说。他挑出几颗黑子,在磁力演示棋盘上摆放,“黑一百三十一、一百三十三、一百三十五几手都是在对自身的右中部和右下进行一些加强。目前看起来在右中部实施的可能性会更大。”他说着,伸手在中部到下部划了一条,“这是一条快要成型的大龙。能顺利地解决掉龙头的部分,那么这盘棋就可以定出胜负了。”

  但此刻离解决龙头似乎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看着右下角自己的棋形,时光在脑海中飞速计算。

  自己在右下角的时空大概能占到二十多目,远不能跟坐拥左下和左中部五十多目实空的白棋相对抗,除非自己有能力全杀那部分的白棋,而这显然又是另一条华山之路。

  看一眼对面,马上就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黑棋在全局的实空并不比白棋少太多,可问题在于,黑棋的局部被白棋切割得太碎。在一段时间内,白棋用连消带打的方式把黑棋下盘部分绝大多数能支撑进攻的力量都拨开了,自身的根据地却是铁板一块,任凭时光怎么下手削弱都削不成。他只觉得李赫昌简直像条泥鳅,不去抓就到处乱窜,去抓就从手里滑走,他下了几十手就学乖了,心里打定主意绝对不能跟着这人的节奏走,否则迟早得被带沟里去。

  右下要动手吗?动还是不动?

  随着白一百四十手的落下,时光心中咯噔。

  动也得动,不动也得动!

  右下的白棋对比自己有厚势,而就是这一点优势,在李赫昌的手里玩出了新花样,被他攒来大力侵消右下到下中部一带黑棋的阵形。才刚过五手,时光就眼瞅着十二目半被活活掏走,那叫一个心疼。

  图穷匕见,中盘就是剧烈战斗的时候。轮到这份上时光也开始下狠手,绕着自己右部的阵形朝中腹加快速度掏空白棋的后备力量。一时间,焦灼的战火从下部一直烧到中部和上部,两方都不肯轻易对右下部松手,造成的后果就是右下部的棋形在很短的时间内被双方撕得七零八落,恍如两台绞肉机在互相攒动。

  坐着观战的人也有点坐不住了。小林“砰”一声握拳砸向桌面,站起来高吼:“都这种时候了还管什么支撑力量,干死他啊!干死他右下部就是你的!”研究室内的喊声和提高了的谈话声此起彼伏,对于这一切,俞亮都置若罔闻。他只是抬着头,目光坚定而绵长地望着投影幕。

  “小俞老师,小俞老师。”小段在旁边叫他,“你觉得会怎么样呢?”

  “这是世界上最顶级的围棋赛事,在交战的也是最好的棋手,对于这样的棋,我没有什么可以预见的结果。”他回答。

  “啊,那……你觉得小时老师,会赢吗?”小段挣扎了一会才问。

  俞亮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时光只需要下完自己的棋就可以了。”他说。

  “第两百零一手,大飞。”安太善在盘上接上一子,他做了个深呼吸,“右下部分,可能已经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了。”

  他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难啃的骨头,这肯定不是只对白棋或者黑棋而言的,双方都难拿下,那接下来就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一方在战斗中出了错,然后另一方趁机拿下;要么是双方无休无止地战斗下去,直到填满整个棋盘,比赛结束。从中盘开始到现在,右下部的优势站位已是几经易手,不变的是黑、白双方都想尽可能保持住自己在中部 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想打破僵局一举夺魁,可能性在哪里呢?

  到现在为止,不论时光还是李赫昌,双方都拿出了世界最顶尖棋手的计算水平,即使是如此酷烈的战斗,也没有人出过一次差错。

  也许,第一种可能性并不大。

  棋行至两百八十八手,白川在直播间里背着手走了一半圈。这里是空调房,他的前额却已是渗出了不少汗。他用有些虚浮的语气对安太善说:

  “这样的对决,应该会持续到最后吧?”

  可谁都知道,到最后也不等于就分出了胜负。像这样只能靠下完整盘棋来结束的对局,真正决出胜负得到推完地以后了。

  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一秒、两秒、三秒……时光落下一子,下意识地摸摸脖子,果然摸到一片泥泞。

  不应该这样。

  他心中不停地打鼓,脑海中疯狂演算,黑棋和白棋像两段交织的光点般上下扭动。不应该这样的。

  这样一来,这局他大概就很难得胜……

  他说过,他想赢。

  他想带着骄傲离开这里。

  在盘上,有优势,也会有劣势。优劣相倚,好坏相成,而能否转优势为胜势,才是赢下一局棋的关键。

  那么,自己的胜势在哪里?

  正在双方战得旗鼓相当的时刻,时光缓缓地落子。

  黑三百零三手,打入。

  这一打入,研究室和直播间里集体倒抽冷气。

  “打入?他为什么要打入?”高永夏噌地站起来了,他有点不甘地抓起了头发,瞪着眼睛看刚刚下出的棋形,“他不想要……自己在中部的力量了吗?”

  “看来是不想再执着于中部了。”安太善深深叹气,摇头。“可能他是觉得,一直要维持中部 一带的力量,会把这场战局拖得没完没了。”

  “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不能理解他的动机,黑棋的龙身和龙尾都在那里啊?他要弃大龙而去吗?”

  面对白川的提问,安太善也无法做出回答。

  就像俞亮所说的那样,面前是世界最高等级的围棋决赛,他们已经无法预知最后的情况,但不论如何,黑棋这一下的损失将高达八十八目,甚至更多。

  在已经快结束的时候损失如此巨多的目数,带来的后果可以说是灾难性的。当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时候,黑棋又一次应手。

  “咔哒。”

  黑三百一十三,断。

  “咔哒。”

  一块小石子从窗玻璃上掠过,女人皱着眉头从桌前站起身来,拉开窗户往下看,原来是一群住院的孩子在打闹。

  她向那群孩子看了一会,有皱纹的眼睛含笑着。她拉好窗户,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坐下去的那刻,她瞥见案头摆放的相框,里面是她抱着一个几岁大孩子的合影。

  她顺手把那只相框拿起来,手指在孩子的脸上摸过。

  她轻声唤道:“时光。”

  “咔哒。”

  落子声把俞晓旸从发呆的闲散里拉了回来。他扭头看向身旁,那里坐着一群叽叽喳喳讨论棋局的围棋少年。很多年前自己与同伴参与对局的身影仿佛在某一刻与这些少年重叠起来,他在座位上望了一会,嘴角无言地浮出微笑。

  “咔哒。”

  白三百二十手,镇。

  研究室里的讨论声愈发激烈。在远离人群的后排,一条人影慢慢站了起来。是俞亮。

  他紧紧地盯视着投影幕,表情肃穆得吓人。

  李赫昌抬头向时光望了一眼,脸上是难以形容的神情。

  时光把中部的白棋和黑棋全都切了出去。

  你想在这个时候治孤?

  你好像有些太信任自己的能力了。

  他攥住白子,指关节却捏得泛白。

  如果黑棋治孤失败,那么马上就可以分出胜负。

  但,如果治孤成功……

  李赫昌在心里叹息。可他又愈发感觉到时光这个棋手的不可捉摸。

  假如双方一直像刚刚那样缠斗下去,到了终局后,黑棋就算输也不会太难看。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迎接黑棋的要么是治孤成功以后的全线翻盘,要么是死得连渣都不剩。

  “我钦佩你的勇气。”他说,“但鲁莽是要付出代价的。”

  时光也缓缓地抬头。

  他对李赫昌笑了一下。

  “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他道。

  第三百三十手以后,俞亮终于不再站着。

  他转过身,拉开后门朝会场冲去。

  结果是什么?结果是什么?

  无数的场景在耳边不断地后撤,对局中的走廊空无一人;小段的呼唤声在身后愈发边远,而对于这一切,俞亮全然不顾。

  他的眼中只有对局会场那扇紧锁的门。

  求你了,棋神。

  他在心中呼唤那个从没有见过的人。

  求你了。

  他在会场前停下。

  四下无人,会场里是静悄悄的。

  他扶着膝盖喘气,喘匀了才去抬手看表,一秒、五秒、十秒、十五秒……通往会场的门仍旧是紧紧地、紧紧地关闭着。

  他放下手腕,渐渐地站直身体,平视着前方。

  不管怎么样,比完赛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自己,时光应该会高兴的。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在会场的门前站了很久。

  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昏暗的会场大门前传来“咔哒”的一声。一道光从渐开的门缝另一头轻轻地投向走廊和门前,而后,这道光一点一点,逐渐地扩大成光柱。

  俞亮瞪大眼睛,倏然间有些愣愣的。

  面前的青年看着他,同样也是一副愣愣的表情。稍后他咳了咳,说:“俞亮。”青年把那扇门往两旁推开,于是整条走廊都亮了。

  俞亮看着他。当时光走出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时光也没有走太多。他只是推开了门,在门前跨了一小步。这一瞬里没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脚下,又看了看眼前的俞亮。看了很久,俞亮感觉他的双眼中有一些,或许可以被称之为“敬畏”的东西。

  “时光。”

  他轻轻地呼唤他。

  时光没有回话。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突然蹲了下去,把头在双臂里埋住。

  俞亮瘪了一下腮。他感觉自己的两眼好像正在湿润,但他还是更想呼唤时光的名字。“时光。”他又喊。

  也许是感觉到了他声音里的颤抖,时光从双臂里抬头,眼睛红红地看向他。他重新站了起来。

  会场里的其他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也有人在往外走。同样,许多原本在研究室内观战的棋手的脚步声也在走廊的另一端踢踢踏踏地响起来。

  “时——光——!”

  不知是谁,扯着破锣嗓在远处大声呐喊出了时光的名字。时光一愣,继而失笑。这一回,他看向了俞亮,眼中晶莹晃动。

  在更远处的人继续呐喊他的名字前,他把自己的左手高高抬向空中,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