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15章

  穿过酒店大堂,临近门前的是宽阔的喷泉水池。

  拐过西侧,越过前门,时光冷不丁瞧见水池前一道黑色的人影。

  是俞晓旸。

  在正午的太阳光下,这个中年男人怀抱着一只钢制保温杯,安安静静地坐在水池边上,任太阳光把自己晒得眯起眼睛。

  时光惊讶地眨了眨眼,想不通俞晓旸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十六进八的决赛刚公布结果,俞亮人还没走出会场,身边就被电视台和周刊来的记者堵满了。倒是俞晓旸,他简单地抬起手腕,做了一个拒绝的动作。前来的记者还以为他刚输了棋心情郁闷,因而没有再烦扰他。不过,就算是时光也有所听闻:下个星期左右,KBS将邀请俞晓旸担任纪录片的嘉宾,同时也直播自战解说。对这个男人而言,哪怕不再比赛,也有千万种通往纹枰的道路。

  酒店门口的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认出俞晓旸来。认也只是认罢了,大多只敢隔着距离朝他观望,大约是怕惊扰到他。

  俞晓旸是太多人眼里的神。

  时光抄着衣兜,一步一晃地朝水池跟前走。等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咳嗽几声:“俞老师。”

  被唤到的男人一愣,慢慢向他看来。那种悠悠从发呆里回神的模样瞬间让时光想起了他的年岁。

  他老了。虽然他也年轻过、奋斗过,不过他现在已经和那些每天在大院里晒太阳的老人家有了不少共同点,往后还会有更多。昔日他驰骋赛场,而今他倚靠在阳光下,满目疲倦,深秋的阳光落在他起皱的前额,连他嘴角的皱纹都像蒙进灰尘。

  时光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感怀到上午的比赛给俞晓旸带来的消耗。

  “恭喜你。”

  望了望他,俞晓旸徐徐地说。

  “……谢、谢谢。”

  时光抄紧衣兜,眼睛往地下的脚尖上瞥了瞥。一阵穿堂而来的掠过池中水面,勾起波纹,又拂着他前额的碎发奔向远方。时光禁不住朝左侧望去,看见风摇动酒店门口竖的旗帜,飞向布满城市和车水马龙的远方。

  “不去吃饭吗?”

  “……还不饿啦。”

  俞晓旸不是很好的寒暄对象。很快,时光就感到尴尬起来。他的右脚在铺了石子的地面上摩挲了一会,想了半天才说:

  “俞老师你……三星杯期间会一直呆在这里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

  “可是,不管怎么样,您还是会继续下棋的吧?”

  “嗯,是啊。”

  正午的风卷拂这男人的发顶,翻出根根银丝。看着它们,时光忽然想起母亲护士帽底下那斑驳的颜色。

  他瘪了一下嘴,悄悄地擦了擦眼角。

  “今天是好日子,哭什么呢?”

  俞晓旸向他抬了一下眼睛。

  “好日子也可以哭嘛。”

  男人稍稍一笑。

  “我以前倒是没注意到,你这孩子感情还挺丰富。唉……”

  他忽而停顿了良久,期间又向时光瞧了瞧。

  “小亮的棋变了。”他说,“是你让他改变的。”

  “我?”

  “是啊。和一个人相处得久了,就会熟悉对方的行事风格和想法;等时间再久下去,彼此就会变成对方身体里的一部分。围棋也是这样的。”

  时光敛起眼睛。

  他侧眼瞧着自己和俞晓旸倒在水面上的影子,胸中好像有一块硬硬的小石头在往外出趟。他低声咳了咳,那块小石头就忽然蹦到了他的嗓子眼里。

  “俞老师,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吧。”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论是多少岁、不论能下到什么地步,都在持续不断地下棋;不管对面坐着的是谁,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弈。而对于、对于俞亮……您好像也从来没有任何的惋惜……”

  男人微微地歪了歪嘴角。“觉得这样的我很无情吗?一个全然为了围棋而生的人?”

  “呃,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啦……”时光连忙摆手。一张记忆中的面孔好像又浮现在的眼前,那张微笑的青年面孔,竟在此时同俞晓旸的脸重叠在一块。时光错愕地瞪了一下眼睛,当他用力揉弄眼角再看,那张青年的面孔消失了。

  “我碰到过很多的棋手。他们下棋的理由各不一样,除了下棋,他们也有其它喜欢做的事情。可是……在您身上却并不这样。我以前也见过和您一样的人,不过,总的来说……也”只有你们俩了……”

  “哦,是褚嬴吗?”

  “呃……”时光用指甲刮了刮脸颊,良久才道:“嗯。”

  俞晓旸朝他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我……下了五十多年的棋了。

  “这些年来,围棋已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除了围棋以外的部分,要说没有遗憾,那是假话。然而要是我当初换了另一种活法,现在也不一定就没有遗憾。

  “当我第一次思考将来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时,我发现我没有任何主意。但接下来,在并不十分漫长的时间里,我逐渐发现,只要你坚持下来,生活就会教你怎么活下去。它会教你辨认朋友、辨认自己喜欢的事物,以及发现自身的长处。而我也是因此才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下棋是我唯一能做得好的事情。

  “二十岁不到的时候,我被国家队招徕。我在队里第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十块钱,那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到过的数目。在拿到存折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我可以凭这门手艺支撑家里了。

  “这几十年来,下棋成了我最有用的技艺。因为它,我去了很多自己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我认识了很多自己本来可能不会认识的朋友,找到了自己可以维持终身的事业,更重要的是,我因此得以为我的家人争取到更好的生活条件。

  “小亮的童年,或许是孤独的吧,但我至少没有让他出生在灯泡都点不亮的筒子楼里,我想这可能才是我给过他的最好的东西。

  “虽然这么说很惭愧,但我确实做不好所有的事情。事到如今,我的内心没有任何悔意。“为了自己所爱的一切而用尽全力,这样的我……或许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俞晓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从水池边站直,拍了拍裤子,往酒店大门走。“我回房间休息了,你去吃饭吧。”

  他朝前走了几步,时光缓缓在水池边站直。突然,他朝俞晓旸的背影大声喊道:“俞老师!”

  男人回过头,半挑着眉毛瞧他。

  时光绷直身体,霎时间他的眼眶里有些发酸。

  “其实、其实……”他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才让自己说出接下来的话:

  “褚嬴他,已经……过世了。”

  男人定定地瞧着他。太阳光晒得他面颊发烫,晃得时光也睁不开眼。他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余光中的俞晓旸低敛眉眼,望着水池的眼神几近肃穆。

  “我知道。”

  “啊?”

  “我说,我早就知道。”

  “怎么会……”

  “如果不是因为已不在人世的话,他怎么会不来找我下棋呢?”

  瞥了他一眼,俞晓旸有些寂寞地笑了。

  “我走了。”

  阳光洒在喷泉水池的顶上,溅了水珠的水池四周微微地泛起了光。当风渐渐止息,秋天的蝉鸣在桐木上高高嘶叫起来。

  时光重新把手揣回衣兜。他看着自己脚下延伸出的影子,感觉头顶被晒得滚烫。嘶——咻——嘶——咻——

  秋蝉的鸣叫在酒店内外回荡。刚过中午,门口的停车场上人影稀疏。

  顶着头顶的烈日,时光在停车场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蝉鸣杳阔,他穿过种植在周边的乔木林,于逐渐降噪的蝉鸣里迈向南环二路与匝道的交界口,从那儿足以眺望汉江北岸的模样。

  禁地站在这厢高出马路的坡道上,张开双臂朝着车流密布的公路大吼:

  “嗨——!”

  他的声音被马路所淹没。但这没有影响他的心情,远眺着浩浩荡荡的汉江,他感到胸腔里的心脏正像鼓点那样演奏。

  居高望去,时光油然察觉,这些穿插而过的车道,这些繁忙的水道,和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它们拼凑起来,是多么地像一张无限的棋盘呐!只不过这些棋盘上的棋子却是彩色的。比起比赛中棋盒里的云子,它们更像是用不同口味的旺仔QQ糖所做成的东西,在棋盘上自由地蹦跳。半个世纪前,汉江奇迹的神话从这方棋盘的彼端扩向全国;而在神话书写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围棋的疆土在拓展。那时的韩国围棋还不起眼,那时的世界棋坛尚且只有日本的声音,那时的棋手少之又少,但对局的人却又辛苦又快乐。

  为什么一定要下棋呢?或者说,为什么非要努力地下棋不可呢?

  我喜欢围棋,也擅长下棋;也许我也和俞老师一样,这一生能做好的只有下棋这一件事吧。可我的棋到底是为了什么,又能带来些什么呢?

  虽然说过要“为了自己而下”,但这样的答案,近日以来却愈发让时光感到困惑了。为了自己,那该是为了自己的什么呢?

  若要说是为了自己的快乐或者兴趣,时光不免感到为难。下棋并不永远让人快乐,他早已知晓。然而,除了身处其中之外,他并无他法。下棋是他自己的选择,但吃苦不是。蓦然回首,时光竟发现一直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他,为什么他必须要吃这些苦头不可。

  难道因为要夺冠,所以就必须经受这样的痛苦吗?难道为了下得更好,所以就必须遭受这些折磨吗?冠军总不会永远是我的,倘若是为了下出超越古人的棋来,那未来的人岂不也会从我的对局上踏过去吗?那么,凭什么要因为这样的一些理由,就把人颠过来倒过去地折腾?这样的折磨为什么会比快乐更重要?

  在这条路上,时光已经见到了太多因为无法承受艰辛而退出的棋手。在国青队,俞晓旸告诉他“比赛规则就是如此,不满意就退出”;在韩国棋院,高永夏告诉他“不要在不值得的对象身上浪费精力”。每一天踏入训练室,都有大把的材料来教一个棋手怎么样才能赢得比赛,却根本不会有人指引那些赢不了的人他们能怎么做,他们也配像胜利者那样得到关注吗?

  自从来到韩国,每当午夜梦回,时光的心中就会升起一股很深的感怀。这份感怀不单是对于那些曾经的朋友、师长,更是对于过去的自己——那个一直以来都仰仗着他人的善意而撑到现在的自己。

  就在十六进八的比赛前,陆力曾经调侃着问他“如果抽签时抽到了自己的队友会怎么办”。

  彼时的时光面对这个问题,却只是摸了摸藏在袖口中的折扇,答道:

  “那也只能去下啊。”

  “咦?”陆力推了推眼镜,含笑望着他,“你竟然会这样说。”

  “陆师兄。”摸着折扇的边缘,时光低声说,“能够来到这里下棋,其实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吧?”

  “啊,是啊。”

  “那么,也就是说……其实我们都是很幸运的人,至少我们还有站在这里的机会。

  “我并不喜欢这样。可是,既然已经到这里来了,就要做好该做的事情。毕竟我们已经是走运的人了,不应该那么辜负自己的运气。

  “自以为是地同情别人,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想干了。”

  他很少在队友面前拥有这样的时刻,以至于陆力竟呆在当场,久久无法回应。我到底有什么可失落的呢?与其他人相比的话,我难道不是最幸运的那个人吗?望着远方的汉江,时光抿起嘴,心中依旧怅然若失。

  八进四的比赛排次抽签会在傍晚举行。

  踏入第一会议室的门内,时光一个不留神,迎头撞上了面前一道人影。

  “哎唷我的妈呀!”

  他被撞得一个趔趄,好在身手敏捷,右臂弯及时挂在了门扶手上,这才没用后脑勺去亲吻会议室的地砖。被他撞的人也是够呛,龇牙咧嘴地揉了一会,忽然朝他定睛一瞅,马上就乐开了花:

  “啊哟!这不是小时老师吗!”

  “小……小时老师?”时光张着嘴瞪他。

  “对啊!小时老师,您不记得我啦!之前棋王战的时候,我是《天下围棋》来的记者。我姓段。”

  小段嘿然一笑,麻利掏出胸口挂牌验明正身。

  上下一扫,登时“嘿哟”一声。

  “还真是啊。”

  “那当然!”小段连连点头。稍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本黑封记事本,打开到新的一页递给时光:

  “是这样的小时老师——”

  “你你你你,你打住。”时光抓着头,“你叫我时光好了。‘小时老师’是啥,不觉得很难念吗?”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那就喊你时光。哎呀,我主要是看你和小俞老师差不多年纪嘛。大家喊俞亮七段都是小俞老师,那喊你就是小时老师了。”

  “呃……别别,不用那么麻烦,喊时光就好。哎等等……你、你刚刚要喊我干嘛来着?”他问完,小段的眼睛就更亮了几分。他拔出笔帽,把签字笔又塞进时光的手中:

  “是这样的,我打算——”

  “哦你要签名是吧?”时光眼睛瞬间比他还亮,他扫了一眼小段展开的记事本,找了一个自认为最好发挥的区域,下笔龙飞凤舞地签了斗大的“时光”两个字。

  “别客气,拿走吧!”他签完,满意地塞给小段。

  小段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眼睛珠子都要挂出来了:“啊啊啊啊?不不不不……”

  “哎哟您放心吧,我这个字儿可是跟我家老爷子练过的!不光美观结实,日后还保值呢,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您就是挂家里它都能辟邪。”

  “哎呀啥啊!”小段十分抓狂,他摇摇头,把记事本又翻到新一页塞了回去,趁着时光还没开口一鼓作气把话给突突完了:

  “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做一次人物专访,如果你原意的话,就把你的号码留在这,日后我们抽个时间把这个专访给做了。”

  “……啊?”时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嗯,就是这样。”

  “那……嗨,那你不早说……可以可以,没问题,采访我也可以的,哎,会上电视的吧?”

  时光大喇喇地接过他手里的记事本,再一次龙飞凤舞地写起了字。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写的是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早就说了你没听见……”

  看着他的样子,小段也只能哭笑不得。

  抽签在七点半开始。

  时光坐在靠前的位置上。站起来抽签前他朝身后望了望,只觉与上次相比,这偌大的临时抽签会场在少了一半人的前提下较之前空了许多。

  把手伸进签箱里,时光转过脸掏取,顺便将此时还在这个会场内的其他七名棋手都认了个遍。

  中国的俞亮、王世振、陆力。

  韩国的李赫昌、高永夏、林日焕、刘英时。

  他屏住呼吸,把签纸抓在手中。

  “看看吧。”李赫昌在边上对他说。

  “哦,好的……”

  时光眨眨眼,把那枚签纸打开。

  序号2。

  “还有谁抽到2?”李赫昌问。

  “我。”

  随着这声应答,座位上的人缓缓地站了起来。

  时光站在讲台前望着他,嘴巴陡然张大了。

  对方会心一笑,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签纸,那神情好像在说:“没想到吧?”与其说是想不到,不如说是不敢想。

  时光怔怔地看着他走上讲台,把那枚展开的签纸拍在台面上:的的确确是序号2。那么,第二组的对弈名单也就揭晓了。

  李赫昌转过身,在白板相对应的位置上填进两个名字:

  “时光——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