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03章

  爬下床开门的时候时光的表情还在放空。

  他捋了捋翘起来的头发,木楞楞地问:“你咋在外头?”说话间低了一下眼,望见面前人一身的运动装还有鬓角深处的汗迹,这才清楚。“原来是跑步去了……”

  他嘟囔着,回头往床上爬,余光碰到床头柜上座钟:六点半。

  “怎么又睡了,今天早上不是还有闭幕式?”

  俞亮在他身后关门,抬手褪下运动服外套,露出只穿了短袖的上身。他把外套叠好,转头察觉床上人没动静,黑眼睛转了一溜,嘴角浮现微笑。

  “时光?”

  他抬脚坐到床沿,一眼瞥见时光大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一副舍不得睁眼的模样。他看了对方一会,单手撑在床沿上,慢慢朝下俯身,低低地说:

  “闭幕式是早上九点。”

  “……知道了……”

  时光缩了一下脑袋,干脆把整张脸都埋进被窝里去了。

  “八点要集合。”俞亮又说。

  被子下蒙着的鼓包拱了拱,还是没回音。

  伏在那只鼓包上静了一会,俞亮渐渐地挑起眉。

  “时光,快起来。”他说着,用空着的右手轻轻拍打被面。

  他拍了几下,动手把被面往下拉。下方登时传来一股回扯的力量,然而最后还是没拗过他。于是被面扑簌簌地朝下,露出一对眼睛,颇为不爽地望着他。

  “大哥,现在才六点半哎,你不要以为人人都能和你一样每天早起健身好吗?”时光说。他睡得迷迷糊糊的,说起话便含糊不清,此时被俞亮半压在床上,也只是恹恹地皱眉头。

  亲起时光弥合的唇瓣,舌尖抵出齿龈,细细摩挲嘴唇间肉乎乎的缝隙。

  时光大声嚷嚷:“你身上还有汗!你不洗澡就上我床!”

  俞亮没让他多挣扎,伸臂挽住他的背,双唇贴在他上嘴上,一下子就把他呼吸给堵了一半。他接吻的时候总是习惯性闭着眼睛,望上去好像很痴迷。时光满脸通红,嘀嘀咕咕:

  “靠,昨晚啃我两回,今天早上又啃我两回 ……”

  俞亮听见了他的话,两臂撑在他枕侧,想了想答道:

  “那正好。”

  “啥正好?”时光看向他。

  “我昨晚上发了你四条短信,你都不回。现在正好扯平了。”俞亮笑着接道。

  下床前他又把时光按在床上亲了很久,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黏乎劲,非要时光也亲亲他,不然不放人。时光嘴上嘲笑他幼稚,心里却潮乎乎的,到底是吃软不吃硬,便用鼻子顶了顶俞亮,也碰碰对方的嘴角,活像只用爪子勾橡果的松鼠。

  八点半左右时光才赶到会议厅门口。赵石先发现了他,睁大眼睛问:

  “你摸泥鳅去啦?咋才来啊。”

  “……起、起晚了。”

  时光难得支吾,好在对方也不较真,随便整点理由便让他糊弄了过去。

  去,远远瞅见几个生面孔依次上台。乐平在旁边跟赵石聊天,聊到这里也随口道了一句:“你认识?”

  他看向时光。时光眨了眨眼睛,摇头:“不认识,新人吧。”

  “嘿,你看他神气的。”乐平一下笑了,用拇指倒钩着指他,转头对赵石说,“才离开老家几天呐,就成前辈了。”

  闻言,时光抿唇而笑,却不说话。赵石接道:

  “那几个好像是国青二队的,确实是时光的后辈吧?”

  “不对。”乐平说,“国青一队的才算,时光怎么可能是二队的。”

  时光望了他一眼,轻轻地说:

  “我之前确实是二队的。”

  “不了个是吧?你开玩笑?”乐平瞪大眼睛看他,“谁这么不长眼让你去二队?”赵石在旁边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角:

  “那个,方圆国青队之前的教练是俞晓旸……”

  时光也看着他,脸上有笑意,嘴上没笑。

  “我没开玩笑,是真的。”他说。

  害臊。五个人肩并肩站在闭幕式大背板下合照,陆力朝左侧瞧了一眼,轻声提醒:“时光,你的绶带歪了。”

  “啊?”时光扯着斜披肩上的绶带,还在跟上边的尾穗较劲,“哪儿啊?”

  “字,你得拉到对着前边。”乐平伸手在他肩上往下拽着整理。

  快门声猝然咔嚓响起,镁光晃过,留下了这一幕。

  闭幕式拍完照以后就到了中午的酒会。离会场较远的大堂后方,小泉仰长颈子,奇怪地望着东南角。

  “怎么了?”松田问他。

  “啊……”小泉皱起眉头,虚虚地伸出右手食指,“话说,那个人该不会是俞亮天元吧?”“你说俞亮?”松田瞪大眼睛,连忙站起来朝东南方向看,只瞧见一个业已转过身的背影。“别那么急着走哇。”

  被一道声音叫住,俞亮转过头,看见一个衣着随便、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正靠在走廊西侧的卡座背上望自己。他愣了一下,旋即调转脚尖,走到对方跟前鞠躬。

  “羽根老师。”

  “咦?”男人从手里举着的报纸后头探出一双眼睛来打量他。“你居然认识老夫?”“闻名已久。”俞亮对他笑了笑。

  “……啊这就……”羽根扭了扭嘴角,老大的不乐意。

  “怎么了吗?”俞亮问。

  “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失望……”羽根一边撂下报纸,一面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掏老花镜,“要是认得我的话,就不能逗你玩了……”

  俞亮又怔了一下。

  “啊?”

  “没事,当没听见就好了。”羽根朝他摆摆手,戴上眼镜。“喂,你的棋力现在已经足以逼近高段位棋手了,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一旦说起这样的话题,他身上之前那种懒散的模样就在不经意间消失了。俞亮跟他对望了片刻,微微抿起唇。

  “我不太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说,“我不认为段位的高低就能代表棋手的水平。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吗?我赢了比我段位更高的赵冰封九段。”

  他回答得既自然又犀利,羽根微微吃了一惊。然而之后他点着头,颇为满意地笑起来。“你这小鬼,一点都不谦虚。”

  俞亮微微拧了一下眉头。“我只是照实说话罢了。我认为棋手最需要的是认清自己,而不是做不必要的谦虚。我的确赢了他,那就没什么不可说的。”

  羽根眯了眯眼睛。

  他抬起眼,透过老花镜的镜片又朝俞亮打量了一番,半晌他笑了。

  “这确实是俞晓旸的儿子能说出来的话啊。”

  他拍了一下大腿,脸上一瞬间划过失落的表情。俞亮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说到底,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被这名闻名遐迩的棋坛前辈叫住。

  “我上个月刚和韩国棋院的李赫昌九段见过面。”羽根换了个话题,同时用眼神示意俞亮在旁边的沙发上入座,“他说,他的访学团如今还空着一个位置。嘿嘿,他可是很希望你能去呢。老实说,这趟友谊赛,我原本是想来瞧瞧你的,毕竟能让李赫昌那家伙高看一眼的小子可不会寻常。不过现在倒让我发现了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羽根摸了摸下巴,稍作考虑。随后,他又看向俞亮:

  “你啊,眼光大概很高吧,这么长时间以来,是不是一直都在看着前边的人呢?唔,已经拿到天元头衔了,确实很了不起。不过……”他用拇指往会场里戳了戳,“也要多注意一下身后哦。据我所知,国家队的新人里,也有很不得了的家伙。就像你说的一样,段位高低不能代表棋手的水平。你头脑里那根弦也不能只对着前头拨,否则难免一个不小心就被后边的人超车了。”

  俞亮回味了片刻,体会到他话里的含义。他想了想,问道:

  “您说的是——”

  “是个叫时光的棋手,只是个二段而已。”说到这里,羽根露出很烦恼的表情,“真是糟糕啊,不知道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东京和关西的棋院加起来也找不出比他更有天分的人了,可哪能想到他居然只是个二段,唉!我翻阅他的对局记录时,看到他先前跟你在棋王战上对局过。你应该对他有印象吧?”他讲到这里,朝俞亮挤眼睛:

  “要小心,要小心啊!这可是个怪物一样的新人呢,可千万不要只顾着追前边,而忘了往后看哪!”

  他一脸紧绷地说完了话,俞亮则在另一头微张着嘴巴看他。

  “啊,我说得不对吗?还是说你已经记不得这个人了?”羽根挑起眉。

  “……不、不是。”俞亮稍后才失笑,他轻轻地摇头,眼波柔和,“怎么会不记得?”

  卡座的右侧就是闭幕式会场的大门。此时此刻,门中传来持续的喧闹。刹那之间,不论是羽根还是俞亮,都心有灵犀般地朝会场里头望去。

  “记得就好啊。”羽根看着会场里觥筹交错的人影,一心二用地问俞亮,“你怎么看他的?”他看向俞亮。俞亮却没有收回视线,两眼仍是望着里头,那模样竟像失神。

  过了一会,羽根听到了他的回答:

  “很喜欢。”

  “……啥?你是说他是你喜欢的棋手吗?”羽根惊讶地望着他,“居然是这样?”“是啊。”

  俞亮收回目光,静静地朝他微笑。

  “就是,很喜欢。”

  闭幕式酒会两点才结束。

  棋手大多过了正午就回房休息了,杨海是领队,没那么容易跑路,捱到一点多才借尿遁走开。他随手扯松领带,刚往外走了几步,顿感边上有人。他扭头一看,登时出声:“咦?”

  他望向宴会厅的西侧,那儿正有一条人影背对他而站,宽肩高个,修长英挺,身上的黑风衣熨得半点褶皱也无。杨海摸了摸脑门:在他的印象里,仅看背影就能这么惹眼的人属实不在多数。

  他咳了几声,装作路过的样子绕了一点弯朝前走去。没走几步他就了然。“俞亮?”他问道。

  背影的主人一怔,转头朝他看过来,黑眼睛里流露出片刻的惊讶。

  “杨海师兄。”他转身微微地颔首。

  杨海的名字他早有耳闻,算起来跟他正牌师兄方绪是同一批,如今又同在国家队,棋苑本就论资排辈,如今他喊对方一句“师兄”不为过。他喊得自然,倒把杨海给闹了个红脸,马上连连摆手:“别、别,喊我海哥就行,你师兄我可不敢当。”

  他话里别有它意。当年俞晓旸也曾掌鞭国家队,杨海对此可记忆犹新。早年间他在棋院里人缘极好,混得内通外达,不然也不可能跟同样外向的方绪结为好友。然而,尽管当时他与方绪同为队中最出色的棋手之一,与好友对老师的崇拜和信任不同,赵石、乐平这些小棋手受训的苦状仍然深深刻印在他的心上。

  对于围棋,杨海自认为自己的热爱绝不输于他人,他也能够理解俞晓旸严厉的做法,可真的有必要那么做吗?真的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为什么非要那么严厉?从小到大,他所有的选择都是出于自愿和热爱。当他选择从学校辍学专攻围棋,是父亲帮他去市里棋院打听的消息;当他决定考职业,又是母亲骑着自行车载他去考场。一直在父母的鼓励和支持下成长,杨海根本不能接受那种被押着去做事的感觉,此刻的话语里多少也带了些揶揄之意。

  俞亮稍稍挑了一下眉头。杨海的话里有根软刺,不过他猜不出那根软刺到底是什么。“好吧。”他接道。

  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孔,杨海挠了挠额头,有点后悔喊住他。

  “你有什么事吗?”俞亮盯了他片刻,问道。

  “唔……”杨海舒了一口气,拉了拉领口,“我只是要走了,看到这里有个人好像有点眼熟,果真是你。”

  俞亮朝他笑笑,没说话。杨海抬起手腕瞅了一眼,也笑了:“哎呦,我得回房了。回见啊。”

  他转头想走,俞亮张了一下嘴,喊住他:“等一下。”

  “嗯?”杨海停住脚。

  “请问,你有看见时光吗?”俞亮问。

  “时光啊。”杨海愣了愣,往后头宴会厅门里瞅了一圈,“没见啊……”

  俞亮眼神轻晃:“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的吗?”

  “上午拍照那会儿在一起。后来嘛……我被日本棋院的人拉去玩啦,就没有再注意。你打他电话看看?”

  “……我倒是想。”

  “啥?什么意思?”

  “他说漫游费很贵,发短讯就好。”俞亮瘪一下嘴,“打了也没接。”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天哪。”杨海笑得捂肚子,连连点头,“行,我要是碰见他了就让他发消息给你吧。”

  他没走几步远,突然回头又问:“哎,不如你去敲他房门吧,他的房间号是——”“去过了。”

  俞亮说着,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没理杨海,注意力全在自己的手机上。“哦……去过了……”

  杨海努努嘴开走。快走到客房部入口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困惑起来:

  俞亮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往宴会厅的方向回看过去,望了一会才离开。

  宴会厅西侧的转角沙发上,俞亮正对着新收到的那条短讯陷入沉思。

  “小骗子:

  “我有个事,我们晚上见吧。”

  他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回过去一个“好”。

  眼见屏幕上的“新消息”从“发送中”变成“已发送”,他把手机平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静静地坐了一会。

  屏幕光很快熄灭。他轻轻地吁气,抬眼把目光放向荷叶盈盈的落地窗外。

  接天莲叶无穷碧,而下午三点的山塘街上却热意蒸腾,叫人很难提起闲逛的兴致来。

  临河道不足两步远的台阶上,时光手里支着两根冰棍拾级而下,寻到倒数第三级阶梯上才坐下。屁股刚蹭到石阶面,他就“嘶”了一声:

  “好烫”他嘴里咧咧地,“都九月了怎么还这样。”

  “哟呵,你还知道烫啊。”坐在他旁边的男人恹恹地道,手里的折扇张开,帽子般顶在脑袋上,“下午三点,太阳最辣的时候你给跑出来,不烫你烫谁?”

  “来都来了,说那么多有啥用。”时光拍了拍裤子,见他头上那把扇子挺大,眼轱辘一转,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羽根老师,您也给我挡挡。”

  “去去去,老夫这把年纪还艳阳天陪你出来,够意思了,这点便宜也要蹭。”羽根见他贴过来,马上就往边上挪了挪,一面伸手拿走他手里的冰棍,“多谢。”

  “我也没想要麻烦您,这不就是在找呢吗。”时光打了个哈欠,伸头缩到河里一片伸开来的荷叶底下。

  “你当天去了哪儿你不知道啊?”羽根举着折扇看他,“下一色棋的时候老夫看你记性不错,怎么连这点事都记不得?”

  “哪儿跟哪儿啊,我那天就是出来跟您吃个饭不是,走着走着顺道就逛进那个店里了,出来也没看门牌……”时光叼着冰棍呜呜地接道。

  “你自己找不就得了,还难为老夫跟你一起找。”羽根白了他一眼。

  “这不是那天您也去那玉器店了吗,我问问您啊,结果您自己要跟过来的!”时光大声反驳他。

  “哎哟,老夫关怀后辈,倒是有罪过了。”羽根拖长音反诘,扭头望了眼天,辣阳晃眼,随”便吹了声口哨。“你们中国人管这个叫秋老虎,是吧?”

  时光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托着腮低头。

  正如羽根所言,这样的大下午,到处都晒得发烫,连街角的狗都特地换了地方,趴在门槛后边吐舌头。一阵裹挟热气的火风吹过,晃得芙蕖四叉八仰地到处翻倒。

  蝉声在河岸的柳树上长鸣,安静了半晌,时光热得恹恹的,一时有些发呆。“你去那个玉器店里做啥?”羽根问道。

  “嗯……看看那个东西还在不在。”

  “啥啊?”

  “你没必要知道啦。”

  “我记得那可是卖首饰的地方,不是金就是银,你一半大不小的孩子哪来的钱买那里的东”西?”羽根眯着眼睛打趣他。见时光长久不搭话,他灵光一闪,问道:

  “你该不会要买来送人吧?”

  时光这回看向了他。稍后,他恹恹地点头。

  “真奇怪,送什么人哪得要去首饰店——”羽根刚说了半截话,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他瞪大眼睛:

  “送对象?”

  “呃……”时光缩了缩肩膀。

  下午的太阳大得晃眼,他往荷叶底下又缩了缩,继续含含糊糊地回答:

  “算是吧。”

  羽根张大嘴巴看着他。

  他挠了挠头:“怎么了嘛!”

  “啧啧啧啧啧。”羽根慢慢地摇头,“现在的小年轻谈恋爱出手居然这么大方,一来就要送首饰了——”

  他的话让时光背后汗毛一竖。“才不是那样的!他没有跟我要!我是——自己想给他的。”

  “去首饰店吗?”羽根顶着折扇望向他,“你小子不过是个二段,还要在北京那种地方生活,哪有这么多余钱?听老夫一句劝,咱们选个别的送吧,太贵重的东西不合适。能被你看上的姑娘,应该也不会那么苛刻。”

  羽根难得神情严肃,时光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道:

  “没有关系啦,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那天在店里的时候有看过价签,不会很高的。”“……看好了价签却忘了店在哪?真有你的啊。”羽根斜了他一眼。

  “人、人生总有意外嘛!”

  “那你晚点买不行吗,起码等这个太阳下去了再说。”羽根用扇柄往上指了指,“你想想,方才在街上,要不是老夫眼尖捞了你一把,你啊,就得中暑晕过去了。买啥东西要赶成这样?晚点都不行吗?”

  “不行。”时光摇了摇头,“晚上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所以必须现在就买好。”“晚上?今天晚上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羽根皱着眉瞅他。

  时光手搭凉棚,转头张望,朝一户店门口一指:“喏。”

  男人摇着扇子瞧去,看见那户店里的伙计正在往店门顶上挂彩幅:“度中秋XXX……”羽根见状,挑挑眉。

  “原来是这样。”

  “对啊。”

  “可是。”他转回头看向时光,“中国人过这个节好像是跟家人在一起吧?”“呃……”时光被他问得语塞半天。

  荷叶轻柔地晃动,他停顿了半晌,两手枕在脑后,在台阶上靠下去,躺在荷叶罩下的阴影中。

  “也可以说是……家人吧……”

  “看你半说不说的。”羽根转眼,挑了个离他近些的位置挪过去,顶着折扇看河景,“算了,不问你了。”

  风拂杨柳,绿绦依依地洒落河面。几尺远的地方,一条小船摇动着穿过桥洞,拨开一边的浮萍与荷叶。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从水面上漾起,映着河岸上的街景和行人。

  “你们订婚了?”羽根咬着冰棍棒问。

  “……这都哪儿跟哪儿。”

  “那就是要求婚。”

  “我——”

  时光鹞子翻身腾起来,歪着嘴斜眼看他:

  “您这想象力晚辈真的服气,比不过。”

  他双手抱拳,作了个揖。羽根哼声笑了,接道:

  “老夫吃过的饭可比你多多了,想糊弄老夫没那么容易。你为了买这玩意中暑都忍了,又说对方算是你对象,又要去首饰店,嘿嘿。”他凑近来,对时光耳语:

  “年轻人,这点小把戏,老夫当年跟孩他妈就玩过了。”

  时光噎了半天,也没回话,伸出手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在台阶上翻了个身,脸朝另一侧躺了。

  “不要害羞嘛。”羽根拍了拍他的肩膀头,“我看,你不如在这条街找找看,找到合适的买下来好了。”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时光的声音在另一侧闷闷的,“可是……这是很重要的事,我不想那么敷衍。”他抓了抓头发,一时情急,不免又抱怨道:

  “早知道当时在店里看到那个东西就应该买下来了……”

  “千金难买早知道。”羽根别过眼,再度往回眼前的河景。

  约有三四分钟的光景,他随手把折扇叠好,插回自己的衣兜里,手指就这么摸到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咦?”

  他动了动眉头,把那张团起来的纸条伸开,发现是一张POS机刷卡的凭条。“喂,小子。”

  垂挂着悬到了他的眼前,那上头是一连串的交易记录。

  “干嘛给我看这个啊。”

  “找到了哦。”羽根说着,用食指戳了戳那张凭条的最下端。

  时光一愣,两眼往下扫去,随即亮了起来。

  下午四点以后,艳阳光收敛了不少。伸手摸了摸走廊的落地玻璃面,仿佛还能触碰到残留的温度。

  收回手,俞亮轻轻地抬眼,看见自己被玻璃倒映的面孔。

  “老师也看了你的比赛,虽然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还是要恭喜你了,小”亮。”方绪在电话里头说,“你是师兄的骄傲。”

  “嗯。”

  他摸了摸脖子,低沉应声。

  “咦?”听筒中的人顿了一顿,“你不开心吗?”

  “没有,我很开心。”

  “哦……那就好。”

  玻璃落地窗外的人工水渠中,两条红白相间的锦鲤曳着尾巴,争相追逐着,游弋于傍晚前的水面上。俞亮趴在栏杆上,不期望到了这个情景。他的目光一时也被这景象所吸引,思绪好像也被牵引到了别的地方。

  “既然如此,师兄就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方绪在那头说,“你一定会高兴的。”俞亮轻轻笑了笑。

  “什么消息啊?”

  “是你和时光的事情。”方绪说。

  ——“噗通!”

  水渠中突然溅起水花。一条锦鲤甩开了尾巴,忽然朝水面以下游了过去。

  背后好像有人推着行李车经过,还有些别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伏在栏杆前,俞亮抓紧了耳旁的手机,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我和时光——”

  “师母说,希望你们有空能到家里来一趟。那个,甭害怕。”方绪笑了出来,似乎能想象得到他现在的模样,“师母只是想见见时光。”

  “我妈她想见时光……吗?”俞亮伸手挠了挠额头,很快又撑在栏杆上。他觉得自己的心陡然跳得很快。“师兄,她为什么想见时光呢?”

  他微微地咬紧牙关,脸部倏然间胀得通红,撑在栏杆上的左手扣紧,手背上绽出几条青筋。

  “……你啊——”方绪失笑,“老师和师母,都同意你俩了。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中秋节你俩都回不去,老师他们的意思是,节后你俩抽个空。要是实在腾不开身,那他们俩会过来。哦对了——

  “时光的家人也同意了。”

  另一头随即而来的是良久的沉默。方绪皱了一下眉,喊道:“喂?”

  “小亮?”

  “我、我知道了……”

  听筒里传来有些沙哑的抽气声。方绪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师兄说的没错吧,是不是好消息啊?”

  伏在走廊边的栏杆上,俞亮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良久,他的手往下,捂住了自己的脸。“谢谢师兄。我……我无以为报……”

  “谢我做什么。在你俩的事情上,老师才是做了不少的工作。”

  俞亮怔了怔。

  他松开捂住脸的手,两眼短暂地放空。

  “话就说到这吧,你应该还有其它事要做吧。师兄不打扰你了,回见。”

  “好的,回见。”

  通话变成了忙音,而眼前的世界好像全被傍晚的阳光融化了。

  垂下手,俞亮眯起眼睛,感到那些融化成一团的景象像斑驳的碎片般映入眼中,又像跳跃的岩浆迸进他的心里。今天即将过去,除却刚到手的天元头衔,或许今天本只是平凡的一天,此刻傍晚将至,可在他的眼中,傍晚却变成了清晨。一切都是新的,连生活都卸下了黑白的面具,从此对他露出灿烂的微笑。忙音从手里的听筒中持续传来,他无暇顾及;喉结在颈子上翻涌,心跳剧烈,酸涩又甜蜜。

  过去的路走得太长太久,真的到达时,他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然而不论如何,一个少年十八岁时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他抬起眼睛,感到今日的青空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第一眼在街角发现这家Family Mart时,时光心想:就这里吧。

  走入这家店面的自动门,环顾四周,很容易就能在西侧找到那面贴满便利贴的墙壁,无数心愿或祈福的话语红黄蓝绿地贴了一整面墙。

  他挑了一间不靠窗的位置坐下,那姿态就好像有旁人在便能泄露秘密似的。羽根随着他的脚步进来,见他正对着墙上的字条发呆。他好奇地凑过去,问道:

  “你也想写点?”

  他对桌角放的那沓便利贴使了使眼色。

  时光扭头瞧瞧他,笑了一下。

  “没有啊。”

  “说的也是……你这东西都买好了,再塞个字条进去怪多余的。小伙子嘛,有什么事还是往开了说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他叨叨着坐在另一边位置上,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再戴上时,他察觉到了时光的沉默。“老夫是看出来了。”对着他的侧脸看了又看,羽根勾勾嘴角,“你确实挺喜欢那姑娘。”时光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羽根:“能看出来?”

  “那当然。毕竟这一趟你也很不容易啊。”羽根推了推眼镜,“对方是圈内人吗?”“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啊。”

  “嘿哟,行啊你小子,还挺保护隐私。”羽根大笑起来,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身后的前台发出机器呲热饮的轰鸣。羽根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往里吹了口气,边呷边问:

  “她是什么类型的?这总能说吧?”

  时光刮了刮脖子,余光却再度落到墙根的便利贴上。

  “是……坚强、骄傲……可靠的人。”

  羽根放下杯子,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会:

  “长得漂亮吗?”

  “长得——”时光耸了耸眉心,他是第一次回答这种问题。

  “严格来说,他这个人——长得很聪明。”他说。

  “噗!”羽根一把端出杯子,连连咳嗽,“哈哈哈哈哈哈……”

  “笑啥啊?”时光抬起眉毛看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羽根放下杯子,扯出餐巾纸擦嘴。

  “算你小子有眼光。这世上长得漂亮的人到处都是,长得聪明的可是凤毛麟角。”时光听了不免失笑,又感觉他说得对。

  店面玻璃外正对的橱窗口须臾亮起了红灯笼,顺带也把他的注意力朝窗外拉扯。他转首而望,但见河道两岸的红灯笼依次点亮,渐渐装点了整幅街面。

  他吞了吞唾沫,感觉喉咙里发黏。

  字。

  俞亮。

  ——他就像一个英雄。

  以年幼的身躯,承受着对围棋的爱,以及为此付出的所有代价。

  他一直记得俞亮九岁那年被雨水淋湿的扭曲脸孔,他从没在其他任何同龄人的脸上见到过如此愤怒的表情。

  九岁的他不能理解俞亮的愤怒,但那张表情传递给他的坚固感却萦绕了他很多年,即使是在此后那没有围棋也没有褚嬴相伴的六年里,那张脸也会偶尔地出现在他的梦中。

  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时光又梦见了那张脸。那时他的心里短暂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应该不是那种会跟我生活在一个世界的人吧。

  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早上,时光从床上醒来,意外地发现自己眼角上有泪痕。

  俞亮,一个在九岁那年被自己偶然搞哭的小朋友。那会儿想起他,时光心里多半还有歉疚。时过境迁,他发现自己心里的惭愧已经变淡,但另一种感情却很真实。

  他至少应该羡慕过他,像童年时羡慕电视里那些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世界的奥特曼那样。这样的人是怎么会喜欢我的呢?

  时光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可以写下愿望的便利贴就在手边。他微微抿着嘴,还是从上头轻轻撕了一张下来。

  想了又想,他在上边写了一行字:

  “我是你。你是我。”

  把便利贴按到墙上的那一刻,他咳了咳,嗓子眼里忽然哽咽,心里又好生奇怪。“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吗?”他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有如此的渴望,光是得到了这个人也不够,居然还想要成为他本身。

  运,哪怕只有一天,也想看见生活在他眼中的模样;想这样地触碰到他真实的内心,让他理解这个人是何以长成为现在的模样。咀嚼过无数次“喜欢”的心情,到头来好像也比不上成为对方来得干脆。但时光也会想着:对方要是也能成为自己就好了。

  希望我就是你。

  ……希望你就是我。

  门口进来了一对女学生,各自捧着奶茶坐好,亲亲热热地说话。傍晚的河岸,灯光从人群的缝隙中传开,流散到窗户上,投出缤纷的色彩。满河水面一时间都反射出白色的光芒,像一条温柔的银龙穿插人流之间,分开南北两岸的欢声笑语。

  再晚点便是灯会。顺着人流簇拥的地方,就能看见不少店家在门口悬挂灯笼。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抱着扁担坐靠在Family Mart的窗下。她抬起眼睛,自街道上扫了又扫,挥手拨开遮在扁担上的蜡染蓝布,露出底下满扁担的白兰花来。丝丝缕缕的清香自此散开,飘到窗里窗外。

  时光无言地收回手,敛起眼睛,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又把刚贴上去的纸条揪下来,揉成一团。

  “哎,你怎么扔了啊?”羽根蹙眉道。

  “没有关系啦。”时光朝他笑笑,嗅下鼻腔里忽然涌出来的酸意,“我想这个愿望会实现的。”他别过脸,又随手撕下了另一张便利贴。这回他没有写字,在上头一横一竖地画了起来。羽根凑过去瞧了一眼,发现是个棋盘的局部。

  “这又是啥啊?”他瞪着眼睛。

  时光抬眼瞅了瞅他,又伏案继续画起来。

  “死活。”他说。

  十多分钟之后,这道题以彩信的形式出现在俞亮的手机信箱里。

  “看到了吧?没被我难住吧,俞老师。”

  “看到了……”俞亮贴着听筒,听到他那句捏声拿调的“俞老师”,顿时失笑,“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你这说得好像我要卖了你一样,我是那么缺德的人吗?”时光笑嘻嘻地答道。“对了,你到山塘了没啊?”

  “刚下车。”听着电话,俞亮借机朝桥下看了一眼。

  入夜之前的山塘街,从里到外都铺满了人,一眼往下去净是互相挨着攒动的头顶,直教人怀疑待会儿得怎么走进去。大大小小的吆喝声在河岸上游荡,两边各处都挂满了鲜红的灯笼,细细的红线绵延着伸向远方,镀出河道的模样。

  一手撑在桥的边上,俞亮稍微出了会神,仿佛是被眼前这副繁华无限的江南水景迷晃了眼。

  几幢水上画舫亮起了灯,里边敲敲打打地唱起一支熟悉的调子: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你在哪?”他低声问,心里抑制不住地蹦跳起来。

  他就在这里,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可为什么他不干脆过来呢,难道他忘记之前的约定了吗?

  ——那他可就是个真骗子了。

  “先不要着急嘛。”时光笑着接道,“今天可是中秋节,灯会要亮到半夜的。不先欣赏一下吗?”

  俞亮瘪了一下嘴。他似笑非笑地说:

  “骗子,我可不想半夜才见到你。”

  “噫,干嘛骂我。”

  “那就不要戏弄我。”

  “我很认真的好吗!”他说话的腔调没来由令时光红透了脸,他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余光稍撇,寻到一处靠水摆放的桌椅,大马金刀地坐下,“你听我说啊,现在请你到山塘街的入”口去,沿着山塘老街往里走,找一家叫‘五芳斋’的店。”

  “……啊?”

  时光差点憋不住笑,他捂着嘴:

  “还,不,快,去?”

  俞亮心里疑惑,脚下还是照做。时光那头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他也就没挂断,一直保持联通的状态,拨开人群朝街上走。

  不多时,他找到了时光说的那家店。

  “到了。然后呢?”

  “进去啊。然后看里面挂了菜单的那面墙壁。”

  他皱了一下眉,保持接电话的姿态走进店面。

  这似乎是一家卖各色熟食的处所,站在门口就有一股沾裹酱味的肉香飘散四溢。跨过仿古的木门槛,他一眼望见东面墙上贴的大菜单。

  “看到了。”

  “那个菜单旁边,有一块地图,画的是山塘街全景。你去看看?”

  俞亮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张彩印的手绘地图,上面大致描画着整条山塘的桥梁与街道分布,个别地方还标画出了店家的名字。

  “我发给你的那道题,还记得吧?”

  听到这句问话,又看着那张地图,俞亮先是一愣,继而用手背捂了一下嘴。

  店里挤了不少排队买熟食的客人,没人留意到他藏在手背后弯起来的嘴角,但只要有人从他身旁经过,便能轻易发现他眼中折射出的碎光。

  “你都是天元了,解开这个题肯定不难的。”时光说,“听好了:从这里沿着山塘河往下走,到留园为止,朝你的右手边看,你一共能数到七条里弄。现在你看那块的地图,这七条道呢,又被四条横向的路穿过[i]。

  “你就把这块地方看作是棋盘的右侧一块七乘四的地域,再拿出我画给你的图,对照地图上的位置把棋子填进去。等你解开的时候,我就在那个位置啦。”

  另一头沉吟了很久,时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明白了吧?”

  “嗯。”俞亮放下手,目光已经投到了地图上,“你会一直等我的,对吧?”

  “当然?哇不了个是吧,你该不会要很久?”时光促狭一笑,“要不要我提醒你啊?”握着手机,俞亮眉尖一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快速晃过骄傲的神色。

  “不要。”他说。接下来的话仿佛挑衅:

  “你给我等着。”

  “哎?”

  听见那头掐了电话,时光整个人都顿了片刻。

  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处清吧亮起了吊灯,里边隐隐传来嬉闹的笑声。清风从河面上徐来,卷起河岸边挂着的两排红通通的灯笼。最热闹的山塘老街离这里不过几步之遥,却意外地把这儿衬成了一处闹中取静之地。两排前后间隔不过一米的红灯笼像杨柳的枝条般垂在河边上,随着风左左右右、前后相倚地摆靠。灯笼的光映在河面上,随着涓涓水流被拉扯成不规则晃动的长方形红色光带。

  顷刻之间,这条街上所有的热闹,似乎都为这一段静谧的水流所托起,送回到属于它的地方;这儿没有热闹,只有清吧里偶尔传来一些爵士乐的音响。把挂断的电话默默收回衣兜里,时光对着河景托起了腮。水景的灯火映亮了远处的天空,又跟近处的石桥与支流交汇,黑色蓝色红色橘色,全部都像雀跃的星星般闪动。光与光的闪烁间,他静静地张望着不远处的桐桥,鼻腔里满溢着白兰花清甜的香气,没来由地再次感到酸胀。

  快来吧,快到这里来吧,他轻声念着。

  到这里来就能见到我了。

  盼望着、盼望着。细细的水流穿过桐桥,在石板路的地面以下流淌。中秋的月亮缓缓地高升天上,在本已斑斓的河面上又投下银光。分不清哪里是人的倒影,也分不清哪里是桥,哪里是画舫。过不了多久,一簇飞光“啾”一声蹿上夜空,在中天爆开,散出无数的火花。

  人群在远处欢呼起来。

  俞亮朝身后瞧了瞧,烟花刹那间映红了他的脸。对着那枚升上天空的火花,他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

  接着他转过身,抬脚跨上桐桥,一步一印,笃定又平缓地走下去。

  桥下三米左右的地方,几排显然是留给游人的桌椅空荡荡地摆放着。他神情一滞。“时光?”

  他几步走到河边上,绕着周围转了一圈,目光稍后被一侧的清吧所吸引。

  不,不会是这里——

  岸边的灯笼晃荡着,红光映在他略有惑色的脸上。

  “你在吗?”

  没有人回话。

  他心里微动,一边往水道沿岸走,伸长脖子朝桥的另一头望,一面去摸怀里的手机。

  夜风轻轻地卷起他的额发,也卷着他身后那两排红色的灯笼。风与灯笼织罩互相碰撞着,一些白兰花清甜的香味悄然冒头。

  把听筒贴到耳侧,听见里头传来振铃前的提示音,俞亮对着河中央皱起眉头。嘟……

  ——

  “叮叮叮——”

  背后猝然响起电话的振铃声,他后颈一炸,反射性地要扭头朝后看。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垂挂的两排红灯笼像红色的波浪般朝他鼓了起来,发光的织罩缓缓地因着鼓起的弧度朝两边拨开,恍惚间露出后边一条逆光而来的人影。

  这一切都是在俞亮还没完全回头时所发生的。当他真的转过头的刹那,他的眼前却扑面飞来了一大滩看不清形状的碎物。

  他本能地眯眼,下意识伸臂挡在面前,但还是被对方泼过来的东西给“浇”了个全身。

  一阵夜风拂过,空气中遽然充盈着浓到散不开的清甜香味。在原地愣了几秒后,俞亮满怀诧异地睁开眼,竟发现自己身上和脚下四周都散满了白兰花的花瓣。

  “嘿嘿嘿,有没有吓一跳?”

  一手拨开挡在面前的红灯笼,仍旧站在一个逆光的位置上,时光骄傲地朝他扬了扬手里空了的扁担,“我本来想找那种拉炮来着。”他一边讲,一边把原本用来装白兰花的空扁担夹在腋下,双手做了个拉扯的动作,“就是那种婚礼啊宴会上用的,拽住尾巴一拉然后‘嘭’一下蹦出很多彩纸屑的那种纸筒……不过我没买着,我看街上卖这花的不错,就拿来凑活用了,请你不要嫌弃。”

  他说完,看见俞亮的脸,倏然又咧开嘴笑了:

  “不过你嫌弃了也没用。”

  面朝着发着红光的灯笼带,俞亮只是两眼愣愣地瞧着他。

  己面前的灯笼,慢慢走到对方的跟前去。

  “这里还剩下一枚……我给你别起来吧。”

  他垂下眼睛,手里变戏法似的抓着一对用铁丝绕起来的、拇指长短的白兰花。“我问了那个阿婆怎么戴……她说可以纽在扣子上……”

  他嘟囔着,一时间只管低头把那对白兰花往俞亮胸口的扣子上别。感觉对方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脸上,他吞了吞口水,心如擂鼓,脸颊和喉咙口都在发烫。

  “……这样就好了。”

  他自言自语似的给对方别好了那对白兰花,往后退了半步。这回,他抬眼直视起对方来了。

  朝自己的胸前瞧了一会,俞亮慢慢地抬起眼,也正视着他。

  河岸的红灯笼恰好落在他的眼里,时光一见就笑了。

  “恭喜你,俞亮。”他说。

  俞亮木木地看着他,又木木地开口:“时光……”

  “我……我还有东西想给你。你等等哦……”

  怕待会儿紧张到说不了话,时光把心一横,以生平最利索的动作把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顶着对方的视线说:

  “低一下你的脑袋。”

  俞亮眨眨眼。稍后他一笑,把脖子朝他弯下去。

  时光紧张得直清喉咙。他勉强抑制住手指的颤抖,把手里的东西抖开,抖出一截挂脖红绳,轻轻挂到俞亮的脖子里去。

  “这是我散尽家财买的……”他说着,用手指轻理缠在对方颈间的绳结,“我这辈子只会买一次,你一定要好好戴,不要弄丢了。”

  俞亮直起身。他再次朝胸前看去,只觉那儿坠着一枚晶莹小巧的圆形物体。他怔了又怔,探手把那枚小小的坠子托在掌心,举到眼前对着光察看。

  ——那是一枚用玉石雕制的平安扣,通体圆润,反射着河面的银光。

  “其实那边还有更好看的啦。”望着他手里的吊坠,时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后,“可是我没有钱了,只能买这样的。”

  目光渐渐从掌心扫回到对方的脸上,俞亮抬起脸,眼中一瞬间泛起湿意,山塘璀璨的夜色就此涌入他的眼中。他微启嘴唇:

  “时光……”

  “以后,就算我不在,它也会保护你的。”

  时光说罢,稍稍地朝他抬眼。

  灯笼的红光在身后轻晃,水声与人声相间,跳跃在二人身侧。俞亮直直地瞧了他良久。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的问话很低,尾音几乎虚到听不见。他看着时光的眼睛,感觉眼角发酸;生平第一次,他那建立了近二十年自信的心竟如此动摇、如此不确定、又如此地期望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是——”望着他的眼睛,时光的呼吸停了一刻。“那、那天晚上我我我,我不是说过,让我们重新来过——

  “我、我的意思是,这、这一次,就……”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就让我先开始吧。“让我来追你吧。”

  捱到讲完,他猛地吐出一口气。俞亮听见他小声嘀咕:“我的妈呀终于讲完了……”

  他在自己的裤子上搓了好几把才想起抬头看俞亮,然而对方却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瞧,盯得他心里乱跳。

  “干、干嘛看我?”时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搓了搓脖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河面上散逸着白兰花的清甜味道,风声倏然大了一些。灯笼摇摇晃晃的,在夜里持续地发着红光。

  突然,河岸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不……等等,不要在街上——”

  这句话没有起到作用。时光吞着口水,颈子闪电般地后撤。俞亮已经朝他欺过身来,几乎是抵着他。他朝后连连退却,退进灯笼与灯笼之间;对方却也跟了进来。

  一只手忽然按在他的后颈上,止住他想继续往后退的动作。灯笼的红光晃得他眯眼,俞亮的吐息趁虚而入,扑到他的鼻尖上。

  灯笼随着两人藏身进来的动作轻微地晃动,面前的人微微压低了下巴,凑过来跟他接了一个满是白兰花香味的吻。

  桥下的流水声潺潺而响,时光心里狂跳,他伸手抵在俞亮的胸口。“不要在这边……”他小声道。

  那些清甜的花香味持续萦绕在他的鼻尖、唇珠和颈侧,差点把他整个人给点燃了。他气息不顺,眼睛猛地闭紧。一双有些干燥的唇轻贴在他的嘴上。

  他睁了一刻眼,没看清对方的面孔,只看见红色的灯笼把他们围了起来。清吧内传来一支芭乐的音调,山塘街的烟花又放起来了。

  “……我们回去吧?”感觉对方好像想伸舌头,他敏感地朝后缩了缩脖子。

  背上拦着的手臂把他揽紧。“先让我吻你。”俞亮对他笑了笑,还用唇瓣擦着他的唇角。他感到脑袋发晕,可还得保持理智。“快回去嘛……”他咽口水。

  “那就让我吻你。”对方轻柔地重复了这个请求。

  时光轻轻地抬眼,看见红光簇拥中俞亮的脸孔。他忽然感到周身绵软,还好俞亮托紧了他的后背。

  于是,很快地,一声叹息从两人的唇间逸出。在红光的拥照下,时光又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地环到俞亮的颈后。

  晚风柔柔地拂来,吹散白兰花的香味。

  [i]山塘街嘛很有名,确实是存在的。五芳斋和俞亮走的路也是确实存在的。至于里面有多少条里弄,这个是我编的。

  天刚亮那会时光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翻身,看见俞亮半靠在床头发呆。

  “怎么了?咳、咳咳……”他话说了半句开始咳嗽。这间房子久未居人,饶是昨儿两个大老爷们收拾了整天,空气中也还是漂有灰尘。

  他咳得肩膀抖动,俞亮挑挑眉,把床头昨晚泡好的保温杯递给他。

  时光咳着跟他道歉,接过杯子干了一口,嘀咕:

  “呛死我了。”

  俞亮给他顺着背,待他喝完水才说:“要再睡一会吗?”

  “要的吧……现在几点?”

  “五点半。也许已经六点了。”

  “那就再睡睡。”

  时光扯了一下空调被,掉了个面闭上眼睛。稍后他突然转头,看向俞亮那张在晨光中半明半昧的脸。那张脸上的两只眼睛像黑猫眼石那样对着他。

  “你怎么不睡?”他问,声带被咳得发哑。

  “醒了,睡不着。”俞亮望着他回答。他的眼睛很黑,又像结了雾。

  “为啥?就干坐着吗?”

  “……暂时这样。”

  时光古怪地瞧了他一眼。

  “那你可真有精神。坐了大半天火车,拖了一下午的地,晚上又出门采购东西,我还以为没趴下就不错了。”

  他边讲边打哈欠,眼皮渐渐又往下耷拉。俞亮见状只是轻笑,伸手给他掖被子。要抽手的时候,他的手指被时光捏住了。这使他浑身一震。

  “俞亮,你紧张吗?”

  时光从被子里露出半只眼睛来看他。

  “……还好吧。”

  时光抿了抿嘴,握着他的手轻轻松开。他翻过身,背朝着俞亮闭眼。

  “其实我也紧张。”他说。“想到要见阿姨还有俞老师,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所以你真不紧张吗?你还没见过我妈呢吧?”

  俞亮敛着眼睛沉思了片刻,色素淡薄的唇轻抿。

  “有一些。但对我来说,比这更紧张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咦?”时光睁了一下眼睛,眼睛往边上转了半轱辘,没回头,“你还有比这更紧张的事吗?”“有。那天我在北京的棋院里等你。我想不出要是你不来会怎么样。”

  “……现在呢?现在想出来了吗?”

  时光犹疑了一阵,又转头去看俞亮。

  俞亮稍抬起眼,黑黑的眼睛显出瞬间的迷茫。

  “我不知道,应该是没有。”

  “即使那样你还是会下棋的吧?”

  “当然。”

  “噢。那之后就会渐渐忘记我了。”

  “……应该不会。”

  时光挠了一下脖子,瞧着他:“不会?”

  “我当时想,如果那天你不来,我们之后还能不能再见呢?”他这样说着,脸上闪电般露出窒痛的神情,“其实我那天脑子里很混乱,甚至有那么一刻里我觉得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突然之间就成了这样——明明去韩国之前你看起来还没什么问题,明明一切都应该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才对,可不过才两天罢了,你就——但也没办法。”他稍稍笑了笑,有点矫饰的意思,好像他很难为情,“因为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为了你而丢下想做的事情。那么我唯一可以做的好像就只能是尽快忘掉你。

  “但一旦开始下棋,周围就有你的影子,我的脑海里全是你。那几天我过得很……煎熬,一醒来就会想那天该怎么度过才好,下完棋就是吃饭睡觉,没有心情做别的事情。有那么些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遇见你只是做了场梦。

  “然后我知道了,这件事我接受不了。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这样的事就放弃自己。”他摸了一下鼻子,低眼看向时光,眸中湿亮。

  “我打过你的谱。”他说,“你从棋王战第一局到北斗杯之前最后一局,我都抄过、复盘过、分析过;我了解你每一局都在经历怎样的变化,甚至,我能看出那段时间你在专注于练习哪种棋艺,是在培养中盘战斗能力还是在攻克官子技术;你哪儿做得比以前好了,哪儿还不行。

  “我不知道你在我爸那里都学会了什么和经历了什么,但你的棋会告诉我你为它吃了多少”苦。如果你下棋只是为了追上我,而不是真的喜欢这件事,我不认为你能做出这些成果。“时光,你喜欢围棋。

  “这是你喜欢干的事,它能让你得到成就感、开心和满足,否则你不会一直都在进步。“我能理解你当时的难受,但如果你真的放弃了,那只会让你以后后悔。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想会不会违背你的意愿,但我心里总是隐隐有个念头。那就是如果你当时真的就那么不来了,就算接下来可能会被你记恨——哪怕可能要被你抱怨一辈子,我”

  也一定要想办法把你拉过来。如果没有你,我会很痛苦;但如果要我看着你因为这种事就丢下你喜欢和努力过的一切,变成一个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的人,我受不了。”

  时光默然望了他良久,把目光别向别处。

  他擦了一下鼻子笑了。鼻音浓重地问他:

  “你这该不会是想激起我的同情心吧?这样我就能多喜欢你一些了?”

  俞亮愣了一刻。不一会他笑了。“你就当我是吧。”他说。

  时光“嗤”了一声,把嘴和鼻子掩在被子底下闷笑起来。笑不了一会,他的眉目便渐渐低顺下去,赤裸的两肩无骨似的软下去,埋在寝具里。

  俞亮凝视了他良久,倏然小声地喟叹,左手已经抄进被子里捞住他的后背。“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来?”他低低地讲,“你是想试探我吗?”

  他拨开时光盖在半张脸上的被子,握着对方的下巴吻上去。喉结翻滚着吞咽,唇舌忘我地交缠,把时光刚脱口的答话也吞进了腹中:

  “我没有……”

  “你有。”俞亮咬了一下他的舌尖,双唇不住地贴着他的嘴摩挲,手指灵活地伸进他上身穿的背心里,先把那件衣物剥了下来,又去剥他的内裤,拽着他腰上的松紧带一直褪到膝盖上。

  时光动了一下膝盖,眼神往旁边乱瞟。俞亮没带自己的睡衣过来,昨晚是赤着睡的,如今这么裸着压在自己上面,看一眼都会觉得有压迫感。他把手肘撑在时光的颈侧,半眯起眼睛,下颌压低,热烫的吐息扑面而来。分明是惯有的接吻动作,但不知怎的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凶,简直像要把时光给吞下去似的。

  他性致一上来难免昏头,把时光的嘴角吻得发红,一面欺在他身上去床头柜抽屉里掏润滑液和套子。时光咬着唇抱起自己的膝窝开腿,任由他把腹部下边都弄得湿漉漉的。

  他的体质稍微比俞亮冷感些,这会儿才刚进入状态,阴茎竖起来直打晃,有好几回眼看着都差点戳到俞亮的脸上去。他忍了一会,前端实在胀得难受才自己伸手按了一把。这当口他只觉得暴露在外的臀缝里凉嗖嗖的,抹多了的润滑液沥沥地往下流,把床单弄湿了好一片。

  他低喘着自渎,同时调笑道:

  “是不是搞得太多了?昨天刚换的床单哎……”

  俞亮从他胯下抬起眼,挑挑眉。

  “那换个地方做?”他问。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抽出湿哒哒的手指,扯过床头纸巾揩干,随手撩开挂在两人身上的最后那点薄被。时光缩了一下腿,往他腰下扫了一眼就眼睛烫到似的躲开了。但接下来他自渎的左手就被抓住,他一闷哼,转头被俞亮靠过来贴住了嘴。

  “你也摸摸我……”俞亮抵着他的鼻尖轻声低语,牵着他的手往自己胯下伸。

  轻喘,手掌心里滑溜溜的,净是从俞亮前端孔眼里流出来的东西。他揉捏了半天,只觉得虎口和手腕都有点酸,挨着他掌心的东西却还直挺挺的,分量很足,然而离出来仿佛还差得远。他喘了一口,心头烧得热烘烘的,耐心遂减去四五分,略显粗暴地顺着他阴茎上青筋最突兀的部位往顶端捋。只弄了一回,俞亮按住他的手。

  他刚想问怎么了,手一边被拿开,胯根突然被对方的大腿顶起。他短促地叫出来,瞬间眼皮剧颤,只觉得腿间的穴口被圆肿的厚肉顶开,又被顺着紧缩给送到了底。

  “还清醒吗?”

  刚进入他的体内,俞亮勉强撑在他身上,他面颊潮红,呼吸粗重,看起来有点不太好受。时光喘着气点头,脸上和颈子上都红了一大片。俞亮俯视了他片刻,双手撑在他的颈侧,低下身轻吻他露出来的下巴和脖子。

  “别那么、那么紧……”他亲着他的下巴,拽起他的两手环到自己的背后,“会受伤。”时光咳了几下,悻悻骂他:

  “呜……谁让你突然就——”

  俞亮脸上挂着汗,抹了一把笑了。

  “下次保证打招呼。”他说。舌尖伸出口中,抵着时光的胸乳碾动。看见那处逐渐变成了殷红,他挑衅般地看了时光一眼,右手覆到刚吞进自己的腹部来回轻抚,把时光漏出来的精液延展在上边。

  时光被他一番作弄整得脸红,勉强抬腿撞了一下他的髋骨:“干嘛啊你,这样会滴得到处都是。”

  俞亮稍停下动作,沉着地上前亲他的脸颊,面不改色道:

  “胎教。”

  “我靠。”时光给他气笑了,“变态啊!”

  眼前的世界开始晃动,开始变为纯粹的有色的光和影。猛地揪紧身下被体液浸透的床单,时光从原本半卧的姿稍撑起来。他双臂往后支,却撑不到让自己完全坐起来的地步,腹腔内潮水般涌动着被阴茎摩擦过软肉所带来的酥麻。他艰难地喘着气,低头就能看见俞亮的胯根跟自己的耻部贴在一起互相挤弄的画面,禁不住地脸红心跳,腔口倏然缩起来轻颤,眼看腰都要麻了。他咬着嘴唇,双腿在摇晃中渐渐难以挂住,使不上力的挫败让他的眼神有些委屈。俞亮笑了笑,探过来跟他鼻尖相顶,顺手把他的腰握住。

  难受的姿势稍微得了些支撑,可还没到时光能松口气的时候。他必须要一直咬着嘴唇,才能让自己不发出些很难入耳的声音。只是这境况并没持续太久。起先俞亮顶得不厉害,进入也只是让他吞着,浅浅地摩擦;等他的腰腹稍微放松下来,俞亮猝然就握紧他的腰,贴着他的耻部振胯,送了好几下狠的。他哆嗦着低低地哀叫,眼里晶莹晃动。一旦开始变深,他就有点熬不住,这下别说是腰,腿根都软了,两处都很难抬起来。俞亮的手稍微挪了些位置,滑到他的腿根出握住,用力握到泛红,肉从五指间漏出来。时光的腹腔里还是有点太紧了,只有入口处比之前黏软。俞亮没太难为他,连送了几下狠的就退到腔口,只让他含着自己吸,感觉差不多了再就着里面的紧缩推进去,撞得时光再也叫不出声,喉咙里深深地呵气,终究在情潮中迷失了自我。

  “腰……腰好酸……”

  膀。俞亮眼尖,一眼瞟到他手腕上被折出来的红痕,即刻就把他推倒在床上,捉住他的腕子重新绕回自己后颈。

  “放在这里。”他亲亲时光的嘴角说。

  时光咳了一声,嗓音有点哑。他动了一下膝盖,只觉股间发酸,哑着嗓子抱怨:“完蛋,我腿废了。”

  “没呢,好好的。”俞亮说着,屈起他两腿,还顺势往里顶了两下轻的,“你看看,这不还能夹紧我呢吗。”

  时光瞪了他一眼,出口隐约有哭腔:

  “……俞、俞亮你啊嗯,丫闭嘴。”

  闭嘴不难,想现在停比较难。时光在颠簸中抓紧时间回忆了一下,想这间许久没来的租房周围到底还有几户人家在住以及沈一朗是不是早就搬去跟白潇潇同居了。

  胡思乱想间俞亮抓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道:“抓紧我。”时光只觉身子突然一空,被俞亮捞住两条腿,半拖着从床上抱起来。他本能地抓了一下俞亮的后背,人也因而跟俞亮面对面贴在了一起。

  “我靠,你、你放我下去!”

  他低呼着,满面涨红,两手猫一样在俞亮背上抓出好几道。俞亮微皱着眉头揽紧他后腰,开口道:

  “现在就放你下去,我可能会受伤。”

  “伤……伤啥?你受啥伤?”时光猛瞪他。

  他不回答,说着话一边往外走,笔直的一根顶在时光的腹腔里打晃。黏液一路淅淅沥沥地沿着臀缝往外滴,从卧室一直洒到卫生间门口。

  时光被他折磨得快晕了,偏偏他就想欺负一下人,眼看时光满面湿红,临到卫生间的门口忽然加快步伐,腰际一用力把人“砰”一声顶上了门板。原本尚存温吞的阴茎突然顶深,时光一声低喘,后颈脱力地摔在门板上。一些湿热又轻微用力的吻渐次落在他裸露的颈子和肩窝上,门板晃动间,他有些恍惚,双臂都攀在俞亮的肩后,一时很难想象两个人现在得是什么姿态;腹腔就这样被急遽的摩擦所填满,连尿孔好像都因为受不了而频频张大,可怜兮兮地吐出前液。

  俞亮的吐息喷洒在他的喉间,说话声不大冷静:

  “在你里面太深了……突然松开,也许会发生不太好的事情。”

  时光咳了好几下,五官皱紧,右手狠狠地在他肩上拧了一把:

  “就你知道得多啊!”

  俞亮低低地发笑,一直托着他后腰的两手在他的臀上揉捏,推着两瓣往中间挤,刺激得腹腔深处的软肉也不断往里缩。他弄了好一阵,时光听见他说:

  “我先放你下去。”

  反射性地点头。卫生间不大,门口离浴缸两米不到。俞亮忍着把他抱进去,让他在浴缸边上扶好站稳。

  时光勉强颤着腿扶住,腹腔里蹂躏他许久的阴茎瞬间抽了出去。他喘了一声低头,背后覆上一道汗湿的躯体。一股微凉的体液直冲腿后,和臀缝里的东西一起从他的腿根上流下来。

  出精时人很难站稳,俞亮几乎把半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时光背上了。时光稍微抬了一下眼睛,看见他的双眼正闭着,满面潮红,额角一道青筋浮现。他腰还麻着,暂时没力气抱怨,两腿间内里还残留着被狠狠翻弄过的错觉。等了一会才见俞亮稍稍睁眼,他轻轻地喘着气,伸手握住对方刚出完后还没完全垂软的阴茎,欺负似的捏了捏鼓胀的前端,把剩余的东西从里边挤出来。

  俞亮微喘着睁眼,眼里满是情欲的迷离。他从背后抄紧时光,神情有些迷茫。时光难得见他这样,脸上恢复了些得意的神色。

  他用手掌挤压着对方的前端,看着体液被小股小股地泌出来,拿腔拿调地问:“舒服吗?”

  俞亮脑子怔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以前经常问他的话,顿时失笑。“哦,不舒服啊。下次不做了。”时光装腔作势地挑眉,虎口松开。

  俞亮反应很快,他往前拱了拱腰,很无耻地把自己的阴茎又滴滴沥沥地送进时光手中。

  “里面好像还剩一点,不帮我吗?”他把下巴磕在时光的肩上问。刚做完,他的五官和声音好像都变懒了,眼睛湿润地耷拉下来看人。时光被他看得浑身发麻,暗道不妙。他赶紧背”过脸,气儿险些没喘匀:

  “靠,你下回给我戴套。”

  俞亮眯着眼睛,持续把下巴靠在他的颈后,懒洋洋地接道:“嗯。”

  有来就有往,给浴缸放水和清理时光体内残余的活自然得由俞亮来干。浴室里热气氤氲,时光舒了口气,朝后靠在俞亮的胸前,任由背后的人分开他的双腿,两指并入掏弄。热水融融地围住两人,他边分腿边捞了一捧往脸上淋,须臾清醒了不少。

  “我还没想好给阿姨买什么呢。”他揉了揉脸,往后靠在俞亮的肩窝里,扭头望道:“你妈喜欢啥啊?”

  “……我妈?”俞亮低眉扫了扫他,略微打愣:“她应该不缺什么东西。”

  “啧,不是缺不缺。我第一次见她,难道要空手吗?”时光挑眉。

  “那——”俞亮语塞。这题他还真答不上来。补品?营养品?他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些,但总觉得怪怪的。

  “算了,问你还不如问羊驼。”时光翻了回白眼,低头自己琢磨了。

  “啊?你有羊驼吗?”俞亮问他,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放光。

  “我——我有个屁啊!”

  时光无语,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定好的出发时间是十一点。水汽蒸腾间,时光扭头瞧了眼卫生间外挂的钟,发现七点还没到。

  “你今天好像没去跑步吧?”他对着外边来了一句。

  “今天的运动量够了。”俞亮在他背后说。

  两米不到的浴缸里塞两个大男人还是嫌挤。腿碰着腿,肩挨着肩,过了一阵,时光低头朝自己面前瞥了一眼。他咳了咳,佯作清嗓子,挥臂用肘弯顶顶俞亮的胸。

  俞亮朝他抬起眼。他龇牙,挤挤眉,问道:

  “那你介意加大点运动量不?”

  一栋阶梯会议室拐角新送过来一只长方体箱子,乍看上去很像冰柜。杨海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还是在两千零二年的新宿区。

  柜子前还站了个青年,西服上装脱下来搭在左臂上,弯腰对着面前的铁皮柜子敲敲打打。杨海摸了一下鼻子,手揣在口袋里。等走近了,他拍了拍那柜子底部一块长方形的可活动铁板,对那青年说:

  “出货口在这儿呢。”

  那青年一愣,抬脸瞧他,戴着眼镜片上糊了半截雾气。杨海冲他笑笑,他也跟着笑了笑,只是有些尴尬。

  他弯腰从出货口里掏出了一只玻璃雪碧瓶。杨海瞥了一眼,又道:

  “带起子了吗你?”

  “用牙咬。”青年歪了一下嘴角,把雪碧瓶揣怀里,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杨海没吱声。他眼望着青年走出去三五米,倏然把双手插进裤兜里,叹了口气。“就那么怕见我,多说句话都不肯吗?”他问。

  青年的背影一顿,稍后犹豫着转向了他。

  这是方绪。化成灰杨海都认得。

  不知是出于客气还是尴尬,方绪接下来并没有拒绝杨海的邀请。太阳都落了,五六点的光景,北京棋院靠西侧的马路上整一条街烟火通明。杨海领着头,拣了一处看起来尚显干净的烧烤铺面坐了,回头拿了菜单,随便点了几样。

  方绪在他对面坐好。他跟杨海不同,通身都是正装打扮,还夹着公文包,一进来就引得几人纷纷瞩目。

  “烤面筋要么?”杨海在他对面开着菜单,头也不抬地问。

  “要。”

  “五花肉?”

  “茄子吧。肉你点,我最近吃素。”方绪摘下眼镜,揉了揉鼻两侧。

  “咋的?出家啊?”

  “嗨。最近动不动就出差,鱼肉都没少吃,酒也喝了不少,肚子里油得慌。”

  他讲完,脸上露出一个刚听过笑话似的表情,随后又陷入沉默。杨海望了望他,目光在他眼下的浮肿上停留了一会又晃到别处去了。

  点完菜以后他朝老板要了一只起子,一听青啤。看看仍坐着发呆的方绪,他朝对面抬抬手:

  “瓶子拿来。”

  方绪再次一惊。

  杨海开好了瓶子递给他,他看也不看地接过来,仰头喝了好大一口。

  这里离棋院没几步远,眼下市青训队和围棋教室的小棋手也到了下课时间,不少人经过时都能把他俩给认出来。杨海没什么,自然而然地打招呼;倒是方绪,见到打招呼的也不大吭声,两手频频交替着往眼镜框上缘搓弄。

  杨海心里明镜似的,他呷了一口啤酒,手举起再落下,扥着铝罐在桌上“咔”地磕出声响。

  几棵半青不黄的垂杨柳依依地绕在路牙子南边,临着人行道不过一两米。杨海吞下啤酒,目光扫过树下那条铺着方石板的人行道。周遭的情景在这一刻变了,他的耳朵和眼睛恍然间回到了十多年间,耳畔还响着俞晓旸在训练室里那种严厉的教训声,眼中望着四个年轻棋手并排从棋院里走出来,在那条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互相说着话。

  他、方绪、陆力、王世振。四个人的出生年份排起来恰好从七十年代通到八十年代。他们一块进入北京青训队也正是在八十年代末。那时的世界棋坛里还没有俞晓旸这一号人物,大部分的队员打得最多的还是日本人的谱;中国围棋的未来还在摸索之中,而韩国围棋正在野蛮生长。

  杨海总是忘不了记忆中方绪的样子,那会儿他们都只有十岁出头。

  见到方绪对着一个人发憷的样子。

  怪有意思的。

  想起这些事,杨海的唇角还是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最近棋院好像事儿挺多啊。”方绪在对面闷声说。雪碧瓶的盖子已经起开了,里面还是满的。

  “因为三星杯近了吧。也有人去参加国内比赛。”杨海举起杯子又呷了一口,目光从对面的人身上一扫而过。

  “季后赛也不远了,总之得抓紧机会再练练。”方绪朝他抬起眼,咬了一口送上来的烤韭菜。

  “对棋手来说的话,个人赛或许更重要吧?三星杯是世界性的舞台,比起围甲的话。”杨海低头说着话,伸手拿了一根烤面筋。

  “也许吧。”方绪沉声道。

  “也许?”杨海看向他,“你真的这么想?”

  “真这么想的话,那为什么要朝棋院递交休赛申请?”

  方绪一怔。他有点木然地瞧了瞧杨海,又低下头,只是说不出话。

  傍晚的步行街上人群熙攘,徘徊在这里的却只有沉闷的气氛。杨海抿了一会嘴,忽然抓起桌上的啤酒罐,往下灌了一大口。

  方绪瞅了瞅他,终于问道:“老杨,你对我失望吗?”

  “砰!”

  杨海把啤酒罐扥回桌上。他刚刚喝得急,脸上冲出浅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醉了。“谈不上。”他语气有些凉淡,“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选了不要,我不会多啰嗦。”

  方绪鼓了一下腮。某一个瞬间里他露出了一种很想反驳的神情,然而最后他什么也没说,眉心只是皱得更紧了。

  “其实,你早就该知道有这一天。我、老陆、世振,也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杨海收回抓在啤酒罐上的手,慢慢坐正了看着方绪。

  “从你想创办围达G.C开始,就应该想好这种事会对你有什么影响。我不知道俞晓旸九段对”此怎么看,他好像不像是那种能轻易谅解你自立副业的人——”

  方绪勃然张口:“这不是副业,这是——”

  “我知道、我知道。”杨海伸出两手,朝他摆了摆,“我知道这是你的愿望。你想创造更好的平台,让更多的新人有出路。去年一年,整个中国棋坛都能看到你一边带着队伍进了围甲,一边还拿下了头衔战,算是皆大欢喜。至少那个时候,我以为你还会把围棋放在你人生清单的第一顺位上。

  “我怎么都想不到,你居然会来递交下一年的休赛申请。”

  杨海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方绪没有回话,他想不出能怎么回话,似乎能说出口的只有自己那看起来还很遥远的梦想。他固然能把那个梦想说得无比坚定,但走出棋院的那一刻,心里却好像还是空了点什么。

  “有人说你方绪是聪明人、是生意人,名师出身,家境优渥,进了棋坛也知道怎么又捞金又捞名头,这些稀奇古怪酸了吧唧的话我都听腻了。”杨海瘪了一下嘴,随手又给自己拉开一罐青啤,“但我不信这些屁话。你心里有棋,你还想下,我知道。

  “只是你没工夫了,对吧?”

  他吸了口气,闷了一大口啤酒。

  “我真的没有这个准备,方绪。我觉得哪怕你真的为了你的围达,搞到没有时间去参赛,起码的下一下还是可以的。你到现在为止依然还是中国围棋最年轻的九段,你想把自己的九段当摆设吗?你让那些满眼盯着你的后辈们怎么想?这难道也是你给新人铺路的方式?我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有娱乐精神。”

  “老杨。”方绪皱了一下眉,他声音有点沙哑,“你知道的,对我们这种职业棋手来说,下棋从来就没有‘下一下’这种说法。

  “还在青训队的时候我就知道,下棋就是水磨工夫。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坐很久,保持很久的专注,练习很长的时间,这样才会有进步。虽然三星杯这种世界性个人赛受到了更多关注,但也有不少棋手重视围甲比赛,因为全年性的比赛周期能让他们保持竞技状态。

  “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说坐下来笃笃定定地训练,可能连安静地打完整个谱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围达在一天天地变好,围棋却在一天天地离我远去。

  “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职业棋手。公园里头遛弯儿的老头没心情下棋了就可以不下,但我们不能这样。

  “至少我不能这样。我不能接受自己‘有空下一下,没空就不下’。”

  “那你就不能——”杨海咬了咬牙,差点把下半截话憋回肚子里去,“就不能不趟这浑水吗?”

  这句话的音波好像能在他的胸腔里震荡。他看见方绪对自己微微睁大了眼睛,胸口忽然感到疼痛。

  “老杨。”方绪喊他。

  “我早就应该对你说的。”杨海抿住半边嘴,“我压根就不想你干这事。可你干都干了,也就不说什么。结果你甚至连休赛申请都递上来了。再往后呢?你还想怎么样?”他看着方绪,“我知道办公司、拉职业队、拉赞助有多难有多累。只要围达G.C越做越大,你不能花在围棋上的时间就只会越来越多。真到了那个时候只会更加尾大不掉。你已经交了休赛申请了,再往下一步呢?”

  方绪不说话,他的眉目一直恹恹的。

  “兄弟我请求你。”杨海压低声音,抓住他的右手,“你千万要想好,你不能自废武功啊,你爱下棋也想下棋,你不干这事儿也不是就没有活路了,干嘛一定要在这棵树上吊死呢?退一步来说,你的职业队你可以自己带着,你那个公司,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帮你接管不是更好?你得需要一个人来帮你,而不是总在孤军奋战。”

  “老杨。”方绪看向他,“我不会把围达交给任何人,至少现在不会。围达除了我,依靠不了谁。”

  杨海语塞。一瞬间,一股气团在了他的喉咙口。

  “我真的不明白,也可能是我不想明白。”杨海朝他笑了一下,不怎么好看的笑,“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么多的棋手,为什么偏偏就是你一门心思地钻在了这件事上?

  “你二十五岁就升上九段了,方绪。你不知道,你刚开始办围达的时候,老陆成天在宿舍里犯嘀咕,不知道你小子想干嘛。我们都觉得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我甚至都想象不出来你这种人该怎么坐在一堆商人里边推杯换盏,跟他们谈合同、谈分成和收益。咱们哥几个都是打小就下棋的人,从几岁下到几十岁,咱们长这么大一百块钱的票子都没数过几张,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打谱不好吗?哪想有一天你方绪开始谈生意了,你甚至还把生意放到了比下棋还重要的位置上。

  “兄弟哎,这事儿我真接受不了。”

  方绪捏了捏眉心。许久,他放下手,眼带疲倦地望着杨海:

  “那什么才叫能接受得了?”

  杨海愣了愣,嘴抿了一下。

  “老杨你有没有想过,下棋到底还需要些什么东西?”方绪深深地叹息,“安安静静地下棋谁不想?但怎么才能安安静静地下下去?”

  “你看看现在的围甲比赛[i],队伍出场的人里老人有多少,新人又有多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新人不管再怎么优秀,也得排在老人后面才能上?”他蹙着眉盯紧杨海,“原因再简单不过:老人技战术一般比新人成熟,临场经验丰富,纸面成绩比新人多得多。那些围棋职业名队,背后依靠的都是有条件给他们砸钱拉场子的大赞助,他们不是给你吃白饭的,你要赢,而且赢得越多越好才行。比起刚出来的围棋新人,他们当然更愿意信任老人。所以一场比赛下来,你会发现出场的好像永远都是那些你熟悉的面孔;而新来的棋手,除了熬经验以外没有其它办法。但他们马上又会遇到新的问题:你想熬经验,经验怎么来?当然是要比赛。可一到打比赛了,没你份。

  “说到底,竞技比赛是要赢的。棋手的个人成长与否从一开始就没在这场游戏的考虑范围内,他们只是游戏规则里的棋子而已。他们的遭遇,主办方和冠名商也根本就不会去关心,他们懂的是生意而不是棋。

  “可这不是围棋应该有的样子。”

  他的眼睛有些发红。杨海抿了一下嘴,盯了他一会,别开眼去。

  “所以我才一定要把围达办起来。”方绪轻轻地说,“我既懂棋,也懂生意,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件事。”

  他讲到这里,语气突然一涩。他呛了一声,迅速抓起杨海面前的啤酒,给自己仰头灌了一口。

  “我知道这很难,区区一个围达,想改变现状没那么容易。可我不想这么快就放弃掉。十几年前就有人说中国围棋完蛋了,说这些话的人都是混账,他们没一个真出过力,什么都没做过就说完了、没救了,这不过是在旁观。

  “我也需要这么做。老杨你知道吗,在这个棋坛上,被淹没的又何止是那些出不了头的新人。职业棋手打比赛的薪酬都哪来?除了每个月的固定工资,向来都是赢了对局的人对局费更多。成绩越好、赢得比赛越多、比赛等级越高,能得到的薪酬就越多。而在那些职业队里,年轻的新人棋手压根连出场机会都没有,浪费时间,错过锻炼机会,自己的信心倍受打击,更可怕的是他无法靠棋手这个职业来养活自己。围乙的情况比围甲还要糟。一些围乙的职业棋手,靠职业比赛养不活家里人,所以不得不外出授课,或者带冲段学生,把本来应该用于练习棋艺的时间都花在挣钱上。

  “老杨,你知道当一个职业棋手无法靠这份职业来养活自己以后,他身上会发生什么吗?这些人难道不想得冠军、不想安静下棋、不想打好比赛吗?围棋是信仰、是爱好、是艺术,但也是职业。你棋下得再好也要吃饭,也要活着。要求所有人都能坐下来安静下棋,太苛刻了。”

  杨海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半垂下眼睛。

  “我理解你。”他低声说,“可是……我不得不说,你好像过于高估你自己的力量了。”

  “我不想当什么伟人。”方绪缓缓地回答。“虽然我有理想,但那只是对围棋。对我自己,我没有那么高的指望。我知道我能力有限。

  “只不过,看看现在的世界。二十多年前最好的职业棋手在日本,后来最好的职业棋手在韩国。世界六大围棋杯赛,三个都是韩国人主办的。在中国自己主办的比赛上,拿走名次的总是外国人。

  “为什么不承认?作为围棋发祥地的中国,现在确实需要追赶他们。不注重对棋手自身的培”

  养,围棋比赛是无法给棋坛带来新鲜活力的。”

  他叹了一口气,从桌旁站起来,把喝空的雪碧玻璃瓶塞到桌下的垃圾桶里。

  杨海抬眼,无声地看向他。他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灰,把臂上的西装抖开,搭在肩头。

  “老杨。”慢慢穿着上装,方绪垂着眼睛,“你知道吗?南美洲几乎有世界上最好的足球运动员。

  “但世界上最有名的足球俱乐部和足球联赛,都不在南美洲。

  “在哪儿呢?在欧洲。

  “那些拥有过人天赋的球员,因为生计而去了欧洲。欧洲能给他们踢球的机会,能给他们提供健全的医疗系统。而这些,南美洲统统没有。

  “我不希望中国围棋有一天也变成这样。”

  他系好最后一粒纽扣,对杨海压了压下巴,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出的改动。

  中国的棋手近二十年来确实在不断年轻化,按理说剧中时段里中国已经诞生了不少正值壮年的强手了(比如古力),当年的中国虽然还没有形成能跟压倒韩国的力量,但也称不上弱,可剧里对中国围棋的设定似乎是俞亮时光之前都有点青黄不接的状态,这主要是因为《棋魂》漫画里刻画的棋坛背景就是如此。然而《棋魂》漫画的背景是日本的棋坛,日本上世纪末的时候围棋确实全面走衰,对原作来说这反而是反映现实的表现,所以这段照猫画虎的改编其实是编剧对中国围棋史缺乏了解导致的。

  中国围甲的赞助在2007年被金立手机接盘之前冠名商一直换来换去,甚至有一年干脆没有冠名商,内部管理也挺混乱,之前曝光过棋手薪酬被拖欠的新闻,算是冰山一角。

  围乙围丙联赛这些,基本属于不会进入到一般人视野中的东西,但这也不是围棋小众的原因。在拥有15%足球人口的德国,不少球迷听到云达不莱梅(德乙联赛职业队)的名字时也很有可能摸不着头脑的,体育圈的天涯海角在这方面可谓达成共识。

  “醒了?”

  一只手慢慢覆到他的头顶,霎时间挡住了一大半射进他眼里的灯光。

  低沉的女中音歌声从墙上的广角扩音喇叭里传来,柔柔地播放一首忧郁的情歌。下雨声在玻璃窗上滴滴哒哒地敲响,急诊室的等候厅里零星地坐着十来号人,有一半还没醒。他恹恹地掀眼,遥望医院楼下的景象。海云台区东爿穿插城市间的交通道路像发光的蛛网一样盘桓其下。

  提示音响了一声。第一排最右侧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的青年站了起来。时光伸脖子瞧了瞧墙上LED屏上的叫号。

  “渴了吗?”

  听见问话,时光略显诧异地转头。一个面容清隽的男人正朝他直挤眼睛,两只手都提着果味饮料,拎起来朝他晃了晃。

  “朴先生。我还在想你去哪里了。”

  “医院里只有白开水,喝着嘴巴里没味儿啊。”男人随手往他怀里扔了一瓶,自己拧开了另一瓶,边喝边在他身旁坐下。“现在身上还是很痒吗?”他说着,又朝时光这边看,“真是不好意思,刚来就让你遇到这种事,一定是那条垫被出了问题。”

  “我还好啦,只是看起来有点吓唬人而已。”时光解释道,同时往自己捋起袖口的胳膊上看,只见上头大大小小地鼓起不少团状斑块。

  他打了个哈欠,就着等叫号的工夫掏出手机,拇指打字发给俞亮:

  “你有没有被螨虫咬过?”

  国内现在大概九点左右,俞亮估计正在忙。

  但对方几乎是立刻就回复了:

  “怎么了?”

  “早上痒醒了,拿灯一照嚯,朴先生说应该是被虫子给咬了。”

  “严重吗?”

  时光咬着瓶盖,歪头对着这条短信沉思了足足三分钟。

  “严重啊,我这辈子都没遭过这种事儿,胳膊上被我挠掉了一块肉还。”

  他编辑完短信,龇了龇牙,按下发送键。

  哪想两秒后俞亮一通电话就打了过来。时光目瞪口呆,反射性接通,对面隐隐听见嘈杂声,像是在某个聚集人群的开阔地带。

  “到底是怎么回事?”俞亮在那头问他,声音发沉,“你现在还在朴九段家里吗?”

  “啊,呃……”时光完全没做好接他电话的心理准备,一面又哭笑不得:俞亮显然把他报告”的“病情”给当真了。

  “快说话。”

  “因为睡的垫被是临时拿出来的,上面应该是有螨虫吧,总之是被咬了,身上过敏,现在我跟朴九段在釜山这边的医院。”

  “……怎么这样。”

  “待会要进去打个针,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你不要再在身上抓了,当心感染。”那头顿了顿,声音柔了些:

  “回头见,我还有点事。”

  电话断得很快。时光抓了抓头,想起俞亮刚接通时的语气,心里稍微有点抱歉。“是俞亮?”

  朴永烈在边上问他。

  “咦?你怎么知道?”

  “听筒漏音了。”朴永烈指了指自己的左耳,“听声音像是他。”

  “嗯……是他没错。”时光眨了眨眼睛,把手机往回收。朴永烈拧上饮料瓶盖,抬手对准贴墙放的垃圾桶做了投篮的姿势。塑料瓶“哐当”入桶,他的问话声也不疾不徐地响起:

  “你们交情很好吗?你来之前俞亮居然还打电话给我,拜托我教你说些韩语呢。‘不然生活可能会很不方便吧’,他说。真是好吃惊啊。”朴永烈摸了一下后脑,“那孩子九岁到十五岁几乎都跟我生活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做,从来没有拜托过任何人。”

  “呃……我们的话,算是——朋友吧。”

  时光紧张地缩了一下下巴。“朋友”这个词在舌头上翻过,橡皮糖一样乱弹。

  “是朋友”,这是他跟俞亮彼此约定好的对外的说辞。回北京棋院以后,他在同俞亮一起搬出去时就是用这个理由来回答赵石等人的。尽管直到此刻“俞亮跟时光的关系实际上很不错”这件事还没能为国家队的棋友们消化,但对时光来说,这四舍五入也算不上敷衍。

  “是这样啊。”朴永烈缓缓点头,很唏嘘地说:“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应该会很累吧?”他问得一本正经,保养得不错的脸上皱起眉头。时光忍不住轻笑。

  “朴先生怎么也这样说。”他道。

  “也?”

  “棋院里的其他人也这样觉得的,好像我和俞亮是朋友很不可思议一样。”

  “确实不可思议哦。”朴永烈说,“虽然我跟那孩子也算是朋友,但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他比划了一下,“那个时候俞晓旸九段拜托我照顾他,说实话啊,我只是个大男人,老婆也不在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孩子才好。如果只是要我教他下棋,那也没有问题;可要我像监护人一样地教养这个孩子,实在很难办啊。所以一开始我说什么都没有接受。

  “结果俞九段对我说,你不是一直都希望能教导一个聪明的孩子吗?这就是了,你一定要试试看。

  “我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勉强答应。其实我当时在想,这么小的小孩,又不会说韩语,只身在外也不可能待那么久的吧,完全没有想到他一直长到十五岁才离开。”

  时光愣愣地听他说话。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这是一段他从未知晓的往事——关于俞亮九岁到十五岁的那六年,几乎是一个少年一整个的青春叛逆期。

  “这还是一九九七年末的事情了。我记得是他母亲送他来的,当时她在釜山陪俞亮呆了一个月才回国,之后那孩子就被交给我了。他当时年纪太小,而且还是外国人,没有监护人是无法在韩国久居的,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我要带着他办理很多手续,包括在棋院挂籍这种。我汉语说得很好嘛。”他又蹙眉,“一开始我都做好哄孩子的准备了,因为要做很多杂事,真的很麻烦。结果他不管要去做什么,都很配合,也很有礼貌,从来不给人添麻烦,像个十来岁的大孩子一样。”

  他拍了一下手掌,吐出一口气,充满感慨地说:“不过,过于安静懂事倒不一定是好事情。”

  “不好吗?”

  “可能我在棋院里碰见的孩子不太像那样吧。虽然练棋生活很枯燥很苦闷,但平时也都是笑嘻嘻的;俞亮却不那样。他刚来我家里的时候,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笑容,呃……也不是苦闷,只是对孩子来说,那种神情好像太严肃了。我担心是不是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所以这孩子有些寂寞,于是花了些精力教他说韩语。

  “结果还是老样子嘛。你可以想象那种情景:十岁大的小孩,每天板着脸,做任何事都急冲冲的,仿佛背后有人用鞭子赶他似的。

  “大约是三个月以后,我跟俞九段通了一次电话。我当时忍不住就朝他抱怨,说嗨呀,您这孩子很聪明,真是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一点不太好。俞九段问我哪里不太好,我回答说:就是因为哪里都很好所以才不太好啊,十岁左右正应该是没心没肺到处闯祸的时候呢。

  “俞九段想了很久才回电话给我说,可能是因为那孩子没什么朋友。”

  朴永烈抬腕看了一下表,摸了摸光下巴。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有了新的目标:试着跟俞亮做朋友。”

  “啊……”时光张大嘴巴。朴永烈笑了:“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当时的计划是这样的:先让这孩子笑起来,别的以后再说。之后我尝试着改变自己教棋的方式,比如说我会把他叫到院子里去,用粉笔在地上画棋盘,然后指挥他把家里的凳子拿出来,跟我一起扮演棋子……用这样的方式跟他讲解死活。

  “他虽然照做了,但是一开始他好像并不是很情愿。可能他会觉得我在多此一举。”男人刮了一下落到前额的刘海,“除了讲课,我平时也会经常干一些呃……自己平时不太会做的事情。我会有意让自己扮丑,或者故意摔倒、被东西打到——很蠢的那种逗人笑的方式。”

  他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时光也跟着轻笑。

  “他最后笑了没?”他问。

  “你猜呢?”朴永烈朝他挑挑眉。“我可是牺牲了很多哟。要是再不领情的话,那就太打击我啦。

  “总之,那孩子来家里快一年以后,我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才好。不过也得申明,这种相处是双向的。”他耸耸肩,“在我扮丑或者做蠢事的时候,俞亮也完全可以认为我是个傻瓜,甚至可以干脆走开……但这些他都没做。我得说,我们直到现在都能处得很好,而这并不只是我的功劳。是他自己愿意接受这样的。”

  他说完话,突然“啪”地拍掌。时光一乍:“怎么了?”

  “到你了。”朴永烈说,“昨晚你来得太晚,很早就休息了,还没有时间听你说你自己的事。虽然之前在棋院的计算机室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我们彼此都不认识。

  “就趁着现在这个机会说吧。时光,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

  时光抿了抿嘴。

  离三星杯本赛开始不过只剩半个月,再过一个星期左右,中日韩的参赛棋手都会陆续来到釜山市。

  心里千头万绪,他下意识张嘴解释:“俞亮没有来是因为——”

  “我没有在问俞亮的事,我问的是你。”朴永烈说,“是你,明白了吗?不管李赫昌想要邀请入团的是谁,现在来到这里的人是你,所以就不要再管其他人了,哪怕‘其他人’是俞亮也一样。”

  这番话足叫时光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答道:

  “我是被棋院选中,送来参加李赫昌九段访学团的。”

  闻言,朴永烈缓缓地笑了。

  “这样说才对。”他答道。

  时光冲他有点儿感激地笑笑。

  几乎整个棋院的人都知道,李赫昌九段最希望邀请的中国棋手是俞亮,现下正在中国棋院访问的安太善一行人更是一度反复朝棋院表达此意。

  最近一次听闻这个消息还是在时光和俞亮两人刚搬出国家队宿舍的时候,彼时的两个人谁都没太在乎这件事。那时时光打从心底没觉得这事儿跟自己能有什么关系,他一句韩语都不会说,来了也访不了学;要是俞亮能来,高低应该是件好事:代表中国出访,想想都觉得头上冒光。

  那天晚上洗碗时他顺口对俞亮提了一嘴,对方却有点沉默。

  “我不去。”俞亮说。“师兄不久前刚朝棋院递交了休赛申请,下一个季度围甲赛事的总冠名”商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队里也正要换赞助,他现在每天都在发愁。我不能只顾自己。”“可是——”

  “而且。”俞亮朝他抬眼,“现在的我也没有可能撇开你去别的地方。”

  时光眨巴着眼睛望他,脸上最终难免一片血红,脑海中也会接连冒出很多荒唐的景象来。

  自己难以回答。在过去,只有下棋的生活从没教过他们该怎么以恋人的关系相处。情热、冲动、狎昵的野心、占有欲,这一切都来得又快又陌生;从某一个时间节点开始,他们在围棋以外的地方又重新认识了彼此,抱着隐秘的好奇心用身体重新衡量对方的尺度,在同一件事中体会不同的被驯服或驯服对方的感觉。别的事情当然也干,只是别的事情都不如前者刺激而特别——或许太特别了。十九岁且平时只需要做下棋这一件事的男孩们关上门以后都会做些什么,那些只见过他们在棋场上模样的人自然从不知晓,但他们能分享彼此的这些时刻,这意味着他们能完整地拥有另一个人,包括那些脆弱的颤抖、不安的哀叫、渴求的眼神;那些没有机会在日常生活中抒发和表达的感情与期望,那些过剩的精力。每一次更近距离的接触都是一次新的探索,不知不觉,再想到俞亮,即便两个人之间实际上重复的仍然是只需要下棋的日常生活,时光的心还是日复一日地变得更软;同时,他也时常能感觉到俞亮放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变得更多了,连他这个人都在时光身边愈发随和起来。

  一起搬出来住的一个星期以后,他们的生活反而逐渐又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不再那么经常地滚到一起去,身体接触也渐渐地不会再随时随地引发刺激,不如说,他们已经熟稔于彼此的存在,就像对待自己的胳膊那样。偶尔两人复盘的时候,他皱起眉头去抓子,俞亮会情不自禁地凑过来亲他的额头,那个瞬间时光心里会有一种陌生的悸动,仿佛凑过来的不是他的恋人,而是他血脉相通的手足。

  “我没有弟弟也没有哥哥,按理说我年纪比你大。”时光摸着自己的额头喃喃道,“所以应该是我多照顾你才对吧。”

  “……我觉得我们应该互相照顾。”

  俞亮想了很久回答道。

  几天后公寓的客厅里多装了一块白板,左上角雷打不动地画着一周两人的轮流值日表,右下角则列了一周消费明细,两人轮流记录每周的收支情况。在棋场上纵横捭阖的计算头脑如今也在日常的琐碎里派上用场,后来时光甚至从棋院门口一条街上买个了算盘回家,每周核算消费账时坐在俞亮面前打得噼啪响,并在成功收获俞亮投来的羡慕眼神后得意撇头。

  “厉害吧?”他手指打得飞快,对俞亮使眼色。

  “厉害。”俞亮发自内心地赞叹,看时光手的眼神就像他坐在台下看马克西姆弹钢琴一样。“想学吧?”时光又问。

  “不想。”

  “啥?为什么?”

  “我要是学会的话,就没法像现在这样坐着看你了。”俞亮认真回答。

  时光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连连咳嗽。

  如同被丢出去的躲避球那样,在一两个月的时间内,二人间缔结出的新关系在波动表上划出一道极峰值,又归于原来的位置。激情和冲动消弭,生活恢复平淡,而重新把那颗躲避球攥在手里的人则成了时光。在安太善等人赴华的前一周,两个人之间又定了新的守则:“保守秘密”。

  “至少在退役之前,这个秘密要一直保持下去。彼此要对对方的人生负责。”这是时光和俞亮两个人共同对俞晓旸夫妇作出的承诺。

  团”从未忝列其中,以致于杨海突然传达这个消息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要去不应该也是俞亮去吗?我又不会说韩语,我去做什么?”他不大高兴地说。

  “可是,这回不太一样哦。”杨海说,“年底开始的新一轮的访学活动,是由中韩大使馆一起牵头的,李赫昌九段是主持人。上头给的意思是,中方一定要出一个人去才行。俞亮再三推辞,所以桑原主任就举荐了你。”

  “噢。”时光眉头皱紧。他在棋盘面前僵硬了一会,才转头一颗一颗地把盘上的棋子塞回 去。

  “知道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理智告诉他去访学并不吃亏,俞亮也不会反对。他埋头收拾好东西,转身看见训练室里余下的赵石几人都在盯着自己看。

  陆力则不知何时潜到了杨海身边,对着他手肘就给了一拳。

  “啥?干嘛?”杨海很无辜地转头。

  “脑子呢?说话把门了没?桑主任让你来讲这事儿真是失策啊。”陆力叹气。

  杨海仍然不明白他在叹什么气。他转头看向时光,后者的表情有点糟,闷声说了句“我走了”就离开了训练室。

  然后,在棋院接下来的新一周办公室临时会议里,新天元俞亮在听完桑原的任务分配之后瞬间表情凝固。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突然插话。

  桑原以为他对要负责接待安太善一行人的事有异议,遂解释道:“年初韩国棋院来人的时候,随队的也是你。正好你也不用去访学团,所以这回还是交给你。”

  “我不是在说这个。”俞亮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我是在说对时光的决定。”

  “如果想要他去的话从一开始就说让他去好了,为什么要说我不能去所以才让他去?我不明白。这样说难道不是在看低他吗?因为我不能去所以才让他去,那他是什么?我的替补吗?”

  “没那么严重吧……”负责传达消息的杨海在旁边嗫嚅着吱声,多少有点后知后觉。他朝俞亮看了一眼,俞亮转头极其不友善地回看他。

  “这我倒不清楚。总之消息应该已经——小杨,你说了吧?”桑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朝俞亮扫去。

  “说了。”杨海心虚地转回视线,心里暗叫不好。

  说错话的后果很严重,跟俞亮结了梁子事小,大的是接下来还得跟对方一起接待韩国棋院来的人。

  站在棋院的大门口,杨海掖了掖袖口,余光看见一侧站得笔挺的新天元,心里大大地叹气。

  啥时候才能熬出头啊?他想。

  除了上周在办公室里临时的开会以外,另一次会面是前天中午在食堂的时候。两次碰面加起来双方也不过只通过三四回话而已,而这些几乎就是中日友谊赛之后二人所有交流的总和了。

  对方嘀嘀咕咕打来的电话里,听明来意的他无奈地笑着说:

  “小亮可不是那么麻烦的人啊。”

  “你跟我不一样啦。”嚼着烤面筋,杨海大吐苦水,“你是不知道,咱们以后的那些棋手,真的能跟咱们做朋友的也没有几个,差着辈儿呢,他们看咱们都觉得是老家伙,不乐意理咱呢;到了今年夏天来的这批里,只剩下时光这么一个宝贝了,俞亮到现在都没怎么参与过我们的活动啊!”

  “哎,不要这么担心嘛。”方绪在那头哈哈大笑,“真的没有那么麻烦,老杨你一定能行的。”杨海挠着头,叹道:“哎,算了吧。”

  方绪以外也没有别人了。至于把接待任务交给自己的桑原……杨海不想提他。全棋院的人都瞧得出,这位老前辈就差把“我只是临时代替赵冰封,不要太麻烦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除非每周例会,否则连他人影都不大见,细节的参谋和决议几乎全都扔给了杨海、陆力等人(因为他们是棋院里目前最年长的一辈)。

  提是接手的得是方绪那种又有精力又有心力的人,他就算了。

  更不用说这回配合他工作的还是新晋天元俞亮。

  在被杨海电话轰炸般问了快两天的“怎么才能跟俞亮和平相处”之类的问题以后,方绪的理智终于也绷到了临界值。他对杨海抱怨:

  “难道我师弟看起来很像个怪物吗?为什么你这么烦心呐!”

  “可是我好像惹毛他了。”杨海很无辜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嘛!然而马上就要跟他一起接待韩国人了。”

  方绪冷静几秒,反问:“你该不会是惹了时光吧?”

  “啊?”杨海一惊,之后猛点头:“对对对。”

  “哦,那算了。”方绪平静地说,“兄弟帮不了你。”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太担心了。”他讲,“小亮是职业棋手。职业棋手是不会把个人情感带到工作中去的。

  “你也是一样。他喜欢不喜欢你,跟完成工作也没关系。实在感觉不好相处的话就普通对待吧,也不用强求。”

  地迎合俞亮。这种微妙的边界把握感多少让杨海有些感慨。

  记忆里那个在训练室里一脸意气地指出老师错误的少年棋手,似乎已经越走越远了。

  高温向朝自己走来的安太善伸手。

  后者抓住他的手一把晃道:

  “没想到居然是你啊,杨。还有俞亮。”

  他朝杨海身侧看过去。杨海也顺带望了身边一眼。

  即使顶着这么大一颗太阳,俞亮的也只是被晒得眯起眼睛,西装笔挺地站着。他接住安太善伸来的手,嘴角稍稍微笑。

  “咱们快进去吧,怪热的。”安太善说。

  韩国棋院来的人并不多,算上领队的安太善在内不过十来个人。去棋室的时候安太善问道:

  “不过真的好惊讶,居然是你们来接待吗?”

  “怎么了?”杨海回问。

  “因为……你们两位。”安太善朝他和俞亮指了指,“不是很快就要去参加三星杯了吗?接待工作应该找别人吧,这时候还是备赛比较好?”

  “可是,安先生难道不是吗?”俞亮在一边插话。

  “不是哦,大叔在预选赛里输给高永夏四段了,今年就没有他啦。”跟在安太善身侧的马尾辫少女接道。

  安太善无奈地反诘:“喂,不用说得这么仔细吧!”

  “为什么?比赛输了很丢人吗?”

  她的声音有点耳熟。俞亮下意识朝她瞧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朝自己看。“你好。”他轻压下巴。

  “咦?你认识我吗?”少女挑眉,她指了指自己。

  “不认识。”俞亮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打招呼?”少女的表情僵硬了一下。

  “因为我在接待你们。”俞亮继续回答。

  听完他的话,马尾辫少女敛起眉心,显而易见地露出不快。

  “怎么啦阿玄?”林日焕在背后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俞亮跟你说了什么?”

  本来应该跟在安太善身后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队伍最后。她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同伴,脸上不快的表情更深了。

  “我还以为最年轻的天元是个很有趣的人呢。”她鼓鼓腮帮子道。

  “啊哈。”林日焕闷笑,“你觉得俞亮很无聊吗?”

  “太不会说话啦,这家伙。”

  而且还莫名其妙地老看自己。

  稍微抬抬眼,似乎就能感觉到前方瞟来的视线。少女轻咬着嘴唇,肚里隐隐憋火。

  乍看起来,作为去年才刚定上段的围棋新人,崔玄在棋坛却有着与段位和成绩不相符的名声。这一部分源于她师承自李赫昌九段,另一部分的理由却在于她自己:在遍地男棋手的韩国职业棋圈,能够在第一年便打入国手战前列的女棋手寥寥无几。尽管近来惜败于三星杯预选赛,但她的名字还是在国内愈发响亮起来。

  自己是整个会场中唯一的女性。

  那一瞬间实在把她吓坏了。

  不适感随后又延续到来访的这天:整个团里只有她一个女棋手。不光是这样,中国棋院来接待的人里也没有一个女性。

  看着面前互相勾肩搭背打闹着的棋手同仁,她无法不感到又紧张又孤独。

  即使是好友林日焕也无法理解她的敏感,反而误以为她是对俞亮陌生才如此出言,遂解释道:

  “俞亮嘛,就是跟永夏在天元赛上对弈的那个棋手。那场比赛你不是也参与直播演说了吗?忘记了?”

  “……笨蛋,谁在关心这个啊。”

  她大声朝对方说,左手在身侧拧得紧紧的。

  捱到吃午饭的时候她有些绷不住了。一眼看见坐在食堂角落里的俞亮,她端起餐盘在对方另一侧入座。

  俞亮似乎怔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崔玄,问道:

  “你有什么事吗?”

  “……这句话是我来问才对吧?”崔玄瞪着他,“你为什么老要盯着我看?”

  望,杨海咬着汤匙,口中含糊道:

  “嚯。”

  “这是怎么了?”安太善顺嘴道。

  “对不起,我……没怎么注意到。”俞亮顿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他稍稍朝对方颔首,语带滞涩地说:

  “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个朋友。”

  “哦。”崔玄冷笑。

  她很快端起餐盘,不再理会对方,径直跨出了座位。

  “阿玄呐,还没有吃饭吗?”安太善在后边叫她,得到的只是硬邦邦的一句:“吃过了。”

  “真是伤脑筋耶……”安太善搔掻头发,想顺便跟俞亮说几句话,转头却看见俞亮在对着崔玄的背影出神,表情瞬间木了几刻。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自言自语。

  “嗨。”杨海叼着汤匙猛拍他,“少年少女嘛,不奇怪不奇怪。”

  “啊?”

  安太善看向他。

  杨海无暇他顾,正乐呵呵地掏出手机,随手给陆力去了条消息:

  “老陆,俞亮好像跟韩国来的那个妹子看对眼了!”

  陆力回信:

  “?”

  “真的,他今天一直在对着那妹子发呆。我就说呢,光天化日的谁没事盯着人家小姑娘看。”杨海激动回复,热情程度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

  “别开玩笑了。”陆力答道,“那可是俞亮。”

  “啧,人都有七情六欲,人姑娘白白净净的又长得漂亮,喜欢怎么了。”杨海回。“不可能,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的。”陆力冰冷地回答。

  八卦之心受挫的杨海一时内心忧郁。他叼着饭勺左想右想,最后决定跟俞亮的新晋室友时光聊一聊这个新发现。

  新消息自然没有被立刻回应:下午是集训时间。

  按照规定,所有的参与者都要让手机保持静音状态。

  把手机揣进带来的背包里,时光理了理额发,跟身侧的其他人一样有点好奇地四处张望。“还有外国人呢……”小林宏一在他身旁嘀咕。

  “你也是外国人。”时光笑着提醒他。

  “哎呀你懂我意思不就成了。”小林挤眼睛。

  他指的无疑是研究室最后一排里坐着的一个金发碧眼的洋老外。的确,从进研究室开始,陆续进来的棋手们几乎每个都在往那厢看。

  老外倒也不认生,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龇牙冲研究室里的人打了个招呼:

  “Hi!”

  “那是欧洲来的留学生,叫米特。好像是去年欧洲锦标赛的冠军来着。”

  羽根秀树朝后看了一眼,回头说。

  “欧洲还有人下棋吗?”时光很惊讶。

  “怎么,你看不起人家啊?”羽根朝他挑眉。

  “没想到而已嘛!”时光回嘴。

  “访学团是棋院很早之前就推出的。”一道带着口音的说话声忽然在时光的头顶响起,“其实两年前,棋院就派出专人在北美地区寻找赞助商,并协助当地的围棋活动组织者建立职业体系,同时访学团也会根据条件接收来自外地的留学棋手。哦,俞亮是棋院最早吸收的那批留学生。”

  时光循声仰头,意外发现说话的人竟是高永夏。

  “我去,怎么是你啊?”他噌地站起来,稍后伸长脖子看着他:“哎,你会说汉语了?”“……真是笨蛋啊……”

  高永夏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回他说的是韩语,但时光已经从他的表情里猜出了一二。他刚想转头就走,时光喊道:“站住。”

  他一转头,看见时光单手撑在桌沿,鹞子翻跳过旁边的桌椅,一跃蹦到他跟前。

  “你会说汉语,为什么不继续用汉语说话?剩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盯着高永夏的眼睛问道。

  高永夏头皮一毛。他生性要强,这会免不了想起两人北斗杯上的前科来。他捋起袖口:“你想打架吗?”

  “永夏,坐好。”

  研究室的门被最后一个进来的人阖上了。

  高永夏往身后的来者瞧了一眼,别开视线,不甘地撇嘴。他冲时光使了个挑衅的眼色,一边顺着袖子朝后排走了过去。

  “别看他这样。”坐在第二排的松田觉托着下巴,目送着高永夏的背影,对时光小声说,“他的汉语可是为了你才学的。”

  “啥?”时光立起眼睛。

  “真的。”松田轻轻地说。“之前李赫昌九段说想邀请俞亮过来,他还不大高兴,问为什么来的不是你。”

  “那只是因为他讨厌俞亮吧。”羽根凑过来说。

  “应该不是吧。”小林也跟着掺和,“北斗杯以后时光的所有比赛他都看了哦,没准连棋谱都背下来了。”

  “那又怎么样,我也都看了啊,我还打过。”羽根顺嘴接道。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会。

  “你居然都看了吗?”松田再次挑眉,“你上个月才说过你根本不看的。”

  “是的,你还说时光的棋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压根瞧不上。”小林面无表情地看着羽根。

  他们三个人内部交流时说的全是日语,时光当然听不懂,只能看见羽根的表情骤然变得非常精彩。他觉得好玩,学着电视上抗战剧里太君说汉语的腔调问:

  “你们几个,说什么的干活?”

  羽根勃然脸红:“跟你没关系!”

  “没什么啦,秀树他只是打完了你所有的棋谱还告诉我们他一点都没看而已。”小林捏着同”样的“太君腔调”回答道。

  “啊!真、真的吗?”

  时光心里一跳,不禁脸红起来,双眼闪光地看向羽根,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下棋这么久以来,除了俞亮,好像还没有人打过他的谱呢。

  羽根被他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干脆把脸埋到桌上:“看你几个棋谱怎么了!”“在害羞啊,秀树。”小林感慨。

  “闭嘴吧。”羽根怼他。

  “没有关系的话就暂且先停下吧。”

  此时,一道人影已经立在了讲坛前。

  从他站上讲坛的那一刻起,整个围棋研究室里的空气好像都凝固起来,全场几十双眼睛瞬间齐刷刷地看向台上。

  时光也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他抿了抿嘴,看向讲台中央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跟俞晓旸一般年纪,表情有些寡淡。当他把视线看向台下时,没人能摸得清楚他到底在看谁,只是会在他的眼睛望过来的那一刻里不由自主地坐正身体。

  这就是李赫昌。

  “在开始认识大家之前,我想了解一下。”男人开口,“月底会参加三星杯的是哪几位?举一下手吧。”

  “在北美确实存在一些围棋职业化团队……我不好说它们有没有得到官方授权。”米特挠了挠下巴。他为人有些腼腆,放在研究室外围的摄像机让他稍显不安。但他还是照着自己想”的那样说了下去:

  “在北美会下棋的人应该有……两千?两千三?可能是这么多吧。”他对着镜头苦笑,“总而言之,对一个有几亿人口的国家来说,是个很可怜的数字,跟韩国这里根本没法比。”

  “不是说这回来拍摄的是KBS[i]的人吗?”小林侧头问身旁的松田觉,“第一个被拍的居然是”外国人米特?不应该是他们韩国的人吗?KBS是韩国国立的没错吧?”

  “……不太清楚。不过在访学团活动期间完成围棋纪录片的拍摄据说是得到了中日韩三国文 化部门共同协力的唷。”松田转了转眼睛,扭头对另一侧坐着的几名韩国棋手问:

  “请问,这种联谊一样的事情,也是我们必须要做的吗?”

  “联谊?哈哈哈哈哈哈。”被他问到的棋手笑了,“真厉害呐松田,居然想到了这么绝妙的比喻。”

  “喂,我没在开玩笑啦!”

  “访学活动的特色不就是朝全世界推广围棋吗?”坐在后一排的高永夏沉声说,“自从曹承铉前辈在应氏杯夺冠以后,围棋在韩国受到的关注度一路高升,直到现在发展为国民赛事,每一年都有大大小小的企业拿出资金来给棋手做奖励,文观部那群人才会拍脑袋决定资助棋院的访学活动。哼……”他抬手擦了擦鼻子,用一种连时光这样不懂韩语的人听起来都感到刺耳的腔调说:

  “大家一看到米特那张脸,很快就会察觉到这是外国人了吧?把这样的内容摄进围棋推广纪录片里,文观部的脑袋们就可以朝大家展示‘看呐,我们国家的围棋很厉害吧,连美国人都来学呢’。”

  “永夏……这样说话不行的啊,被李赫昌老师知道的话恐怕要挨骂的,再说摄制组不是还在这里吗。”坐在他身边的棋手拽了拽他的袖口,却被他一扭挣了开来。

  “那又怎么样?喂,阿九。”高永夏朝他龇龇牙,神情有几分凶狠:

  “你落选了吧?我说的是预选赛。”

  “那、那又怎么样?”

  “可是,棋力明明不如你的米特,可是获得了直接进入本赛的资格哦。”

  “啊?真的吗?”一直在旁听的小林忍不住插嘴。

  “是啊,直升本赛。”高永夏扫了他一眼,“因为今年三星杯的主办方给了北美那边名额的关系。三年前棋院派人协助成立北美的围棋职业体系,这回算是开门揖客,鼓励他们参赛了。”

  他用拇指刮了一下鼻尖,尖酸地说:

  “真滑稽,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一直一直不停地下,即使是每个月的第一名也不见得能通过”

  预选赛,结果这里却有人只因为出生在美国就可以直接拿到晋升本赛的资格了,这种事情叫我怎么甘心。”

  “但是,万一米特选择了你担任他的围棋搭档怎么办?”松田转了转黑眼睛,抿着微笑问道。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答应不就行了。”高永夏回答。

  “要是李九段要你答应呢?被摄像机拍到会不会不妙啊?”松田笑着又问。

  “那是他的问题,关我什么事,打死我都不会答应的!”高永夏一边说着,一边搬起椅子,朝周围嚷道:

  “让开让开,我要离开这个气不顺的地方了!”

  “……真是任性的家伙。”

  松田扭回头,闷笑着说。

  “任性?”时光看看他,又往后看了看在擅自早退的高永夏,“高永夏吗?”

  “是啊。不管怎么说,在访学期间参与纪录片的拍摄也是文观部的要求呢,结果居然拒绝得”这么干脆。”松田努嘴,耸了耸肩。他朝门口瞧了瞧,又说:

  “你心里的围棋搭档有人选了吗?”

  他看向时光。时光一怔,拍拍后脑,嘿然一笑:

  “没啊。我暂时还没想这种事,再说离三星杯不是只有半个月不到了吗?就算现在有了搭档,可能也没有办法经常跟对方一起练习,李九段也没有规定必须要找,所以我觉得先自己练习好了。”

  “这样啊……”松田想了想,忽然清了清喉咙。

  他对时光问:

  “跟我在一起,怎么样?”

  “啊!松田好狡猾啊!”小林耳尖,一把扒过时光的胳膊,越过他的肩头对另一侧坐着的同胞嚷嚷:

  “明明昨晚上还说自己先以备战三星杯为主,没有精力跟搭档练习的!没想到竟然只是为了让我和秀树放松警惕!”

  “没办法啊。”松田细眉弯起,看了看时光说,“如果我过早地暴露目标,跟时光二段更相熟的你一定会赶在我前面就把他抢走吧?”

  “赖皮!赖皮!”小林朝他比了个小指,转头晃着时光的手臂,一边晃一边说:

  “阿光阿光,我们做搭档好啦。我还可以教你说韩语,我说汉语可是比松田和秀树都要好得多哦!”

  羽根在后排幽幽地嘀咕:“混蛋,关我什么事,我什么也没说过啊……”

  “但是。”松田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看向他,“你并没有通过三星杯的预选赛,你的棋力也不如我。所以——”

  他转头对时光微笑:“跟我在一起的话还可以顺便备战三星杯呢。”

  被他猛戳伤心事的小林立刻萎靡下来,苦着脸抱怨:“好过分啊!”

  “以你现在的棋力,是不足以与时光二段为敌的。”松田继续插刀,“为了时光二段的备赛考虑,我才是更合适的人。”

  “呃……你们两个等一等……”

  直到此刻才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某种奇怪内斗的时光汗颜不已,他朝左右两边的日本棋友摆摆手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暂时还不想与任何人搭档呢。而且……”他顿了一下,“陪练的话,不做搭档也可以完成的吧?我也不想只盯着一个人搭档练习。”

  他说着话,目光在扫过松田的那双黑眼睛时停滞了片刻。

  俞亮再过不了多久就会过来的吧,时光想。

  要是被对方撞见自己纹枰对面坐了别的人,那就麻烦了。

  “真是可惜。”松田小小地叹了口气,他用有些伤感的表情说:

  “看来我不够让你有兴趣啊。”

  “这、这该从何说起……”时光略语塞。他抓了抓头说:“松田很厉害啊。”

  “算了,被打败自己的人夸很厉害可不能让我高兴。”松田笑着摇头,从座位上站起来:“让一下,我先回去了。”

  “现在就回去吗?”

  安太善奇怪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注意力很快又放到一边只打了半张谱的棋盘上。“不打完再走吗?”他问。

  “打什么啊……”崔玄鼓着腮看他,“整个训练室里明明只有我在打谱不是吗?其他人不是在研究对局就是在对弈,根本就没有人会理我啊……”

  她阴沉着脸说完,挥手朝身后指。被她所指的地方两两坐着来访的棋手,几乎都在围着棋盘说着什么。

  安太善摸不着头脑地朝她指的地方瞧了半天,笑着对她道:“那,你也找个人对弈?”“你是笨蛋吗?”崔玄额角冒出了青筋。

  “我来做你的对手吧。”

  清冷的男声在背后响起,崔玄转回头,看见俞亮轻折袖口在桌对面坐了下来。他拖过一边的黑子,打开盒盖,抬眼看向崔玄。

  “要下吗?”他问。

  崔玄愣愣地看了他好几分钟,继而又愣愣地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来。

  缓过神以后她才扶着白子的棋盒,对俞亮说:

  “分先吧。”

  “又坐到一块儿去了啊……”杨海喔起嘴,鬼鬼祟祟地猫到安太善身旁,“谁先要下的啊?”“啊?”安太善对他眨了眨眼,显然不知道他肚子里是什么药,“俞亮天元吧。”

  “哦吼,我就说嘛。”

  杨海满意地点头,掏出手机。因为时光之前没有回复他,这回他换了发信对象,给方绪连去两条:

  “老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你要有弟媳了!”

  方绪的短信居然也回得很快:

  “你说什么?”

  “长话短说。”杨海得意打字,“韩国棋院那边来了个姑娘,我看俞亮对她挺有意思的。”这回方绪依然保持住了回复速度,只是里面带了不少粗鄙之语:

  “你放屁。”

  “别不信呐,我可是亲眼所见。”

  方绪的回复粗鄙如旧:“我信你个头。我可提醒你啊,注意一点言行,不然搞出事情来兄弟可帮不了你。”

  杨海非常不解:“这又不是坏事,你急什么?”

  “你可能还是没有搞清楚情况。”方绪的回信显得很无奈,“这件事对小亮来说,没有什么坏不坏的说法。

  “但对你来说,有。

  “不要瞎搞,我这是为了你好。”

  可惜杨海孺子不可教,仍然锲而不舍地对方绪短信轰炸自己这几天来的见闻和推测,兴冲冲说了一大堆。也亏得方绪能忍得住,愣是一个字都没再回复他。

  属于杨海身上的插曲仅仅局限于这训练室的一角,而就在训练室的另一边,崔玄和俞亮的对局也开始了。

  最先关注到这场对局的人自然是安太善。他信步走到崔玄的身后,抬眼朝盘上瞧,惊觉居然已经落了五十六手。

  离开局也只是过去了二十分钟而已,这么一核算下来,至少前五十六手下得有些过赶了。同样忝列李赫昌门下,对于崔玄这位同门师妹,安太善了解得比旁人更多一些。

  棋速快,往好的方面来说,是棋手思维活络的表现。对局时很忌讳突然陷入长考,因为过长的考量对联络全盘很不利;但快棋同时又意味着容错率被大大降低,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自己也解释不了个中原因,只能从非常感性地角度去认识事实。

  对着面前崔玄的盘面,他再一次陷入了相同的思索。

  既然男女棋手在计算力上并没有差别,那么差别到底在哪里?

  想来想去,安太善只能锁定一样:大局观。

  大局观只是笼统的概念,确切来说,差异存在于双方的读盘深度上。在双方具备差不多算力的情况下,对读盘的理解程度将直接关系到棋手对全局的把控力。

  在处理棋局时,有大把的女棋手喜欢用的方式是将战况引入到复杂局面里,并通过艰难的计算取胜。越是高水平的女棋手,身上的这一点就越明显。而这种方式的取胜前提之一,通常是棋盘对面的一方在复杂局面中出了错。

  职业棋手在盘上的出错概率并不高,想让对方出错,自然不能守株待兔地等对方下勺,因此这就涉及到女棋手喜欢用的另一种方式:暴力攻击,引诱对方出错,或者强杀大龙。

  不管是把战局搅得复杂,还是强杀对方,两者无一不依赖于计算力。可一旦棋手本身的计算崩塌,或者对方没有被自己引诱出错,棋局的走向就会变得迷茫起来,最终导致败北。

  在安太善看来,这些问题在崔玄的身上仍然存在。

  而过快的棋速,无疑只会放大这些缺点。

  黑五十九,靠。

  黑六十一,断。

  少女棋手的勇猛进攻不多时就让这方棋桌的周围聚起了人。很快,整个训练室里的人都被这张桌子上的对局所吸引,松松垮垮地绕着桌子站了几圈,一边观棋,一边私下里窸窸窣窣地咬耳朵。

  发,下意识抬眼,看见对面的俞亮正纹丝不动地正坐,双眼紧盯盘上。

  真讨厌。她暗自嘀咕。

  右手拈起黑子,依然强势地下出一步封。

  “阿玄还是这样嘛,下得这么凶。”站在外圈里的棋手窃窃私语道。

  “但对俞亮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另一个人小声道,“白棋的应对就像根本不在乎那些进攻一样。”

  不在乎?安太善哑然失笑。

  那可不是不在乎。

  作为先手方,黑棋最初的跳二和拆二都是非常轻灵的走法,于三十一手之前便已经形成了一个易守难攻的模样。这时候更妥帖的做法是稳固左边阵势,并遏制白棋往三路长。

  二、四十四和四十六三子。这个思路也不能说错,但对手是俞亮这种攻坚型棋手,适当避其锋芒是必须要被纳入到对弈战略的一环中去的,因为俞亮虽然擅长攻坚,却从来不是一个靠蛮力来取胜的棋手,在他面前搞强杀无疑是在逞匹夫之勇。

  实战里的俞亮也很快就应验了安太善的猜测:六路高位冲完后冷静地连靠四手,移花接木般地扭转了右上和右下的厚势,直接把黑棋进攻的发力点给往下挪了两路,釜底抽薪地抹去了崔玄原本在左中部两手布置的作用。

  如今,面对着白棋右面的阵势,黑棋在中部和右部的进攻已经形如摆设。仅仅只行了六十三手棋,黑棋就已经丧失了这场对局中的主动权。

  放在膝上的左手攥紧,崔玄咬紧牙关,又一次逼迫自己集中精神。然而,盘桓在周围的目光却让她如坐针毡;那些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音,像夏天的蚊子一样嗡嗡地绕着她的耳朵乱叫。某一瞬间,一抹绝望划过心头。她苦笑着抬了抬眼睛,赫然发现周围几乎整个房间里的男棋手都围到了这张弈桌边上,两眼盯视着她和俞亮的对局。

  被一群男人盯着看的感觉又一次勾起了崔玄的回忆,她的呼吸乱了几拍,努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拈起黑子的手却在微微地发抖。

  她攥紧拳头。正当她想继续落子时,对面的俞亮忽然出声:

  “就下到这里吧。”

  “……咦?”

  她瞪起眼睛朝对方看,抬头的一刻倏然察觉到自己背后已经出汗。

  “就下到这好了。”俞亮朝她压了压下巴,抬手把本来抓出来的子挨个捡回棋盒里。“什么嘛,才下了一半都不到呢。”边上有人说。

  “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崔玄噌地站起来,脸色有些泛白。“下了一半就要逃?”她故意用了一个不太好听的词。

  俞亮收拾好棋子,朝她抬起眼。

  “以你现在的情况,输或者赢都没有意义。选择继续下下去不过是在逼自己罢了,我赢了是胜之不武,而如果你赢了,靠的也不过是运气。”他平静地说。

  崔玄哑然。

  她僵在原地。俞亮轻扫了她一眼,拾起椅背上的外套。

  他朝对面的姑娘压了压下巴,权当做告别。

  同一时间的韩国已经开始入夜。钟敲六点之后,玄关的门外突然有人按了铃。“时光啊。”正在厨房咖啡机前忙活的朴永烈高声朝二楼喊,“帮我去看看门外。”“好啊。”

  时光应了一声,拉开客房门,咚咚咚下楼,贴到玄关可视屏幕前看外边的情景。看了几眼,他突然吭声:“咦?”

  “是谁啊?”朴永烈问道。

  “是——”

  时光挠了挠头,内心充满意外。

  “请问。”这时,可视屏幕外的人说话了,“时光是住在这里的吧?”

  可视屏幕上的雪点扭了几下,模糊地映出来者的面孔。

  是高永夏。

  [i]韩国放送公社。地位差不多相当于我朝的中X电视台。

  “你还要站在那里到什么时候啊?”

  时光半举着电话扭头朝高永夏的方向看去。一辆疾驰而过的大巴瞬间呼隆隆从他面前穿过,卷起一片尘烟。他连忙扑了扑鼻子,眼睛也被带着尘烟的风吹得眯起。

  尘烟散去后,只见一个头上顶着黑色鸭舌帽、留着及颈中短发的青年正插腰看着自己,表情不善。

  “电话打完了吗?”

  隔着一条马路,青年大声朝时光喊道。

  “再等我一下,就一下。”时光朝他连连竖起食指。

  青年扯了扯嘴角,看嘴型像是“呵”了一声,转身推开身后711便利店的门。

  玻璃推拉门推开又阖上,晃动着摇响店门口悬挂的铃铛,下边坠的木牌上用几个少见的汉字[i]写:

  “江原道麟蹄郡百潭路722号”

  从釜山出发,最近的车站尚在原州。为了从原州来到这里,中途又坐了相当时间的巴士。尽管二人大清早就出发了,眼下却也过了晌午。跟在高永夏后头走进711时,时光环顾了一下四周,在店面朝南的玻璃幕墙下看见了正在冲泡拉面的青年。

  “你终于好了啊?手机还我。”高永夏看见他来,把手伸到他面前。

  “喏。”时光掏出来还给他,“谢谢了。”

  “先别说这个,我看看——啊!”他瞪着手机屏上运营商发来的短讯,“你刚刚打电话用了四万多韩元!

  “真是的,早知道就赶你去找公共电话了!”他哭丧着脸说。

  “……那么贵的吗?”时光忍不住伸脖子朝他手机屏上看。

  “你摸着良心自己想一想啊拜托!你那是往中国打电话耶!还打了那么久!真是气死我了。”

  “不要这样嘛,我请你吃拉面啦。”时光用手肘连连拱他的胳膊,脸上露出营业性的笑容:“让这里的拉面被你承包怎么样?”

  “谁要吃拉面,谁要吃!”

  虽然免不了朝对方抱怨花了太多钱,但在高永夏把跟前的拉面吃完后,他就再没有提过这件事。

  “事先要说好哦。”高永夏一边掏着纸巾揩嘴角,一边取过书报架上的一册旅游导览来翻给时光看,“我是拜托老师跟一行师父下的约定,所以待会去那边一定不能迟到,那个老头子的脾气老师都不清不楚,万一临时变卦那我们就算白来一趟了。”

  “唔,知道了。”时光默默地点头,对着导览册上那一堆横横竖竖的发音字母云里雾里。“”,只有这三个字他认识。

  百潭寺。在作为韩国名寺的同时,身上还担负着另一个使命,那就是成为本届中韩天元对抗赛的最终对局地。

  就在不久前,垄断中国天元头衔数十年的赵冰封遽然落马,挑翻他的则是年轻的七段棋手俞亮。在头衔得主尘埃落定的半个月之后,新刊《天下围棋》中用相当的篇幅刊登了对俞亮的人物专访。当被问到如何看待自己获得的新头衔时,已然跻身于棋坛先锋的俞亮却说:

  “现在并不是真正拥有头衔的时候。”

  采访的记者只当这是他的自谦词,而时光却清楚,此时俞亮正像一只浑身竖起汗毛的大型猫科动物那样警戒着所有正朝他逼近的对手,包括自己。

  赢下天元挑战赛就能获得头衔,但只有在下一年的挑战赛中打败挑战者,才算是真正拥有了头衔。

  依然是雄霸棋坛数十年而不倒的李赫昌九段,后者在一年前的真露杯中恰好击败过俞亮。已经过了一年了……

  站在接驳巴士站长长的人流外头,时光手搭凉棚,远远地朝西面望去。

  越过人群和车流的头顶就是互相挨着的内雪岳山脊。极目远望,山脊与山腹皆是青黑色,东北面的山坡顶上则染着入秋的金红色阳光,再往上去,天是山脊边淡蓝色的一条线。

  一年的自己在国内,而俞亮在韩国;一年后的现在,自己和俞亮则掉了个个。跟在背包的游客身后,时光懒懒地伸腰,冷不丁听身旁的人问:

  “上个星期跟你讲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

  他一扭头,看见高永夏鸭舌帽帽檐下瞟过来的双眼,迷茫出声:“啊?”

  “啊什么,该不会忘了吧?”

  “没有啊。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还以为你并不需要组什么围棋搭档。”“呵。”

  高永夏冷冷一哂。就在时光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却说:“当然是为了好好地研究你的棋再在对局中打败你啊!”

  时光刚喝了一口水,听到这话他喷了。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他吁着气说。

  “所以你是同意了吗?”高永夏对重点穷追不舍。

  “……不同意也说不过去吧……”

  时光拧紧瓶盖,小小地叹气道。他指了指自己的背包:“总不能白拿你的东西。”

  他说的是那张上星期对方带来的古棋谱。那是一本只印了部分内页棋谱的局部影印本,原本系李朝中宗时代由大明使臣携来朝鲜的南梁古谱,如今正藏在位于面前这座内雪岳深处的百潭寺内,由曹洞宗高僧一行和尚保管。

  听了这段非同寻常的来历,时光对着高永夏张大了嘴巴。

  “你、你是说,要把这个玩意送给我吗?”他倒勾拇指戳了戳自己。

  “放在老师那里也没什么用,我觉得这里的棋很像你的,所以就拿过来。”高永夏说,看上去好像完全没在乎李赫昌的意见。

  “可是,你送我这个干什么呢?”时光顿时懵了,忍不住又问。

  “因为我想要你做我的围棋搭档。”高永夏非常坦诚地答道。

  闻言,朴永烈在旁边端起茶杯,高高挑起左眉。

  时光愕然了片刻,左手臂上摊开挂着半截影印本,整个人看上去都很不知所措。

  定段快两年,古棋谱时光也打了不少,光是当初在俞晓旸手下背过的就有不下百张。古代的弈术与今日相差不少,饶是褚嬴这种古代顶级高手到了现代也需要在吃透现代弈术的要点后才能发挥得当。两年多以前的时光其实还不能很好地明晰个中缘由,在他看来拥有褚嬴这般才华的人似乎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能在现代也下得好,然而当时的褚嬴好像并没有如此轻松;俞亮当日在乌鹭山集训营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白子虬棋的低视也一度让他火冒三丈。说来说去,彼时的时光并不能理解这世上有什么“棋的退步和落后”这样的说法,但当日的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在定上段的近两年后,再度回顾古棋谱的自己竟然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曾经在弈江湖道场中打过的名人名局,在近两年的岁月中被无数次新的对局和复盘所消化,逐渐像细胞一样融合在时光的体内;古代围棋中的弈局宛如硬币被翻开了另一面,呈现出的却是时光从前完全见不到的风景。那些曾经看起来高深复杂的棋谱也在他眼中失去了神秘的光环,而被拆解成一着又一着互相连接的部署。

  在围棋之中,“棋神”好像消失了。围棋不再神秘、不再深奥、不再晦涩难懂,但随之而诞生的,是一个繁星一样浩瀚的围棋世界。

  以时光现在的年岁,他仍然不能概括这种变化给自己的意义,但他切身体会着这一切。褚嬴,或者说白子虬的棋,在如今的他看来也一样不再如从前那般高不可攀,然而这反而加深了他心中的敬畏:他拆解过那本南梁无名氏的棋谱,后来又拆解过无数盘白子虬的棋,就是因为他拆解过,亲自用手触摸过这一切,他才知道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里,褚嬴其实一直都在吸收围棋在时代更迭时的新鲜养分,且一直都在进步。这样的学习能力与谦逊,足以使这个时代的任何棋手感到由衷的敬服。

  上个星期的晚上,朴永烈端着沏好的红茶说:

  “下围棋就像是一个不停地造神,然后又不停毁灭心中神祗的过程。随着对围棋的了解渐深,有很多年少时心中光芒万丈的名字会逐渐黯淡下去。当然啦,我不是说他们被忘记了,他们会以另一些方式存在于我们的棋中,会从心中那个发着光的神逐渐变成我们的好朋友,然后在棋里跟我们相处一生。”

  静静地盯着面前摊开的那截棋谱,时光忽然头也不抬地说:

  “那么……我也会变成那样的名字吗?”

  朴永烈和高永夏同时扭头看向他。“你吗?”朴永烈温和地望着他。

  “不……我只是随便想到了而已。”时光慌忙摆手,生怕朴永烈这样的前辈以为自己狂妄,“只是,如果像现在一样一直下下去,有一天也会有其他人在心里想着我的名字吧?我的棋也会在某一天变成别人的棋,然后陪他一直生活下去吧……这样说好像很奇怪——”

  “怎么会奇怪?”高永夏突然说,“你是笨蛋吗?一直以来我们下棋……不就是这样吗?”他说到这里,倏然两手抱胸,得意洋洋地说:

  “不过我啊,有一天一定会把名字写在那个男人的上面,让棋院的后辈们都想着我的名字来下棋!”

  “……那个男人?”时光渐渐地看向朴永烈。

  朴永烈微笑补充:“他说的是李赫昌九段。”

  “高永夏。”看着山路边不断颠簸的树影,时光用一种近乎懵懂的声音问:

  “你为什么那么想超过李赫昌九段?”

  “啊?”

  高永夏拽着头顶的拉环,挤着几个背包客的身后站稳。他古怪地看了时光好一会,问:“难道你没想过超越你的老师吗?”

  “……没有啊。”时光愣了愣,如实答道。

  “哈啊?真没劲。”他嗤笑一声,单手扶正自己的帽檐。

  “我的天赋比老师好,也比老师年轻,超过老师是必然的结果。如果没能超过,那一定是我不够努力。”他说。

  “可是。”时光眨了眨眼睛,略显滞涩地说:“李九段在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是世界冠军了吧?”

  “啰嗦!”高永夏脸红了起来,“我只是运气有一些不好!输一两次没什么的!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有冠军!”

  他哼哼了几声,伸头看窗外盘桓的山路。看了一会,他转眼望向一边有些沉默的时光,停顿了许久才问:

  “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啊?”时光抬头看他。

  “为什么你这么着急想知道棋谱弈者的名字啊?”他指指时光的背包,“甚至还专门跑到江原道来找原谱。还好我老师认得一行师父,不然就凭你一个人的话,什么都见不着的。不过啦,托你的福。”他打了个哈欠,“不用再呆在那个摄像机到处拍来拍去的地方了,还能来这里远远足,我倒是轻松不少。”

  时光瞧了他片刻,脸上显出一些回忆的表情。山色与树影在他的瞳孔中掠过,他浅浅地笑了笑,说了一个令高永夏捉摸不透的答案:

  “我想看看棋神在不在那里。”

  “除非有棋神的存在,不然那样的棋局,阿玄是一定要输掉的啦!俞亮没有继续跟她下倒还是好事——啊!”

  水滴开溜。

  走在前头的杨海冲着他俩的背影吹了声口哨,戏谑道:“上个星期的棋局,到现在还在念呢。”

  他说罢,朝另一侧的俞亮望了望。

  俞亮已经拧开了水龙头。他把手伸到龙头下冲洗着。听见杨海的发言,他只是向对方瞥了一眼,没说什么。

  “不过,你当时为什么突然就不下了?明明局势大好啊。”杨海在他旁边的水池上洗起了手,“三星杯本赛之前,对局的机会是有一次少一次,多一点对局不好吗?”

  俞亮关停水龙头,挤了一些泡沫在手心里。

  “她的心思不在棋上。”他淡淡地说,“这样下也没有意义。”

  “哦。可是,一开始是你说要陪她下棋的?”杨海眯着眼睛瞧他。

  “我们是负责接待工作的人,总不能光把她扔在那里。”俞亮回答。

  杨海继续眯着眼睛,眼角逐渐闪烁出精光。

  借口,一定是借口。他才不相信俞亮能这么认真地做接待工作呢。

  “哎哟。”他忍不住用手肘挤了挤俞亮的胳膊,“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啦?我跟时光那么熟,我都问过他了,你没对象。哎我说,趁着后天咱们就得去韩国了,赶紧尽快找个时机给人姑娘说开好了,省得人家到时候老惦记你。这不,一个星期了人姑娘那眼睛光盯着你看。”

  五分钟。杨海被他看得有点莫名其妙,甚至背后还有些发冷。他眨眨眼睛:“咋了?”

  “你……”俞亮渐渐立起右眉,“跟时光说了什么?”

  “啊?也没什么啦。”杨海笑着摆手,“总之,你也不要太担心,队里对谈恋爱抓得不那么严格的。”

  俞亮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忽然别过头继续洗起了手,喉咙里“哼”地发出一声笑。

  杨海奇怪地挠头。俞亮这副态度算什么?认了还是没认?他关停水龙头,转身去后边的厕位上拉门。刚拉开最左侧的门,他马上捏住鼻子:

  “我靠!这谁啊堵了也不冲干净,太没有公德心了!”

  他接着又往右边连续拉开了两道门,发现一个比一个更糟糕。“这怕不是要憋死我啊!”他抱怨。

  听见他的嚷嚷声,俞亮朝身后望了一眼,瞧见最右侧半开的厕位。他走上前往拉门里探了一下头,转头对一侧的杨海说:

  “这里干净。”

  干净,不免隔着拉门对外头的俞亮谢道:

  “多谢多谢。哎,别忘了早点回应人家姑娘啊!”

  外头一时没有回话。杨海舒舒服服地如了个厕,伸手去摸纸筒盒。下一秒他浑身僵住了。

  纸筒盒里是空的。

  他呆滞了,反复在纸筒盒里抠了良久,终于难为情地清了清嗓子,在厕间里喊道:

  “那个……俞亮?俞亮?你在吗?俞亮?俞——亮——?”

  洗手间里一时飘荡着他的回声。

  而此时此刻,早已走下一楼门口的俞亮扭头朝身后的楼梯上望了一眼,会心一笑。

  “那孩子跟俞亮几乎是同一年进入棋院的。”

  慢慢地把茶水斟进朴永烈面前的茶杯,男人坐回位置上,转头望了一眼蓊郁的庭院。

  “他八岁时就在祖父的陪伴下离开了故乡济州岛,来到大邱一带的道场学习围棋。当时在道场的是崔仁焕七段。那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孩子的祖父拎着他的衣领对崔七段说,这孩子的父母亲都是渔民,平日都不能在家,没法管教到他,而自己也年纪大了,老着自己待在乡下不是个办法,只得寻找些别的出路。

  “崔七段看了看那个孩子问,他多大了?孩子的祖父就回答,快要九岁了。于是崔七段拒绝了祖父的请求。”

  “年纪太大了。”朴永烈轻声道。

  “是啊。但是,那孩子的祖父并没有放弃,反倒请求崔七段能跟那孩子下一局——不管最后能不能接受这个学生,至少对局一次也好。在这样的请求下,崔七段终于还是答应了。”

  对局的开始和结果都出乎崔仁焕的预料。原本一直安静待在祖父身旁的少年执拗地拒绝了他的让子,随后又拒绝直接使用黑棋,而坚持要与他分先。男人不禁露出微笑,他说:“我是个职业七段棋手,而你甚至没有定段。太骄傲的话,是不能打败我的。”

  谁知少年却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他说:

  “我只是想知道自己与你的差距,并没有想赢你的意思。你说的我都知道,我虽然骄傲,但不愚蠢。”

  崔仁焕愣了好一会。

  “那就开始吧!”他说道,脸上隐隐有一种被孩子反将了一军的懊恼之色。

  这是一场没有记录的对局,对崔仁焕来说,赢是必然的结果。但最终推地之时,在场的所有师生都见到他神色凝重:他只赢了两目半。

  两目半在职业级比赛中固然已是不小的数目,可端坐于纹枰对面的人甚至连职业棋手都算不上。堂堂职业七段竟下出了这种结果,他不禁眉头紧锁,思考这局的症结到底在哪。是自己出现了失误吗?还是自己在中盘时展现的力量不够?他百思不得其解。纹枰的另一头,少年的祖父却已经打算与他道别了。

  “等一等!”

  正在沉思中的崔仁焕慌忙叫住对方,“那孩子不能留在这里!”他说。

  “啊,我知道啦……”老人的表情看上去很失落。正当他想说些寒暄话告辞时,崔仁焕把一张背后写了地址的名片递了过去。

  “大邱这个地方,对于围棋的世界来说也还是太小啦!请您带他到釜山或者首尔去吧!”他指了指名片背后的空白处写的两个号码,“朴九段或是李九段,都可以试试看。如果是这孩子的话,一定没有问题!”

  崔仁焕说罢,微笑起来,把名片折好了塞进少年的衣袋里,一面拍了拍他的头顶。

  “这么说起来,那时候确实有一个从大邱来的男人要找我。”朴永烈搅了搅杯中的茶饮,呷了一口。“不过被我拒绝了。”他放下茶杯,面容显出几分苍凉,“阿妍是那年春天去世的,她陪了我十二年。夏天之前我就离开了棋院,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世上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后来大邱那里来了电话,我也只是找了别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嗯。所以,我倒还要感谢你了。”李赫昌冲他笑了笑,“要是没有你朴九段,永夏那孩子恐怕是不会来我这儿的。”

  “嘁。”朴永烈叹了口气,朝他嘘道:“就算是找到了我,那孩子也不一定愿意留在我这。凭他的性格,本该更与你投缘。”

  “……也许吧。”李赫昌想了想,眯起眼睛,“那孩子刚来的时候可不太好处理啊。”

  也无法好处理。对九岁的高永夏来说,努力追上职业棋手的步伐才是正事。在大邱与崔仁焕七段的对局成果并没有让他骄矜,反而使他在棋院加倍的努力。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年中,未满十岁、从济州岛乡下来的高永夏在棋院每个月的研修生循环赛中几无败绩。

  但在耀眼的成绩之外,首尔和棋院留给高永夏的只有孤独。棋院里有好几十号研修生,没有人想跟这个初来乍到的少年打交道。在他们的眼中,少年像一个天外而来、抢走了他们名次的怪物。这个怪物从来不遵守棋院中前后辈的规矩,见到他们也不鞠躬,说话还土里土气的,带着浓重的济州岛口音,脑子里好像除了围棋就再也不懂别的。总之,他们不喜欢这个少年的一切,何况这少年还得到了李赫昌名人的青睐。

  然而一直身在其中的高永夏却从没有对老师李赫昌提过这样的事。

  一九九九年,“济州岛的怪物”高永夏在首尔定段成功。这时他十二岁,是韩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职业棋手。

  高永夏入段成功的那天,李赫昌难得休假。面对着眼前与自己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孩子,他头一次有了一种面对突然长大的儿子而感到不知所措的父亲的感觉。

  “恭喜你,终于来到职业棋手的世界了啊,永夏。”他说。

  “嗯。”

  少年安静地看了他一眼,像没有任何事发生似的坐在往常练棋时坐的位置上,从背囊中取出刚获得的证书。不知是不是李赫昌的错觉,仅仅在一瞬的工夫里,少年抬起右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也过了九年了啊。”细细摩挲着茶壶顶盖上的热度,李赫昌感慨道,“在这九年中,那孩子好像还没有对围棋以外的人或者事产生过兴趣。”

  “原来如此。怪不得呢。”朴永烈抱着臂,深思道,“我还没怎么见识过时光在围棋上的才能。他在北斗杯和棋王战上的表现都很不错,最近如何我就不知道了。”他抚了一下手掌,长吸一口气说,“不过,在中国执教他的俞晓旸九段似乎对他有非常好的评价,日本的羽根名人对他也是赞赏有加呢。”

  他说着,朝对面的李赫昌瞧了一眼。

  对面的男人还在看面前摊开着的棋谱,仿佛对他的话并无反应。朴永烈抬了抬眉毛,顺势往他面前摊开的棋谱上瞅了一眼,马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感到后辈们的压力了吗,李九段?”他低声问。

  男人这才抬起脸。他看着朴永烈,须臾后,只是轻轻一笑。

  风拂过院子里的梨树,枝叶徐徐地摇曳着,宛如风的絮语。

  穿过走廊时,一道声音叫住了俞亮:

  “俞亮前辈。”

  他应声回头。眼中映出少女的脸庞时,他稍稍怔了怔神。

  “上个星期的对局……”崔玄张了张嘴,两手在身侧紧握,“可以跟我下完吗?”“今天就要下吗?”俞亮瞧了她一会才问。

  “……这个,随便吧。不过太善先生说你后天就要启程去韩国了。”

  “那就现在吧。”俞亮想了片刻,抄紧衣兜,抬起脖子朝楼上望。训练室的灯还亮着,他看回对面的崔玄,说:

  “你想在训练室下?”

  “在……在哪里都好。”崔玄的声音矮了点。

  “哦?”俞亮挑起左眉。

  “啰嗦,这里是你们中国的棋院,我怎么知道还有哪里能下棋!”

  俞亮听罢,稍稍叹了口气。

  “好吧,跟我来。”他讲,往另一侧棋院会议室所在的地方指了指,回首又朝崔玄说:“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崔玄讷讷地从北二楼看回他身上。

  下午的风从南面的梨树丛里吹来,卷起俞亮耷在前额的发丝。今天的北京没有出太阳,他在风中伫立,天光把他从衣领内和袖口内露出的颈部和手腕都映得苍白,他的脸看起来也是苍白的,身上的其它地方却几乎只有黑色:黑发、黑眸,黑色的风衣。

  “为什么一定要下完这盘棋不可?”他问。

  崔玄愣愣地瞧着他,眼神在某一秒放空了。

  “好——烦——呐——”

  枕在双臂上数了不知道第几遍房梁的根数,高永夏终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明明都约好时间了,可这都下午三点了耶。”

  他嘟囔着从地板上翻起来,转头发现时光那儿静悄悄的,背朝他佝着。要不是因为间或有翻书的声音传来,他还以为对方早就等睡着了。

  “要不然今天就这样吧?”他等了一阵子才问。

  “唔……再等等吧?”时光扭头朝他看了看,“你不想待了吗?”

  “啊呃……也不是不想待。可是老这样很无聊,又没有可以下棋的地方。”高永夏回答,目”

  光瞟到他手上摊开的古棋谱,鼻腔中哼了哼:

  “我猜得没错,你果然很喜欢看这种老掉牙的东西啊。”

  时光先是不作声。他往自己手里的棋谱上看了看,又扭头看向他:

  “可是,你也很喜欢啊?”

  “……哈啊?”

  “唔……至少有兴趣吧,不然的话,难道不是连这种棋谱里会写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在棋院时的朋友就从来不会主动看古谱。”他说着,扬了扬手里的棋谱。

  高永夏挑了挑眉。他擦擦鼻子,很不自然地挪向时光的方向,盘腿坐着呆了一会。“这个棋谱,我好几年前就看到过了。”他说。

  “哦?是吗?”

  “是啊。”高永夏低头看向那张影印本的谱面,伸臂朝时光勾勾手。时光眨眨眼,片刻后会意,把手里的影印本丢给他。

  “要不是因为后来碰到了你的棋,我可能就再也不会想起这张谱了。”他翻着谱页,“当时老师说,这本棋谱的弈者应该是当时的顶尖高手。不过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能下成这样也没什么了不起,所以当时我也没有多注意。只不过……”他抬眼看了看时光,“当时的我实在是……太无聊了。除了下棋也没有其它喜欢做的事情,想练棋就会去找老师,可是怎么练都赢不了——反正实在是无聊,所以也把这本棋谱打了一遍。”

  “咦?你不跟棋院里的其他人下棋吗?”

  “你好麻烦。”高永夏鼓着腮看他,“干嘛老要问我这个?我就是不想跟他们下啊,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过了,还是不想跟他们下。”他把脸撇到一边,捋着头发说:

  “棋院里的人都是些自大的家伙,其实对围棋也没什么了解,但就是傲慢得很,看起来好像很懂棋,可复盘都复不清楚。这些人里有的考了好几年都没有考上职业,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老大的人了还得靠父母养着,明明自己是这样的人,却还瞧不起外地来的研修生。不过呢。”他勾了勾嘴角,“大概也就只有这样的事情才能让他们有一些归属感了吧。

  “毕竟,他们可能也待不了多久了。”

  “待不了多久?他们会放弃吗?”

  看着时光懵懂的神情,高永夏摁了摁额角冒出来的青筋。

  “你……你到底有没有常识啊?喂,你好歹也是中国国家队的人吧?为什么老是这”么……”他做了个很无力的手势,“算了。反正那样的他们呆不久就对了。”“我不理解。为什么?”时光皱起眉头。

  “什么‘为什么’,年纪大了,下不动棋了,涨棋的空间也有限。棋院里能容得下的就这么些人,你不行自然要让位置给行的人。”

  “可是……”面对他的话,时光倏然感到呼吸困难。他想了半天,有点无力地争辩道:“他们没有想继续下下去的梦想吗?他们……他们也有继续下棋的权利啊?”

  里最敏感的一块地段。

  高永夏看了他一会儿,才说:

  “那别人继续下棋的权利呢?”

  “为什么偏偏得是你啊?”他问出这句话,脸上露出有些嘲讽的微笑,“难道这件事一点都没有困扰过你吗?”

  时光呆呆地看着他,他想说点什么,万般回忆又涌上心头。

  “哼……”高永夏松了松肩膀,用手肘撑住地板,“我知道这样说很坏,不过我就是这么想的。在棋院里的有些人,其实根本就不应该过来。又没有天赋,也得不到足够的资源,这样下去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功,拼完了运气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其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就比如那个……那个米特。”

  他看了时光一眼,继续说:“如果我是你,我根本就不会花时间跟他讲棋。”“呃,你怎么知道?”时光吓了一跳。

  “谁不知道啊?”高永夏好笑地看着他,“你不是跟松田他们说过,不想跟固定的对手搭档下棋吗?结果就变成了是个人都能找你下棋,而你居然也跟他们下!”他用了一个夸张的语气,“拜托,麻烦你掂量一下自己的水平好不好?不要在低端的棋手身上浪费你的时间,你这样的棋手应该多跟我这种人对局,懂吗?你看看访学团里那些跟你一样参加三星杯的人,他们都坏得很,甚至不肯抽出时间来给访学团里其他的修士讲棋,又有哪个会像你这样有求必应地答应对局的请求啊?我本来以为你是想尽可能多进行一些高质量的对局,没想到竟然谁都可以啊!喂,保持高质量的对局才能维持好竞技状态,你这样做只会提前把你的精神都消耗完,然后在赛场上被高段位的棋手血虐而已。”

  他一口气说完,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或许太重了些,才搔着头说:

  “所以说,不要干这种无谓的傻事,知道吗?如果你真的想赢的话。”

  时光心里有点难受。至于为什么难受,他说不出,只是微启嘴唇,似是想辩解些什么:“可是我——”

  阖起的门板外突然有人扣了扣。这厢的两人反射性回头,看见门上映出一道黑色的身影。高永夏愣了愣,扬声用韩语问:

  “是一行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