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98章

  挑菜的时候,乐平感觉后边有人突然朝他脑袋伸了个巴掌。

  “嗷!”他捂住头往后看,看见杨海顶着一脸笑看着自己。“干嘛啊海哥?”他揉脑袋问,嘴歪脸斜。

  “啧,挑菜啊。”杨海醉翁之意不在酒,拎着素菜筐站他跟前拖了几条土豆粉,忽然用夹子朝后边荤菜架子上指,示意乐平去看,换了个腔调问他:

  “你怎么回事,老拉着个脸。”

  乐平不作声地朝他指的地方望望,看见是时光,又把头撇回来。

  “没什么。”他低头去夹菜,后脑冷不丁又挨了杨海一下。他嗷地捂住头,一脸无奈地嚷道:“干嘛啊老弄我?”

  “我最见不得人磨磨唧唧,口是心非,特来帮你一把。”杨海笑嘻嘻地杵他一句。乐平放下手,脸颊稍有泛红。他往后又瞧了瞧,才压低声音答道:

  “我能说啥?人家光听就能复两盘自己没下过没看过的棋,还能复得一步不差,这个我来不了,别说我来不了,全中国也没几个人能来,我技不如人,没他有本事,我还能说啥啊我?”

  “你啊,看看人家赵石。”杨海朝东南边几个人盘圆的那张桌子处努嘴,“人家比你小,还比你豁达,也没这么记在心上。”

  “那我记在心上怎么了?我就自个儿心里憋得慌,我又不会找他算账,他以后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复盘我也不会再说什么的,您还不许我自个儿憋着吗?”乐平反诘。

  “哼哼。”杨海也不跟他急,只是笑笑,不轻不重地提点他,“你当年刚来国家队的时候,不也因为嚼口香糖而在训练室里被俞晓旸九段罚站过?你还记得你那会儿怎么跟老俞说的吗?你说你吃完饭就是要嚼口香糖,这个是你的习惯。人老俞本来没想罚你,结果被你这话气死了,当场罚了你站还罚你写一千字检查,你那时老大不情愿,跟老俞说你士可杀不可辱,站可罚检查不可写,老俞最后不是就没让你写了?”

  乐平在菜架前夹了两块冬瓜,听了他的话,神情有片刻的微怔。

  “时光今年才刚来,他也有自己的习惯。”杨海轻笑着,摇摇头,用没拿夹子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别老记着了,后天还有最后一局呢,肚里憋着你也不怕吃不香。”

  他转身走向荤菜区,留下乐平一个人在原处挠头。

  十几步开外的桌子上已经围了三个人,陆力伸手拽了几张餐巾纸,对赵石和时光说:“你俩把那个杯子给我,我给你们烫一下。”

  “不是包在一次性塑料里的吗,这个还脏?”时光嘀咕着把杯子给他。

  “那还是不卫生呀——谢谢老陆!”赵石开心地唤道。

  “啧,老陆也是你能叫的?”杨海端着他的碗出现在两人背后,顺手朝赵石后脑上给了一刮子,“要喊陆师兄!”

  “可是为什么大家喊王世振都是‘老王’?你们跟方绪九段不是同一批的吗?”赵石奇怪问道。“呃,这个嘛……”陆力拎着茶壶往杯里浇开水,浇了一半他答道:

  “因为他是我们几个里年纪最大的。”

  “那——”时光趴在桌沿上,忽然来了些兴致,“你们当时是怎么喊绪——方绪九段的?”“他吗?”杨海跟陆力两人对视一眼,相偕笑道:“小绪。”

  “啊?”时光瞪了一下眼睛。

  “因为他年纪最小。王世振最大,就喊老王。我年纪跟老陆差不多,比老王小点。”杨海一边说,一边看向陆力,“我比你大还是你比我大?”

  “你比我大……二十三天吧。”陆力接道,放下茶壶,把手边烫好的两只杯子递给对面的两个小朋友。

  赵石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给自己倒了满杯冰镇雪碧,倒完去抓时光的杯子:“要雪碧还是可乐啊?”

  “呃……随便。”时光把杯子给他。

  陆力在对面挑了一筷子杨海碗里的菜,回头朝店面里望了望,随口说道:“乐平还没好啊?”

  “他要等那个冒鸭血,得费点功夫的。”杨海解释道。

  “哎。”赵石给时光倒了个满杯,拧好瓶盖,“下回我们再进行集体复盘的话,干脆也不要找个会议室了,怪麻烦的,找个像这样的店坐着讨论不是挺好,有吃有喝。”

  “我看你就是想吃。”杨海点破他。

  时光在边上看着笑,一不留神被坐在对面的杨海点到:

  “时光,你在国青队的时候,是怎么复盘的?”

  时光夹菜的手一顿。

  刚夹起来的海带结在他的鼻子下散逸出热气。紧邻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时有自行车打铃的声音响过。他默默地吃了一口,转眼瞧见桌上其他三个人都在看自己。

  “……就是……俞老师会给我们布置一些复盘的训练,有的时候让我们复盘自己的棋,有的时候会复盘一些别人的对局。”他嚼着海带结回答,声音含含混混。

  “然后呢?他是不是会让你们尽可能地拆解那些对局?”陆力在对面问道。

  “……啊?”时光一愣,他朝旁边的三个人扫了一圈,才发现这三个人的脸上都是不意外的神情,“你们怎么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啊。”赵石笑了,“俞老师大前年教我们的时候也这样。”

  “那……”时光倏然好奇不已,他连忙问道:

  “你们当时都做完了吗?他布置给你们的那些。”

  “做完了啊。”赵石皱起了眉,“你没做完吗?不会吧。”

  “我做完了,但是……”时光鼓了鼓腮,“俞老师说我们队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做完。”

  “……不会吧?”陆力挑眉,“布置的复盘任务是不少,但是你们几个人一起聚起来复同一张盘,哪怕一人给一个思路,聚一聚不就做完了。”

  “就是说啊。”赵石附和道。

  “你们的意思是说,你们当时的复盘都是一起做的吗?”时光惊讶地问道。“对啊。”桌子另一头的两个人齐声答道。

  “‘联合复盘’。”杨海在对面嗦了几口粉,嚼着回答道,“说白了就是一群人一起研究同一盘对局,就跟对局研究室里做的一样。

  “早先其实也没这么干,后来我记得是……哪一年啊?”他看向陆力,“老陆你还记得外国人来棋院参观是哪一年?”

  “两千年吧。”陆力喝了一口可乐,想了想答道。

  “对对,就是那年。”杨海转回头看着时光,“其实在那以前,我们私下里一般也只是在比赛的时候才会一起在对局研究室里研究,平时自己训练不会说一群人去研究一盘棋的。但是那一年,我们院儿里恰好来了几个苏联人,说是来学棋的。当然了他们的围棋下得不好,不过有一回我们偶然发现,他们每次讨论棋局的时候,都是一群人在研究同一盘棋。”

  “俞晓旸九段当时布置给我们复盘任务的时候,我们也觉得任务有点重,毕竟每天还要训练。但之前那群苏联人的做法倒是给了我们一些灵感,后来是老杨和方绪提出来,说干脆大家一个队一起复同一盘棋好了,这样做搞得也快,不然一个人憋你要憋到什么时候去。”陆力笑了起来,“然后你猜怎么着?同一盘三星杯三十二进十六的对局,我们一个队里的人一晚上加起来居然拆出了二十二种走法。”

  “然后任务就都做完啦,不光能做完,还能有剩。”赵石颠着腿答道。

  “老俞当时都说‘没想到你们能搞得这么多’,哈哈哈哈哈哈……”杨海拍着大腿笑道。他又开了瓶啤酒,转头看向身后:

  “哦哟,乐平来了。”

  对面的两个人都自动往另一边移了一个位置。

  桌上的话题又叽叽喳喳地换到了别的方向,唯有时光默默地埋头吸着面条,许久竟是不出声。

  夜宵摊临半夜时才收场。十全街上人已稀落,五个人列成一条线朝九点走。时光走在倒数 第二个位置上,他走了一会,背后被赵石勾了一把。

  “阿石。”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孩,笑了一下。

  “你怎么不开心啊。”赵石勾着他,在他身侧蹭蹭,“麻辣烫不好吃吗?”

  “我没有不开心,就是……”时光想了想,问他:

  “阿石,你觉得下棋很开心吗?”

  “当然开心啊。”赵石睁大眼睛看他,答得不假思索,“为什么不开心咧?我每年都在盼着棋院集训呢,跟大家在一起好开心,回家了就没有人理我……我爸和我妈都不会下棋,我……我小时候认识的朋友,早就跟我不联系了。”他说到这里,眼神稍显落寞。

  “他们不跟你联系吗?”时光问。

  “也不是他们要不联系,就是……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感觉大家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以后提起这个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但就是……哪怕是一起在市棋院待过的人,后来有的人去棋馆当了老师,或者呃……当冲段少年的家教、自己开课讲学,没像你我这样继续在比赛场上活跃,他们现在对我来说其实也很陌生了,就像是……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一样。”他比划着说,“我十一岁就定段了,只在小学的时候去过学校,后来就一直在棋院上学和下棋。可是我家那边棋院里的人……我不太喜欢跟他们玩,大家各玩各的吧。”他吐了口气,像金鱼在水里吐泡泡,“不过我喜欢留在这里。可惜我现在太小了,妈妈不让我一个人住在北京。等我再多挣一点钱,我就在棋院边上租个房子,嘿嘿嘿。”

  他在晚风中摇头晃脑地笑,顺手一勾时光的脖子,问道:

  “阿光呢,你要不要也在棋院边上住呀?”

  “……啊?”时光看着他,眼神晃动,“在棋院边上住吗?”

  “是啊,这样就可以每天去棋院啦。”

  时光张了张嘴,心绪忽然潮水般涨沉。

  天元战第二局在第二天下午举行。

  离中午还有半个多小时,俞亮拧开水龙头,用肥皂仔细地擦洗手指缝。

  身后厕位里“砰”一声掀开门。出来的人在他旁边的洗手池上撩了点水就准备走。然而那人还没完全转过身,就发现了在自己一侧洗手池上的俞亮。

  起一阵巨大的关门声。

  俞亮思绪一停。

  他关停水,转过头,古怪地看着洗手间的门口。

  门上的磨砂玻璃外有条黑色的人影。他皱起了眉头,忍不住问道:“是谁?”外边传来一声冷笑。不多久,门的锁孔里发出了一连串的钥匙搅动声。

  俞亮在原地愣了一会,抬脚走上前,握住门把拧动,发现已经从外边锁上了。他一下子抬起脸,朝门外大声又问了一次:

  “你是谁?为什么要锁门?”

  “哼哼。祝你卫冕成功啊,俞亮七段。”

  外头的黑影只留给他一声冷笑,转身而去。

  俞亮在门里攥紧了拳头。

  他不是没经历过别人的恶意,在实验中学的围棋社里被排挤也好,在东湖证券队被拖着陪赞助商打和棋也好,再恶心人的事他都可以视若无睹。何况后来他有了师兄的庇护,那些可能存在的恶意也被方绪这棵大树挡在外头。或许是他自在得太久,周遭几乎没有再发生过什么会让他狼狈的事情,以致于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竟让他的脑中空白了几秒。

  他舒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胃中隐隐地绞痛,他抓住门把手,使蛮力拧了好几下,想试试看能不能暴力破坏锁簧,但门只是发出了几声巨响。他不甘心,一面又念及对局要在下午一点半开始,遂蹲下来往锁眼里看,又伸手推了推门。

  听见门另一头传来钥匙串抖动的声音,他心里一凉:锁门的人走之前把钥匙也插在锁孔里了。这意味着他在这一头找到工具也无法反着捅开。

  他猛地吸气,起身去洗手台上找自己的手机。这个洗手间位于大堂到客房之间的走廊西侧,平时来的人并不多,他不能干坐着等人过来发现门锁了。他摸到手机,拿起的一刻又稍有些迷茫。整个天元赛期间他只有一个人在这儿,打给时光并不现实,打给谁呢?

  他迅速用拇指往下翻着通讯录,光标在页面上频频闪动,不久之后跳出了一条他最近新存的号码。

  联系人姓名映眼中,他怔了怔,眼前跟着一亮。

  十来分钟之后,原本饭吃了一半的小段慌慌张张地跑来。他几下扭开了锁,开门以后发现俞亮正安静地靠在洗手间南侧的墙上瞧他。

  “小俞老师!”他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接到俞亮的电话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元头衔战是国内历时最久的比赛之一,光天化日的居然有人搞出这种盘外招,一旦传出去必然是今年棋坛里最大的丑闻。他想到这茬,眉心横生怒意,问道:

  “小俞老师,你需要向主办方申诉吗?这种事实在太恶劣了,不查出来怎么行?”

  走廊的天光映进来,照得他脸色轻微地发白。俞亮若有所思地瞧着他,黑色的眼睛沉沉的。

  “不用。”他接道,“谢谢你。”

  “可是,这也是碰了运气才没耽误,万一他在比赛前做了这种事,岂不是还会耽误到小俞老师的对局?这算盘打得——”

  “我没有看到对方的脸,凭声音也不能断定是谁,怪我自己没注意吧。”看他好像有些懊丧,俞亮轻轻一笑,反过来安慰他道:

  “我没关系的。”

  他讲完,稍稍欠了欠身,转身独自向走廊走去。

  小段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午后的天空阴云密布,下午怕是有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