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杨海拍了拍手，看向时光，“时光，你先来。”
时光点点头，他往后轻轻踢了一脚椅子，把桌上摊开的棋谱拿起来。上边是今天上午刚结束的对局。
打开到棋谱上方，目光掠过左上角对局者一栏中，昨天下午才见到过的名字赫然在列：——时光、羽根泰正。
想起羽根在玉器店门口潇洒离去的背影，时光抿起了嘴，内心却翻江倒海。这老头子当时怕不是有意识在耍他玩。
“老杨，刚吃完晚饭，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也不用这么急吧，明天又没有对局。”陆力在边上对杨海咬耳朵。
“我倒是想。”杨海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但你瞧瞧他们三个的脸，哪个像有心情休息的样子？”
陆力闻言，往跟前连排坐的三个人脸上扫了一圈，半晌没再说话。
今天上午刚结束的友谊赛第三局意外以中方棋手的全败作终，这场友谊赛开局以来的第一次败北也直接导致复盘会议从下午开到了傍晚。期间五个人一起找地方吃了晚饭，吃完了又回去继续复盘。
“时光二段这局下得很用心……啊！”
余光瞥见在隔壁落座的身影，小段稍稍抬起身。“小俞老师！您要去吃午饭吗？”他挥着手臂喊道。
俞亮刚拧开手里那瓶水。冷不丁被喊到名字，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刻。看见是小段，他咽下那口水。“我晚点去。”他说。
小段转头朝他对面另一位同事打扮的男人打了个招呼，拎起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冲冲地小跑过来拉开俞亮对面的座位。他心思很活络，几下就把俞亮的来意猜了个大概：
“小俞老师也是来看时光二段跟羽根九段对局的吗？”
俞亮的眼睛转了一下，稍后他点了点头，目光越过二人西侧的桌椅，落到最西边的投影幕上。
早就到了午饭的饭点，这间由主办方临时辟出来作为研究室的小型会议厅里却沥沥拉拉地坐了不少人，过了十一点半之后也只是稍微走了七八个，其余的则都还留在原位上。随着投影幕中对弈的进行，研究室里的交谈声和棋盘落子的声音余响不绝，原是都在研究面前投影幕上的对局。
“真没想到呀。”小段翻着笔记本，上边已经画了好几个棋形，他一边给那些棋形添笔一边说，“本来只是友谊赛而已，没想到竟然会在圈里引起这么多的关注，连社里都预备加派同事去沧浪那边了，说是想借机给那边的棋手做专访。”
俞亮伸头朝他的本子上望了一眼，认出他画的是黑五十九手到六十六手的棋形。
“是因为对局的人里有羽根泰正吗？”他画了一半，嘀咕道，“啊呀，他可是好久没见了。上次听说他还是在两千年的时候，他在LG杯十六进八的比赛中赢了俞晓旸老师呢，唔，今天这局也是……这老头怪厉害的，他那些徒子徒孙怎么就不像他？”
他画到这里，朝俞亮掀起眼睛，红红的脸上笑了一下。“啊哦，我这样讲话您不会介意吧？”
俞亮从投影幕上看回他的脸，他挑了一下眉，微微摇头。“不。”他说。
“我下到一百二十手的时候，本来是想在黑一百一十九的位置上长的。但是这样的话，右下部的白棋就会失去一部分对中腹下部两颗子的控制力。黑棋要是接下来反抄，我至少要等到十五步以后才能腾出手去救，这样就太被动了。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没有在一百一十九旁边长一手，而是往上跳三，想把中腹下边的气提一下。”
时光捂了一下嘴，把棋谱拿到眼前近看了一会。他的思路稍微有些卡壳。
“一百二十手那里外势其实比较松。”赵石托着下巴，盯着时光身后那块画了棋谱的白板说。
“我觉得时光在九十八这里扳的位置太上了，不应该靠到右上部这块的。”陆力抱臂靠坐在白板东侧的桌子上，他推了推眼镜，用拿笔的右手朝白板的相应位置上挥了一圈。
“呃……我觉得扳在那里没有问题啊。”时光朝他指的位置瞧了一会，抓着脑袋回过来对他说。
“老陆的意思是。”杨海叉开双腿倒坐在陆力身旁的椅子上，抓着椅背说，“因为你九十八手扳得太上，等于是把一百手到一百一十四手这块的棋阵的攻杀距离给拉开了。虽然看起来只是扳多了一路，但你数数看周围的六十五、九十七和一百零九这几颗子，你扳过了的这一路给人家多留了起码四口气呢。然后你后边儿……”他在椅背上歪过身子，一把从陆力手里抢过签字笔，也跟着朝白板上挥动，“就你后边儿这个一百二十手，你想跳三把这快地方走畅，这是个挺好的思路，可你前边这里算是给你自己埋雷了。羽根一直在试图侵消你，而你这几步只能说加强了你自己，但是没有及时起到反侵消的作用。”
“可是……那些气很松啊。”时光拿下棋谱，皱着眉头辩解道。
“是很松，但是你的棋形也被拉松了，当然下边你可以去处理一下外势，不过这块棋里你在外势上是很吃亏的，你实利占得不少，其实不用下得这么保守的，胆子大一点进攻可能会更好。”陆力接道，他捂住额头思考了一会才接了下半句，“后面一百五十手开始到一百六十手，被羽根割成了一块孤棋……”
“……其实。”乐平在边上认了半天谱，他跟赵石都有点跟不上时杨陆三人的节奏，“如果一百五以后可以治孤成功的话，这局棋羽根大概翻不了盘的，我觉得时光前面下得挺好的呀……”
“可是时光没有治孤。”杨海在一边转了一下眼睛接道，“不过治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说着，看向站在会议室最前边的时光：
“时光，你当时应该像乐平说的一样，考虑一下在那边治孤的，而不是迂回到右下方去进行劫争。假如你当时治孤成功，你在这盘棋上能瞬间多出很多劫材。”
“为什么不用呢？”陆力在边上待了一会，问他，“我记得你很擅长吧？这是你擅长的事情啊。”
“他前面下得很好，我组长刚刚还在电话里跟我说，有几块地方时光处理得很像大师的手笔。”小段画着棋形，“可是为什么现在局势成了这样呢……”
皱着眉头对小段笔记本上的棋谱读了一会，俞亮伸手去握住小段的笔端：“这个借我一下。”
“哦哦。”小段点着头松手。
拖过那本本子，俞亮把它转了个头，用笔在上边圈点起来。
“看起来……出问题的地方是一百五十手？”小段够着脑袋朝上认。
“不对，是第九十八手。”俞亮低着头在上面快速地涂改，“他扳多了一路。在当时来看这手扳似乎也没有起到很坏的影响，但羽根在这里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从外边包围中腹上部的白阵，一百五十手之后之时光的棋形被他切断了，断裂点就是从九十八手前后开始的。当然……”他抬起眼朝小段瞧了瞧，“他能断得了时光的棋，还有一部分因素来自于他依托了自己右中上部仅存的这块实地。其实这里黑棋的外势情况并不好，也就是说……一百五十手之后白棋未必没有还手的机会，假如能适当处理一下被切出来的这块孤棋，再联合中腹下部的白阵，想赢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确实是……”小段接过他递来的笔记本，读着谱说，“圈出了一百五十手之后也能看得见，似乎在那以后拆三是更好的棋路。”
“如果是拆三，这盘棋会直接进入到官子阶段。”俞亮接道。
“可是他立在了二路啊。”小段做了个麻烦的表情。
俞亮垂下眼睛，暂时没有再做声。
“我当时也想过一百五十二手拆三的。”时光看着身旁的两双眼睛，又低头看回棋谱。
“拆三就好了呀，跟羽根在官子战拼一把。”杨海指着他背后画的棋谱，“拆三以后可以适当处理好那块孤棋，你在右上部还是有很大优势的，跟老陆讲的一样，白棋在实地上领先黑棋不少，最弱的地方是中腹下部，所以你在一百二十手想着加强下部这个思路也没有错。你在右中部的这块白棋很有力量，如果羽根想从这里攻击你，也轮不到你认怂才对。总体来说这盘的优势直到一百五十手为止还是有你一份的，就……”他讲到这里，在自己脸上挠了几把，“你既然都想到拆三了，为啥不做啊？”
“对自己要有点自信。”陆力轻轻地说。
时光朝他俩望了望。起初他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怀疑自己的判断。”他说，“我只是不想……不想在这里治孤。”
他话音刚落，其他四个棋手都朝他投来怪异的眼神。
时光用力挠了几下后脑勺，抓着棋谱在自己腿上拍几下，才说：
“处理孤棋的确是我很擅长的事情。可是我觉得……我不应该只擅长这样。我打过不少治孤型棋手的谱，我觉得他们……虽然说是‘治孤型’棋手，但其实他们只是在所有的围棋技术中相对更擅长或者更喜欢使用治孤这个技术而已，而不是说他们别的就不擅长、用得不好。我看过坂田荣男自己打的变式，同样的情况，他其实能一下子拿出好几种应对的办法，但他在当时选择了某种下法，其实只是因为那种下法更高效而已。我以前下棋的时候，碰见有孤棋的情况一般都会想到去治孤，我确实也擅长这样。可是打了很多治孤型棋手的谱之后，我发现擅长治孤对他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而不是说他们碰到有孤棋的情况就”
只会用治孤的方式去应对，他们也不是每次都是那么，呃，去治孤的。所以我觉得我也不应该在碰见一百五十手这样的情况时下意识用治孤的方法去应对，我只是想试试看还能不能使用别的办法。”
房间里一度很安静。最后，打破这种安静的人是乐平。
“嗯……可是你输了啊。”他说。
“我就输了一盘棋，这代表不了什么。”时光马上反驳道。
“但是你这是在练习……吧？这种练习的话，平时做比较好吧……反正我觉得平时做比较好。比赛中还是赢了比较重要？”赵石在旁边小声地说，眼睛时不时瞟向乐平。
陆力抱起了双臂，他心里觉得时光说得不无道理，忍不住开始反思起自己平时下棋的习惯来。
“我平时也会做的，我也会练习啊。”时光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妥协，“练习了半天，正式比赛上却不用，那有什么意义？”
好，尽管这只是友谊赛，但也是我们团队出战，你这样……不太好吧。”“哎……不要吵啊……”赵石忍不住伸手朝乐平的方向捞了一下。
“我没有要吵架。”乐平鼓了鼓腮帮子，在座位上坐正，看向时光，“之前天元赛的对局，大家都在一起研究比赛，时光你却不见了，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了，可是在对局进行的时候进行的复盘和研究跟事后读棋谱取得的效果是不一样的。还有——”
“我的妈呀，别讲了别讲了啊……”赵石抓狂地拉住他的右臂。乐平皱着眉头，朝他看了一眼：“我真的没有在吵架。”
他又看回时光。
时光抓着棋谱，望着他的眼神直挺挺的。
“还有……”乐平咽了咽口水，手在桌沿捏了一下，“下午的时候，复盘阿石的对局时，你也没怎么说话，你的注意力一直都在你自己的棋谱上。
“我说完了。”
他瘪起嘴，用沉默应对着在这个房间里愈演愈烈的尴尬气氛。
作为几个人里最年长的人，杨海没有先发声，他看向身旁的陆力。
陆力恰好也在瞧着他。两人彼此对视了半天，把目光一齐投向站在最前边的时光。沉默在蔓延。时光低头看了一眼棋谱，他的脸有些红，然而没有太多尴尬的神色。他走了几步，把卷好的棋谱塞到杨海手里。
“海哥，帮我拿一下。”他硬邦邦地说。
“啊，你要——”
杨海惊讶地看着他，眼看他一步步地走到乐平的桌子前。他站了起来：
“时光……”
“你和阿石的复盘我真的都有听见。”时光没理会他。他瞧了坐着的乐平一眼，伸手把乐平面前的棋盘拖到自己面前，又打开旁边的两盒棋。
“我证明给你看。”
他看着棋盘说。
“你……你干嘛……”乐平有些不安地把椅子朝后挪了一下。
他看着时光从棋盒中取出棋子，在自己面前的棋盘上摆起来。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时光换了一个位置，走到赵石面前，依样画葫芦地把他面前的棋盘也拖到自己面前，继续用棋子在上边摆。
陆力站得离他最近，他先是眯着眼睛看棋盘上的情况。十来分钟之后，他眯着眼睛瞪大了。杨海靠在他边上，他只看，也不吱声。
“好了。”
时光舒了一口气，他后退两步，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两个队友。
对着自己面前的棋盘，赵石张大了嘴巴，乐平则只剩下了发愣。
那是两盘棋，一张是赵石的对局，一张是乐平的对局。他们二人各自仔细看过，居然一步都没有放错。
“我真的都在听，一步也没漏。”
时光瘪了瘪嘴。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间会议室。
“我走了，去吃午饭。”
对局进行到一百六十五手，俞亮站了起来。他朝小段点点头，拿起自己放在椅背上的外套。
“啊？可是对局还没有结束耶……”小段看着他的背影喊道。
“他会输的。我是说时光。”
背朝着他系好风衣的扣子，俞亮转头对他道。
“会输……”看着他走远，小段在椅子上呆了一会。
会输就不看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三下，时光坐在酒店大门口的台阶上一愣。
他把口袋里震动的东西掏出来，掀开看见是母亲的来电。他按了接听。
“妈妈。”
“小光啊，这几天在苏州是吧？”女人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回音，时光估计她正在医院里。
“嗯。”
“怎么了呀？为什么你好像没劲？”
“……我输棋了，妈妈。”
贴着听筒，时光又恢复了之前托下巴姿势，手肘撑在膝盖上。
酒店门口正对着十全街的支路，傍晚后正是酒店上客的时辰，车流和来者俱是络绎不绝，偶尔有人经过他身旁时会对他投来奇怪的眼神。
“输棋而已嘛。吃饭了吗？”
“嗯……吃了。”时光抓着耳朵回答。
“吃了什么呀？”
时光抓耳朵的手一顿。
“……炒……炒米粉吧。”
女人在对面顿了一会，稍微带了点叹息地说：
“你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确定啊？”
“那就是炒米粉。”时光马上正色道。
“唉。”女人在那头持续叹气。“照顾好自己。友谊赛应该也不是很紧张吧？你也没去过苏州，有时间多玩一玩也行。”她说。
“嗯嗯……”时光听着电话，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铺的台阶地毯。
“还有啊，我跟你说。”女人在对面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爷爷知道了。”时光抓着手机，听得一个激灵。他的肩膀颤了一下。
“爷爷……爷爷怎么说啊？”他问，想了想又道：“妈妈你说得太快了吧……”
“不是你跟我说过俞亮的师兄已经知道你们的事情了？爷爷也要知道呀。”女人回答。“那爷爷有没有生气啊？”时光再次抓头。
“爷爷啊，爷爷……爷爷说。”女人讲到这里，捏了一下说话的腔调，“‘都怪这个小兔崽子，给老李老冯家孩子结婚的份子钱以后都别想再收回来了’。”
时光怔了几分钟。
“……就、就这些吗？”他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是啊，就这些。”女人说到这里才笑了，“你还想要爷爷再说什么呀？”
时光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眼前的开来开去的车和走来走去的人都像含进嘴里的跳跳糖一样雀跃着攒动起来。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
“妈妈，我爱您！”他大声吼道，人也弹簧似的从台阶上蹦跶起来，把旁边路过的三个年轻女生吓得直往台阶另一侧躲。
“好了好了别肉麻了，在外边稳重一点，都是进国家队的人了。”女人嗔怪道，“妈妈要挂了啊，还得上班呢。”
“哎妈妈慢走，妈妈再见！妈妈您是我见过的最年轻最漂亮最温柔最可爱的妈妈……”
时光也不管到底肉麻不肉麻，反正逮着什么话甜就说什么，趁着女人没挂机的时候突突突地把能说的好话全都说了一遍，把女人在那头逗得闷声直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