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很小的时候，时光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是空无一人的走廊，两侧的墙上的下半截粉刷着淡绿色的漆，上半截是雪白，就是那种普通的医院走廊，跟母亲上班的地方差不多。
走廊很长，尽头开着一扇窗户，有半道斜阳映入。在这个梦里，上上下下都是安静的，唯一响起的只有时光自己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奔跑。为什么要这样跑？他不知道。笔直而空阔的走廊在眼前展开，他朝前飞奔，右手在身后背着，似乎这时他也在扯着谁一道朝前跑。走廊的阳光尽在咫尺，他朝前伸出手，梦境突然就断了。
年幼的他就此醒来了。同时残留在他那颗小脑袋里的，还有一些很莫名的伤感。关好门，转过身去时，这个梦的回忆忽而回到了时光的脑海里。
他扭头看向走廊通向楼梯口的朝向，那儿早已是人来人往。医院并无真正的休息日可言。他关好门，走开之前先借着门上镶的玻璃自照，大概整了一下仪表。其实他现在也还只是穿着自己来时穿的衣物，不过裤腿和外套下摆的部位都有些皱得厉害。此前他用力揪住那处的衣料往外拉扯了好几把，但用处不大，该皱的地方还是皱得发蜷。他最后又努力了好几次，实在没辙了，只好放弃。他松开手，转身走开的姿态流露出些许犹豫。
医院的交班时间是上午八点，如果母亲要回去的话，现在恐怕正在值班房收拾东西。从俞亮的病房到母亲所在的值班室大概要穿过两条半的走廊，距离不长不短，不用花太长时间，可时光还是尽量放慢了步伐。他得等，他想等，总要再等等：他踌躇万分，胸中隐隐地心焦。但他不能把这一切都表现出来，不能给自己那样的暗示，这是他通过之前的经历所得到的经验——否则只会让自己更着急。
他沿着走廊右侧墙壁往母亲的方向走，慢吞吞的，走廊的一切从他的眼际划过。病人。医务工作者。粉刷成绿色的下半截墙面。空白的上半截墙面。挂壁的电子液晶时钟。贴墙摆放的座椅。拐角的咨询台。大厅里钢制的联排椅子。墙角摆放的常青树。窗台的文竹。他转了一个弯，神情中隐隐紧绷。走廊窗外大片的稠李树和香樟在夏日的天空下摇晃。他弯过走廊的拐角，拿眼睛去找值班室的铭牌，人中在夏日的上午沁出薄汗。
在门前定了几秒钟的神，他屈起手指扣响门板。
“哪位？”
母亲果然还在里边。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猝然间收紧了。一秒、两秒、三秒，门在面前被打开了半条缝，里面露出女人挽了一半头发的身影。
时光快速地捏紧拳头，他把两只手都小心翼翼地藏在身后。母亲已经换下工作服，大约很快就会回家去了。见到她来开门，他的目光顿时充满闪烁。他不敢太直视母亲的眼睛，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在值班房里乱七八糟地飘来飘去。
看见他的刹那，母亲的眉头耸了一下。而后，她没有显出太惊讶的神情——不如说她现在没有什么表情。看到儿子来，她只是很沉默。“先进来吧。”她说，侧开身让时光进屋，自己转身往屋里走。
会儿倒上起规矩来了。女人从更衣间换完便装出来，一眼就瞧见他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的模样，都不用多看，就从他脸上认出了大把的坐立不安。
听见她的脚步声，时光噌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妈妈！……”
母亲抿了一会儿嘴，用生着细纹的眼睛凝望了他许久，缓声说：
“现在还很早。你怎么现在就起来了？”
她的脸色有点泛黄，眼袋也显出浮肿。这些都被时光看在眼里。在她的跟前，时光登时感到喉头发紧，胸中涌起酸涩的感情。这一刻他突然鲜明地感觉到了一些此前被他忽略过良久的东西：在那些自己反复地受到折磨的岁月里，家人也是支撑他前进的力量。他的脑海中霎时间迸发出许多回忆，它们令他一时难以开口。他轻咳几声，才用有些紧绷的语气答道：
“我、我……我就是，来看看您。”
他说着话，眼底有点酸。想起清早发生的“事故”，他希望母亲不要把这句话当成是他的借口。
女人对他轻轻眨了两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笑了笑，“你懂事了。”她说，右手不着痕迹地伸上前，食指点了点他的胸口，“可是，纽扣怎么还扣错？”
她指向时光的胸口，时光低头看下去，脸上立刻就是一阵尴尬。
“呃，我……”
他马上讪笑连连，匆忙去解自己领口到胸口下边一段的纽扣，“那，早上房间里，不太亮不是，我没瞧清楚呢。”他碎碎地回着嘴，手上动作重新扣扣子的动作有点乱。
母亲停了一会，略显迟疑地说道：
“你好像没有这件衬衫。”
时光扣扣子的手蓦地一顿。“……啊——？”他抬起脸，眼中错愕。
“我是看到……”女人的目光在他肩周一带打量，她用手在他的肩头处比了比长度，“这件衬衫的肩宽不适合你，才说的。”
她放下手，眼睛朝时光瞧过来，目光莹莹。时光转头朝自己肩膀上看了又看，没多久，他脸绿了。
这一定是失误，是败笔，是他眼拙。时光在心里疯狂地敲脑袋：怎么就偏偏在这么要命的时候犯了这种错？他想自己一定是早上去洗手间收衣服的时候把挂在水管上的衬衫拿错了。
看着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母亲轻抿起唇。她最终只是淡淡地说：
“回去了记得把衣服还给人家。”她拉好包带，越过时光的身边往外走，“妈妈就先回家了。”
她说着话，鞋跟踩在地砖上发出钝响。“哒”、“哒”。时光心里一颤。他扣扣子的手倏而停下，喉头再度发紧。他看见母亲越过自己的身侧，脚步在耳后轻响。
就在女人即将开门的瞬间，他忽然喊出了声：
“妈妈！”
他转过身去，看着母亲的背影。他感觉自己有些颤抖。
“您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有些焦虑地咬紧下嘴唇。他知道母亲恐怕一直都在忍耐着什么，这让他非常难受，她也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
香樟树在值班房的窗户外摇曳，摇来晃去，晃来摇去。一门之隔的走廊外声音嘈杂。半晌，母亲的话淡淡地响起，却是另一个问题：
“时光，妈妈……有件事想问你。”
时光的眼神颤了颤。他的拳头在身侧捏紧，松开，又捏紧，又松开。
“那天……你那么大半夜的，就跑到北京去了。”她对着门上镶嵌的玻璃说话，半张脸倒映在玻璃中，对着时光，“我怎么劝你都劝不住。”
“当时你说，你要去参加集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后来打了电话，问国青队的……那个俞老师。他告诉我说，再过两个星期左右才是陆续报到的时间。”
她的话语轻轻的，“我后来去了你租的那个屋子，我就只是……想着，打扫打扫卫生，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从北京回来。
“结果我发现，你好像，没带什么衣服过去。你有一个大箱子，二十四寸的。年前你去……俞亮家合训的时候，你用的就是那个。我看到你房间里的那口箱子，我就纳闷。我就想啊……这孩子去集训这么多天，怎么东西不收拾齐全就走了。”
她低了一下头。脖子朝前微微地弯曲着，时光咬紧嘴。
“你只拿走了一件明黄色的T恤，还有一条水洗布的牛仔裤，外带一些贴身的衣物。”她的声音低而清淡，“我当时整理了你的衣柜。”
她的话渐渐让时光如鲠在喉。他攥紧拳头，嘴唇微张：“妈妈……”
“小光，你……你已经长大了。”女人的声音轻轻的，“你能挣钱了，你也懂事了。你能照顾别人，也能照顾你自己了。不管你做什么，妈妈都会爱你。”她压抑着说，“妈妈……妈妈现在，其实，就是想知道——”
“……知、知道什么？”时光喉头发紧地问道。
——
“你三更半夜的，穿着你最喜欢的那件T恤，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去……为的，真的是围棋吗？”
她终于舍得回头。当她望向时光，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妈妈，就是，很想知道这件事。”她挤紧眉心，两行泪水很快从她的泪沟滑下来。时光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她自己也有点猝不及防。不过，她很快就用手拭去了泪水，勉力让表情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时光绷着嘴角。实际上他有点绷不住，在女人抬手揩拭眼角的时候，他也快速地擦了一下脸颊。然而他想开口时还是因为哽咽而不能及时地接上话。他咳了咳，才用有些沙哑的嗓音接道：
“您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些？”
的儿子面对面说过话了，她心里不愿意这样。
可是，她还是说道：
“或者，你是……因为，俞亮——才去北京的？”
她已经不再流那样不由自主的泪了，但她还是重复了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件事，小光。”
看着儿子的神情，她咬了一下下嘴唇，“你感到为难，不告诉妈妈，也行。但是……妈妈希望，你自己心里能清清楚楚的。”她低了一下头，又用手揩了揩脸颊，“妈妈知道，你平时训练很辛苦、很努力。
“妈妈……也不需要你成为多么优秀的人。这一辈子，我的儿子能平安健康地度过，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但是，妈妈也不想看到，你努力了很久的东西，被浪费掉。”
她稍作停顿。时光则怔了怔，母亲的话霎时间令他心潮起伏。
“当初——”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那么坚定地来找我，说你想学棋，想去道场，我让你去了。
“后来你不知道怎么就不下棋了，看到你那么难受，妈妈也难受。妈妈想你不下就不下吧，我的儿子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她抿着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之后你又开始下了，虽然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妈妈看得出来。”她看向时光的眼睛，“看得出来，你高兴。”
“继续去下棋，你很高兴。”
时光瘪着嘴，捏在身侧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紧到让他手骨发疼。母亲看着他，略带心疼地放缓了语调：
“想想，今年以来，你回家得少，在棋院待得多。妈妈跟你们队里的俞老师，也聊了聊，他跟我提到棋院最近出的事……也谈到你的训练情况、在队里的生活，还谈到国家队召集了你和俞亮。听了这些，妈妈在心里为你高兴，为你骄傲，也为你难过。
“从你定段到现在，快两年了。这两年里，从一开始我不同意你去道场，再到现在，你历经波折，可还是过来了。想想当初你在道场的时候，想想你刚去国青队的时候，想想你因为那个朋友而痛苦的时候……你有很多放弃的机会，可是你还是走了过来。”
“妈妈。”时光抬起脸，他的眼眶有些泛红，“我知道。”
“妈妈绝对不是，有什么成见。”女人抬起手，用手掌肚揉了一下眼睛，“妈妈只是很担心，在你痛苦得快要放弃围棋的时候，你为什么三更半夜的突然就决定去北京了？你过去，是为了你自己呢，还是为了俞亮？你继续下棋，是因为你喜欢，你想要这样，还是……因为俞亮在那里？
“妈妈不是对你们有什么意见，妈妈只是……只是希望你做的一切都值得，将来不会让你后悔。因为下棋，因为成了职业棋手，你的人生早就已经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了，你现在，也已经不是孩子了，你不可能再回到校园里，完成升学，过其他人过的生活。接下来等着你的，是你作为职业棋手的人生。
“倘若，你是为了俞亮——为了跟他在一起，才决定继续这样的人生，或者说——这样一种职业生涯。”她皱了皱鼻子，“那妈妈可能，不太愿意祝福你们。”
“在和你爸爸离婚之前，妈妈曾经很犹豫。我不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破碎的家庭，也担心你受影响。可是，在那个时候，你和爷爷却支持了妈妈，是你们给了我迈出这一步的勇气。
“在我的心目中，你不止是个懂事的孩子，也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有的时候，你也让人操心，但在大事情上，你很聪明，甚至小小年纪，就比很多大人都有主意、都拎得清。
“妈妈不期望你成为多么伟大的人，但妈妈希望你能找到自己一生的事业。将来你不仅要靠它吃饭，也要靠它去生活。你不能因为想跟一个人在一起就做这样的选择，这个世上没有人值得你这样做，小光。”
女人叹息，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终于卸下了某样负担。她转过身，这回她真的打算走了。
“先说到这里吧。妈妈就先回家了。”她说。
“妈妈。”她的儿子突然出声，“您想知道吗？”
她伸向门把的手停在半空。时光捏紧拳头，压抑着战栗，在她身后说：
“我可以告诉您。
“我可以告诉您：想继续下棋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喜欢围棋，我要过围棋的人生，也不愿再让自己被糟糕的情绪困住，我要走出来。所以我要继续下棋，坚持下下去。至少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最一开始的时候，我、我的确是因为他，因为俞亮——因为俞亮，我才走进了职业棋手的大门。
“这千真万确。我骗不了您，更骗不了我自己。”
他说到这里，一团气哽上喉咙。而本来凝视着他的母亲眼睛瞪大了片刻，眼眶徐徐地盈满泪水。
“……那你觉得这值得吗？为了这一个人，做了一生的决定，就这样安排了自己的一辈子？”她用有些发抖的声音说。
时光咬了咬下唇。他的眉心凝成结，面对着母亲苦涩的表情，他的心头亦有万般苦涩。然而他说：“值得。”
母亲望着他，满是泪水的眼中划过一阵迷惘。
“妈妈，我知道，在您眼里，我可能做了一件傻事。”他咽口水，朝母亲迈出了半步，“可事”到如今，想起我做过的选择，我的内心没有什么后悔，即使我难受过。
“所以我相信自己没做错。”
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时光。”母亲抬手揉了一下眉心，她看上去烦恼极了，她用含着疲倦的嗓音对儿子说，“我认为你是去下棋的，这是你给你自己选的路。”
“我是。”时光说，他的话里难掩焦急，声音也大了一点，“我是！”
“这就是我给自己选的路。妈妈，我下棋，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俞亮——这是一回事，对我来说就是一回事。”
他平复着呼吸，轻轻地、战栗地吸气。忍着满眼的泪水，他走到母亲面前，握住她的手。
“妈妈，您知道吗？”他说，“实际上在我下棋的时候，我觉得俞亮有没有跟我在一块，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他用手背擦了一下脸颊，摇摇头，“因为我老是觉得，我能看见他，我一抬眼就能看见他。
“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普普通通地上学、放学。后来我碰见了引我走上围棋这条路的人，我的围棋启蒙老师，您不认识他……不过将来我总会告诉您的。”他眨了眨眼，语速逐渐恢复平和，“可是，一开始的我，只是把下棋当做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在做而已。
“是俞亮改变了这一切。不如说。”他揉了揉脸，“因为俞亮，我开始想追求跟从前不一样的人生，他给了我这样的动力，让我有勇气去做那些以前自己懒得做、或者不想做的事情。
“我想追上他，像他一样，发光发热。我想自己也可以成为这样不平凡的人，这并不是我想不想跟他在一块这样的事，它们不一样，妈妈，太不一样了。
“去年，我的围棋老师永远离开了我，我当时很难受，差点不想再下棋了。可是后来我重新拿起棋的时候，我懂了。”他点点头，“他就在我的棋里面。只要我还在下棋，他就会一直在。他就在我的棋里，在我的形象里，是我的一部分。
“而俞亮，他塑造了这样的我。他让我有动力不停地打磨，也让我认清了自己。“他让我努力地超越自我，变成更好的人。”
他咽下唾沫，喉结在颈子上缩着，“直到现在，他也仍然是激励我的对象。
“我不用跟他在一起，甚至不用亲眼看见他。只要想到他，我的心里就有力量。这就是他对我下棋的意义，妈妈。我选择继续下棋，跟我选择他——这是一码事。”
他揉了一下鼻子，犹豫了一刻，接着说道：
“可是，妈妈，您知道吗？在抛开棋手这个身份以后，我又看见了不一样的他。
“我曾经想过很久，想我该怎么才能跟他做朋友。这事儿我从以前就在想，想到现在。
“我想跟他做朋友，做他唯一的、最好的、最亲近、最不可分割的朋友。我……”他瘪了一下嘴，握着母亲的手也捏紧了，“我想靠近他，我想不停地靠近他。”
“想关心他，想让他开心，让他感到幸福；想让他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想让他也因为我而感受到力量；想保护他；”他咬紧了下唇，慢而郑重地说出了下一句：
“想、想……想爱他。”
“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也不太了解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但他是——是唯一一个会让我想起这种感情的人，妈妈。
“所以我想和他在一起。这不是玩笑，也不是一时兴起。下棋是我一生的选择，跟他在一块也是。”
他忍着颤栗说完，看见母亲的眼角又滑下泪水。他吸了吸鼻子，伸手拽着袖口给母亲擦拭。
母亲低了一下脸，滑着泪的面颊从他的掌心擦过。如今她依然保持着温和，只是脸上悲伤难掩。她朝儿子摇摇头，示意他自己无碍，同时用手捂了一下眼睛。
“妈妈……”
时光看着她从指缝间的湿迹，终于也难忍泪水。他含着泪花，把已经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人拥在怀里。
“妈妈，让您难过了，对不起。”他吸着鼻子说。
母亲没有接话，也没有避开他的拥抱。走廊中的人声和脚步声细细地响动，良久，她只是伸出双臂，回抱了一下她的儿子。
“妈妈知道，妈妈知道了。”她压下声音中的泪意，两手轻轻拍打着儿子的背，“小光，让妈妈好好想想吧。”
“给妈妈一点时间，让妈妈好好想想，想想自己该怎么做……”她轻轻地念叨着，手掌一下又一下地顺在儿子的脊背上，“妈妈也不是什么都会知道，妈妈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情，妈妈也会害怕、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她说到最后，紧紧地拥了拥儿子的肩膀。
听见母亲的声音，时光把脸紧贴在她的发间，无言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条光越过窗户，透进走廊。这是夏日上午的阳光，分片而破碎地落在每一间室内。听见门在身后打开，俞亮应声回头，反应快得像一只被戳的蚂蚱。
“时光？”
露出了一种不由自主的轻笑。
“嗯。”
时光的回答有些恹恹的，看起来颇有心事。他踱到床边，捡起自己的衣服，伸手开始解自己的纽扣。他的模样很快就被俞亮瞧在眼里，俞亮眨了眨眼睛，笑容渐渐在嘴边收敛了。
“时光，你怎么了？”
他半坐回床上，一伸手抓住时光解纽扣的左手。时光一抬眼，对上他凝视自己的眼睛，又黑又亮。
离得这么近，俞亮发生他的眼眶有些泛红。他抓着对方的手也不由得收紧，比方才更用力了。“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他说。
时光的手停了一下。
他看着自己胸前绽开的纽扣，一时有点不敢看对方。“妈妈她……她知道了。”他清着嗓子说。
俞亮拽着他的手腕，一时有点发愣。“知道了？”他挑眉。
“她知道……我跟你的事情了。她发现了。”
时光抬起眼来，这回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只觉得这双眼睛又深又黑，又湿又亮。“你——”俞亮的声音里隐隐发紧，“你怎么对她说的？”
“妈妈说，她要想想看，对我们的事情。”时光半垂着眼睛答道。“我……我希望她不要太难过吧，也希望她同意——”
“我是说你。”俞亮咬了咬下唇，他拽紧时光的手腕，“我是问你，你是怎么说的？”他的视线”在这一刻几乎紧紧黏在时光的脸上，“如果她不同意呢？”
时光张了一下嘴。
这个问题让他很难一次性回答，俞亮也明白。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忽然从床上翻了下来，光着脚站到了床的另一侧，手里紧紧地抓着时光的腕子不放。
他把时光困在了自己跟床头柜之间，让对方无处可去。“她要是不同意呢？她要是说不呢？你——”他咬了咬槽牙，手指有些颤抖，“你会怎么做？”
时光鼓了鼓腮。他的眉头紧锁起来。是的，这的确是个难题，可是他现在有面对的可能。要是让他立刻回答，他属实不太能答得上。而俞亮的下颌绷紧着，他的嗓音也有轻微的颤抖：
“我、我不会同意的。”
他说。
“……俞亮。”时光抬起脸来，他看向对方的脸，对方的样子让他想出言安慰，“你先冷静一下——”
“我不会放你走。”
俞亮咬牙打断了他，手臂突然发力，把他扯进自己的怀里，同他额头相抵，胳膊也用力地卡在他的背上。时光听见他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
“我不会放你走，绝对不会。”俞亮低低地说道，不停地用脸蹭着时光的鼻尖和嘴唇，好像这样做就能把时光一直锁在怀里似的。
他很难有这么失序的时候，时光抿着嘴，伸手轻拍着他的肩头。“俞亮，你冷静一下。”他再次说。
抱了他好一会，俞亮手上的力气才松开了些。但他还是重复道：
“我不会再放开你。我已经后悔过一次，我不会再让自己犯同样的错。”
他渐渐松开怀抱，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捧起时光的脸颊，让对方正视自己。时光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些，他的嗓音微微发涩：
“俞亮，你不用这样自责的。”
“我没法不这样。”俞亮深深地看着他，用额头碰着他的眉心，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实在是……让我没法思考了。”
“我知道，我知道……”时光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捏着，回应道，“我都知道。”
仿佛是用刀剖去他身上的一块肉一样。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他闷声说，嘴唇在时光的眉心上蹭了蹭，情绪终于比方才镇定了一些。
时光摇摇头，他用鼻子顶了顶俞亮的脸颊，轻声说：“不要太担心。”
离开俞亮的脸时，他禁不住在对方的嘴角碰了一下。对方突然发怔的模样让他眉眼弯弯，心房中不知怎的又酸又胀。
“明天就要回北京了。”他扶着俞亮的肩头，认真地看着对方，“现在去有点匆忙。等夏训结束，我们抽空再回方圆一趟吧。
“你带我去见俞老师，见你的妈妈；我也带你去见我的妈妈，还有我爷爷。
“我们一起去对他们说。我答应你，我不会放开你。”他笑了出来，“我觉得妈妈会理解我们的，俞老师也会。
“我们一起努力吧，这也是我们自己的事。”
他认真地盯着俞亮的眼睛说道。阳光须臾间洒落在他的肩上，几乎把他半张脸都柔化在光里。
俞亮深深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