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81章

  “我还是觉得不行。”

  往门口瞅了瞅,时光把准备迈出去的左脚又撤回来。这次他转头看向俞晓旸。几束夜间的天花板给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眉头挤在了一起,不细看甚至叫人疑惑他是否是生气了。

  俞晓旸朝他抬高了眉毛。这神情同俞亮近乎一模一样,连累时光思维上打了个顿,他的话稍后才出口:

  “我先不先的,也不差这一会儿。”他是对俞晓旸说的,“可是老师,您已经差了很多次了。‘再等一下’、‘下一次’,这种话说多了,跟没说不是一样吗?”

  “呃,时、时光啊……”方绪摸了一下额头,他现在有点头晕,“小亮不是说了——”

  “我又没在跟他讲话。”时光皱起了眉,他打断的是方绪的话,但对话的人依然是俞晓旸,“俞老师,您刚刚说的都是借口吧?恰好现在俞亮又叫我,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再等一会’了。”他轻轻吞了一下口水,垂在身侧的两只手都攥紧成拳。

  他盯着俞晓旸的脸,某种力量在驱使他继续说下去。

  “好奇怪,您有那么多话可以对我说,但为什么就是不对他说?为什么?大晚上地到这里来,应该不是只为了坐在这里跟我聊天吧?人都走到这里了,为什么偏偏要在门口停下来?”

  “咳、咳……”

  沈一朗吸了一下鼻子,他抱住双臂,干咳几声,默默跟方绪挤到了走廊另一边靠着消火栓的地方,和对方一道扶了扶眼镜,四只眼睛两对镜片一时间齐刷刷地望着走廊东侧看起来形如对峙的老少二人。

  已经到了深夜,走廊中安静得连风声都听不见。微妙的气氛在其间弥漫,一厢是对峙,一厢是沉默。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沈一朗做了个深呼吸,在旁边悄悄压着声音对方绪说:“绪哥,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一下比较好?”

  方绪语气平板地接道:

  “那你先走啊。”

  “……我现在走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沈一朗又问。

  “那你就留下——”

  他的回答让沈一朗产生了一种自己本不该问的感觉。

  俞晓旸沉默着,他的双眼在这样的对峙中罕见地敛起来,流露出犹豫的神情。“你希望我进去吗?现在?”他想了想,问道。

  “……嗯。”

  时光别了别左嘴角,轻轻地点头,而后又猛摇头,“不是我希望……”

  “那么……你觉得,是小亮希望这样?”

  “不……呃——”时光有些语塞,他的喉结因为吞口水的动作而上下滚动,半晌他轻声说,“这只是——不,是应该——应该是为了您自己。”

  男人愣了一下。

  时光清了清嗓子。方才的开口纯属一时情急,这会儿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望向俞晓旸的目光底下也悄悄藏了些敬畏之意,然而他还是继续说:

  “您应该也不喜欢吧?总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刚才您明明都已经有所打算了,现在就不应该再找借口停下来。您认识他快要二十年了,这二十年就是他现在所能有的一生,而他的半生可能都在等待着您。总是‘等等’,等到什么时候呢?以前您不明白这件事,大概算得上情有可原,但现在您也明白了不是吗?我只是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这样也一点都不像您。”

  他说完话,即刻抿住了嘴,下腮有点发鼓,双唇咬得紧紧的,神情严肃又执拗。“……老、老师啊……”

  方绪一直在旁边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待时光终于说完,他才小心翼翼地插话:“我……我也在想呢,您、您明天不是还要接见韩国棋院那边的人么,我寻思,您早些进去,看看小亮,然后也早点回,不耽误明儿事,是吧……”

  俞晓旸在另一边的椅子上转过头,朝他看了又看。没多久,男人忽然笑了一下。“你倒是很会给我找台阶下,方绪。”他说。

  时光看着他师徒俩一来一去地对话,拿不准俞晓旸现在是什么态度,他只能瞟向方绪背后站着的沈一朗。

  沈一朗冲他扬了一下眉,闪电似的把两眼转到另一边去了。

  得,看来好兄弟这回不打算给他帮腔。

  事,他也明白,真要付诸实践总比嘴上说说有难度多了,可……

  可他真的认为俞亮需要,或者至少是,值得有一个说法。

  不必谈要谁原谅谁,也不是非要追究谁对谁有愧,而仅仅是一个说法,一个父亲对儿子多年来未尽到责任后能给的最直白的交代。他知道俞亮本人可能早就不会再期盼这种东西,但这不代表它不重要,不代表它会没有意义。

  “看来我真的是该退休了。”良久,男人抬起布满细纹的上眼皮,他朝对面的时光微微地笑”了笑,嘴角的纹路揪起来,“已经到了要我的学生来教我做事的地步了。”他抱起双臂,从长椅上站起来。

  随着他站起来的动作,时光不禁往后退了半步。方绪在旁边诧异地说:

  “老师,您是要……”

  “唉。”俞晓旸松开双臂,他简单地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套褶皱,回身对着另一边站着的两个人露出一个有几分为难的微笑,“总不能叫他小看我吧?”

  说话间,他扭头同对面站着的时光对视,抬了一下眉头。

  空着的病房门兜兜转转后还是先留给了俞晓旸。

  房门一关,原本在走廊里站着的三个人立刻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方绪更是整个人都往后瘫在了椅子上。他一边歪着头看向坐在自己斜对面的时光,一边摇着头说:

  “我简直要被你吓死了。”

  “哈哈,真的太意外了。”沈一朗比他稍微坚强一点,只是靠在墙上使劲拿大拇指摁自己的太阳穴,“时光,你平时跟他讲话也这样吗?”

  斜对面的时光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先看了一眼面前关起来的病房门,才有点后知后觉地把手摁在自己的胸膛上。此刻他觉得里边那个器官在砰砰砰地狂跳。

  “……没、没有啊。”他半捂着胸口,抬起下巴。听到斜对面二人的提问,他的神情显出几分无辜的意味。

  “以后,最好也,保持。”方绪舒着气,要不是因为还在医院病房,他现在真的很想再给自己来根烟,“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时光。”他长叹着气,一面整理情绪,对时光说:

  “我,我跟了老师几十年了,我就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你胆儿也太肥了。”

  时光吸了吸鼻子,鼻头一皱一皱的。过了一会,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自己的后脑勺,“我、我其实,我也挺害怕他的。”

  “你别。”方绪朝他张开左手五指,手掌摊开着向他直晃,“你别跟我说你怕,我不想听。”

  靠在他对面的方绪从椅背上抬了一下颈子,投向他的目光里带着三分新奇六分欣赏和一分玩味。“不过还是多谢了。”他讲着,伸手挤了挤自己的眼中睛明穴,“否则,还不知道这两个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像这样说上话……”

  他直起腰,单手搭在椅背上,沉默地朝走廊南侧的拐角处张望了一会。时光抬起眼,忍不住问道:

  “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吗?”

  “韩国那边正在邀请他过去呢。”方绪半敛着眼,空着的右手在自己脑后抓了好几下,“一去少说也得一个月。小亮接下来还有天元赛,还有三星杯的本赛……”他抿了一下嘴唇,“其实这么看起来,他们两个能坐下来说说话的机会本来就很少。你也说了,‘等一下’这种事,做多了跟没做其实根本就没有区别。哼……”他歪了歪唇角,笑得有点凉意,“哪有什么永远的‘等一下’,不过是想找点借口给自己的心理建设做缓冲罢了。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缓冲再多也只是为了最后的临门一脚,老吊着可不是个事儿。”

  他轻舒一气,转眼看向时光。看了几分钟,他微微一笑。

  “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他问道。

  时光的神情凝了半刻。而后,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可是……”沈一朗犹豫着开口,“不知道俞亮等下会不会失望。”他望着时光,“他一醒来就”

  问我你在哪里。”

  时光努了努嘴,放在膝上的手再度攥了起来。

  “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的,哪里也不去。”他轻轻地接道。

  穿过病房房门的玻璃,走廊内的低语像收音机的杂响那样不甚清明,对此间的二人来说则约等于无。

  关好门,俞晓旸转过身。

  他没有先去看病床上的儿子,而是转眼先在这间病房里打量了一圈。

  是单人病房。他的眼睛在夜间不太容易视物,只感觉病房中有很多东西只剩下了白色的轮廓。一股医院场有的“清洁”气味溢进了他的鼻腔内,他咳了几声,把手背在腰后,目光总算朝靠南的那侧转过去。

  俞亮在他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拖着身体坐了起来,那还挂着点滴的右手拖累了他,否则他现在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让自己半坐半躺似的面对自己的父亲。

  “不用坐起来。”

  父亲对他说。这暂时让他停下了那种要继续挣扎着坐直的行为,对病房另一头的男人投以略显困惑的目光。“爸。”他喊道,被烧得充血的喉音粘滞而低哑。

  男人对他点点头。起初俞亮还没有表露出太明显的反应,然而,当他看见自己的父亲就着方才方绪坐过的椅子在自己床侧落座时,他整个人都无法自已地不安起来。

  “不是说过了,不用坐起来。”

  男人对他抬了一下眼皮。他没有看着自己的儿子,拿目光在房间内逡巡了一圈,他把手伸向床头柜,那里有一只看起来还挺新鲜的水果篮。

  “吃橘子吗?”他用检查一样的眼光看着篮子里盛的水果。

  “……不。”

  半靠在床头上,俞亮的眼睛望着他。晕眩不断在他的颅内回旋,他咬了咬槽牙,坚持不让自己在父亲的面前摔回床上。

  男人迟疑了好一会。“我听说,人生病的时候容易尝不出味道。”他讲,“果篮是谁给你的?”“是……”俞亮眨了眨眼睛,“是时光的妈妈……”

  俞晓旸怔了一刻。

  “时光的妈妈?”他望向自己的儿子,眼里充满惊讶。

  “是的。”俞亮低哑地接道。

  这回,他看见自己的父亲皱起了眉头。

  “你有跟……我是说时光的母亲,说过话?”男人拧着眉头讲完,又加了一句,“她知道你跟时光的事吗?”

  他的话语在不经意间多了一点审问般的压迫感,他的儿子咬了一下槽牙。

  “阿姨还不知道。”他回答。

  “哦。”男人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了一些,“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

  他的提问让俞亮狠狠地蹙了一下眉心。

  忍受着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晕眩,终于,在自己的父亲跟前,这年轻人抬起手,五根指头张开,狠狠摁在额头上。他的呼吸声也愈发粗沉。他固然不允许自己在父亲跟前流露出这副模样,可终究还是事不遂人愿。

  一些椅子拖动的声音在床前响起,父亲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床头。

  “快躺下去吧。”长着棋茧的手应势摁在他的肩上,推着他的肩骨,把他慢慢往床头摁下,“早就说了,不用坐起来。”

  那只手的力度并不重,却成了俞亮不能再挣扎着坐起来的最后理由。在被父亲扶回枕头上的刹那,天花板上投下的光束晃得他两眼眼球发涩。他眯起眼睛,本能地用手挡在自己的面前,父亲站在床边的身影宛如半块灰色的黑幕,巧合般遮住了晃向他双眼的最后一道光束。

  他感到自己的眼前暂时暗了下来,唯有蝉鸣在病房的窗外闷响。顷刻之间,他昏暗的眼底忽然晃过俞晓旸进门时脸颊一侧挂着的汗珠。

  由于他还在高烧的缘故,这间病房内并没有使用任何降温的电器,而眼下已然是夏天。

  张脸的两侧鬓角已经全都被汗水打湿了。

  “头还晕吗?”父亲问他。

  他瘪了一下嘴,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晕。”他声音微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