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79章

  回去的路上,俞亮整个人都显得很安静。

  抓了抓头顶,时光又一次扭回头,他看向车后厢,目光中隐有胶着。

  车厢在前进中一摇一晃,两排空着的把手在座椅的头顶上荡来荡去,这条驶向城南边的巴士刚与下班下学的人流高峰错过,如今后半截的车厢内人丁稀落,只有七八个人分散地坐在各处。

  即使被笼罩在窗外渗进来的暮色之中,且隔着好几个坐了人的位子,时光还是能一眼就把俞亮从人堆里找出来。这倒不是因为他现下里正对俞亮投入了多么大的关注,而确乎是这个人生得亮眼,哪怕是坐在乱哄哄的公交车后座上,脊背都会板得笔挺,短发利落,俨然一副刚下对局的青年棋士模样。

  如此这般的人,甚至不用着正装,简衣便服就足以像画布装饰框一样把他拱出整个视野。

  朝后厢望了又望,时光抓了抓自己的前额,把头扭回身体坐正的方向,双臂一时百无聊赖地耷在前座的靠背顶上。

  有件事时光没好意思告诉他,大约以后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他嘴上不喜在俞亮跟前露怯,连心底里的艳羡都少有出口,却又能随着了解的深入愈发同情当年在道场对俞亮那样执着的岳智。不论如何,至少在方寸的棋盘之上,俞亮是挥发激情的存在,他有着近乎于苦修般的信念,这样的态度自有一种无需体谅便可突出于生活的动人,可它有时候又能表现得令人黯然神伤。

  在感情的交流上,与俞亮相知是另一种体验,带着一个年轻人所特有的朴素、坦率、躁动,而躁动的末端,偶尔地,会窥见一点深黑色的墨迹——只有一点而已,它的名字叫阴戾,只有靠得最近的人才会察觉,其他人则对此缺乏想象和认识。

  时光察觉得很模糊,然而,在俞晓旸离开之后,当他短暂地随着黄麟先的脚步进入106、收拾完自己留在寝室里的一点东西时,他从寝室的窗口瞅见了那道靠在马路对岸香樟树边上的身影;那个瞬间,许多莫名的愁绪和伤感突然涌向了他的怀中。

  “俞晓旸。”黄麟先也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他颇有意味地望着窗外,许久接道,“跟他的儿子,还真的是……很奇怪。”

  “啊?”

  时光如梦初醒,他的肩膀一缩,猛地发现自己的小动作被黄麟先发现了。他的心里一下子就慌乱起来,“奇怪什么?”他故作镇定地说,两只手揪紧了一本死活题集,手心紧张得发汗。

  “唔,你怎么了?”黄麟先对他皱了皱眉头,十分不理解他这慌乱从何而来,但他还是答道:

  “也没什么,就是一种感觉。不过我们都是外人,说不上什么,随便评价别人的家庭关系也不好。哦——”他的话里打了个顿,“不过,你跟他关系不错吧?”

  “呃……呃,我,我跟他——还行,还,挺熟的。”时光干笑。

  “‘挺熟’是啥啊,熟到啥地步啊?”

  黄麟先弯腰替他理出了一摞题集。话是他随口说的,听在时光的耳朵里,半晌扯不出一句回答。

  分,叫熟不正确,叫不熟又显然不公平。

  “就,那样呗。”他含糊其辞地回答。

  “你说得好像你们关系不好一样。”黄麟先直接对他露出了个无语的表情。时光挠起了前额。他努力思忖了好一会,答道:

  “他应该是那种……不管熟还是不熟,都会让你想不停接近的对象。”

  黄麟先掐着腰,他挑了一下眉,若有所悟地点头:“那当然喽。在我们的同龄人里,他到目前可是段数最高的。”

  他一定会错意了,时光看着他想到。但他没有做别的解释,只是朝对方笑了笑。

  “不过我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奇怪了。”黄麟先摸了摸下巴,说道,“就是,老俞离开的样子,会让我想起我老爹。我老家外地的嘛,学棋和进的队都不在那边,结果我老爸一年都不打几次电话给我。”他歪了一下脖子,“可能他觉得我是个带把儿的,在外头多混混也不是坏事?”

  “……带,带把儿的?那是什么?”时光奇怪地望着他。

  “呃……这个我怎么跟你解释?”黄麟先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了他几秒,然后倒钩拇指,比划了一下,拇指晃来晃去,“就,我们男的,那个……带把儿,懂吧?”

  时光差点被他呛死。他的脸猛地涨红了,脑子里还瞬时想起了一些让他浑身都烧透了的画面。“去你的。”他揉了揉脸颊,说道。

  黄麟先后来走得比他预估的要早,据说是去赶车。等东西打包得差不多了,时光提着一只大布袋出门,赶巧撞见俞亮单手扶着香樟树干,另一只脚空着,在路边百无聊赖地踢石子。

  时光呆了一两秒,抬头看看天光,太阳已经没了,不过天色还算亮堂,操场上还有不少人在抢球,吹哨的声音拔高拉了好几把,周围又热,北二宿舍楼前整个都像锅里似的乱糟糟。也不知道算不算巧,时光还没来得及朝路对面打招呼,一只不小心被踢飞了的球就砰一声落在了离俞亮几米远的地方,又在地上弹了几下,骨碌碌地滚到了俞亮脚下。

  操场中心有人双手拢在唇边,朝俞亮高喊:

  “麻烦帮我们把球踢回来!”

  俞亮似乎一愣。他朝脚边瞥了一眼,发现了那只球。

  时光瞪大了眼睛——该不会真的要踢吧,在还穿着这么板正的西装的情况下?他还没思考完,俞亮就动了:右脚朝前一勾,砰地把球踢了出去。

  时光眼看着那颗球坠向操场中央,心里卧槽了一下:力气好大。

  “走了。”

  从操场的方向转过身,俞亮发现了他。他的表情趋近于平淡,眼睛里似乎有些疲意。他跨下人行道的边缘,迈开腿,三两步就穿过两人中间隔的路,站到了时光的身边来。

  时光随口应道:“好啊。”他拽着自己的行李袋,一边往前走,一边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俞亮只是安静地跟在他的后头,连他要去哪里都没多问。

  走了几步路,时光转头问他:

  “你要打车吗?这边不太打得到车,要不要喊绪哥?不过也可以坐公交。”“随便。”

  俞亮回答得很快,几乎没怎么经历思考的时间。他回话时眼睛望着操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可世上所有的漫不经心,恐怕都会跟俞亮这个人毫无关系。

  好奇怪,但说不出哪里奇怪。因为说不上哪里奇怪,就算想开口问问都让人无从下口。

  抱着自己的行李袋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时光又一次往车后厢望。这回不凑巧,他不期地望见了邻座上两个凑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女学生,年纪大概跟江雪明相仿。看着她俩频频咬耳朵又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看向俞亮的模样,时光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了一下,咯噔以后的感觉却很微妙,像细雨落入池塘或金鱼在水里摆尾。他忍不住向车后厢看了好几眼,视野被坐在中间位置的乘客切割成“之”字形。他自此有点轻微的烦躁,心里的金鱼尾巴在水底摆个不停,吐着泡泡往水面划。

  早知道就不坐了,他朝俞亮那排顶上挂着晃荡的公交车把手看了又看,闷闷不乐地想。

  位于城南边的合租公寓已沉寂多时,单手勾着背上的行李袋,时光用另一只手去裤兜里掏钥匙开门。

  这间合租房原本还是洪河找的,房租和地段都不错。后来洪河意外离开,这里就成了沈一朗的落脚点。那会儿时光还以为自己会在这间房子里住好一段时间,结果到头来这间合租房竟成了他和沈一朗的“宾馆”,有事来两天,没事就不来。

  到了上个月的光景,也是沈一朗联系他,问他愿不愿意把房子退租,毕竟现在两个人都不怎么需要住了。

  “那你就没有放假的时候吗?老跟别人住集体宿舍哪有在房子里方便。”时光接到电话时颇感不解。

  沈一朗在另一头少见地讪笑了几声,“我找了一处新房。”他说,“离潇潇学校近,房租我跟她一起分摊。”

  他的回答让时光呆滞了好几秒。

  “啊,所以,你们,是那个——”他结结巴巴地举着手机。

  “对啊。”沈一朗的声音里带笑,“我们在一起也蛮久了,她爸妈跟我爸妈也见过,所以……就同居了。”

  这可真是猝不及防的消息。

  群人里最早熟的一个(当然年纪上也最大)。

  不过,想起那个在道场来来往往,为定段而奔走匆忙、眼里只有围棋的沈一朗,时光仍然会感到一丝不真实。那个沈一朗跟现在的沈一朗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已经被现在的沈一朗给甩在身后了。

  那么他自己呢?现在的他是否也离当初的自己迈开了好一段距离?反检过去,他认为自己当然变了,但有些地方又没有什么改变。摸一摸自己的胸口,心中轻微的困惑被轻柔地抚开,他随手按下了客厅的吊灯开关。

  室内一下子就亮了。

  “你要不要去洗个澡?”

  他撂下行李袋,转头问俞亮。

  “嗯。”

  俞亮在另一边站着,把玄关处散落的鞋子全都拾掇好,又熟练地从鞋柜里拣出了一双磨损度更轻的塑胶拖鞋。时光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瞧见那双拖鞋鞋面上粘着的两朵塑料花。他禁不住笑了,想起来这还是年前俞亮来他家“避难”的时候穿的那双。

  “不然你穿双别的吧。”他忍着笑说,“这怪磕碜的,当时瞎买了一双。”

  他想把沈一朗的拖鞋踢过去,俞亮却已经穿上了,他摇了摇头:

  “我要我自己的。”

  “那行吧。”

  时光鼓鼓腮帮,躬身去换鞋。俞亮的脚步声从他背后嗒嗒到了浴室,门很快被关上。时光朝后望一眼,立时就“嘿”了一声。

  这傻子,热水器都没开呢。

  “你别别别别开水啊。”他朝隔着门的浴室里大喊,“电热水器没开,现在只有冷水。”

  里头没声儿。他从厨房开完热水器再折回来,听见门内窸窸窣窣的。他单手掐着腰,在门上扣了几下:

  “你还没洗上吧?”

  “……没有。”里头的声音回答。

  “先别急着洗啊,冷水要放一下的——你衣服已经脱了吗?”他又问。

  里头停顿了一会,闷声答道:“在脱。”

  “那你脱完了递出来呗,我给你洗洗。”时光摸了摸前额。

  “等等。”

  里头的窸窣声又响起来,时间似乎有些长。时光半靠在浴室门口,心中疑惑直冒,暗道他怎么脱个衣服洗澡都能这么磨叽。通客厅的窗户长年开着通风,不知楼下哪位住户,突然而然地大发闲情逸致,开了音响的摇滚猛地大声蹿上来: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我的手也被你攥住”“你问我还在想什么我说我要你做主

  “我感觉你不是铁”“却像铁一样强和烈

  “我感觉你身上有血”“因为你的手是热乎乎

  “我感觉这不是荒野”“却看见这儿的土地已经干裂

  “我感觉我要喝点水”“可你的嘴将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因为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干枯”“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i]……”

  时光想起这好像是黄麟先最喜欢的那个歌手给唱的,他对这首歌的曲调略有耳熟。他摇头晃脑地跟着听了一阵,转耳朵听见门里头有水声,他奇怪得很,马上扣门:

  “你好了吗?衣服怎么没递出来?”

  他扣了好几下门,里面依然只有水声。

  时光眉心一紧,旋即把左手摁在门把手上。“我进去了?”他朝里面说道,意料之中地没听到回话(也有可能是水声把俞亮的回答给掩盖了)。

  回不回问题都不大,他一把摁下门把进去,第一眼望见正对门口的浴室镜子上已经糊出了一层雾气,把他进来的身影映得灰糊糊的。

  他愣了愣,转头听见水声。抬首朝右侧看,先入眼的是一堆被潦草扔在脏衣篓里的衣物,肉眼就能看出全部都被雨浇透了;视线往另一侧靠墙的地方去,接下来,时光看见了让他惊奇的一幕。

  在不断上涨水位的浴缸里,俞亮往后耷着脑袋,背靠在浴缸边上。

  热水渐渐地把浴缸浸满。时光深吸了两口气,过去把浴缸上的龙头关停。

  了半天他决计还是先把干净衣服给送进来。

  他刚想动,浴缸另一边就传来低低的声音:

  “没睡。”

  “……啊?”

  他转过头,看见俞亮睁开了眼睛。浴室里热气蒸腾,他在浴缸的另一边渐渐坐直身子,用双手从身前掬了一捧水,朝后洒在头顶。

  气氛有点诡异,时光咽了咽口水,回答他:“那你泡着吧,我去开洗衣机。”他这样说,直觉里却又有什么在提醒他留在这里。

  镜子上已经被雾气糊满,浴室间的防水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灌满热水的浴缸内,俞亮的大半副身子都在水面以下,一头被淋湿的头发垂下来,挡过他的眉毛。

  左思右想,时光叹了一口气。

  他把门口的那只塑料马扎跟拉出来,搬到了浴缸边上。

  “……不是说要去洗衣服吗?”

  察觉到他的动作,俞亮在另一头动了动,把下巴从水面抬起来瞧向他。

  “我在给你时间啊。”

  时光托着下巴,坐在马扎上望他。

  “什么时间?”俞亮的眼神从湿刘海底下露出来,星星点点的审视。

  “你没点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时光反问。

  俞亮在水面上瞅了瞅他。不一会,他朝前挪动身躯,带起浴缸里的水,哗啦哗啦地响。

  时光好奇地望着他,直到他换了个坐姿,人到了浴缸的尾部。他在浴缸里用手沾了点水,抬起胳膊在另一边同样弥上雾气的瓷砖墙壁上划动。

  他放的洗澡水温度有点高,时光抹了一下额头想;同样映入他眼中的,是条条从俞亮的颈子往其腰下和肋侧滑的水迹,汗和水合着滑不到底,碰见水面就变成一小滴一小滴的涟漪。

  涟漪不停地滴落、扩散,时光没敢多看,他收回视线,转投向对面的墙壁,细细地查看,发现那里是一张开局定式。

  “布局吗?”他打量了一阵,感到这张棋谱的布局跟现在所流行的下法颇有出入,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前人的谱。

  “这是……”俞亮放下手。

  墙上的棋谱已经有点花了,水渍滴滴哒哒地下落,流向浴缸边上。

  “高川格八段跟吴清源九段,在鸟取温泉进行的升降赛第四局。”他用手指了几处,“执黑的是高川。”

  本棋界最有力的那些对手,桥本宇太郎、岩本薰、藤泽朋斋与坂田荣男这些人,都已经被他打得降级了。一时之间无人可以与吴清源抗衡,所以当时的《读卖新闻》授意要他与吴清源对弈。

  “我很喜欢他下棋的风格,从我第一次看这局棋开始。这局,他后来赢了,我印象很深。不过,我师兄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他抱起膝盖,朝墙上那张逐渐花了的棋谱观望,“他更喜欢攻击性很强的棋手,嗯……”他摸了摸颈后,“很多人都这样。”

  “高川的本因坊九连冠是在五十年代的战后,但吴清源只比他大一岁而已,要是因为被战乱耽误,他的职业生涯能早精彩很多年。”他停了停,“我师兄并不觉得他是那个年代可以与超一流比肩的棋手,可是,直到他五十三岁的时候,他还能在名人战中四比一战胜吴清源的高徒林海峰。”

  他一边讲,一面用手指在墙上把那张棋谱的局部描了几道。

  “在他的对局选里,可以看到……他这个人下棋,棋风很平稳。虽然他的绰号是‘流水不争先’,有人戏言,说他的棋力气小得连蚊子都打不死,但与他对局的对象里,却有巅峰时期的吴清源,还有攻击力强悍的坂田荣男这些人,在这些对局中,他与这些人也能互有高下。”他点了点墙上的局部,“就是这个地方……我当时已经打了很多韩国棋手的棋谱。老实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有这么精的算路,他的对弈很稳重,控制力很强,到了关键的地方下手精准。这些……”他想了一下,“跟之前打过的那些韩国棋手的棋路完全不一样。”

  “那段时间我很沉迷于打他的谱。”他说,“跟之前的打谱都不一样。打谱是很枯燥的事情,每天都要在房间里不停地下,下七个多小时,甚至更多的也有。自己的棋力当然可以提高,可是,这种活动不让我觉得高兴,我不喜欢那些棋……

  “发现了高川的棋谱以后,我很开心地打了一段时间。其实,当时的我也能感觉得出来,他的算路和下棋的方式,跟很多现在的棋手根本不一样。”他摇了摇头,“不过,把棋下得好看,跟这又不是一回事。”

  “我师兄看我会打他的谱,他劝我说,你偶尔打一打就好,主要还是要打当代棋手的谱。”他沉默了一会,“我也知道。但是我不觉得打打前人的谱是浪费时间。”

  “我打了半年多,把他所有的对局都打了一遍,当时我还挺自豪的,因为就算是师兄,也没有完整打完过一个棋手的所有对局。有一回,我爸经过,他发现我在打高川的谱。

  “他当时说了跟我师兄一样的话,要我以当代棋手的谱为主。”

  对着晕满水汽的墙,俞亮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笑。他收回手,挪动身子,让值机靠回浴缸的另一边。

  时光看着他,又再次看向对面墙上画的棋谱。

  那张棋谱已经变成了一团水滴沥拉的模糊方块,有新的水汽正往被手指划出空白的地方聚集。

  “我听见他这样说,于是我问他,高川格先生难道不是当代的棋手吗?

  “我那只是随口问的。”

  时光半趴在浴缸边上。他又看向另一边的俞亮,俞亮则低头望着水面,又掬了一把,洒向自己的脸颊。

  “我爸好像觉得我很奇怪。他对我说,你都打了这个棋手的谱这么久了,怎么还问这样的”

  话,高川在你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他瘪了一下嘴,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他的眉心没能因此被抚平,它依然是蹙紧的。

  时光也蹙紧了眉心。他没有接话,脸上的表情似是愕然夹杂困惑,一只撑在浴缸边上的手五指张开,捏住边缘,捏得紧紧的。

  “后来他就走了。”俞亮在水里搓了搓指尖,眉眼在水上埋得很低。“他大概没怎么留意这种事,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好计较的地方。

  “可是,那天晚上,我一整晚没有睡着。一整个晚上……我都感到很难过。”他鼓着腮,吸了好几口气,把脸微微撇向墙的另一边。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现了自己喜欢的棋手,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才对,而且,我还打完了他所有的谱。我想告诉我爸……可是最后我很难受。”

  “……你那时候几岁?”

  时光轻轻地问他。

  俞亮转头瞥了他一眼,“快八岁了。”他说。

  时光垂下了眼睛。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讲。”俞亮的声音沉沉地在浴室里闷响,“小的时候,明明也是有话想对他说的,后来就没了。”

  他半抱着膝盖,把自己整个人埋在浴缸的水里,两眼瞟着墙上那块已经化成一团的棋盘。用不了多久,这局棋就会消失。时光抬起眼睛,没能与他对视,只看见他望着墙上,侧脸尽是倔强的神情。

  一种心绪古怪地将时光攥紧,如鲠在喉。

  “后来我时不时就在想,我爸其实也没有很糟糕,他只是……容易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很自我,这是我不能喜欢他的地方。”

  时光看向他。

  他咬了一下下唇,自嘲般地补道:“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水面上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时光捏了捏浴缸的边缘。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好一阵子以后,他才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俞亮朝他歪过颈子。他抓了好几下头发,才继续说:

  “我是说你和你爸……我觉得你并不难过。”

  他缓缓地抬眼,直到和俞亮对视。

  “你猜只是很愤怒。”

  他缓缓地说,两眼向寻找确认似的看向俞亮。

  对着俞亮睁大的眼睛,他想了想才说,“不管怎么说,要感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事。”

  “……为什么?”俞亮拧了一下眉,“这有什么好感谢的?”

  “不是这些的话,我大概不会知道自己以前想得多离谱。”时光接道,他停滞了片刻,朝糊成一团的墙上看了一眼,“我一直以为,这些事困扰着你,是因为你因此感到难过,又可能是自责什么的。我以为,只要你和俞老师和解,这些东西就不再有了。但看起来其实不是这样的。

  “在……我去北京找你之前,俞老师他,他对我说……反省就是认识自己的错误,并争取取得对方的原谅;就算对方不原谅也可以,但自己要改正。”

  “我想……他自己大概,也对你们之间的事情有数吧。”

  俞亮望了他半晌,微微笑了笑,“是啊,应该是这样的。”他说完话,嘴巴抿了起来。浴室灯把他的脸照得白寥寥好一片。

  他在浴缸里拨了好几下水,单膝跪在浴缸底部,探身朝另一头取沐浴露。

  时光没防备。他正想把屁股底下的马扎踢回浴室门口,就听见身侧一阵肉体撞到浴缸上的巨响,他惊讶地扭头,迎面就已经溅高了一排水花,劈头盖脸冲他扑来。

  “哇啊!”

  他往后踉跄一步,还是没逃过再次被水淋得湿透的命运。

  满头满脸都是水,糊得时光视线模糊。他像只猫一样在脸上胡乱抹蹭了好几把,喊道:“你是不是在浴缸里打滑了?”

  无人回话,只有一些水声。他定睛一看,瞧见俞亮半副身子挂在浴缸边沿,额头浸在水里,已是一动不动。

  “俞——俞俞俞俞俞亮!”

  时光脸唰地白了。他生怕俞亮是磕晕了头,人在滑溜溜的浴室里连滚带爬地扑到浴缸跟前,瞬间发挥了几分钟的医护人员家属特殊技能,反复检查了一番,发现俞亮的头部并没有受伤,离浴缸边沿还有一段距离。

  那应该就不是磕晕过去的。

  时光一时情急,也管不了全是水了,摞开袖子,蹬掉拖鞋,把裤兜里的手机掏出来丢在马桶盖上,和着裤子T恤就跨进浴缸,坐在边上把面朝下的俞亮给翻过去捞起来。结果一碰到俞亮的脖子,时光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有数了。

  “俞亮,俞亮。”他托住俞亮的后肩背,把这人捞在臂弯里,晃了好几下,愣不见开眼,他有点急了,“俞亮!你打点精神,我带你去医院!”

  他用左手托住俞亮的后颈,右手覆在对方的额头上确认了一下。

  我去,烧得这么烫。

  他连连咋舌,脑中飞速运转,已经开始思考该怎么把这赤条条的大男人从浴缸里搬到医院了,手接着就准备撤回,去马桶盖上摸手机。

  他没留神,也不知道这烧得晕乎乎的人是哪来那么快的动作:他手刚要挪开,就被俞亮一把攥住手腕。

  “干啥啊你?别闹,我打个电话找我妈,她打点滴技术很好的,保你不晕针。”

  时光被他整恼了,想把手抽出去,却反而被攥得更紧。

  烧得迷糊中,俞亮微微地睁开眼。

  浴室天花板上的灯光变成一团黄色光晕,他感觉到时光的气息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只是那种感觉依然模糊。

  没有力气再多说,他潦草地朝那片模糊的黄色光晕里伸手抓了一下,好像的确碰到了谁的肌肤。但更多涌现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点,他脑子涨得疼,无暇多言,只是抓紧还在他胸膛前的那只手,把它紧攥住。

  “……带我……”他张了一下嘴唇。

  时光没法了,他凑过耳朵,“快说,干嘛?”他急吼吼地问。

  俞亮低低地喘了一口,他抓住时光的手腕,感到头疼欲裂。

  在时光能听清楚的最后的话里,他听见俞亮对自己说:

  “带我,回家去……”

  [i]崔健《一块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