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73章

  夏训以后的第一次返乡,坐的是普通二等列。

  返回方圆的车上,位置没有全坐满,与时光相邻的两个位置都是空的。

  他在晃动的车厢上虚望着风景,几次把头调向对面,只看见俞亮默然的侧影。阴天的天光往往是淡灰色的,把他的眼睛和面孔也都染上薄灰,好像他的面前有一片永不遣散的雾那样。

  “……今天听的是什么?”

  时光鼓了鼓腮。俞亮沉默得太久了,以致于他现在整个人都散发着凛冽的气息。可半个多月来,连时光都能觉察出他的快乐。陷入快乐中的人被强行打断了自己的快乐,遗留下来的沉默只会愈发显得神秘,换到俞亮的身上,这似乎隐约又多了一些忧郁的色彩。在时光间或打量的那些结果中,他忽然察觉到,没准这片从窗外透进来的薄灰天光才是俞亮这个人的底色,它当然不意味着这个人必须要随时随地保持快乐高昂的兴致,而更多的时候,俞亮则干脆与快乐对立:那分明不是他的常态,他从来没有笑给谁看过,他也不需要那么做。

  在列车细微的震荡中,时光瞥见了俞亮搁在车窗下的右臂,手腕往外连接的五根右手手指在屈起来,以某种规则的频率敲击着。

  俞亮朝他看了一眼,他眼里的那片雾稍微淡了一些。“舒伯特的降E大调二号钢琴三重奏。”他回答,“只是恰好轮到了这一首……没有其它的理由。”

  “我也没有问你理由啊。”时光挤了挤眉头,接道。

  俞亮朝他淡淡地一哂。他的面孔很快又缩回到那片雾的背后去了。

  时光咽了一下口水。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翻出手机,想了半天,给沈一朗发起了短讯。“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前天,俞亮对自己这么说道。

  “……你是说,俞老师那里吗?”时光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嗯。”

  俞亮接道,把放在两个人之间的棋盘翻过来,擦拭底部。

  “嘿。”时光龇牙笑了,“行啊,你总算愿意去——”

  “如果我不去的话。”擦着棋盘的底部,俞亮头也不抬地答道,“那就只有你一个人送他离开了。”

  时光被他说得怔住了。他的表情慢慢从惊讶收敛成郁闷,“不……不至于吧?”他想寻求一些安慰,但俞亮却一针见血地指出道:

  “他的那些学生,我是说国青队里的很多人,恐怕都不太喜欢他。”

  时光听得一噎。他僵硬了好几秒,“为、为什么?”他问。

  俞亮从棋盘上悄然抬起眼,他深深地看着时光。时光也面带僵硬地望着他。

  “我爸他——”俞亮皱了一下眉头,看起来像是想找一个能让自己舒服点的表达方式,“不是那种,会让人喜欢的人。”

  他说着,低头用力又擦了几下棋盘。“当然,我也不是。”他说。

  “你——”时光想找些理由反驳他,他却浅浅地叹了口气,继续道: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对我来说不是。对我爸的话……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他又不需要你那些队友的喜欢。”他露出了一个有些自嘲意味的笑容,“我以前一直觉得,以后我长大了,会跟我爸不一样。”

  时光抿了抿嘴,他收回声。

  “可是,有时候我自己也会觉得,我跟他很像……虽然这大概是一种必然。”俞亮低声说。擦拭完的棋盘面上油油发亮,映衬着他那张沉默的脸孔。

  生为人子,生性像自己父母,这当然没什么可奇怪的,然而这几乎也等同于一种与生俱来的烙印。在有生之年,渴望着摆脱父母桎梏的子女们,哪怕已经远离了双亲,却仍旧在行为和思考方式上复刻双亲的组成部分,这样的他们,是否也能真正地摆脱那个自己想逃离的居所?这样的问题深深在俞亮的脑海里扎根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而更困扰他的是,即使能够拥有其他的情感,他也无法完全剔除掉自己心中对父亲的愿望。他不能说服自己,让自己对父亲彻底地失望,说他对父亲毫不在意,他甚至没有办法再找某个在自己心目中有等价地位的感情去填补这种空白。人的感情很奇怪,它不可能有被他者替代的机会,失去以后也不会再生,就像他真的想过找某个方式去与父亲和解,却始终没有机会一样。

  在这样的反复思考中徘徊了良久以后,俞亮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得知父亲卸任的消息。

  在俞晓旸最初朝棋院提出的请求中,包含辞退他在国青队的任职并给予处分,这当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曾是中国的围棋英雄,如此处置势必会掀起轩然大波,何况据俞亮自己的了解,范筚蓝和他的家人都没有什么归咎父亲的意思。

  不是家属要求,棋院也不会属意,那么这就只能是俞晓旸自己想做的决定。

  “……确实,大家都会,把你跟你爸……做比较。”时光轻声说道。他瞧了俞亮几眼,对方不接他话,他就又说起来,“可是,棋院的大家,其实是分得出你和你爸。因为,你们下棋很不一样。”

  他揉了揉脸颊,朝俞亮又打量了一番,才说:“我觉得你跟俞老师……没有,呃,那么一样。”

  他说着话,在自己大腿上锤了一下,用有些寂寞的声音道:

  “不过……也许你说的没错吧。他们……队里的其他人,大概不喜欢他。”

  邓柯平那句干脆的“我不去”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中。他低头掐了掐自己的指甲,心里止不住地涌出难过。

  “不用太在意,他不会当回事的。”俞亮瞅了他一眼,看似无意地说道。

  “也不是很在意,只是……”时光摸了摸颈子,“感觉,好遗憾。”

  对曾经屹立在中国围棋之巅的俞晓旸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曾受过他教育的后辈罢了,连师徒情分都算半路。事已至此,而他还是没有办法对俞晓旸这个人给出太清晰的评价:让他背几百张谱的人是俞晓旸,替门口老刘代练的人是俞晓旸,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不要用别人的行为惩罚自己的人是俞晓旸,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俞晓旸那天下午在办公室对他说的所有话,是对方告诉他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加在别人的身上,即使那个人想去死——可是,这样的俞晓旸,却请求棋院给自己处分,为了一个并没有怪罪于他的学生。

  “有什么好遗憾的?你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头吧?”俞亮朝他抬起眼。

  “跟这个无关,就是觉得很可惜,他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看见俞老师真正的样子了。”时光喃喃地答道。

  俞亮擦拭的动作停了一阵,仿佛是在消化时光的回答。末了,他抬首朝时光说:

  “他只是做了自己的选择而已。就算你再怎么遗憾、再怎么可惜,你也不是他。而且,你也不见得就知道他真正的样子是什么样。”

  “‘自己的选择’……”时光用手指戳了戳一边的棋盒,“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确保每次都选对呢?如果什么也不选,那就不会选错了,但是……我不想什么也不选。”

  “想保证自己选的都对?”俞亮说,他露出一点不置可否的笑意,“不管再怎么选择,需要的难道不都是理由吗?”

  每一种选择的背后都是一个理由。理由很难被看见,但它就是存在。

  “你是说自己要说服自己吗?”时光艰难地消化了一会,反问道。

  “随你吧。”俞亮的回话很敷衍。时光托着腮瞧了他片刻,突然笑起来。

  “……笑什么?”俞亮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就是觉得,你刚刚说话的样子。”时光抿着笑意,“跟俞老师特别像。”

  俞亮咳了咳,也没有反驳他。一些凝重的东西还显而易见地压在他的心上,时光看得出来。

  到站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整。出了月台,时光把手掌搭在眉骨上,四下看去,遥遥望见两条并排站着的人影在朝他招手。他轻轻一愣,发现来的不光有沈一朗,还有方绪。

  “师兄。”俞亮比他先一步走上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原本确实只打算让一朗来的。”方绪朝沈一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不过后来跟冠名商谈得很顺利,回俱乐部的时候正好撞到他要出门,索性就跟着来了。”

  他说着话,目光透过镜片在俞亮身上打量了一下,很快就把重心落到后头的时光身上。

  时光本来在跟沈一朗说话,感觉到来自前方的视线,他转头一瞧,恰好与方绪对上。四目交接之间,方绪用小指一推眼睛鼻夹,对他咧嘴而笑:

  “这些天,过得还好吧?”

  他眼神里的暗示意味很明显,时光狠狠清了清嗓子。回想起来之前两个人在那家Family Mart的谈话,他很难立刻就对对方展露和气。

  “夏休期还要训练,很辛苦吧?”沈一朗成了他的救星,一口就把话头转到了别的方向,“常规赛已经结束了,季后赛还要过个把月,回来一趟还是休息几天吧。”他替时光拉过行李箱,“厚哥那里怎么说啊,有没有给你主将?前两个月次常规赛的时候看见你还是三台。”

  “……暂时应该不会吧?”时光一边走一边回他的话,“毕竟我……之前撂了合同半年不去下棋。”他说到这里,神情暗了暗,“厚哥后来也找我聊过。他说要我打主将也没有问题,就是……合同撂了那么久,他之前去劝也没有用,对队里的比赛也没付出过什么……这样的话,一时是不可能给我主将的,别人也不会服气。”他不住地搔脑袋,脸上隐隐有些懊丧。

  沈一朗无声地跟他走了一段。快走出火车站广场时,他笑了一下,不经意似的说:“这样就很好。”

  “啊?”

  时光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很好?”

  沈一朗没有立刻接话。他先朝方绪和俞亮的方向瞧了一眼,才别过脸低声答道:

  “国青队出的事,外地那边不清楚,方圆围棋圈的人几乎全都知道了。我听说那个寻短见的少年是你的室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时光怔怔地望着他,“阿……阿朗。”他回答得很是干涩,“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什么时候?”沈一朗想了想,“应该就是你去北京之前吧,我们这个圈子其实不大,有一点风吹草动别人很快就会知道,更不用说这么大一件事了。当时我在省外打比赛,还想打电话给你问问情况,结果你一直关机,之后就打不通了。等联系上你的时候啊,你都已经在北京了,还换了号码。”他顿了顿,话语中多了一些惋惜之情,“等我们回来,才风闻俞晓旸九段要卸任的消息。”

  他轻轻地叹气,“其实那名少年当时就被救下来了,出事前后也不过两三天时间而已,我总觉得,俞晓旸九段这样的人,是不会卸任的……结果却来得这么快。”

  “……他可能很自责吧。”时光想了很久,回答道。

  沈一朗望了望他,终于问道:

  “那么你呢?”

  他猝不及防地抛来一问,时光险些接不住话。“我……我?”他倒钩拇指,朝自己一指。

  “是啊,当然。”沈一朗的下一句话中隐隐有些责备,“实际上,自从进入国青队训练以后,我们之间几乎没再像道场的时候那样联系了,洪河不用说,我虽然没有进入国家队,但也需要每天在俱乐部里训练,你就更不用说了。国青队出事的时候,我就在想,你到底是怎么样了?短短的两三天里,你的身上在发生些什么?”他摇了摇头,“但我不知道,你也不联系我。后来我去棋院专程找过你,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想,既然你都接受征召去参加夏训了,大概没有受什么严重影响吧?可是今天看到你本人,我又觉得可能不是那样的。”

  他说着话,把时光的行李箱塞进车后厢。

  时光眼看着他忙活,他感到自己的头顶上在冒汗。

  方绪的声音从另一方传来:

  “一朗,你先把时光接走好了。”

  沈一朗从车后厢冒了一下脑袋,回应道:“好嘞。”

  时光惊讶地睁大眼睛,他先朝俞亮那厢瞧去,而俞亮只是朝他轻轻点了点头。到这里,时光才发觉方绪和沈一朗分别开了两部车来。

  “上去吧。”沈一朗“啪”一下落下车后盖,示意时光坐到副驾驶座上去。

  俞亮也一矮身,迈进了方绪的车内。

  车子缓缓地发动,逆着火车站来往的人流,朝车流汇聚的高架上驶去。

  从后视镜里张望了一会,眼看方绪的车牌朝反方向的道路上驰去,时光轻轻收回视线。“……阿朗。”他在位置上坐正,看着前方,“你喜欢……比赛吗?”

  “比赛?你是说——”沈一朗向他瞧了瞧,“围棋比赛吗?”

  “嗯。”朝前方沉默地望了一会,时光说,“我很喜欢围棋。”

  “以前我觉得自己要过的,是有围棋的人生;可是现在,我想,自己过的,应该是围棋的人生。”

  “哦。”沈一朗笑了,“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一开始学棋都是兴趣爱好,有的人后来不感兴趣就不学了,有的人会一直坚持下来;一开始,过的都是有围棋的人生,而后,它慢慢渗透进了我们的生活……之后我们过的就变成围棋的人生了。”

  他打了一下方向盘,朝副驾驶座上看了一眼。

  “你怎么突然这样问?”

  “可是……我还是不喜欢……”时光张了一下嘴,“比赛。”他用鼻子小叹了一气,“有时候我觉得,它跟围棋并不一样……可能是我懦弱,没法喜欢这样的事情。”

  “当然不一样。”沈一朗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喜欢吗?”时光再次问道。

  “那得看你怎么看它了。我猜,你真正不喜欢的应该是竞技的压力吧。”他回答得很快,“不过,我不觉得非得喜欢它不可,像我这样想的棋手肯定不在少数,但这不会影响我们履行职责。作为棋手,追求围棋上的造诣;作为竞技职业棋手,则要尽可能赢得比赛——这些可以说是一码事,也可以说是两码事。胜负欲可以让棋手冲向更高的极限,但过度地追求胜负又会破坏围棋本身的和谐和美感,这一点……”他朝时光斜了一眼,“围达的论坛上也经常有棋友这么说呢。你看那些韩国棋手,有不少下棋的时候都很刚猛,但有时也会因为过于追求胜负而遭受诟病甚至讨嫌。总有人会在乎胜负以外的东西的,对围棋来说更是如此。”

  “压力不论如何都是对热情的消耗。”他说,“心里再怎么喜欢、感兴趣,长期承受竞技压力也会让人心生疲倦,然后就会有人忍不住想要放弃。放弃不是因为不够喜欢,只不过喜欢不是柴火,没法拿来烧。”

  时光抿紧嘴,看着他。“所以,想放弃也是对的选择吗?”他问。

  沈一朗歪了一下头。他好像不太能理解时光的疑问,“对的选择?你觉得这就算是选择吗?我觉得你想得有点歪。”他擦了一下鼻尖,思考着说:

  “其实我跟别的队比赛时,也见过那种人……连同队里的队友,有时候也会那样的,我看绪”

  点理由,都足够让你留下来。”

  时光愣了愣,“是这样吗?”

  “我自己的话,曾经是这样。”沈一朗朝后视镜扫了一眼,“我第三次定段失败时,也一度觉得,可能自己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那就不下了吧……后来的话,我本来也没想到会有那种机会。

  “其实我那时也不确信,不知道自己一年以后会不会定段成功,还怕辜负了老师们的好意;但那个时候,我心里头是很犹豫,却还是有一个想法。”他看了时光一眼,“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救命稻草,最后的机会,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抓它一下。因为我学了这么多年棋,投入了这么多的时间,不能说废就废,最起码不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机会溜走,我可以定不上段、当不了职业棋手,但我不能对不起我自己。

  “想要放弃,又想坚持下来。这两者看起来好像很矛盾,可是,其实是一样的。”他看着前方,“真去做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考虑自己要为此付出多少的代价,只要你真的为此付出过;而光是说一说想一想的话,当然就没有这种负担。负担越少,做起来就越容易。绪哥在队里都发了八百回牢骚了,说他想退休,想养老,他也没真的去干啊?”

  他打了一下方向盘,车头驶下高架。

  时光犹疑了很久,他朝窗外望去,看见一片金黄色的城市,在太阳底下闪光。

  “我也那样想过……”他耸了一下肩膀,“要是当初没有碰到围棋,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他朝沈一朗看了一眼,沈一朗也回看他。

  “正常。”他挤了一下眉心,“我以前也这么想过来着,而且还想过好几次,结果想完以后还是去定段了。我挺不喜欢这样的,很烦。”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不过过了那段时间也就好了。你去定段赛赛场上看看,那些冲段少年,估计有不少隔几天都会来这么一次,来完了还会继续去道场练棋;像你这样心无旁骛地冲段,第一年就定上的,连大老师都说,从来没见过。要是你对这种情绪感到陌生,那也不奇怪。”

  时光摸了摸耳后,“可是下棋的时候我还是蛮开心的。”他鼓了一下腮,“就算是在赛场上也是……如果你对面坐的是一个比你更强的人,你也会不自觉地想打起精神去面对他的。要是真的因此战胜他,那就会更高兴……会,很有那个——”

  “成就感?”沈一朗接话。

  “对啊。”时光朝他笑了一下。他看着窗外,笑意又稍稍地收敛了一些。

  “你说得对,阿朗。”他讲,“如果想放弃,那就根本不会想找让自己留下来的理由。”沈一朗朝他瞧了瞧,只见他瘪了一下嘴。

  “俞老师那时候对我说过很多,他提到过,棋手不在比赛场上也可以有别的可以发挥的地方……”他挠了一下头皮,“我都下了这么久的棋了,真要我放弃围棋,我肯定不行的。可”是那个时候,我却有点犹豫……”

  他向身边的好友侧目,眼底晶亮。

  “我不讨厌围棋,一点也不。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比赛不能像围棋一样?俞老师说,有的职业棋手不参加太多的比赛,只是在为围棋的推广而努力,这样其实也不错吧?

  “我没法不这样想,却还是不能接受,因为无法承受压力而打算逃开的自己,我不想逃走。”

  沈一朗沉默了良久,只是摇头。

  “我还是觉得这没什么可在意的。”他说,“这也确实不重要。有很多职业棋手并不太在竞技”场上活跃,比赛当然也不是全体棋手的工作,彼此职业定位不同,但你不在他们之中。”前方信号灯转红,他踩下刹车。

  车厢内一时很安静,时光在座位上静静地沉思起来。

  “去年的时候我就很好奇。”把稳方向盘,沈一朗看着前面,“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重新拿起围棋,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心意?”他向时光瞧了一眼,“不过,这种事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俞晓旸也不是没告诉过你职业棋手不比赛以后还能去干点什么,可你还是去北京了,还成为了三星杯的种子选手。不管之前你是怎么想的,至少我和其他人所看见的你,仍然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想,从厌恶比赛的压力,再到最后的选择,你也一定已经做过充足的打算了吧?”他睨了时光一眼,“毕竟,自己嘴上怎么说讨厌都行,但你这可不是说说就算的事情啊,整个中国棋坛的人现在都已经知道今年三星杯中国的四个种子选手是谁了。

  “虽然竞技压力确实很让人疲倦,积累多了也让人厌烦,但竞技至少有一个好处,是这个地方不会有人特别关心你的想法,也不会有人在乎你到底是谁,是新初段还是九段;只要上了棋盘,大家就都有公平博弈、凭棋力说话的机会。参与到这个地方来,最被看重的就只会是你赢了多少、怎么赢的。”他踩下油门,“这也是我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这个地方确实有自己的那一套法则,我自己曾是被这个法则排除在外的一员,我曾经被它抛弃过、淘汰过,也曾因此痛苦失望,这就是它残酷的地方,但它其实也很单纯。有时候你觉得它根本不在乎你的努力,但说不定在某一天,它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他向时光微微一笑,头随着颠簸的幅度晃动,他的声音好像也在车厢前后回荡:

  “有留下来的原因,这就够了吧。就算有一时的受挫,只要能从中站起来,那也一样可以走向终点,不是吗?路从来不是只有一条可走。”

  车的油门一下踩紧,迅速穿过前方的信号灯下。

  正午的夏季阳光从四面的车窗外洒进来,映在时光的脸上。他望了一会窗外,忽然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