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一些的时候，水房门口积的厚灰终于被清理完了。
时光拖着两只马口铁的面盆往水房门口走，遥遥听见水声。他打眼一望，瞧见俞亮在支着手臂涮拖把。
整个一下午他俩都在义务打扫棋院宿舍。刚入夏，天气不算热，却也把时光焐出了一身汗。他伸手挠着汗津津的脖子，拽起面盆向对方那儿走，眼睛晃晃悠悠瞅见对面映出一块阳光的墙根。
一块被空气压得斜扁的黑影子从俞亮的脚下伸出去，斜曳在墙根上，像一块被抹上去的巧克力酱。
时光感觉很有意思，他放轻了脚下动静，偷偷摸摸挪到俞亮的身后方。趁着对方低头涮拖把的间隙，他伸手在俞亮背上晃了晃。于是，他的手也伸开一道影子，食指的末端朝前弯曲，像鸟喙似的，贴在俞亮的身影上拱了拱。
前的背影后边就忽然闪电般地蹿出一只手，立刻把他那只作怪的“鸟”反剪在后腰处。“在干什么？”
俞亮反拧住他的手问道。他扭头看着时光，另一只手顺便朝前关停水龙头。“我……没干什么。”
时光朝他龇牙。
俞亮半挑起眉毛，对他露出揣测的神情。他下午也出了不少汗，如今，他的脸颊和鼻翼上还留着不少往下绵延的汗渍，最长的一条甚至伸到他的下巴颏底下。他的嘴唇有些发干，两眼考量似的盯着时光。
时光龇牙只龇到一半，他的表情略微僵住了。他往下看了看，对着他那只姑且还紧贴在对方腰后的手看了又看，又把目光移了上去。
俞亮的眼睛很黑，让他的腹腔中产生了某种内脏在被吮吸的感觉。
“你站了很久了。”俞亮出声提醒他。他撂下拖把，朝时光转过来，轻轻地松开被他抓住的手腕。他转身的时候，一阵被肌肉摩擦的感觉从时光手背上的一小块皮肤末端传来——这”只是瞬间发生的事情而已。手腕被松开了，但时光感觉自己的那条手臂好像有点发麻。他默默地缩回手，下意识把它掖在自己背后。
“嗯……我就是来看看你咋样了。”他舔着自己的上门牙尖处说，“这不是义务劳动一下午了。”
“洗完就好了。”对方答道。
时光侧头朝他背后那方水池打量了一眼。他伸长脖子观望的时候，一股混杂着肥皂水的汗味从俞亮那边爬进了他的鼻子里。
他一愣，扭头对俞亮上下看了看，脑子里抽抽了几下才想起自己是带着两只面盆来的。他咳了几声，问道：
“那要……要不要去……去——洗、洗澡？”
头：“我找到了俩面盆，你……你一个我一个……”
“好啊。”
俞亮回答得非常干脆，把时光都给说愣了。他猛地转头，鼻子却差点跟俞亮的头顶撞个正着。
他“嗷”一嗓子朝后让去，感觉右手里抓的盆被人往外拽了拽。
“不给我吗？”
俞亮半弯着腰，侧头瞧他。
“呃……给给给你……”
时光赶忙松手。
眼看俞亮拎着盆子想走，他心里稍稍松懈了一点，转抬脚想去俞亮房间里把自己的换洗衣服翻出来。然而，他刚转身，俞亮就已经先他一步迈出去了。他从时光的身旁擦过，这不要紧，只是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却小人走路似的立起来，从时光挽起袖口的小臂上轻快地爬过。
时光两眼发直地朝自己裸露出来的小臂上看了一会，再看俞亮时，发现对方只剩转角处的背影了。
在原地僵直半刻以后，他抬手在自己前额捂了良久。
下午的走廊有点热，今天发生的事也有点多，所以一定是他出幻觉了。
时光并不知道，这个幻觉被戳破得很快。
当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光溜溜地站在不久前打量的那只莲蓬头下眯着眼睛冲热水时，第五只莲蓬头在他身侧拧开了。
“咦？”
他开着莲蓬头冲头顶，只好眯着半只眼睛往左边看。这一看把他看得眼睛直了：“——俞俞俞亮？”
“怎么了？”
俞亮正在往两只莲蓬头之间的架子上摆洗浴用品。他扭头对时光瞟了一眼，模样看起来很镇定。
时光就不镇定了。他伸手关停水，满目诧异：
“你不是不喜欢跟别人洗澡吗？”
置，哪知道这人居然转性了？
“嗯。”俞亮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我洗快点出去吧。”时光一听，赶紧动手挤泡沫，边挤边往脖子上抹。“不用。”俞亮说，“你又不是别人。”
他此言既出，时光手一抖，差点把沐浴露瓶子打翻下去。
俞亮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他用感到好笑的表情看着时光，说：“不是你讲的吗，想跟我在一起看看。”
时光搓泡沫的手一顿。
这倒是，人得说话算话。
“那……”他搓着泡沫，莫名感到很不好意思。虽然两个大老爷们没什么可遮掩的，但是在俞亮跟前他总是更希望自己能多点体面。可惜，他身上现在是真的连块布都没有，这就让他不得不尴尬了。
为了避免更多的尴尬，他只好努力往身上倒更多的沐浴露，然后搓。
“那，你觉得这个，咱俩，在、在一起能干点啥？想……看电影吗？还是，呃……”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前胸和手臂上的泡沫已经满了。他摸摸脸颊，耳根到脖子一带还比较空，很好。他心满意足地抓紧时间在新地方搓了起来，继续说，“算了，还是问你吧。你想干啥？你喜欢干啥啊？”
俞亮开着水，把水花调得较小。他眯起眼睛细细地冲了几分钟，答道：
“下棋。”
“……靠。”时光一懵，他搓泡沫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不久他说，“哥，你认真想一下好不好，咱们这是在搞对象，我是第一次你也是第一次，第一次很宝贵的你珍惜一下。”
他都这样说了，俞亮就关停了莲蓬头。他整个人都被淋得湿透了，一头黑发湿漉漉地耷在前额上。
他单手扶着龙头，转向时光，这回看起来像是认真考虑的样子。
最终，在时光期待的眼神里，他答道：
“跟你下棋。”
时光被他整无语了。
看着时光的表情，他伸手在脸上揩了一下水，认认真真地解释道：
“除了下棋，我确实没有其他喜欢干的事情了。”
“不是，那你以前去我家不是也打过游戏、看过漫画之类的吗，我看你也不是不喜欢吧……”
时光搓着泡沫，仔细地回忆了一下这个年龄段里青少年们常有的兴趣爱好，他以前也带俞亮玩过一些，他觉得俞亮玩的时候好像也挺开心的，不像不喜欢的样子。
“还好。”俞亮答得很得中庸之道的精髓，“不讨厌。”他伸手挤了几泵沐浴露往身上擦。“所以，你选一个嘛，不要老下棋，不然跟在队里训练也没区别。”时光循循善诱道。
“可是。”俞亮往自己的锁骨上擦着沐浴露，他低头擦了一会，说，“我更喜欢跟你下棋。”他一边说，一边还非常认真地朝时光看过来。
时光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其实……我觉得不用特别在意这个事情。”俞亮伸手拍了拍他咳得颤抖的肩膀，“能跟你洗澡吃饭睡觉就很好。”
时光稳住了气息，用一条沾满泡沫的手臂朝他举起，对他竖起大拇指：
“我真是服了你了。”
“为什么？”俞亮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眼睛很黑，眼角又生得特别流丽，睁大看人的时候会有一种与本人格格不入的天真感，这使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无辜。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你这个要求有点太低了，让我感觉不出你想跟我搞对象。”
时光闷声讲了几句，拧开龙头在身上冲起来。他仰起脸站在莲蓬头下边，默默冲了一会，随口嘀咕道：
“也不知道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跟我下棋……”
他的声音和着水声，在公共浴室中低低地闷响。
俞亮愣了愣。
时光那头已经冲完了身前的泡沫。他关停水，想起背后还没擦过，遂探身去抓沐浴露瓶子的泵头。
一双手忽地卡在他的腰后。他“啊”地嚎叫一声，左臂躬起来用肘部往后边抵，忍着颤抖的笑意喊道：
“你你你你干嘛？”
“我？”俞亮被他的反应整得一愣，他低头看了看，稍微放松一点手劲，“帮你打泡沫。”他那只手造孽得很，讲着话还配合着用指尖在时光的背心里顶几下。
时光被他戳得像蚯蚓一样扭来扭去：
“别别别，求你了，有话好说，别动手！”
他反应太激烈，俞亮过了片刻才发现他是嫌痒痒。这个发现让他心生一股好玩似的新奇感，禁不住开口：
“背上也痒？”
“我自己来，自己来，你让我自己来，真的，我……我身上痒痒肉多，最怕人家摸我。”时光笑得眼里泪光直闪，挥手想把俞亮推得离自己远点。
着时光的脊背线往上爬了爬。
时光的肩膀有点溜，视觉上让人感到很窄，肩头也是圆敦敦的，但他后颈到背心一带的肌肤却莫名的很有赤裸感，就算穿上衣服也会让人想起它表面的形状。
“我跟你说啊。”时光止着笑，挤沐浴露时还不忘朝后叮嘱，“你不许再摸我，不许再摸了听到没？”
他挤完新的沐浴露，扭头去抓搭在边上的澡巾。
他的手只往前抓到了一半。
“现在……还痒吗？”
俞亮轻声问他，两条手臂交错着朝前，把他朝前倾的身子一点点朝后搂。时光不自觉地吞了吞唾沫。
他悄悄地扭头，看见两个人在墙上的影子像两柄汤匙一样挨到了一起。
右肩后头有一点毛糙的触感，他歪过颈子，只看见俞亮紧贴在自己的肩后，湿哒哒的发顶依着他，看起来竟然有些温顺。
他张了张嘴，忽然萌生了一种想去摸摸那块头顶的想法。
墙上的影子动了一下，伸出一条弯曲的胳膊，朝后蹭了蹭。
“干嘛？”
他小声问道。
“问你啊，还痒吗？”
的肩后肉上，这就稍微有点痒了，不过时光觉得还算受得了。
“……还好。”
时光舔了一下嘴角，微微点头。
他慢慢地放下右臂——只能是右臂了，因为他的左臂被俞亮伸到他身前的两只手给抓在了一起，只要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这三只手攥在一块的模样。
“……谢谢你能来。”
他听见俞亮说。
夕阳已经渐下，公共浴室的门外静静的。起码直到下个星期为止，这层楼里也不会再来第三个人。
看着浴室门口墙上缓慢移动的光斑，时光猝然心神一晃。
“应该是我谢谢你吧……你不生我气了吗？”
时光咂了一下嘴，问道。
他感觉来自腰后的力量比之前收得更紧了。
“我想一直这样下去……”他把脸在时光肩后埋得更紧密了些，“跟你下棋，跟你对弈，然后被你用很骄傲的目光看着。”
他说到这里，眼神却晃了晃，低下去。
“对于你，我的确有一些自私的想法。”他说，“我喜欢被你注视的感觉，喜欢一直成为你的目标；但也有一些时候，我希望能得到你无条件的喜欢。
“不是因为我很会下棋，我能拿冠军，也不是因为我可以成为你的目标和对手，而只因为我是俞亮。”
时光怔怔地瞧着他，瞧着他望向自己的黑眼睛。
那双眼睛里下了一场雨，他看见俞亮把嘴唇咬得紧紧的。
“除了你，没有其他人能满足我这样的愿望。
“我知道这很贪心，可是我没法在这两样里做选择，我做不出来，至少现在做不出。
“在棋院的那天是我这一生里最糟糕的时刻。把你撇在那个地方，是我做过的最愚蠢的事。”
时光默然地望着他。
“你感到后悔了吗？”他望了对方良久，问道。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脸微微地别过去。
“不。”
俞亮干涩地回答。
后悔无用，要的也不是后悔。
就像下输了一盘棋，对已经输了的对局，再去惋叹哪一步没走到位已经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找出走错的那一步，然后下次不再犯错。
时光鼓了鼓腮帮子。
他说不清心里的感觉。
不是喜悦，也不是难过；不是激动，也不是悲哀。只是一团气。
“俞亮。”他说，“你是我认识过的最坚强的人。没有你的话，我根本坚持不到现在的。”“你会的。”对方的声音在他的肩后闷响，“你是自己过来的。”
“可我不是。所以你能别难过了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可是我需要你啊！”
时光大声地打断他。
俞亮有些诧异地抬起脸，他看见时光正有些生气地瞧着自己。
时光瞧了他一眼，咬咬牙，擦了一下眼睛，背过身去。
“你真是好麻烦……”他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