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63章

  方绪是从后视镜里发现俞亮的。

  他先是把车停在了棋院正门的西南角,车身背对着门口。这地方离主干道并不远。他探身摇下车窗,把后视镜调整了一番,使其恰好能把正门前的景象容括在内。

  晌午时分,洒水车放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曲调从正门前驰过,喷雾似的水把方绪的车身和正大门前头都浇了一遍,很快地又在这初夏的艳阳天里蒸发了。

  的方式自门口驶过,喷出一整排的水,有一些就恰好直直洒在俞亮的身上。洒水车已经远去,只有“祝你生日快乐”的旋律在整条马路上回荡。

  俞亮伸手在脸上揩了一把,事到如今他的眉头才拧起来。他站的位置恰好离马路有些近,故而迎面被洒水车喷了个正着,现在他的头发和前襟都湿透了。他抹了一把脸,目光顺着马路朝右侧平移,须臾后望见了方绪停在门边上的马自达。

  方绪正好也在倒车。他把车子从停的地方倒开了过去,伸长右臂推门。

  俞亮“唰”一下拉开了车门,躬身钻进了副驾驶座上。方绪冲他打量了一眼,只觉得他现在看起来实在狼狈极了。

  “在发呆啊?”他轻声说,从车前柜里抽出几张餐巾纸递过去,“看到车来了你也不让一下。”

  俞亮接过他递来的纸,在脸上揩了一圈。“谢谢。”他闷声说。把手腕和脖子里的水都擦干之后,他摇下车窗,把用过的纸巾揪成一团,砸向了窗外。

  方绪没说什么。他拉好了安全带,把车子重新发动。“去哪儿?”他侧头问。

  后视镜的一端里可以看见少许俞亮的身影,方绪不着痕迹地朝那里瞧了一眼。在俞亮那耷拉着湿透额发的侧脸上,他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似乎只有对方那抿成一条直线的嘴正昭示着什么。

  再度驶上高架以后,方绪才浅浅地舒出一口气。

  “就你一个人吗?”他看着前路问道。

  “……嗯。”

  俞亮低低地接话。

  相对于他来时的模样,现在的他好像太失落了。方绪很想指出这一点,不过,每当他扭头去看副驾驶,俞亮留给他的几乎总是半倚在窗边的侧影。

  “……棋院出事儿了,你知道吗?”

  为了问出这句话,方绪特地斟酌了片刻。

  “知道。”

  “时光的室友出的事。”方绪的眼睛在镜片后朝右侧弯了一下,“你进去以后我才打通了老师的电话,他那边现在应该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车厢里没有人接他的话,只有行驶中的白噪音在沉沉鼓动着。方绪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以……你去见他了吗?”他迟缓地问了。

  “没有。”

  望着自己倒映在车窗里的面影,俞亮低声接道。

  “……没有?你不是去找他了吗?”方绪向他看了看,“你没有找到他?”

  “找到了……只是,没有见到。”俞亮说。

  “没——没见到?”方绪的语气里疑惑更深了,“这,这怎么——”

  “他并不想见我。他不想见任何人”

  高架沿路的景象在飞驰中连城一条线,快速地从窗前擦过。渐渐地,俞亮把自己的视线从较远的地方收了回来,转而又落在近处他自己的倒影上。

  他朝那个倒映出来的自己扫了一眼,喉结在颈子上微微地滚动。

  “他说了。”他干涩地讲,“他觉得自己过不去。”

  “可是,这——”方绪忍不住想插话,俞亮却接着说:

  “我告诉他,我可以成为他的依靠,但他不想这样做。

  “他现在大概没有心情考虑去北京的事,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

  方绪“嘶”地抽了一声气,一脚踩下刹车。

  红灯在车前窗顶部亮起了倒数,他默默地朝前张望了许久,才用略显疲惫的口吻说:“所以,你就放任他待在那里吗?”

  因为不在行驶中,车厢里暂时是安静的。俞亮慢慢转过脸,他朝方绪望过去,沉了一下眸子。

  “师兄,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我逼不了他。”

  方绪也看向了他:“逼不了?”

  “时光……”俞亮瘪了一下嘴,他的眼中渗着几分落寞,“是个很固执的人。”

  “对于记在心里的事情,他会一直记得。所以……即使今天我把他带出来,甚至强行把他拉到北京去,那又能怎么样?因为有我在,所以他就能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或者就这么把这件事放下,不再耿耿于怀了吗?他不是这种人,他也做不到。这个包袱……确实太重了。倘若他根本没法走出来,接下来他要去的还是三星杯,你觉得他到时候能舒服吗?能不在意、不去想吗?他会的……而且那只会继续折磨他。”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方绪皱紧了眉头,他没有回话。信号灯已经转绿,他扭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况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彻底放下这件事;我更没有能力去扭转时间,让这件事从不发生。而只要这件事还压在他的心里,就算他这时因为我的出现而做出了决定,那也只是因为——因为是我,因为有我在,顾忌我的心情,然后勉强做出了决定。可那恐怕也只是让他心里的包袱欲盖弥彰。

  “他还是会难过、会痛苦,会犹豫……会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

  他慢慢地看向方绪,眼里透着一些湿亮:

  “时光需要做他自己的决定——一个他想好了的决定。这个决定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任何人,仅仅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能彻底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也是为了弄明白他以后到底要怎么走这条路,这件事也许比他参加三星杯本身更重要。假如他今天被推着做了某种违心的选择,这个包袱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甩得掉,他会一直记得这件事,一直被它折磨,无法忘记。

  “让他自己做一个选择吧,我想只好这样。”

  方绪沉默了一会,他目光里的疲惫之意更深了,“‘固执’。”他倦着语气说,“这个词由你来讲还真让我有点不适应。”

  他叹息着说道,“不过,我真的很吃惊。”他用一种绵长的、亲切的、又伤感的目光看向俞亮: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居然会让他来依靠你。我以为你不是能说得出这种话的人。”俞亮的面容里闪过一线迷惘,稍后他镇静下来。

  “……我不是吗?”他问道,这个问题不太像认真发出的。

  “在这种时候。”方绪咽了一下唾沫,他沉声说,“寄希望于用这种办法,似乎看起来的确可以让他有机会转移他难过的心情。

  “可是,小亮……这么长时间以来,你想要的难道不是公平的结果吗?”

  一滴雨有些突兀地打在车前窗的顶部,那声音引得俞亮抬头望了一眼。等他抬眼去看时,雨滴陆陆续续地在顶上落了下来。

  在一片沉默之中,方绪打开了雨刮器。

  “你说过的。”方绪说,“‘我想要公平的结果’。”

  “用你自己的感情和精力,去弥补他在别人那里受到的伤害——如果是‘依靠’的话,我的理解是这样。

  “这么做能得到你想要的那种公平吗?”

  沿路的景象在飞速后退,凝结成铁黑色的细线。

  低低的底噪声在俞亮的耳膜周围响着,他安静地看着前窗的景象,仿佛这些话没有贯入他的耳中。

  “我知道。”

  他轻声回答。

  方绪转头瞧了他一眼。

  “那你现在觉得后悔吗?你能接受这样?”他问。

  “……我能。”

  雨滴在前窗上汇聚,俞亮眯起了眼睛,隔空望着那些滴在玻璃上的雨水。

  方绪不能琢磨出他在想什么,他只能频频朝副驾驶座上张望。车厢里的空气让他感到莫名的窒闷,他拉扯了一下领口,把第一颗扣子解开,打了个哈欠。

  “头都大了,真是。”他的口气和抱怨有些相似。

  他朝俞亮看了好几眼,对方好像都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他不免有些泄气地说:

  “我老早就说过了,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一旦愿望落空的话,会很难受的。小亮,我不想你走到那一步。”

  “师兄。”抬眼数着雨滴,俞亮淡淡地接道,“我是有私心,我有想要的东西,但实际上,对于他,我只是在接受。

  “我喜欢这个人,不光是因为他陪我下棋,更是因为……在他眼里,我只需要是俞亮就行了。别的,我可以什么都不是。

  “所以他也只要做他自己就好了。他放得下还是放不下,都随他自己的心意就好,不要为了谁去做事……那样只是在迁就。”

  “但你会失望的啊。”方绪忍不住说道,“你的确没有去向他要求过什么,可你的心里其实并不是什么也不想要?世上没有那么完美的事情,小亮……他明明就在你的身边,明明就离你那么近,你却非要这么固执吗?”他猛抽了一口气,闷声道,“你可真是太累了,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去喜欢一个人的。”

  他刚说完话,俞亮怔了怔。他皱皱鼻子,好像有一股酸意在往他的鼻腔深处翻涌。“师兄。”他看着前窗说,“我只是想等他过来。”

  这回,方绪有些茫然又有些错愕地朝他看了过去。

  “不过,你说得没错……要一直这样地坚持下去,真的很难。”他低沉地说,“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最后。”

  他敛起眼睛,雨声从窗外渗了进来。

  “我想,下午我就可以动身了。”

  “……啊?”他话题转得有点快,方绪脸上的错愕加深了,“动身?”

  “我要到北京去报到。”他抿了一下嘴,“明天走也可以。”

  “等等……”方绪头上冒汗了,“不用这么急吧?两个星期的报到期呢——”

  “就当我最后为这种事求你一次,师兄。”天光黯淡地落在俞亮的脸颊上,他那几乎一夜无眠的脸看上去好像更苍白了,“我想过去。”

  “这样的话,如果他到最后也不想回答我,至少我可以晚一点知道这个答案。”他朝方绪说道,嘴角露出一些微笑,“从这里到北京的话,总比在方圆市内找我要慢一些,你说是吧?”

  他这样问。然而方绪知道他并不期待自己的回答。

  窗外的雨声愈发响了起来。

  上午和中午都是晴天,不知怎的,下午以后就开始不停地落雨。从北二楼到北一楼,积水坑坑洼洼地淌了一路。

  雨密密地下着,像无数根细针斜放在风里。路上早已没有人在,北一楼在烟青色的天幕之下寂寞地耸立着,抬头望去,只有二楼还亮着一盏灯。迎着扑满整个头面的大雨,时光举起左手,搭在自己的眉骨上,遥望着北一楼二楼那间亮着灯的窗户。雨水把他整个人都打湿透了,他的黑发全都因此黏在额际和颌角,在这等瓢泼大雨之中,每往前迈出一步,似乎都能感觉到湿哒哒的裤脚正在绑住自己的小腿。他一步一拽地走到楼底,刚迈上台阶,忽然感到身上一冷,登时打了一个哆嗦。

  俞晓旸应该还没有走。

  时光探头朝楼梯间上望去,因为是阴雨天,没有开灯的楼道中,从上往下都是昏暗的。他在楼梯下方跺了跺脚,把稀稀拉拉的水滴干净,沿着楼梯往上爬去。

  楼梯并不长,但在此刻时光的心目中,它突然像天梯一样高绝。他这回走了很久,等爬到二楼的楼梯口时,一阵风从楼外刮了进来,吹得他浑身直打冷战。

  他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扣响了俞晓旸办公室的门。“是时光吗?”

  俞晓旸的问话从里面传出来。

  “……进来吧。”

  时光捏了捏拳头,他伸手拧开了门把。

  这间办公室他已经来过了无数次,里面的每一寸他都熟悉。他转身阖上门,揉了揉眼睛:

  屋子里的灯光有些刺眼。

  “你没带伞?”

  俞晓旸在桌子后面对他说。

  他今天没有戴眼镜,面前也没有堆得几十公分高的棋谱,只有一枚信封端正地平放在桌上靠近门的一边。

  时光也瞧见了那只信封,他的心头紧了一下。

  “坐吧。”

  俞晓旸说。

  时光向自己的脚下扫了一眼,看见自己的身边已经淋湿了一小块地面。

  “报刊架旁边有个洗脸盆,上边有毛巾,不嫌的话就拿那个擦吧……水还热吗?”俞晓旸又说。

  “……温的。我擦擦吧。”

  这才走到俞晓旸的桌前。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无比沉静。

  “下棋吗?”

  安静了一会,男人阖起桌角的杯盖,朝时光问道。

  时光深感意外地看着他。“下……下棋?”他难以置信地反问。

  “是啊,下棋吗?”俞晓旸望着他,“跟我。”

  “这——”时光的面部表情纠结起来,“为……为什么?在这种时候——”

  “不为什么,下棋吗?”

  俞晓旸用他上课时惯有的口气回答道。

  时光缩了一下脖子,良久,他低声说:“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俞晓旸会找他来,大概只会为了两件事,一件是三星杯的事,一件是……俞亮提起过的国家队的事。时光自己是这样想的。

  俞晓旸朝他挑了一下眉毛。他这个表情做出来的时候跟俞亮几乎一模一样,把时光看得一呆。

  “问你下不下棋,说下或者不下就行了。”

  俞晓旸说着,完全没有理会时光的问题,而是转身从桌下翻出了一张棋盘。他把那张棋盘架在时光跟前,又把两盒棋子掏了出来。

  “实在不想下的话,就陪我打一下谱吧。”

  男人低着头说,伸手从棋盒里取子。

  时光被他整懵了,他眼看俞晓旸开始在盘上落子了,才发现对方好像是真的想打谱。他不知道这位老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怀抱希望地再问一次:

  “俞、俞老师?”

  俞晓旸没有接他的话茬。他落子的时候很专心,似乎倏然间就对外界屏蔽了一般。他不讲话,时光也毫无办法,只能干坐在原处等他。

  男人默默地摆了一会子。大约摆到快一百手的时候,时光怔了一下。

  “……这个是——”

  “你很熟悉吧?”

  俞晓旸朝他望了一眼,又继续落子,“当年的这盘棋,我输了。”

  他抬头看着时光,竟然是笑了一下。

  时光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捏紧了。

  “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因为你一直都没有主动提过这个人,而……以他的实力,忽然间就销声匿迹了,我觉得很奇怪。”

  俞晓旸看着他,“从去年开始,我在韩国和日本棋院间一直与人对弈,就是因为我当时在想,他会不会是韩国或者日本的棋手呢?但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我跟他对弈过,我不相信他是一个幽灵,更不相信他是谁设计出来的程序,他一定是一个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人。”

  他深深地凝视着时光,而时光只感觉喉头发颤。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一滴泪猝然从他的眼中掉了出来。

  “所以……他的确是存在过,是吧?”俞晓旸平静地望着他,问道。

  时光用手背在脸上擦了一下,可更多的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里涌出来。

  “之前,小亮说你曾经放弃下棋。现在想了想……”俞晓旸别开眼,没有直视他流泪的脸孔,“应该也差不多是那时候的事情吧。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是吗?”

  他看着棋盘上右下角的黑阵,脸上有着说不出的遗憾。

  时光吸了吸鼻子。他用力在自己眼睛上捂了一会,直到泪意不再往上翻涌,他才把手放下来。

  “从前……”对着摆好的棋盘,俞晓旸说,“也就是二十多年前,韩国有一位家世显赫的年轻棋手。他出身非常优渥,职业生涯也很顺利,正是在这种时候,他遇到了一位围棋周刊的记者。

  “那个记者比他大了近一轮,但却知识渊博,健谈风趣。那个棋手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不仅爱上了她,还要跟她结婚。这件事,遭到了他家人的严厉反对。

  “结果,到了他结婚的那天,来的亲戚只有新娘家里的人。他没有办法,总不能让婚礼就这样进行吧?于是,他只好跑到棋院,求院里其他的棋手同仁去参加他的婚礼,就当作是他这边去的亲戚。”

  说到这里,他轻轻地一笑,“我当时正好也在韩国棋院访学,所以我也去了。”

  “在当时,这件事很轰动。”他说,“因为男方是当时的韩国围棋第一人,受到的关注太多,由此说闲话的也有不少,好在夫妻两个人婚后生活得很幸福。直到现在,那位棋手有时还会在吃饭的时候提起来,说都是因为有妻子在支撑着家里,他才能静下心来下棋。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在他婚后的十年里,他的成绩越来越好。刚出道时,他便以善于宇宙流的布局著称,而在那十年里,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也越来越坐稳了韩国第一人的位置。本来,如果他能那样一直下下去的话,说不定现在韩国棋坛上还会风靡他的名字。”俞晓旸顿了一下,“可是,在他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妻子患病去世了。“对他来说,这实在是很深的打击。

  “虽然他很想振作起来,可是,棋坛上从此再也看不到他厚积薄发的棋路了,他试了很多次,却发现自己再也下不出那样的棋来。

  “所以,在一九九三年的三星杯半决赛中,他在输给我以后正式宣布了退役。”时光愣了一刻,他缓缓睁大了眼睛。

  俞晓旸搓了一下双手,他像回忆着什么似的,继续说:

  “但是,他在退役以后,也没有离开围棋,而是把自己的重心放在了教育后辈上。我与他相”识甚久,对这个人也有所了解,当小亮想去韩国学棋的时候,我就托这个人帮我照顾他。”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把杯子推了回去。

  “在与褚嬴对弈之前……这个棋手,是我认识过的最才华横溢的人。

  “时至今日,韩国棋院里大概也有不少人会为他可惜吧,可是,在他退役之后,他本人也没有很后悔。”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白炽灯冷莹莹地在天花板上亮着,几只细蝇在它周围不停地盘绕。

  “然后,在九七年的时候。”俞晓旸伏在棋盘边上,他的眉头紧皱着,“有一回,我因为早前与人有约,所以前去与一位相熟很多年的棋友对局。

  “当我不在家的时候,小亮的妈妈突然犯了阑尾炎,幸好有方绪在,小亮的妈妈才能及时就医……”他吸了一口气,“我当时,对完局就赶去比赛了。真正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时光轻轻地眨着眼睛,他在椅子上抓了抓自己的胳膊。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着虚空里升起来的杯中水汽,沉声说,“知道那个消息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韩国的那位棋手。

  “我很抱歉。不光是对小亮的妈妈,还是对方绪和小亮。”他的眼睛动了一下,“没能负起对妻子的责任,把麻烦事丢给了十几岁的学生,也没有在儿子感到无助的时候给予他帮助。

  “可是,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应该还是会选择去跟人对局的。虽然恐怕会招致怨恨,我也还是会这样做。这是我的选择。”

  他微微地垂着眼睛,“对于其他人来说,我们的选择需要的往往不是被他们认同,而是被他们理解、被他们同情……而其实这不是必要的,他们也可以不理解、不同情。

  “重要的只是我们自己选了什么。就围棋来说,想继续在赛场上活跃,那么就有继续这样做下去的办法;如果不想再承受竞技的压力,那么也有不这样下去的办法。在中国,也有很多职业棋手,把精力和时间投入到了对后辈的教育,甚至是海外的围棋推广上。他们虽然不是在赛场上叱咤风云的棋手,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事业,也没有因此而远离围棋。

  “路是人去走的,本来就没有固定的路可言。职业棋手也不代表非得打比赛不可,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

  他朝时光看了过来。

  “范筚蓝现在已经没有事了,只是还昏睡在医院里。”他说,“现在,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你能因此释怀吗?”

  他看着时光的眼睛,把信封往桌角推过去。“如果我现在就把这封文书塞给你,命令你赶紧收拾东西去北京参加夏训,你会就此心安理得地过去吗?

  “我想,你应该会去的。不过,你去只是因为你听我的话。至于能不能因此心安理得去下棋,你自己应该很明白。这以后你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拿着这份名额去参加三星杯,这是我没法知道的事情。”

  时光张了张嘴,他的脸上青白交错着,有许多不同的情绪在挤捏着他的心脏。

  “我再问你,如果这一回,范筚蓝没有被救起来,你又准备怎么办?虽然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但是我建议你把这当成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来考虑,并以此做出决定,因为将来的事情,谁也不能知道。

  “而我,我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对于你手里的这份名单,你拿也好,不拿也罢,我给不了你更多的建议了,也不想以国青队教练的名义去命令你去做某个选择,虽然我很希望能这样做。我不想你将来有一天,当这种事情又一次发生的时候,甚至发生得比现在更可怕的时候,你在心里想着‘要不是因为有俞晓旸,当年我早就不会继续了’。

  “所以,你就做一个自己的选择吧。尽你所有的力量,做一个不会让以后的你感到后悔的选择。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可以接受。如果你想就此离开这个地方,那也没有问题。不想面对痛苦,是人的本能,不是罪过,你也不会因此在围棋这条道上就无路可走。如果你真的放弃了,也不要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

  他说完,伸手把桌沿上的那枚信封推到时光的面前。

  “你可以先收着它。等你想好是不是真的想要了,再来告诉我。”

  他把那只信封支起来,伸到了时光面前。

  时光咬紧了下唇。他缓缓地探出手去。指尖刚碰到信封的外皮,他的眼泪就再一次涌了出来。

  “我……我还没有跟他说过对不起……”他隐忍着,眼中还是滚下泪珠,“我不是想可怜他。”他把那只信封抓在了手里,感觉一颗心在胸腔里狂颤着。

  “我——”

  俞晓旸朝他看了一眼,转头去收拾棋盘。

  只听他闷声道:

  “那么,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用别人的行为来惩罚你自己呢?”

  他撂下一颗棋子,抬眼看着面前泪眼婆娑的年轻人。

  时光抽了一下气,他暂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俞老师——”

  “我已经五十多岁了。”男人说,“我不知道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为什么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同样快要二十岁的你就能知道。”

  他收好棋盘,时光有些哑然地看着他。他把棋盒放好,下颚绷紧了一会。

  “范筚蓝并没有死。”他说,“但是,他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是真的。

  “在他跳下去以后,不管他自己愿意还是不愿意,他去死的理由,在日后都会被很多人口口相传;会有很多的人,依照他们自己的想法,把他们所认为的‘死因’附加到范筚蓝的身上。不光如此,他们还会杜撰很多不同的版本出来。在那些版本里,没有人会在意真正的范筚蓝是怎么想的,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把自己所认为的死因加到他的身上而已。

  “那么你呢?你也打算这样做吗?你也想把自己的理由加到他的身上吗?”“我……”时光被他说得有点发抖,“我、我当然……”

  “当然不能这样做。”男人看着他,目光中显出了一些严厉,“在这些人的面前,他自己是无法开口一一解释的。正因为他没有办法去开口解释,身为离他最近,与他朝夕相处过、与他共同患难过、亲身了解过他经历的人,才更应该去尊重他,去同情他,即使他今天选择了去死。尊重他,就是不去替他发表他的感想,不要把你的想法加到他的身上。对别人来说这当然无所谓,可你是他的朋友,你有责任这样做。”

  他在桌前拉了一下椅子,视线回落在时光抓着信封的手上。

  “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能否用对错去评判。”他的声音低下来,“不过,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去评价这件事里谁做错了。

  “而是有人要出来为这件事负起责任。你不是他的老师,也不是他的家长,你没有给他负责的义务。

  “只有我有。”

  时光愕然地看向他,他清了几下嗓子,才声音模糊地喊道:

  “俞老师!”

  “等事情结束以后,我会给他和他的父母一个交代。”俞晓旸舒了一口气,他把桌下的老花镜重新翻了出来,架到鼻梁上。他把新一期《天下围棋》张开,竖起来挡在自己面前,声音透过报纸闷闷地传来:

  “你自己也不要忘了要做的事情,不要拖得太久,时间是有限的,知道了吗?”报纸把他的整张脸都挡在了后头,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像沉下去似的安静。坐在那张像墙竖起来的报纸后边,时光用手捂了一下眼睛,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