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56章

  龙头拧开着,一截水流潺潺淌下,被洗脸镜顶上的射灯照得波光盈盈。

  拎起酒店侍者送来的干净毛巾,方绪摘下眼镜,把那叠还在散发热气的白羊肚毛巾抖平,铺到面颊上熨了一会。一段频率稍快的脚步声“嗒嗒”地从一墙之隔的走廊外穿过,他慢慢撤下面颊上的毛巾,两眼无意间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除了双眼的眼白里有些血丝外,他现在看上去精神尚可。

  一道黑影子从他背后掠过,眼看就要走出洗手间外。临到门口,那影子却停下了,转过身看向洗脸台前边,是俞亮。“师兄?”他开口,两眼微微地睁大,好像感到有点意外。

  “小亮。”方绪在镜子里对他笑笑,伸手去取自己放在旁边的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我先走了。”俞亮颔首道。

  “嗯。”方绪接了一声,垂下头去洗手。

  低头的刹那,他从镜子里望了一眼,发现俞亮今天穿了一套新的正装。

  对弈要求棋手着正装赴局。他自己其实有点小资情调,以前围达刚成立的时候手里没什么闲钱,好歹也会给自己整一身烟灰色西装,不为别的,主要是烟灰色看起来清爽;后来有点资金了,光是爱穿的灰色系正装就整了一柜子,还给队里的队员每人做了一套新正装。他是这样的人,他这个师弟俞亮则是几年如一日地穿黑西装,队里的周思远有回还跟他开玩笑,说每次看见他穿正装去对局时,都像看见了打手。

  今天的俞亮却穿了一身哑灰色。哑灰的明度并不高,但比黑色要亮,大大地中和了俞亮本身自带的犀利气质。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现在看上去心情似乎非常好,连表情都显得比往日柔和。

  “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他师弟身上一向是准的,自己可不能在这会儿给忘了。他揩干净手,把毛巾叠好,放回水槽旁,抬脚走出了洗手间。

  时隔三个多月以后,因为俞亮突发急病而意外中断的天元战决赛再次于芜湖拉开帷幕,这一回胜出的人将获得天元头衔的挑战权。

  穿过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方绪随手紧了紧衣领,嗅到一股莫名的紧张气息。

  作为国内备受瞩目的头衔战之一,天元头衔战的争夺历来就颇具热度,这次又兼有方绪和俞亮的同室操戈,可以说早在今年年初就已经吸足了各路棋友的关注。

  不过,在头衔战进行的同时,亦有人关注到了另一个似乎更重要的事情。

  方绪和俞亮,都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棋手,俞亮目前甚至还没有满二十周岁。

  天元战自开设以来,还没有出现过三十岁以下的头衔拥有者。因此,不论本次决赛的胜出者为何,他都有可能成为中国围棋史上最年轻的天元头衔拥有者。

  “啧,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看见电视镜头上放映出的俞亮的脸,靠窗而坐的少年羡慕地说道。

  方圆棋院北二宿舍楼一楼,唯一放有电视的活动室被少年们临时布置成了观战室。这会儿离比赛还剩二十来分钟,不断有人搬着凳子进来,左顾右盼地找位置。

  时光进来得较晚。邓柯平看到他时,电视镜头里的两个棋手都开始相对施礼了。“阿光!”他坐在左边第一排,高高举起右手,“往这儿看!”

  时光老早就看见他了。不过,他没有立刻过去,而是贼眉鼠眼地朝邓柯平身侧看了看,见没有范筚蓝的身影,才长舒一口气地提溜着板凳走过去。

  就在他穿过人群的时候,一些隐隐的、带着他名字的闲碎言语像风一样从他的耳畔经过去。他的脚步因此停顿了一刻。可他扭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群,却只看见一群黑压压的头顶。

  那并不是错觉。时光心知肚明。

  自从被推荐成为三星杯的种子选手以后,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过不止一遍了。“你那么磨叽干什么?”他走到空位上,抬眼看见邓柯平盯着他发问。

  “没什么啊。”他接道,把搬来的小马扎竖起来,坐在邓柯平的身边。

  邓柯平看了看他的侧脸,又转头去看后边的人。半晌,他把脸转回电视的方向。

  “最近你的仇恨值比较高是真的,估计已经见红了。”看着电视机屏幕,邓柯平微微地动着嘴说,“不要太往心里去,什么人的话都听那还要不要活了。”

  “他们可能觉得我不配吧。”时光朝后稍稍侧了一下颈子,终究没有回头去看。“就算拿到名额的是小范,也会有人觉得他不配的。”邓柯平说了句大实话。“那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们觉得配啊?”时光奇怪地问他。

  “那还不简单。”邓柯平被他问笑了,刹那间,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有些轻蔑的微笑,“拿到名额的是他们自己,那就配了。”他答道。

  “砰——”

  锁好门,俞晓旸习惯性地推了推门把,眼见门锁稳了,遂拎起他常用的布手提袋,沿着北一楼的楼梯往下走。

  他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一个年级比他略长的男人站在一楼训练室的门口望着什么。感觉到他的到来,男人转过脸,微笑着朝他寒暄:

  “俞大师。”

  来者是国青队的领队桑原。

  “桑老。”俞晓旸朝他笑了笑,拎着布袋踱过去,“我以为你还在芜湖。”

  “今儿我来是朝棋协上报推荐名单的。”桑原说着,朝他展示了一番手里的文件,“这回报上去,接下来就要组织预选赛了。”

  “嗯。”俞晓旸只是朝那封文件上扫了一眼,并不多话。

  推荐的人选需要领队和教练来共同确认,出于对桑原的了解,俞晓旸不觉得桑原会修改自己建议的人选。

  “小范可惜了啊。”见桑原一时没有说话,俞晓旸先开了口,“希望他来年能争取到。”

  范筚蓝是桑原的授业弟子,虽然桑原未置一词,但俞晓旸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那隐隐的失落。

  “希望是这样了。”桑原的反应倒是很平静。范筚蓝会落选,这件事不在他的预料之外。

  “棋院方面,对今年参与三星杯的孩子们还是寄予厚望的。”桑原说,“去年中国棋手的成绩比以往稍微有了些进步。今年的话,看棋协那边的意思,希望入围十六强的人能比去年更多一些。对于个别棋手,也会指望他们能进入半决赛。”

  俞晓旸淡淡地听完,眉头微皱。他说:

  “有想法固然是好,不过,要是还没有开始比赛,就已经给他们布置这样的目标任务,只怕……会给那些孩子压力啊。”

  “这是当然,我也在争取这件事。”桑原说到这里,眉头也皱了起来,“不过,还得看这回领队的意思。”

  “领队的意思?”俞晓旸微微地眯起眼,他想到了一个名字,“赵天元吗?”“嗯。”桑原点点头,“他的话,还是很难让人放心啊。”

  俞晓旸一时没有接话。对方是中国棋坛现役的天元头衔持有者赵冰封,在棋坛的名声并不在他和桑原之下,他不能贸然评价对方的做法。“他的看法是怎么样的?”他问桑原。

  “他人还在北京,我也不大清楚。”桑原接道,“不过……他那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

  意料之中的答案。对此,俞晓旸也不置一辩。三星杯是世界围棋大赛中影响力最大的赛事之一,会有目标也是常事,没有恐怕才奇怪。

  “哎,老俞啊。”桑原瞧了瞧他的脸色,倏然笑了,“你恐怕是最不需要担心这件事的人啊。”他说着,朝俞晓旸晃了晃手里的文件,“你那个儿子,可是这回最被寄予厚望的人选。”他收回文件,感慨似的说:“这孩子基本功扎实,人又稳重。我昨天下午在天元战赛场外碰见他,现在嘛,是越来越有气魄了。不要说成为中国棋坛的领军人物,就算是成为围棋新浪潮的一面旗帜,也是绰绰有余。”

  俞晓旸听完,淡淡笑道:“蒙桑老看好。”

  “另一个孩子,时光……他也很不错。”桑原想了想,“我最近也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消息。有人说,他是异军突起的天才。依我看。”他颇有深意地看着俞晓旸,“他应该是同龄人之”中唯一有能力与你儿子相抗衡的人物。

  “老俞啊,你是因为这个才选择了他吗?”

  俞晓旸这回挑了一下眉。他转了转眼睛,也没有立刻肯定,而是说:“不全是。”“哦?”他的回答让桑原有些意外,“不全是?”

  “时光……他就像泥沙里的珍珠。”俞晓旸说,“拥有优美的本质,但外在却被泥沙所掩埋。

  如果不能去除那些泥沙,这颗珍珠就无法在世人面前散发出他的光彩。

  “想去除泥沙,非一日之功所能有。”

  桑原一听就笑了。“所以,你就把他架在火上烤?”他意有所指地挥了挥手里的信封,“直到预选赛结束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大概不得不接受一点争议。毕竟,旁人对这颗珍珠的了解,还没有那么多。就连北京棋院那边,也有人也对推荐他感到惊讶呢。”他说,“作为棋手,时光还需要更多的比赛结果来朝别人证明他的能力。”

  俞晓旸则神情淡然地说:“可比赛就要开始了。

  “想要比赛结果,首先也得参加比赛啊。别的东西,连我们也不能控制。”他看向桑原手里的那叠文件,“如果他能成功趟过去,那未必不是好事。

  “外人看来,有时我们的遭遇会很残忍。不过,那些其实都是历练。”

  桑原笑了笑。他转头看往天外,喃喃自语似的叹道:

  “好像是要变天了。”

  离棋院一百多公里开外的天元直播间内,两个讲解嘉宾正在磁力棋盘上落子。

  站在左手边的是一位近年来成绩较为出彩的女流棋手,看起来年纪只在二十出头。这个年纪的棋手,算力和记忆力都在鼎盛期,背谱的速度也更快。她负责执白,在棋盘另一边娴熟地落子,讲解道:

  “今天这盘棋本来说是要重新下的,但还是顺应了两位棋手的要求,接着三个多月前的那盘来下了。”

  站在棋盘另一侧的,不是别人,却是当今棋坛赫赫有名的林厉九段。相对于女棋手风风火火的落子,他的落子架势显得颇为随和,施施然摆在相应的位置上。

  “一般来说,时隔越长对行棋的思路影响就会越大。”摆好了子,他道,“而且,两位棋手在这段时间内各自在棋力上可能也会有所成长,尤其是俞亮四段。”他敲了敲磁力黑板,“他现在正好也是处于一个上升期。”

  “俞亮四段从出道以来就一直非常受到看好啊。”女棋手说,“去年真露杯也是被推荐为外卡参赛,并且在对战韩国名将李赫昌时有着非常精彩的表现。他跟这回的对手方绪九段之间的较量也是被很多人津津乐道的。”

  “方绪呢。”林厉说起话来慢悠悠的,“我们都说他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九段嘛,应该说是年少成名,但是竞技状态呢,最近两年都不是很稳定。不过去年他赢了自己的老师俞晓旸九段,竞技状态应该是有所回升的。但是相较于之前的话,还是感觉他现在的主心骨已经是在围达网这个事情上了。”他说着,语气中多少有了些惋惜的意思。

  “好了,现在是第一百零一手。”林厉抬手落子,“二间夹。”

  “有一个小道消息啊,也是最近传出来的。”女棋手笑着说,“说是韩国那边的围棋研究室有一个‘通缉名单’一样的东西,俞亮四段目前是他们那边认为的对他们威胁最大的中国棋手。哎,但是我看啊,俞亮四段的危险性可能不限于对韩国棋手的,对国内棋手来说也可以说是一大苦手。棋院那边是有个传闻的,是怎么一回事呢,就是有个说法,说的是跟俞亮对弈的时候,尽量不要让他执黑,因为俞亮今年以来好像是,执黑没有输过。”

  “执黑?”林厉望了望她,“执黑的话,他今年还是输过的,只输了一盘棋。”

  “是么?”女棋手的表情有几分讶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前几天刚刚结束的新人王。”林厉说,“那时跟他对局的是时光二段。”嘉宾刚说完,活动室里就有人侧头去看坐在最左边的时光。

  时光尴尬地咳了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看个围棋直播都能被演播室的解说嘉宾点名,他也是万万没想到。

  “其实从去年输给李赫昌以后,俞亮的这个势头就一直比较迅猛,从这个,围甲的季后赛,再到常规赛,然后是这个北斗杯啊,新人王啊,他这个整体的。”林厉做了个手势,“是节 节攀升的一个状态。而且他赢得都不是……就是你去事后看他的棋谱,你会发现他一般来说赢得不会非常吃力。他赢得最难的可能就是前两天刚刚结束的那个,跟时光二段的三番棋,那一场的三番棋我都看了,那场的话,可能是他定段以来第一次在棋盘上遇到的那种,被威胁的那么一个局面。除了那场之外,一般来说,尤其是年轻的棋手啊,想压制他还是比较困难的。”林厉指了指盘面,“因为这个棋手他的棋是比较暴力的一种,你看这里的黑八十一手,一般的人是不会选择靠这种下法的。”他上前摆了几手,“针对这边的情况选择夹或者是……单挂的话,会更加保险一点。靠就比较严酷了,它这步就跟咱们抛硬币一样,是死是活对半儿分。”他说到这里,脸上不由自主地挂起了笑,“我是觉得下成这个样子的话还是……应该说是棋手本人需要有这种气质才行。”

  “他这个棋下得是比较容易让人害怕的那种棋。”女棋手颇为感慨地说,“他是那种我来就是要杀你的,啊,万一我杀不了你呢?”她笑了,“这种情况他其实根本就不会考虑。对他来说,不存在‘我杀不了你’这种事情。”

  “所以说。”林厉点着头,“是棋手本人的意志在决定这种行棋。”

  时隔三个月,俞亮比那时候更强了。

  对着满盘乱战的对局,方绪的精神里掠过一点恍惚。

  今天的这盘棋是从八十五手开始下的,半个多小时之前,面前这盘棋还是他的白子更占优势。

  到底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他在盘面上搜索着目标。

  他知道自己最近两年的重心确实有所偏移,但身为职业棋手,他从来没有松懈过每天的训练量。如果说自己确实没能及时发现这盘棋的转折点,他也并不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懈怠了训练所致。

  就在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然跳出前两天在演播室里解说俞亮和时光对局的情景。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也没有料到俞亮的棋着呢?

  他死死地咬紧下唇,后颈渗出冷汗。

  他不想认,就想他不想输一样。的确,时代在更迭,黔驴技穷就要认输,可他现在还不愿认这个命。

  “时光。”邓柯平咬耳朵似的凑到时光边上,“那个白九十,是不是不应该下扳?”时光抱着双臂,他思索着,也小声接道:“我觉得他下不下扳都一样。”

  “为什么?”邓柯平疑惑。

  “因为俞亮黑八十一的靠下得很严厉,那颗子纵连七十九、八十五、八十九以后,对边儿的掌控力太强了,白子虽然努力飞出,但是根本无济于事,所以才想上扳,但按照行棋顺序的话,他还没完全逃出,就会被上方四颗黑子废掉。要是我来下,估计暂时就不管那里了,管不了了真的,不如放弃。”时光小声讲。

  邓柯平看了一会,窸窣说:“这么猛?亲师兄啊,真下得了手。”

  “你这不是废话。”时光的脸上露出后怕的表情,“我跟你说,俞亮在盘上,那简直就是势如疯狗,每一招都是杀招。跟他下一盘儿棋都赶上我跑一千五百米了。”

  “势如疯狗……”邓柯平心里一咯噔,他嗫嚅,“有你这么比喻的么。”

  “我这不是找不到词儿了吗。”时光说得头头是道,“别的词都不够这个有力。”

  邓柯平皱着脸,他看着直播镜头里的盘面,总觉得黑棋的落子速度太快了,愈发衬得白棋应手太慢。

  在对弈中陷入长考,多半不会有好事发生。

  “他俩这个盘面,下得也好复杂。”他有些凝重地说,“方绪九段直接开始搅了。”

  在对弈中,“搅”也是常见的路数,说白了,就是故意把棋局引向复杂的局面,再利用对方出的错来取胜。

  “我觉得这可能不是个好选择。”他说,“白棋的实空不够啊。而且右下角那两颗子如果被黑棋这么一飞,吞了以后这差距就太大了。”

  他本想问时光的想法,但时光却沉吟了好一会。

  “也不一定。”时光说。

  复杂的局势中,力量更大的人容易获胜。

  回落,现在有不少人都觉得他已经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地战斗了。

  可是,这盘棋却颠覆了那些人的想象。

  自白一百一十手在左下方开劫后,方绪几乎穷尽了自己所能,在这里勾连出了一大块劫争。可是,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居然为了这场劫争而放弃了自己中部的大龙。

  俞亮执子的手停了停,单放在棋盘左侧。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已经在拼命了。

  劫争不是什么问题,可临场放弃大龙,这样的做法在旁人看来或许非常不智,俞亮却瞧得清楚:方绪此刻必然是已经看清楚了自己在右下侧的布置。

  他的目标是屠戮白棋最大的那条龙。要是此番可以得手,中盘阶段估计就足以结束战斗了。

  屠龙的获利非常诱人,俞亮算了算,收获估计在一百目以上。

  这样的决定,本身就显示出了他的魄力。

  他思考了一阵,黑一百一十一手下得极为冷静:小飞。

  他不打算放弃自己原来的构想。

  不过,他也不可能在这里弃劫。

  “这手小飞下得很巧,是一股巧劲。”林厉评价道,“白棋在打劫的时候这里下得可以说是来势汹汹。”他说,“可是黑这手小飞就会给你一种借力打力的感觉。他是恰好撑在这块的六颗白子上边的,借助了这边的子力。”

  他往盘面上瞧了瞧,“就看看他打算干什么。”

  他想胁迫那里的白棋,尤其是左下部的四颗子。时光的心中一下就有了答案。

  他心算了一下,白棋如果在此处劫争成功,那么便可以获利大概六十余目,并且增加自己的实空。

  俞亮的黑一百一十一手严格来说算不上参与劫争,但现在它有一个更大的作用:限制劫争胜利以后可获得的实利。

  这大概是现在最让方绪痛苦的一点。

  这就好比你想攻略一个城池,你本来以为自己赢了以后能得一百亩地。而现在,你的对手把城池的九十九亩地都拿走了,剩下一亩给你。城池你该捞还是可以捞,能捞多少那就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捞不了多少利,那叫没捞头。

  没捞头的棋还有意义吗?

  没有。

  “釜底抽薪的一手啊。”女棋手说。

  “俞亮这个棋还是比较狠绝。”林厉接道,“其实在这里劫争的话,来我们替方绪九段也摆一下。”他拿起子,“白下一手单拐出去,重新给他造劫材的话,那么这个劫争还是可以进行下去的。只是能不能到底很难说,黑棋在右下方的布置。”他敲了敲磁力棋盘,“特别是一百零七和一百零一这两手,太鬼了就。这是两步鬼手。”

  “这两颗子现在来看的话也是很好的劫材。”女棋手说。

  “对,而且他如果在这里发起劫争的话,哎哟,那白棋要很痛苦了。”林厉讲到这里,又无奈地笑笑,“可是俞亮他没有现在就过来打劫,他就非得在那个地方先把白棋给包圆了,就非得啊,先跟那边的白棋较劲。就这一点来说还是很……”他说到这里,露出了很棘手的表情。

  “哈哈哈哈,林老师是想说这个棋手的个性就这样,是吗?”女棋手也笑了。“是啊,真的是没办法啊。”林厉微微点着头,“这个棋手,个性就是如此的。”该来的还是会来。

  白棋下出了单拐后,黑棋一路立了下去,就此开启了穷追猛打的歼击模式。

  邓柯平看得一头冷汗。

  妈的,不能惹,这个人是真的不能惹啊!

  “左下方白阵都快跟狗啃的一样了……”他嘀咕。

  时光一愣。他转头问:“为什么是狗啃的?”

  “啊?”邓柯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你说的吗,俞亮下棋势如疯狗?那不就是狗啃的吗?”

  “去你的,你才狗啃的。”时光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这话只许我讲,你不许说。”“噫。”邓柯平白了他一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没不让你点灯,只是不让你点这盏灯而已。”时光说。

  这盏灯可是我的。

  看着直播镜头里的黑棋,他出神地想。

  白一白二十二手,大飞。

  左下部的追打实在过于窒息,方绪虽然挺过了劫争,但还是熬不住了,脱先后转而往右上白阵逃逸。

  俞亮此时的应手极其干脆:黑一百二十三,开劫。

  “他还是用到自己右下部那两颗子了。”林厉了然地说。

  “俞亮的盘面利用率还是很高。”他接着道,“以前大竹英雄九段评价过吴清源大师的棋,他说吴清源先生这个棋,有时候他会下得给你一种棋盘变小的感觉。”他用手拢住棋盘的右下方,“这块儿局部你可以感受一下,俞亮现在也下出了那种感觉。他的盘面利用效率非常高,所以我们很多人觉得他棋形好看也有这个原因在,他的棋在盘面上基本上是做到了每一块儿地都有用,这种利用率在现阶段的话,应该很多棋手,尤其是年轻的棋手不一定能做得到。就算是……你说现在的,七段、八段,高段位棋手,能做到像这样利用地的,那真是凤毛麟角。当然,我这里也是算进了弃子的,弃子也是一种利用。”

  “就是说他很会利用棋盘。”女棋手总结道。

  “是的,一般没有他用不上的棋,他在搏杀的时候不会过分用力,就‘不过分’这一点,真的很难得,特别是对于他这种暴力型棋手来说。他下得很暴力,但是,暴力之中又有克制,对这种度的精准把握是很难一下就拥有的。”林厉背起了手,“这位棋手的日常训练,肯定是非常刻苦呐,这么娴熟的控制力……只能靠不停练习来培养,要很勤奋地练习很多年才能有。”

  黑一百三十五手,单粘。

  大势已去。

  方绪抓着手里的白子,死死地抠紧了。

  在一百三十五手收气后,右下和中上的黑子以雷霆万钧之势非常干脆地把他那条大龙屠了个一干二净。

  他吞了吞口水,用最后的心力算了算。

  一百二十二目。

  “啊……”邓柯平发出了一声惊叹,“俞亮要中盘胜了。”

  结果也如他所说,白棋接下来只挣扎了七八手,便于中盘投子认输。

  “卧槽,太凶残了。”邓柯平倒抽一口凉气,摸着头,“这货手里跟拿了屠龙刀似的。”他说完了话,良久没听见时光接话。转头一瞧,看见时光还盯着直播镜头看。

  “你在干嘛?”他问。

  “唔。”时光瞥了他一眼,“我就是在想,其实绪哥也尽力了。不过他……”他的话头稍顿,“现在的他……竞技状态可能确实不太行了。”

  “他又办网站、又拉扯职业队的,平时自己又当老板,有的没的事情这么多,不得分散他精力啊?”邓柯平说,“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

  “是吧。”时光的话听起来像在自言自语,“可是,被屠龙是真的太狠了,跟朝他心上来一刀也没差啊……”

  “呵呵。”邓柯平瞅了瞅他,大概就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你啊,抽空多跟俞亮学学吧。”

  “……啥?”时光看向他,“跟俞亮学?”

  “对啊。”邓柯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指着电视屏幕,“比赛呢,就是要像俞亮这样,有连他师兄都敢剁的劲头,不然,你早晚有一天要栽在你这心态上。”

  他直起腰,“你和俞亮的下棋风格、行棋思路都不一样,实战中你确实不一定会这样做,你有你自己的棋路,所以我并不是在说你要像俞亮一样下棋。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在比赛的时候会不会被自己的感情所干扰啊?

  “俞亮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被任何东西所干扰。

  “那么,你呢?”

  望着邓柯平的脸,时光难得地发怔。

  “……我没怎么想过这个事啊。”他老实答道。

  “看你这样也知道……我也不好说啥,不过,心肠硬一点对你有好处。”邓柯平挑起眉毛,难得认真地冲他说了一回,“心太软的话,很容易受伤的,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地方。所以啊,长点心吧,小伙子。”

  他拽起背包,打算离开。时光看着他的侧影,一时还没法消化他说的话。

  他正有些出神,突然,一些说话声从右侧墙角靠窗的地方传到他的耳朵边上:“小范又没在吗?”

  这声一落,不仅是时光,连邓柯平都皱着眉头望了过去。

  “嗯。”一名少年收拾着东西,随口接道,“他被时光抢了推荐名额以后,就不太出现了……”“哎唷,真作孽。”跟他说话的少年感慨道,“王翀居然还讲对了,范筚蓝跟时光关系据说还”

  挺不错呢,没成想被好哥们抢走了名额,嘿,这下估计有的懊恼了。”

  “说什么屁话。”邓柯平来火了,“王翀那种人的话都能信。”

  他一边压低声音骂道,一面扭头去打量时光的神色。

  “这会儿要是阿先在就好了。”看见时光不说话,他连忙补道,“整个国青队除了阿先,没人治得住王翀那张臭嘴。”

  他说了半天,都快口干舌燥了,时光还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墙角的方向。

  邓柯平咬咬牙,伸手去拉他:“走走走,去吃饭了。”

  谁知他人没拉走,却把时光给拉得站了起来。

  “哎,时光,你——”他正要开口,时光却已经喊出了声:

  “我没有抢他的名额。”

  他话一出口,墙角偷偷咬耳朵的两个人明显是被他吓到了。右侧的少年肩膀一抖,过了一阵才回道:

  “你、你都拿了他的名额了怎么就没抢了?”

  “我拿到推荐书的时候,上边写的就是我的名字。”时光大声反驳他,“所以它就是我的。“我没有抢走小范的名额,它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他一口气说完,抬手把自己的小马扎搬起啦架在肩上,扭头对邓柯平说:“美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