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51章

  大雨倾盆。

  尽管才到中午,整个棋室内外却是暗沉的,看起来倒好像已经是傍晚一样。离下午棋局的再续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在这个点上,大部分在今天为了新人棋王战而来的人都还在午休中。

  在匝地生烟的大雨中,青年一路奔跑,气吁吁地冲进了幽玄棋室的底层。因为没有穿戴雨具,他的肩上和头顶都湿透了,衬衫和马甲有些狼狈地贴在身上。

  他在楼梯底端停下,弯腰扶着膝盖直喘气。等气差不多喘匀了,他直起腰来,一面从防水背包里拽出手帕揩拭,一边翻找自己的准入许可证。他在楼梯底部的地垫上稍微把自个儿收拾了一番,拽着颈子上的证件牌往楼上走去。

  眼下,幽玄棋室的门还是阖紧的。为了确保比赛的公正性,两位参赛棋手在下午一点半的入场时间之前都不允许踏足这里。棋室外,大堂没有开灯,通向西侧纵深的走廊也是昏暗的,只有最西侧的一道门内隐约传出一丝光亮。

  青年愣了愣。他站在大堂里西向数去,发现那扇捱开一条缝隙的门恰好属于给访客准备的休息室。

  这个点,会有谁在呢?

  扯了扯胸口的证件,青年满怀好奇地走过去。

  幽玄棋室归属于方圆棋院的管辖范围内,一般人是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待在休息室里的。

  难道对方跟自己一样是来采编的?青年想了想,感觉这也不太可能。他所属的《天下围棋》已经是国内最大、最权威的专业围棋刊物了,虽然近来围达网旗下也由方绪九段牵头创办了《棋苑报》这样的新兴刊物,但论及影响力,后者显然不能跟他的老东家相比,他早上来的时候也没有在演播室外碰到过别的媒体工作者。

  怀着疑惑的心情,他在那扇背后透出光线的门前停下,抬手扣了扣门:“哒、哒、哒”。“请进。”

  应声的是个中年男性,青年的手一顿。

  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个人说话吧?

  他推门进去。

  白炽灯的灯光倏然朝他涌来,他揉了揉眼睛。放开手时,却看见一个带着银边老花镜的男人正坐在朝东的沙发上望着他。

  “你好。”男人对他点点头。

  青年足足盯了他十几秒,脸上的诧异神情骤然放大了。

  “俞——”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俞、俞晓旸名人!”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夸张,又或者是他提到了某个由来已久的名号,男人对他眨了眨眼睛,稍后,他语气温和地说:

  “现在已经不是了。”

  “不——不不不。”青年转身关上门,再回头时,他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之情,“您不明白,您在我心目中永远是名人。”

  俞晓旸没有接他的话,也没有再否认他,而是看了看他胸前挂的证件。“你是来采访的吗?”他问。

  “是、是!”青年明显还处在见到偶像一般的激动情绪之中,他把胸前的牌子扯高给男人看,“叫我小段就行!”

  俞晓旸点了点头。“这里本来是给记者和访客用的。”他问小段,“我在这里坐一下,应该不会打扰你工作吧?”

  小段一怔,他没想到会被俞晓旸这样询问,整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当、当然不会!”他略带结巴地接道,满脸通红。

  “那就好啊。”

  俞晓旸对他轻轻地颔首,低下头去看膝上的报纸。

  望着他低头阅读的样子,青年不免吞了吞口水。他的手心里早就渗出了汗,这不得不让他万分紧张。

  他在原处站了站,拣了一个离俞晓旸不远的位置坐了下去。

  闷雷一阵阵地从天外传来,雨声似乎比之前更响亮了。

  走出棋院食堂,时光从门边的架子上拿回自己的雨伞。

  “哎,你慢点哦。”邓柯平也刚吃完饭,他正好跟在后头。看见时光的背影,他伸手朝对方”肩上拍了拍,“下午继续吧。”

  “嗯。”

  时光闷声答道。

  可能都不会想来食堂吃饭。而即使是这样,整个午饭时间里他也罕见地沉默着。——七十四目。

  这七十四目,是否会成为他难以逾越的天堑?

  他撑开雨伞,堪堪遮了一个头,就往雨里趟。大雨哗啦啦地打在他的伞顶,无数条水线从他的伞檐上坠落,连成一小片雨帘。雨声澎湃地侵占了他的整个听觉,但,就是在这样的底噪中,他一边朝前走路,脑中的棋盘却如群星般展开,黑子和白子竞相呈现,仿佛在他的眼前也有一局棋一步步地展开。

  时光撑着伞朝前漫步,走得有些漫不经心: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局棋吸引了。

  铺垫。在左爿下部已经暴露出一块孤棋的情况下,四十四手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慌张地选了靠黑棋外围的位置下跳。直至六十八手为止,俞亮在这局棋上已经走出了两串复杂的治孤。这两串治孤的目的并不旨在获利,更多的,则是把黑棋往价值小的地方赶。

  初学者行棋往往以牟利为准,事事皆求歼击对手。但在职业级的对抗中,歼击并不是职业棋手们使用最多的获利方式。通过攻击方向的调整来驱赶对手,使其不得不往价值不大的地方退却,是更容易被使用的策略。

  可是,这局棋中的白棋,却是在一个自身厚势并不足的情况下改变了自身的攻击方向。左爿的孤棋原本是白阵最痛的地方,可就是在这么极限的境况下,俞亮的治孤成功了。

  这次成功足以挽救看似岌岌可危的白棋。仔细算下来,黑棋在整个局面中的劣势,很有可能早在自己算错目倒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时光咽下唾沫,心脏抽紧了一瞬。

  这就是俞亮。不认识俞亮的棋,就不足以认识俞亮这个人;而认识了俞亮的棋,就必须要认识到俞亮的冷酷。

  即使在最危险、最困难的局势中,俞亮的计算也不会出差错。不论称他为暴力美学棋士,还是中国棋坛当今最顶尖的攻击手,都不足以概括他在盘上展现出的凶狠和侵略性。只有亲自坐在他的对面,亲自与他对弈、与他交手,亲自了解他所带给你的绝望,你才能从他的棋里察觉到那种坚固的力量。这也是时光总也不能把他全部看清的理由:在博弈的那个瞬间,属于这个人身上的纯粹和热烈并不会消失,可留在棋盘上的一切,却执着得几近冷酷。

  有很多人和俞亮对弈过,也有很多人会说,坐在俞亮的对面,就感觉自己已经输了。无法承受这样的冷酷,就一定会失败。

  是这么快就认了输,再过十年他都不会原谅今天的自己。

  俞亮想把十年前的棋赢回来,那么他自己呢?

  时光对此其实没有很特别的打算,但他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回应俞亮。

  我不会逃走的。

  也许我会受到失败的伤害,也许我的棋力还是不够好,但我不会逃走。我已经很清楚,十多年前,我走入这个黑和白交织的世界,是为了跟你相遇。

  所以,我不会逃避这个跟你的对局。

  雨声浩大,充满着时光的整个世界,也把时光紧紧地包围。雨水冰凉,隔绝着他的五感,他听见自己踩在积水地面上的脚步声,带着一种湿哒哒的粘滞感,一股泥土的味道附着在他的鼻腔里,驱赶着他内心弥散的一切焦虑和压力。

  是时候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前方大雨淋漓的世界,从胸中舒出一口气。

  那么——

  “嘟——”

  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悚然入耳,时光全身一震。

  他下意识地应声回头。

  “俞——俞老师,您能,能帮我签个名吗?”

  犹豫再三,小段鼓起勇气,把自己的笔记本展开到新一页递了过去。

  俞晓旸从报纸上抬头,他还戴着一副老花镜,瞪大眼睛的模样有几分莫名的憨厚。

  被棋友索要签名之于他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朝前伸头看了看,把小段手里的本子接过来。

  “签在这里就行了吗?”他指向笔记簿的中页。

  “没——无所谓的。”小段连连摆手,把前胸口袋里别的签字笔递给他,“随便哪个空白的地方都行!”

  他激动而期待地等着俞晓旸,俞晓旸“嗯”了一声,拔开签字笔的笔帽,在他的本子右侧空白页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俞晓旸”三个字。

  “谢谢!太谢谢您啦!”小段吸了吸通红的鼻子,把本子接回手中,左看右看,每多看一眼都要比原来激动一分。可能是因为他表现得太激动了,俞晓旸捏着报纸内页,看向他的眼睛里略有一些笑意。

  “只是个名字而已啊。”他说。

  “我——”小段一时激动,他的嗓音有点沙哑,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对俞晓旸说:“我的老爸特别地喜欢您!真的!他喜欢您几十年了!您的每一盘儿棋,他都看过!”

  俞晓旸稍稍一愣。他轻轻推了一把眼镜,对着面前激动不已的年轻人,他的心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终,他开口道:

  “那么,他跟我就是老相识了。”

  他朝对面的年轻人露出微笑——并不是寒暄时的礼貌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亲切致意。

  “中国的棋友哪个不知道您的名字?”小段开心极了,他说个不停,“这两年,又有哪些棋手不是打着您的谱长大的?”

  俞晓旸的眼睛眨了眨。他的目光微微下沉了片刻,笑了笑,他说:“可是,像你父亲那样的老相识,恐怕不会太多。”

  “怎么会呢!”小段说,“您这么有名,一定有很多老棋迷。”

  “但是。”俞晓旸看着他说,“几十年——这样的人,一定是不会太多的。”

  小段瞧着他,他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收敛。听见俞晓旸的否认,他露出了一些受到打击的表情。

  “为什么呢?”他问。

  “因为。”俞晓旸说,“几十年前的我,并没有什么名气。那时的我既不是世界冠军,国内的成绩也没有好到后来的地步。”

  他的语气并无很大的起伏,倒有几分像在谈别人的轶事,但听在小段的耳里,却有种奇妙的感觉:这句话无需去求证,因为一定是真的。

  “后来——”小段吞着口水,“后来,您的棋谱——一定会有别人看到的吧?”

  俞晓旸轻轻地笑了。“可能吧。”他说,脸上有几分犹豫,“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棋手,我倒是希望他们不要去打我几十年前下的谱,当时的我并不成熟,有很多时候,会下得欠考虑。”

  他看向地面,似乎在思索一些重要的事情。少顷,他说:

  “当你成名以后,你下的很多棋就有可能被更多的人拿去复盘、解析。练棋,当然要多打谱,但有些谱……我觉得不用打,比如说,我以前的一些对局,虽然赢了,但是很多的处理方法,已经有些过时了。只不过是因为是我下过的棋,所以才会被很多人拿去反复研究,但在当时,能下出那种棋的棋手,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但是……您当时是赢得最多的吧?”小段不放弃地问道,“我爸说,您在九三年之前就曾经创下过整整一年的连胜纪录。”

  听到他的话,俞晓旸皱起了眉头。他仔细地思考了一会,才问他:

  “小段啊,你——你相信,这个世上有人能在一年内只赢不输吗?”

  小段被他问得怔住了。很快,从俞晓旸的神情中,他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自谦的说辞,而是一个认真的提问。

  他思考再三,回答道:“不相信。”

  坐在他对面的前中国围棋第一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就好啊。”俞晓旸接道。

  雷声阵阵,听上去好像还有愈下愈大之势。

  过大的雨声没来由地令人烦躁,坐在休息室内,白川拍了拍脑袋。他刚刚从午休的小憩中醒来,看见方绪还坐在纹枰前,盘上赫然是俞亮和时光上午所下的棋局。

  “你都盯着那玩意看了一个中午了。”白川睁着有些惺忪的眼睛说,“休息会儿吧,下午两点还得继续呢。”

  “……算了吧。”方绪转头看了看他,又把头撇回去看棋,“雨下成这样,没睡几分钟的就被雷打醒了。”

  “嗨,这不夏天要到了嘛。”白川伸了个懒腰,起身坐到他的棋盘对面,“这声雷过后啊。”他看着棋盘说,“不知道会有多大的一场暴雨呢。”

  方绪抱着双臂。他读了会儿盘,突然耸肩一笑,他抬起眼睛对白川说:

  “你还真别说。”他道,“要我讲啊,这场暴雨早就来了,这声雷呢,只是它发出的一阵响。”他说着,窗外很应景地滚过一道雷声。

  白川看着棋盘,轻轻地点着脑袋,须臾,他笑了笑,脸上稍微正色了些,说道:“这声响——”他看向方绪,“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方绪这回笑得反而有些羞涩,又有些满足。“我可不敢这样说。”他讲,“如果本来就没有暴雨,又怎么会有响雷呢?”

  他一语毕了,脸上的笑意微微地敛去,多了几分惆怅。

  白川瞧了瞧他,不再接着说下去。他看向盘面,“你觉得,时光下午还有胜算吗?”他问。方绪抱着双臂,他望着那着被时光下错的棋,略带困扰地答道:

  “我已经替他摆了很多步了,但是。”他顿了顿,“确实没想到什么好点子。”“——那……”白川抿起嘴,他伸手在盘上摆了一回,也没有什么结果。

  在职业级别的对抗中,差之毫厘就能谬以千里,更不用说眼前这盘棋里时光已经贴了七十四目出去了。

  “只能说啊。”方绪换了个姿势,单手撑在棋盘边上,“黑棋在外围上还有一点厚势。”他指了指右下部,“从这里下扳,把这个……右中部的黑三十七和黑四十五救出来,之后再反挂一手,这样的话呢,救个……十一二目还是可以的。”他的话语有些滞涩,“我现在也只能想到这里。黑棋失利确实是太大了,就算要往回救的话,也不太可能说,你找个位置,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么多目给补回来,起码我是找不到这种可能了。”

  “那就——就这样。”白川抓了抓头发,“黑五十一这里不是有个问应手?这手如果可以配合飞挂那就能破白棋右中部这块空,那么……”他摆了摆棋形,“我这边破空了之后,把龙头这么扭过来——”

  “那不行的。”方绪一口回绝他,“你跟小亮下得不多,所以你不明白,对付他啊,你真的不能把你的大龙往他空里杀,我跟他对弈,我都不敢这么干,这么干必死。”

  “可是。”白川皱起眉头,“一般不都是不能把对方的大龙摆在自己的空里杀吗?”

  是出了名的杀性重。”他摇着头,“我看啊,就是几十年前的老师,都没这种劲头。”白川也只好无奈地笑了。

  “俞亮,确实是非常优秀。”他感叹道,“他很强,而且,还遇强则强。时光……”他看着黑棋,露出可惜的表情,“可能还是差一口气。”

  方绪在棋盘前默默地点点头,然而,他的目光还是紧盯着盘面上的排布和变化。“咱们,再找找吧。”他低声说。

  “咱们找,也不等于时光能找到啊。”白川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方绪无言地看着盘面。

  俞亮是他的师弟,凭私心来说,他当然更希望俞亮能赢。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还是一圈又一圈地在盘上扫着,希望能给黑棋找出一条生路。

  白川说得也不错:就算他们现在在这里找到了黑棋能逃出生天的办法,时光也不可能有机会知道。

  “虽然这么说没错。”他轻声讲,“但是,要怎么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输掉呢?”

  时光可是那么地努力啊。就算仍然没法因此获胜,至少,围棋之神也应该给他一次精彩的盘上表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失误而遗憾抱负。

  白川也沉默着,他的心中弥漫着的是相似的感受,不同的则是他更希望时光才是赢的那个。时光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不愿意他在这里受挫。

  他俩相对着摆了一会棋,门外突然有人扣门。

  “进来。”白川喊道。

  着他问:

  “怎么了?”

  白川也看出了一些不对劲。外头正下着暴雨,今天并不热,这位工作人员的额上却渗出了一层汗。

  接下来,对方的话让白川和方绪二人都惊住了。

  “两位老师,时光出事了。”那人说。

  雨声和雷声在窗外一并翻滚。

  阵阵闷雷滚过,不时晃动着昏迷中的梦境。

  在沉沉的睡意中,时光猝然打了个寒战。他因此猛地睁开了眼,眼睛里还有些不明就里的迷茫。

  眼前有些花,一些生理性的泪水还积在他的眼眶中。他想抬手揉眼睛,左臂突然传来一阵裂开般的剧痛。

  “嘶!”

  这阵痛楚着实把他弄清醒了。他睁大眼睛,扭头看向左臂,发现上头居然缠满了绷带。

  白床单的床位、直凳、白色的布帘,他慢慢转头,看见邓柯平用很恐怖的表情看着自己。“美邓?”他问。声音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喉咙里有些肿痛。

  不光是喉咙,他的脑袋也有些痛:两层纱布正缠在他的脑袋上。除此之外,他的右颊上还贴着块棉纱。

  “我去。”他下意识摸向那一侧脸颊,朝邓柯平问:“我这样,该不会破相了吧?”

  “你——”邓柯平依然恐怖地瞪着他,就差咬牙切齿了,“你还有心思管这个?”他怒吼,“你他妈的今天小命差点没了你知道吗?”

  他一边说,一边捋起右边袖子,凑给时光瞧:“要不是我拉你一把,你现在已经去见棋神了。”

  时光往他臂上一看,赫然闭紧了嘴:一条目测十几厘米的长口横在邓柯平的小臂上,数一数,上头缝了大约十几针。

  “……对不起啊。”他拱了拱肩头,小声地抱歉。

  “你干啥呢你啊?”邓柯平恨恨地撂下袖子骂他,“走大马路上发呆?那车都在你后面摁了多少下喇叭了,你倒好,愣是往马路中间走,你想啥呢?下这么大雨,看啥都不清楚,人家走路恨不得拿放大镜看,生怕跌着,你倒好,不管不顾地就横在大马路上?这是没出什么大纰漏,这要真出了篓子怎么整啊?你就是下了个棋,还得把自己命给赔上?”

  他越说越生气,越生气声音越大。隔壁床位上躺着一个年纪有些大的男人,被他吼得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杵他道:

  “小点声行不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时光连忙拉住他没缝针的手,晃了几下,连说好话:“我脑袋里想事儿呢,真……真没注意。不过,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儿的吗?”

  “废废废话。”邓柯平被他气得脸都红了,“你还得等不好了再说吗?时光你是不是神经大条啊?妈的,闻所未闻!”他气得嗓门又大起来,“从来没听说过!下个棋还能给你整成高危运动了!”

  “我们本来就是运动员嘛……”时光嗫嚅着说。

  “啊?”邓柯平猛瞪他,“你再说一遍?”

  “智力运动、智力运动……”时光咧开嘴继续赔笑。说话间,他的余光瞥到窗外,一眼瞧见晦暗的天色,马上一个激灵。

  “美邓!”他用右手拧住邓柯平的胳膊,“现在几点了?”

  他眉毛一挤,邓柯平就料到他在想什么。他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时光看见那只手机的翻盖上裂了一条缝,里面漏着点电光。邓柯平撬开手机盖,看了一眼道:

  “一点二十二。”他阖起手机,反手把时光的右腕扣住,“我可警告你,哪儿都别去。你现在刚醒,还得再观察一段时间,车祸后很容易有脑震荡或者内脏出血的。”

  时光哪能让他把自己扣住,也亏得他运气好,两条腿和执子的右手都没受伤,邓柯平一扣,他就用力扭了回去,口中说道:

  “我、我真的,真的没事!你看我腿脚好好的,下棋的手也没事,我干嘛不去下呢?”

  他一扭,邓柯平“嘶”一声,不得不松开手。他的右臂上刚缝过针,使不上太大的力气。时光一看他松开手,马上一个鹞子翻身下了床,直取病房门口。

  邓柯平急死了,他一看时光要跑,扯着嗓门朝门口中气十足地高喊:

  “陈——阿——姨——时光要跑了!”

  这声喊不要紧,时光脚下差点一滑。他回身喊:“你吼这么大声干嘛!”

  出门的身子就这么在临近的门口的地方猛地一个原地立正。

  “妈……”

  他看着来者的脸,气短地说。

  看着母亲的眼睛,他的心稍稍有些沉重。

  要是自己能赢下那盘棋,今天本来应该是母亲最为他骄傲的日子。可是,在自己的疏忽和大意下,今天却成了最让母亲担忧的日子。想到这里,时光的心中便涌起难言的惭愧。

  “妈……”他率先开口,“我、我今天——我、我有个,对局,得、得去。”时母瞧了他一会,她眼睛中的褐色深得仿佛能让时光跳进去。

  时光埋下头。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只要他做错了事,就会像现在这样埋着头等母亲发话。而每一次,母亲都会原谅他。

  希望这一次也可以有用。

  等待之中,母亲似乎在他的头顶轻轻地叹了气。

  “白老师来看你了。”她说,“还有另一位从棋院来的老师。”

  时光惊讶地抬头,看见另外两道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是白川和方绪。

  “白川老师、绪哥?”他瞪大眼睛,“你们——你们今天不是——”

  “不是要去解说吗”,他本来是想这样问的。

  自己就在这里,没有对局,又怎么会有解说?

  “时光啊。”白川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抬手拍在时光的肩上,“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他的手指在时光的肩头轻轻捏了捏,时光瘪了瘪嘴。“我……我知道我很不小心,让您和绪哥担心了……”他道。

  “你没什么事就好。”方绪靠在门边道,他的眉心蹙得紧紧的,“你的事情,棋院那边也知道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声音渐渐有些沉落,“比赛就——”

  “绪哥!”

  时光猛地抬起脸,他看向方绪,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决绝:“比赛——请继续进行吧!”

  “疯了吧你。”白川扳过他的肩膀,“时光,你今天——”他张了张口,接下来的话却像石子似的卡在他的喉咙里,他顿了好久,才用尽可能和缓地语气接着说了下去,“你今天的这局,赢面已经很小了。你又是这样……”他指了指时光头上包着的纱布,“对弈是非常耗精神耗体力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的身体很虚弱,没法扛起高强度的对弈。所以,你现在的重要任务,是把伤养好,不然——”

  “老师,白老师。”时光急了,他一把攥住白川的手腕,“老师你听我说,我一定要去你知道吗,我必须要去!”

  “时光,我不想劝你这样的,但是……”邓柯平从身后凑上来,他对时光说,“你那局是真的已经没有救了你懂吗?”

  他紧盯时光的眼睛,眉头攒聚在一起,“你现在还这个样子了,万一你对弈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我们都得内疚一辈子。你、你真的不必非得——”

  “美邓……美邓你……你还记得吗?”时光摇了摇头,单手摁住他的肩膀,“那回,我差点弃赛去看俞亮的时候,你和阿先他们,当时对我说了什么?”他认真地复述,“你们说,‘一盘棋就是一个约定’,因为、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赴约很重要。”

  邓柯平愣住了。他皱紧眉头,望着时光,捏紧拳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就算是。”白川在一边低声问他,“你就不能改天吗?那盘棋——唉,你和俞亮关系那么好,等你身体好了以后再下也不是不行。”

  “不能等。”时光扭头冲他道,“不能等到以后。就得现在下,必须得现在下,等一等都不行。能等一等再完成,那还叫什么约定呢?定好的事情,可以说改就改的吗?”

  白川的脸上划过一阵深深的无奈。

  “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末了,他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说,“那盘棋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比你的健康还重要吗?时光,不是老师想打击你,但是那盘棋,你是赢不了的,你再怎么努力也——”

  “我不在乎。”时光看着他,眼里一度有泪光闪烁。在他的目光中,某种风暴正在急速地酝酿,它像一段顽固的根,深深地扎在他的眼底,构成了他的本质,“我不在乎,我算过那盘棋,我知道我现在欠了多少,我也知道我很难把它们追回来。”他抹了一把眼睛,“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去把它下完,现在就去下完。

  “我可以不拿冠军,我可以输,我可以继续回去背我的棋谱,但是我不能现在放弃它,我也不可能对俞亮说,我们以后再下。我腿没事,我人没事,我右手还能拿子,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去!”

  方绪靠在门边,静静地朝他望了良久。

  “时光。”他难得换上一副大人的严肃口吻,在时光听来倒有些突兀,“我们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我们只是很担心,因为你刚刚受了伤,为了你的健康考虑,你应该先在这里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对局的机会还有那么多,你也不是有意放弃,不用非得计较今天这一盘。每一场对局,都是意志和精神的鏖战,我们谁都不能保证,你对弈的时候会不会有突发情况。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小亮……怎么办?”

  他深深地看着时光的眼睛:“如果你这样出现在小亮的面前,如果你在对局中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恐怕小亮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自己。难道你想把这种痛苦也加在他的身上吗?”

  时光微微怔住了片刻。他想了想,答道:

  “俞亮会理解我的。”

  方绪睁大了眼睛。

  “都别争了。”

  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安静地驻足在一边的母亲倏然开口,她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溢满了脆弱的倔强。时光只看了她一眼,便不敢再抬起头。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真的阻拦住现在的他,那或许只有母亲犹豫而不舍的双眼。

  “小光,现在跟我去李大夫那儿,我让他给你稍微检查一下。”她说,复而转向白川,“白老师,这件事,你们都负不了责任,那就让我来负责吧。

  “他是我的儿子,他的命,是我给的。我能把他生下来,就能扛得起。”

  一点四十五分,风雨大作。

  棋室的窗户似乎也要为这风雨所动一般,在雷声中颤颤巍巍地发着抖。

  维持着覆在棋盒上的姿势,一动不动。雷声轰鸣作响,闪电时不时从窗外的天空上划过,映在他有些苍白的侧脸上。

  跟时光有关的消息是《天下围棋》的段记者带来的,随着这个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他的父亲俞晓旸。

  俞亮早就知道父亲要来,但——他现在没有办法再关心这件事。

  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松开左手,把自己攥紧的那些棋子一粒一粒地取出,一颗一颗地放回刚才被自己打翻的棋盒内。没有人能说得出他现在在想什么,连他自己也不能;十分钟之前,他因为那个消息而失去了自己的思考能力,这种失去如今还弥留在他的心上,像阴云一样笼罩着他。

  他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也没有办法理解冷静。对局近在眼前,他那颗本来还在思考棋路的大脑却停止了。他听见了许多声音:风声、雷声,记者和父亲的说话声,裁判员和书记的说话声,谢天谢地,这些人没有一个来打扰他,至少现在,他能尽情地把围棋当作转移一切情绪的借口,他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比起人来是否会更像某种离群而受伤的动物。

  他终于装好了全部被自己打翻的棋子,现在他瞥见了自己的指尖,发现它们在微微地发抖。他凑近自己的手,看了又看,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一个畏惧而紧张的笑。棋石是冰凉的,那股冰凉现在业已爬到了他的掌心里,顺着朝他的心脏里头钻,像一条冰凉的贴地蛇。

  “什么都不重要”,他在心里莫名地想到。在这以后,他的心中并没有难过,也再无恐惧,他只感到窗外的风雨在吹拂着他,敲打着他的心弦、他的思考、他全部的悟力和情感,他的一切。

  冰凉的雨似乎已经浸湿了他,在这样的雨里,他只能通体冰冷,五内俱焚。“现在人到底怎么样了?”这是俞晓旸的声音。

  “方绪九段来了电话,说人受了点伤,目前没有大碍。”小段压低声音讲,“方绪老师说,时光二段应该还会再来。”

  “现在?”男人皱起眉头,他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赞同,“这时候来吗?”

  “看时光二段自己的意思吧,方绪老师说,他的母亲同意儿子的决定。”小段解释道。

  “胡闹。”俞晓旸的表情垮了下来,“他刚刚出了车祸,就算表面上看起来好好的,也不代表就真的没事,再怎么说也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我也是这样想的啊。”小段点了点头,轻轻地叹着气说,“但是……棋手的意思,好像是很坚决。他的家人又支持他,方绪和白川两位老师,也是没有办法呀。”

  听完他的话,俞晓旸也只能紧紧地蹙着眉头,脸上布满忧色。

  “时光……”他看向幽玄棋室一楼延伸到门口的楼梯上,低声道,“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事,对中国棋坛来说也是损失。”

  小段也只能无声地叹息。

  棋手想要下棋,这种事再怎么样也不能说不应该,这大约是俞晓旸心里最纠结的地方。可是,对小段来说,现在他更好奇的,却是时光这名棋手。

  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那盘棋,就连小段这样只有业余水平的人都看得出来,时光是真的没有赢面了。

  一盘没有赢面的棋,为什么会值得一个棋手冒着风险继续下去?换成自己的话,恐怕还巴不得因为这场意外而弃赛呢,能就此避免一场惨败,怎么看都比来比赛要划算。

  “这盘棋,就算推后下也不是不行吧。”他忍不住说道,“说不定……推后了下,还能下得好看点。”

  俞晓旸收回视线,望了望他。他的目光里有一些让小段感到难以招架的东西。

  “以前。”男人说,“日本的超一流棋士赵治勋九段,曾在外出时遭遇车祸,那正好是他即将参加棋圣战决赛的时候。为了参赛,他说服了自己的医生和妻子,带着伤奔赴对弈。

  “他输了。但在当时,没有一个人把他当成失败者,连他的对手也没有。他在那时说,‘宁可倒在棋盘上,我也要下棋。何况我的头和右手没受伤,能下棋就够了’,后来,日本的媒体称他为‘斗魂’。”

  他笑了一下,忽然问小段:“你知道,赵治勋九段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小段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是,关于围棋的吗?”

  “嗯。”俞晓旸点头。

  “噢,那、那就是。”小段思索着说道,“治孤。”

  “是啊,就是‘治孤’。”俞晓旸说,“治孤,是围棋里最难、最复杂的技术。它没有什么必定成功的规律,也不能保证你一定能因此赢下这场对局。

  “在棋盘之上,孤棋是最孤独、最危险的存在,它常常背负着来自和对手的攻击和威胁。再怎么优秀的棋手,在行棋时都会尽可能地避免孤棋的出现。它是棋手最不想看见的东西之一,因为它有很高的几率,会成为一个棋手的噩梦。

  “然而,治孤正是为了对付这种噩梦而存在的。在治孤的道路中,一帆风顺是绝不可能的,因为它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艰难危险的棋路。

  “棋路是狭窄的,棋手的决心却可以很宽阔。所以,即使可能会遭受最严酷的攻击,棋手还是会选择治孤这条路。盘上的博弈,是一门绵延千百年的古老技术,时间流逝,后人翻阅前人的棋谱时,他们不会关心对局的胜负如何,而只会关注那局棋的本身有如何的变化。在这些变化中,隐藏的就是棋手自己的决意。”

  他说到这里,眼中多了几分温厚,“围棋,是跟人的博弈。”他道,“也是人跟自己命运的博弈。哪怕是在即将而来的败局之中,仍然有棋手会放手战斗到最后一刻。胜负的结果不足以记下这一切,但对局可以。对局中的千变万化,就是围棋之美的所在。

  “那也是……我们在这里的理由。”

  “哒。”

  一道金属碰撞的声响从楼梯下方传来。

  小段惊讶地扭头看去。

  楼梯口黯淡的天光中,头上包着纱布的年轻棋手正静静地看着他们。发现有人朝自己望过来,他那张已经有了些青年轮廓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

  “你来了。”俞晓旸说道。他的语气里并无起伏,也不再有忧虑,仔细听来,甚至还有些令人惊讶的默契感。

  “嗯。”棋手点点头,他的喉咙里还在充血,嗓音听起来很是失真,“我来把棋下完。”俞晓旸对他轻轻地颔首。雨声朦胧,他和小段慢慢地退后,给来者让了一条路。

  站在楼梯的最下方,时光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头还有点晕,左鼻腔还有些不通,弄得他呼吸稍显困难。通往幽玄棋室的楼梯头一次显得这么幽深又这么漫长,他朝上方看了一会,拾级而上。

  同一时刻,方圆棋院北二宿舍楼一楼。看着屏幕里直播镜头前的两人,最前排的少年忍不住倒抽冷气。

  “还得开始吗?”他说着,大半个房间里的人都跟着扭头去看窗边的邓柯平。“美邓,时光该不会还要去下吧?”第二排有少年问道。

  “……嗯。”邓柯平神情阴郁地接道,他的声音听上去恹恹的。

  “卧槽,这人简直比猪坚强还坚强啊。”坐在墙角的少年说,“太拼了,他是赵治勋吗?”

  “别贫了。”另一名少年忧心忡忡地道,“美邓,时光有没有检查好啊?他要是对局到一半晕了那这个算谁的?”

  满屋子的人都叽叽喳喳个不停,邓柯平只觉得头疼。他拍了拍脑袋,大吼:“能不能别嘚啵嘚啵了,你们烦不烦啊?”

  他一声吼完,房间里才安静下来。

  邓柯平摸了摸微微出汗的脖子,从中午到现在,他其实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里,不要说拦着时光,他自己都快反应不过来了。

  “就。”他干巴巴地说,“祝他成功吧。”

  在一片嘈杂而淋漓的雨声里,时光拉开了椅子。

  他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抬起头,如意料之中地对上俞亮投来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略带抱歉的微笑。

  “俞亮。”他抓了抓贴了纱布的脸颊,伤口有些细细的痒,他那目前还没恢复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刺耳,可他知道俞亮一定会听下去,“我以前,老是在想,有一天在正式比赛中跟你对局,会是什么样。”

  他抬起眼睛,双眼里湿漉漉地望着对面的棋手,“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他说。

  俞亮沉默地看着他。从时光踏进这间棋室开始,他放在膝上的两只手就紧紧地攥在了一块,它们此刻也没有要松开的趋势,倒好像它们之间在彼此较劲似的。

  “不过,你放心。”时光讲,“我来都来了,就会做到底。”

  俞亮凝视着他,他的眉头一直紧皱着,时光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倒映其间的样子。他的脑袋里因此涌出一阵晕眩,仿佛有一种沉重而温柔的感情在鼓动着他。

  “绪哥和白川老师他们,都不太愿意我来。你是怎么想的?”时光吞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唾沫,“你会愿意吗?”

  他的疑问,让俞亮的脸上划过一阵难以察觉的无措。他低下眼睛,喉结在脖子上滚动了一番。时间已到,裁判朝棋桌边走来。他仍然低着视线,直到裁判将近时,时光才听见他低声说:

  “我不能因为,我自己的愿望,就劝你做你不想做的事。”

  时光一怔。

  在下一个瞬间,他看见俞亮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那种感觉让他很熟悉,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不止十年那么久,而是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那样地久,就跟围棋存在的时间一样。

  倏然间,他静静地笑起来。

  我就知道。他心想。

  “现在是……下午,呃,下午的对局。”

  直播镜头前,白川的声音中尚有滞涩,邓柯平对此感到很耳熟。据说白川曾经是时光的启蒙老师,联想到方才医院里的一幕,想必镜头前的男人此刻还处在时光带来的惊吓中。

  方绪很贴心地扛起了解说的重任,“上午那一盘是下到六十九手。”他解说着,把棋子在磁力黑板上依次排布完整,“上午那局中黑棋出现了一点失误,现在的话,盘面的亏损比较严重。”他摆完子,正对着镜头,“在开始讲解下午的对局之前,我们也有一件事想告知现在收看这场比赛的棋友们。”

  白川在一边接道:“就在今天中午,执黑的时光二段发生了一些意外。以他的身体情况,本来棋院方面并不赞成让他继续参与对局,但是在棋手本人的要求下,这盘棋还是继续进行了。”

  “作为棋院方面,依然希望围棋可以为大家带去快乐,我们呢,也不提倡在身体会感到负担的情况下继续对弈,毕竟身体是第一位的。”方绪说,“但是,我们今天这样说,是希望……”他抿了抿嘴,“希望在收看这局棋的棋友们,能记住时光这位棋手。”

  “因为在今天,在如此困难的时候,他没有放弃自己。这样的勇气,非常珍贵。”白川说。下一个应手的人是俞亮。

  时光敛着眼睛。他感到自己的脑袋深处,有某一处在抽搐似的跳动,抽得他脑仁疼。他拧起眉头,不得不抬起手来,用小指头抵住自己的太阳穴,那股隐隐的抽痛感才停下来。

  随着对弈的深入,窗外的雷雨声逐渐变为一种奇特的底噪。听着这样的底噪,时光的注意力反而愈发地集中起来。

  白七十手尚未落下,时间紧迫,他快速地回顾着整个盘面的战况。

  还是那六十六目半,不多也不少。把背负的贴目数加上,要是自己非得把这盘棋扳过来,考虑到俞亮实战中可能有的种种操作,他起码得从白棋已有的地盘里硬抠八十目才行。

  技术。

  时光左右算了一圈:八十目……最多八十三目,再多就没了。这八十三目只能是一个理想概念,而且他完全不指望能一次性就把这八十目抠出来。

  盘面左上部,如果能够凭一手吊削弱白棋的潜力,再于四路、五路、六路附近布置劫争,最好的情况下,他大概能赚出二十三目半;目前看起来最诱人的地方,应该是盘面左中部 的那块白棋,那里有一块非常可观的围空,但是白六十的单靠布置得很崎岖,它恰好扼住了自己黑五十九的一口气,不把这颗子除掉,他想破空就会很难;但如果他能破空成功,凭二路立下去就能一口气在那块地方兑出四十五目来。

  除去这两个地方,要是能把自己的大龙杀进右部白阵中,应该也能获利五十目左右。这个结果当然非常诱人,可时光现在还不想贸然动手,他的大龙约有五分之一的部分被右下部 白棋给拽住了,不解决右下部的隐患,他前脚杀进对方的空,后脚就能被反包。

  “七十手……”方绪看着磁力棋盘的盘面,落了一子,“七十手现在是落在左上部,在四路顶了一下。”

  “俞亮应该是估计到了黑棋的棋着。”白川讲,他用手指在盘面的左上位置拢了几下,“左上部这个地方黑棋的劫材还是有一些的,你看这个,五十一、五十七、六十三、六十五,都是不错的劫材。在这里发起劫争的话,是比较显而易见的一个事情。而且从目前这个局势来看的话,对黑棋来说在这里劫争已经是最保险的一种方式了。”

  “我们也可以在这里摆一下。”方绪从旁边拿了几颗白子,“七十二手这里他给了一个上跳,然后黑棋拆边。到这里都是比较保守的下法,因为现在左上部这个地方啊,已经是实打实的兵家必争之地了。”他用手掌张开比划了一下,“实战里的话,黑棋还是冒了一点风险的,因为这里的话白棋外势走厚得很明显,他在这个时候选择拆边而不是单挂,隐隐约约的你可以感觉到他有一种,想威胁白棋的架势。”

  “选择拆边的话应该是看中了白棋的薄位置。”白川点了点盘上,“所以白棋接下来这几手,你看这个,七十六、七十八、八十,全都是为了加厚外围而下的。”

  “针锋相对的几手。”方绪总结道,“这时候的话黑棋去抢这个薄位差不多就等于是老虎嘴里拔牙了。”他敲了敲盘面,“大家可以注意一下这里的八十二手。这是……我认为是啊,开局以来,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一手。”

  “这边他掖在黑棋这个尖顶上。”白川说,“黑棋在这个地方原本就快要有一个,一个阵势了,但是白棋这一手之后,二路这里明显多出了一个断点,他这里的棋形就完全给他整得裂开了。”

  时光托住了前额。

  从下午对局开始,他的脑袋就一直沉浸在一股挥之不去的眩晕中。他咬紧牙关,一次又一次地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看着眼前盘面上的棋从重影回叠在一块。由于过于用力,落子的前一秒他还在止不住地轻喘。

  再看一会……再坚持一下!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黑八十九,刺。

  俞亮抬了一下头。这只是一个本能般的动作,然而他很快就看清了时光惨白的脸。他的瞳孔一阵收缩,又立刻把头低回去看棋盘。

  棋着来。

  可是,八十九是刺?

  俞亮松开左手,单撑在棋盘另一边。

  他原本以为,在自己用八十二手捏开黑棋的棋形以后,时光会率先治孤靠外围一侧的三子,可这手刺超出了他的估计。

  在俞亮原先的计算中,八十九手更应该是小飞,把白棋朝外的进攻势力封住,否则前面黑棋为了削弱他的铺垫就算白费了。这手刺最诡异的地方,就在于它展现的是完全异于此前铺垫的进攻方向,这等南辕北辙似的走法,很难不让人一头雾水。

  七目半左右。

  这块大概也是黑棋能够挽回的,最大的获利了。

  的“抠”中拉锯出来的。当双方都在拼命“抠”的时候,你就更不可能一次性抠出那么大一块出来,而比赛往往时间有限,这就意味着可能你还没来得及抠完,比赛就结束了。

  “这个刺是……”白川摆了一阵,“看起来像是用来给左上角黑棋的这个裂形左侧来宽气的。”

  “这手刺还是有点涩。”方绪看了看说,“这个刺的进攻方向很奇怪,它跟之前的几手都不一样的,它是个往白棋外势去的这么一着。那放在这个地方的话……就显得不是很稳重。”

  白川看了一会棋盘,他的读盘能力并不如方绪,看了一会,也看不大明白时光的用意,只好继续问方绪:“那你觉得他这手有什么意义?”

  “我们之前。”方绪半拈着磁力棋子,眉头纠结着说,“都觉得这里应该是可以有一场劫争的。黑棋在这里劫材还是比较多,在这里劫争的话,有一定的胜算。并且如果说这里劫争成功,他完全可以跟下边儿这个稍微有点散的空联络一下的。但实战中到目前黑棋还没有表露出想劫争的意图,到现在反而给了一手刺。这手刺,嗯……”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用,要解释成时光打算在这里威胁俞亮也行。不过,方绪在棋盘上向来是个实用主义者,他深知,只有自己势力稳固的时候,威胁才会有用,像黑棋现在这副高不到低不着的样子,威胁谁都没有意义。

  抛开进攻,从大局观上来看,黑棋这手刺就完全犯了根本性的错误:进攻方向反了。白棋这里的外势已经非常走厚,偏偏这手刺还跑上去送,这么白给的棋着差点让方绪怀疑时光是不是昏了头又下错着了。

  “白棋这里有一道厚壁[i],如果光靠刺的话,那还是……不太行。”白川尽可能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表达方式。

  当然不行。

  安坐于弈处,时光的头脑里满是阵痛,可他的意识却又无比清醒。

  劫争是迟早的事,然而,并不是现在。

  当其他人把目光都聚焦在左上部的劫材上时,他的目光却牢牢地盯在白棋左上部那块巨厚的外势上。

  一个惊人的想法在他那颗疼痛的脑中酝酿,他揉了揉眼睛,再次迫使自己镇定下来。白九十,卡。

  问应手。

  时光暗暗地笑了笑,感觉自己晕得好像更厉害了。

  俞亮没有上钩。

  如果俞亮在这里应用了白棋的厚壁优势下镇头,他马上就能在十八之四上下扳,堵住白棋外围白六十四的眼位,利用此前走出的八步棋着,把白棋外势的白七十四和七十八拉到自己的引征范围内。

  而实战中,俞亮的问应手却卡在了他的引征路线上。

  时光捏紧拳头。

  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他想做的事情也没有做完。

  “九十手卡在了一个比较特别的位置上。”方绪读着盘说道,“这个位置应该是……预防黑棋引征的一手。”他说到这里,心中难免多了不少吃惊。

  俞亮料到了时光想引征的意图,而这两个人的棋着,是他和白川之前都没有计算出来的。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方绪的心中满是感慨。计算棋路是对弈时亘古不变的招数,顶尖级棋手的对决实际上就是顶尖算力的对决,当盘面复杂到一定的程度,连落子的顺序都会显得眼花缭乱。

  的子力根本就是散的,不光没聚起来,还被边上的白棋虎视眈眈地盯着。“盘上这块,实在是,非常胶着。”白川说,“黑棋的孤棋稍微多了一点。”方绪失笑了。他心想,师兄说得真客气,这叫“多了一点”吗?

  对局时想救孤棋,除了治孤几乎没有别的办法可走。可这里有七块孤棋,这得怎么弄?常山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他时光也要在俞亮的地盘里七进七出?

  孤棋肯定是要处理的,时光心知肚明。不处理孤棋,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他扶着前额,头痛得越厉害,就越是平白烧出了他心里的一股狠劲。在头脑里疼痛最尖锐的一刻,他抬手在左上角二路下了罩。

  这一着下去,俞亮在纹枰前直起了腰。

  黑一百一十一手,罩。

  俞亮蹙紧眉心,他交叠的双手猛地在桌子下面掐了一下。

  在这一手罩下去以后,八十九手下的刺和此前的几个劫材共同组成了一种特殊的劫。他紧紧盯着这个特殊的劫,满眼里都是意外:那手刺的目的,居然不仅仅是想把他拖入引征的范围内。

  “无忧劫……”白川非常意外地说,“刚刚我们谈到的那手刺还是……起了作用。”

  方绪看着盘面,心中百感交集。“何止是起了作用。”他道,“这个无忧劫,可以说打得正是时候。”他在盘面上画了一块地方,“这里之前有过一次局部的小型劫争,目前黑棋和白棋双方都已经脱先了,这场交换以后大概是黑棋换出了十八目的样子,但是对于长远的规划来说,这里的获利实际上对现在的黑棋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主要还是黑棋上午损失的目数过重。”白川咬了咬嘴唇说,“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黑棋在下午的……我们可以看到这边的战斗情况,整个过程中黑棋是一反上午的情态,进攻得非常坚决。刚才的……黑九十三手到一百零七手,这里他打了一整套的组合拳,劫争还是胜利了,但是对于这里的黑棋来说,这场劫争并没有破坏到白棋在这里的厚势。”

  对七十四目的损失来说,收回十八目简直不值一提。时光此刻更应该担心的,反而是白棋愈发加厚的外势。

  正是在这种时候,黑棋竟然在左上部打出了一个无忧劫。

  俞亮的右手食指紧紧地掐住了拇指指腹。

  无忧劫之所以有“无忧”之名,乃是因为这种劫对开劫的一方极其有利,而即使劫争失败,开劫的一方也不会损失很多利益。

  但对于他的白棋来说,劫争失败面临的只有一个下场:左上部外势的断裂。这个发现,让俞亮沉下了目光。

  是他轻敌了——又或者说,是他低估了时光现在所拥有的战斗意志。

  刚刚完成的这几十步棋着中,他已经明晃晃地把自己的意图展现给了俞亮——“我想要进攻。”

  他要的可不是从老虎口中抢块肉这么简单,他分明是想把虎皮都给剥了。俞亮吞起了口水,一股张力从盘上蔓延开来,把他的心脏也收拢其中。

  他重新倒回去算了一下:黑九十三开始爆发的小型劫争,再到如今的无忧劫,这二者亦有联系。无忧劫使用的部分劫材,正是此前在劫争里剩下的,这种连环打劫的方式在实战中经常让人防不胜防,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清楚地算出这一手。

  但是,俞亮也可以确信,当今中国棋坛不会再有第二个同龄人能下成这种模样。时光在计算准度上比起自己恐怕会略有欠缺,但无中生有已经是他的惯用招数,没有劫就自己造,没有路就自己走,在最狭窄的路里走最危险的棋着,使得他的进攻路线一贯吊诡,让人一时摸不出他的意图在哪里。其他人不要说下这种棋,可能连他的棋谱都不太能一下子就看明白。

  这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才能,至少俞亮是这样想的。

  一种。

  那种纵深的计算,让时光的棋拥有了常人所不具备的想象力。

  人永远都无法对抗未知的东西,在棋上也是一样的。

  然而,俞亮也有自己的办法。

  “白棋在这里这块的应手很敏锐。”方绪点了点盘上的白一百一十八和一百二十二两手,“他在劫争之余应该说是非常敏锐地感知到了黑棋对中部那块空的意图,所以他在这里布置了两手打入,率先对中部这边的两块孤棋发起了进攻。”

  白川慢慢地点了点头,“黑棋这边的孤棋还是得处理,不然他中部这块空就没有任何的接应了。”

  “实战中黑棋在左上部这里已经靠两个连续的打劫撕开了白棋的这个外势。”方绪敲了敲盘面,“这处的劫争确实是,啧,很精彩。”

  “对啊。”白川连连应道,“很激烈,那种让人血脉贲张的感觉。”他动手朝那块地方添子,“白棋的应手也是非常快,他应该是已经知道这里自己大势已去了,所以非常利落地转头去攻击中部的这个,黑方的孤棋。”

  “其实。”方绪挠了挠脖子,他说,“我此前听别的人说过,对于擅长治孤的那种棋手来讲,他眼里啊,孤棋不是孤棋,孤棋都是活棋,都是可以拿来用的。”他看向盘面,“所以如果这里黑棋打算利用好他的孤棋的话,那么现在应该正好就是时候了。”他指了指中部的几颗白子,“就在双方这里交手的时候,如果说他还没来得及治孤,他只能先判断对方的进攻方向,盘上的孤棋已经是多到了不可能很快处理完的地步,这也是白棋这么快就杀过来的原因,他打得就是你来不及救。”

  白川感慨道:“俞亮这位棋手,他有一种,败局意识。他对盘上的败着,或者我们说坏着也行,他的敏感度很高。白一百二十六、一百二十八、一百三十四、一百三十八,这几手几乎都是掐住黑棋的痛点去下的。黑棋这里治孤了两次,没有成功就,还被一百四十手给打了个镇头。”

  方绪抿着嘴,心中隐隐感到骄傲。

  他这位师弟在搏杀时的判断力,好得像条蛇。

  治孤这条路,可能行不通。

  时光握紧拳头。他手背上的青筋都被他捏得爆了起来。

  他的头痛极了,越来越痛。如今,唯有一种意志在支撑他。那种意志不光会支撑他去战斗,还会不停地侵蚀他的意识。每算一步,他都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口,让眼前花了的视线沉淀清明,否则他真怕自己要再下一勺出去。

  前两次发起的劫争他都赢了,这是个好兆头。第一次他捞回了十八目,第二次他捞回了三十二目,两者加起来五十目。只要能从中部的搏斗中脱身,他起码还能再捞出二十到三十目。

  求你了——

  他在心里祈祷,却不知道祈祷对象是谁。也许是围棋之神,也许是他自己。求你了,给我力量吧。

  不要让我的对手战胜我。

  黑一百五十一手,小飞。

  俞亮背后一凛。他抬眼看向棋盘对面,发现时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盘上,脸上尽是疲倦,一双眼睛却在昏暗的棋室里熠熠生辉。

  他睁大眼睛,拈着棋子的手僵硬在半空中。狂风摇动着窗户,他的心也在跟着发抖。“妈的,这回真是要拼刺刀了。”电视屏幕前,坐成一排的少年中隐隐有人低语。“不然还能干什么……”墙角的少年喃喃,“都下到这里了,还不拼吗?”

  拼的结果会是什么,谁也不清楚。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盘上率先挑起搏杀的结果,要么是倒下,要么是压倒对手。

  “干他大爷的!”邓柯平猛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他捏紧拳头,冲电视高喊:“阿光!加油!”

  “一百五十一手的小飞,在这里的话稍微有些过分。”方绪神色凝重道,“之前的几次治孤是都失败了,现在双方的势力差距还有二十目左右。”

  “二十目如果是现在这个形势的话还是会很难填。”白川的表情也充满担忧,“这盘棋来说,我们——我们也提到过,现在时光是一个怎样的情况。其实他能救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很好了,不过……”他停了停,“棋手的信念感,还是很强。”

  “在盘上的时候,时光这位棋手,一般来说,他不是那个会喜欢主动发起攻击的人,有的人是喜欢先发制人,有的人是后发制人。他通常都是在布局阶段就徐徐展开棋局。但是今天的他给我们展现出了……不太一样的一面。”方绪接道。

  一百五十一手,是时光在盘上点燃的一把火。

  放火是棋子,燃烧的,则是时光自己。

  在万分的动摇之中,俞亮还是接着下出了应手。

  白一百五十二,打入。

  这是一场围绕中部两块孤棋所燃起的战斗。早在下午开局之前,恐怕不会有人能想到,像时光这样素来以稳健细腻所著称的棋手,会以这样血腥的方式投入搏杀。

  这一回,被动卷入搏杀的,是以暴力美学闻名的俞亮。

  搏杀的目的只有一个,时光想得很清楚。

  他必须要把俞亮挤到右上部去,同时做活中部的两块孤棋。

  白一百六十手,团。

  被迫的一手。如果还有的选择,俞亮不会想走这一步。

  治孤失败了。时光的策略转变得很快,他在很短的几着内就放弃了原先的棋路,转而选择在右中部白阵下端开劫,劫材则是从之前让他治孤失败的几块棋里掏出来的。

  鬼都不知道这里哪来的劫材,他时光倒是知道。

  劫争的变化往往十分繁杂,错一步就能输个精光。俞亮不敢大意,他细细思索良久,裁判开始倒数。

  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他眸光凝重,下手侵入。

  时光的头痛得要死,他的右手很不甘心地在自己的膝盖上猛砸了一下。

  在混战成一片的中部,俞亮的这手侵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直接扯出了先前被他困在其间的数颗白子。

  真是令人惊讶。虽然刚刚俞亮进入了读秒,但对于这整个棋局来说,这么迅捷的侵入还是显得过快了。再怎样的侵入,下之前都得考虑好了再说,可俞亮并没有做太多太深的考虑,说他是直接下出来的都行。

  他敢这样下,靠得是对右部双方厚薄比的判断力。时光深知,俞亮对盘面厚薄比的敏锐度并不在自己之下。

  还能干什么?还要再治一次孤吗?时光咬着下唇。他已经有点上火了,下唇上翻起了星星点点的唇皮。

  “双方现在已经到了两百二十二手。”白川咳了咳,“之前黑棋这里跟白棋是展开了一场激战,花了很大的工夫。”他指向左下部,“这块的几处孤棋,现在是都得到了一定的处理。”

  “他处理孤棋的方式是蛮有意思的。”方绪抓了一把磁力棋子,“我们这里摆一下。时光这位棋手在处理孤棋上很有办法,你可以发现他在这个过程里,头脑很清醒。”他指着左下部,“盘上一共是七块孤棋,左上部的一块是已经解决掉了。中部两块,下部三块,右上部 一块。那么在实战中,时光的处理办法是很有层次的。”

  “中部的两块棋他是直接用来劫争了。”白川看着那处说,“下部三块,他这里算是因地制宜,他利用了后来下的二十几手,反过来破坏白棋在周围的这个形势,也改变了孤棋要面”对的这个情况。不过啊。”他的视线转向右上部,“最精彩的,是这一块孤棋的处理。”“嗯。”方绪不做声地摆了几手,才说,“黑棋在这里有一个非常精彩的腾挪。”

  黑两百二十七手,挡。

  俞亮再一次顿住。

  黑棋在右部的子已经基本做活,接下来他的白棋大概还得有一场硬战。

  搏斗总是不可避免,直接动刀子总好过路上被人绊一脚。

  而眼下,两百二十七手就是那颗绊脚石。

  俞亮单手撑在桌沿上,紧紧地皱着眉头,随手把袖口拽高了点。

  太难缠了。

  在两百多手的交战后,时光的棋依旧对他构成了难以抹消的威胁。

  放眼整个盘面,已经没有非常完整的孤棋存在了。对一盘棋来说,这样的情形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两百二十七手却直指中部的两块孤棋。

  这是治孤的一手。然而,这还不是这步棋的精髓所在。

  这步棋它……它还挑起了又一轮的劫争。

  俞亮挪动了一下坐姿。

  局面着实过分苦战。他不怕混战,不过他毕竟也是人,复杂局势下久了也是会累的。

  “这步挡下得……非常漂亮。”方绪抽着气,感叹道,“对我来说,应该是能到年度妙手的地步了。”

  “年度妙手。”白川重复道。他数了数子,问方绪:

  “你觉得哪个人赢面大?”

  他只能计算到黑棋大概即将,或者已经追平了之前的差额。具体是多少,凭他的能力,则已经算不出来的。

  “……不太好说。”方绪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仍然眉头不展,“双方现在看起来已经是均势了,到底谁会赢……可能就是一线之间。”

  “不过,那种事,现在真的很重要吗?”

  他说着,看向白川。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

  当盘面最后停止在二百七十八手的时候,不管是俞亮还是时光,都有一种瞬间要瘫下去的感觉。俞亮尚且能支撑,时光则是压根撑不住,他呻吟一声,眼前发黑,很干脆地往后躺了下去,任凭自己陷在椅子的靠背里。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落,在他的眼中映出光影。

  “那么这场比赛的结果是……”方绪来回点了四五遍子,他用稍显沉重,又充满欣慰的声音说:

  “俞亮四段执白,胜两目半。”

  他讲完话,像一时忘记了自己还在演播室似的,对着盘面长久地沉默起来。白川也在沉默。过了良久,方绪说:

  “但是,我们应该给时光这位棋手鼓掌。”

  “是啊。”白川笑了一下说。

  他率先鼓起掌来,方绪跟着他鼓起了掌。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离演播室不远的方圆棋院北二宿舍楼一楼,在刚刚放完全部棋赛的电视机屏幕前,十几名少年直直地站在一块,齐齐地鼓起掌来。由于他们发出的掌声太响,楼管甚至在外头锤起了门:

  “干什么呢?开春节联欢晚会吗?”

  “管那么多干嘛啊。”前排的少年用力地拍着手说。

  “今天应该是——应该是时光职业生涯里最灿烂的一天。”白川渐渐息了掌声,他的声音中”

  有些难以掩饰的哽咽,“最灿烂、最辉煌的一天,他朝我们证明了一个棋手永不屈服的力量。我想,俞亮四段也不会忘记这一局。

  “不会忘记,不是因为这局他赢了,而是因为,在今天,他面对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对手。”

  在命运的面前,似乎一切都不可阻挡。生活中也没有那么多的奇迹,然而,因为有了勇气,人们才会不停地期待有奇迹发生。

  勇气本身就是奇迹。

  这一刻,幽玄棋室的内外响起了一片掌声。

  忽然置身于掌声之中,时光不禁摸了摸脸颊。他疲倦的脸上又多了些羞赧。

  他撑起身子,扭头朝棋室的门口看,瞧见自己下午来时碰见的那个记者和俞晓旸正站在那儿,外头的掌声是从他们那里发出的;而当他扭回头时,抬眼就见到书记员和裁判长正站在棋桌旁,微笑着对他鼓掌。他的脸马上就红了,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和快活盈满了他的心房。他感到一阵轻松,身体再一次软下去,靠在椅背上。

  他的眼前有些昏花,他按住太阳穴,眼前的视野还是不可避免地模糊。在愈发模糊和昏暗的视野里,他听见一阵掌声从自己的对面传来。

  他用力地睁开眼,视野清明了一瞬。

  俞亮正望着他,脸上是凝重而严肃的微笑。那掌声也来自他——本次比赛的最终胜利者。

  “你赢了。”他在掌声里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捂住了眼睛。很快,他感觉自己的指缝间湿漉漉的。

  “时光。”俞亮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前,他感到自己的膝盖上一暖,“时光,你下得很好。你下得……比我要好,好得多。”

  “赢的人是你,这话就别说了,怪气人的。”时光捂着眼睛笑起来。

  他本自捂着眼睛,不料,一只手却覆上他的手背,硬是把他的手掌扯下来。“你把眼睛睁开,看着我。”俞亮说。

  他缓缓地睁开眼,在一片泪光中,他发现俞亮正半跪在自己的膝边,双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抬头望着他的眼中似乎充满了期待。

  这副架势让时光感到有些不自然,他挪了一下腿,发现自己的脑袋深处正涌出一阵又一阵的眩晕。他现在有点站不起来了。

  “卧槽,你你你你干嘛?”他动了动唯一能活动的手,却被对方抓着动弹不得。

  他扯了两把,发现扯不开,顿时急了,猛地一个抬身,就想把手扯回来。可是,在下一个瞬间,一股夹杂着酥麻的眩晕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控制不住地呻吟一声,仰头倒回了椅子上。

  在意识即将被黑暗湮没前,他听见俞亮在耳边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