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那天上午，时光久违地在他跟沈一朗合租的屋里头睡了个不省人事。
说来不巧，原本中国队三人定好要坐昨天下午韩亚航空的那班，谁知天不遂人愿，给他们仨赶上了航空管制，活生生把傍晚六点半的航班给整成了午夜起飞，闹得他不得不在机场临时给沈一朗挂电话，让他跟洪河哥俩甭来接了，他跟俞亮还有方绪三个人在机场旁边找个宾馆凑合一宿就得。
洪河现在是大忙人一个，时光本来也不好意思太麻烦他，不来反而是好事。倒是沈一朗，他现在是围达的在役棋手，时光是他铁哥们，不必多说；俞亮和方绪，一个是他队友，一个是他老板。时光让他不用来接，他那边却在电话里笑笑，只说“没事儿”。
还得亏他来了——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时光看着地上那只被他拉开了一大半拉链的行李箱想。
大半夜起飞，到浦东机场的地界上拿完行李，眼瞅着凌晨三点半了。还没落地时，他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真落了地也是一路被俞亮牵着走，连沈一朗啥时候到、怎么到的都记不大明白，只记得沈一朗挺贴心，任劳任怨地把俞亮和方绪送回围达宿舍，又摇摇晃晃地把自己给拖回了他那一亩三分地的出租屋。
时光打了个哈欠，爬起来去看床头钟：早上十点多，满打满算他从回国到现在也就睡了六个多小时。
十点多的天，太阳都升起来很久了。他在床上撑起来坐了半刻钟，还是摇摇晃晃下床洗漱。
他拧开门把，遥遥望见沈一朗正坐在客厅里头择菜，戴着的眼镜里反射出电视剧屏幕上跳动的荧光。大概是听见了时光的开门声，沈一朗朝他歪了下脑袋，唤道：
“醒了啊？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了吧，太阳都晒屁股了。”时光说道。他哈气连天地在客厅左侧的沙发上坐下，随手抄了把菜择起来。
看他已经醒了，沈一朗拿过手边的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今儿星期六，你有啥计划没？”他问。
“唔。”时光掐了一段老菜根，琢磨半天接道，“下午得去棋院，找领导汇报一下工作。”沈一朗择菜的手一停，他感到奇怪，询问：“找领导？”
“嗯。”时光迷着一双半睡不醒的眼，含混答道，“就俞亮他爸。”
沈一朗失笑了：“他要你去的吗？”
时光择着菜，想了想说：
“也不是，就是我自个儿要去。之前都是他找我去复盘，他多大一个人了回回还过来找我，想想怪不好意思的，这回我找他吧。”
沈一朗轻轻地点头，他说：“也好吧。他给你复盘，那是再好不过。”
他低头择了几把，状若无意地问道：
“听说，北斗杯最后的时候出了点事？”
时光本来在看着电视屏，听他这么一说，脸上诧异之余又有半分尴尬的笑意，“唷，这事儿你都知道了？”他说。
沈一朗笑了一下，说：“中日韩三国下围棋的加起来就这么些人，圈子是很小的。”
时光默认了他的话。这回比完了赛，他最深的感触也是这点：圈子实在不大。也不知道是因为下围棋的人确实不多，还是因为三国的棋手经常互有交流，此番他去韩国比赛，说是出了国门，但韩国棋院的人给他的感觉也没比他在国青队的那些队友差多少。
“唉，好事不出门。”他摇了摇脑袋，略带无奈地接道”沈一朗挑了挑眉：“你怎么看起来还有点可惜的样子？你打败高永夏了吧？”
时光捡了一株菜，慢条斯理地撕下茎上的老皮。“跟这个没关系。”他撕着菜皮说，“我反正也想明白了，下棋这事儿，终归不是靠说就能变厉害的。厉害的人就算被贬低一百万遍也还是厉害，不厉害的人被吹成皮球也只是个水货。”他鼓鼓腮帮子，“不过，一下子就要完全不在意也还是好难。”
沈一朗轻轻抬眼，他心绪转了转才道：“你这话说得，跟去年的你可就大不一样了。”时光却笑了笑，他说：“我没觉得自己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
“也是。”沈一朗说，“初心不改最重要。就是有的时候，付出的代价有点大。”
他摁了几下遥控器按钮，调到围棋频道，里面正在转播NBS电视台对韩国棋友的采访。当话题问到韩国队在北斗杯的表现时，有几位受访者纷纷对高永夏指责不已，甚至有人要求棋院禁止这样的棋手再参加任何比赛。
看着镜头里那些明显流露出愤怒的面孔，时光默然许久，说道：“其实他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糟糕。”
“也许是吧。”沈一朗讲，“但是，他让他们失望了。”
时光看了他一眼，没有辩驳。
前无理由弃赛，这种行为跟战场上临阵脱逃的士兵也相去不远。
想起自己曾经也差点翘了比赛，时光的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他的确做得有毛病。”看着屏幕下端的滚动字幕，时光眉头慢慢皱起来，“不过啊，这些人也好奇怪啊，这么卖力地谴责他的人品，可他们根本就不认识高永夏这个人吧。”
“正因为不认识，所以才更容易开口啊。”沈一朗轻轻扫了他一眼，“你不认识他的时候，难道就没有觉得他可恶过吗？”
时光哑然。
“不认识，所以难免就会对对方有很多想象。但再怎么讨厌对方，作为一个人，身上也都会同时具备优点和缺点。只不过，没什么人有那么多心思去在乎。喜欢一个人，就会忽视他身上不好的地方；讨厌一个人呢，就会在心里把他想成烂人。会被在乎的只是自己的感”
受，而不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因为那不重要。”他说。
时光摸了摸下巴，他低语道：“居然不重要吗？”
“只是我会这样想吧。”看着他的样子，沈一朗补充道。
时光瘪了瘪嘴，“算了。”他有些失落地说。
“这么提醒你可能有点扫兴。”沈一朗瞥了他一眼，“现在跟以前也有区别，网络技术越来越发达了。以前我们在道场里那会儿，讨论个棋还要搬个板凳找间空训练室，大家一起坐下来谈，现在呢？你只要上围达网的论坛，就能跟全国各地的棋友一起复盘。这也就意味着，棋手的行为会被更多的人审视。
“虽然应该也会有更多的机会跟别人成为朋友吧，但人一多了以后，矛盾也会蛰伏其中。正所谓‘人言可畏’。”他伸手轻搭在时光的肩上，“你已经是国家队的棋手了，你和俞亮这样的人，就是这个圈子里最受瞩目的对象。北斗杯只是一个开始，以后你还有更多的比赛，到时候，你的每一盘棋、每一个行为，都有可能被很多人观看，不管他们是否会给你鼓励，这种‘看’都会给你压力。”
时光撕了半截菜皮，他的手停了一会，“那我不去看他们就行了。”他想了想，对沈一朗笑道。
“是啊。”沈一朗会心一笑，“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呢。”时光抓起一把新择好的菜，塞到他面前的篓里。一缕阳光恰好笼在他半边笑脸上，他说：
“我还是愿意看他们的。挨骂就挨骂呗，我又不会少块肉。只是，要是因为会挨骂，就错过那些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人，那多可惜啊。”
正午时分的阳光稍显热烈地洒在窗棂上，穿过玻璃，在地上洒下初夏的热意。
在门口等了整整五分钟，门里窸窣的谈话声还是没停。时光抬手捏了捏有点发酸的后脖颈。
二楼门口是不能站了——那块地方目前正被大中午的阳光所占领，看一眼就让人觉得火辣辣的。他捏着自己的后脖颈，一边揉一边摸到从三楼连下来的楼梯脚，把自己带来的棋谱随手塞在屁股下面当坐垫。
他吃完饭就从家里出发了，期间还给俞晓旸发了条短信。俞晓旸没回什么，只说知道了，这就让时光犯了难。知道了，哪种知道了？是“知道了，我会等你来”，还是“我知道你要来”？他跟这位前中国围棋第一人学了这么久，也还是没彻底搞清楚俞晓旸的省略式用语到底有哪些含义。
他吸了吸气，在楼梯下百无聊赖地发起呆来。
想起俞亮在首尔那晚难得纠结的样子，他又想笑又觉得同情。俞晓旸不难说话，甚至还有点好说话，但前提是你要懂得他的语言。而学习俞晓旸的语言，难度可能没比他学英语要低到哪里去。
他望了一眼，便惊讶地嚷起来：
“时光！”
“啊？”时光被喊得肩膀一抖。“怎怎怎么了？”他问。
那三名少年看起来很兴奋，打头的那个说道：“你比赛回来啦？”
“呃，对啊？”
时光笑了一下，他挠挠脸。之前他也在国青队，但还没有受到过队友这么隆重的惠顾。 第二个少年也凑上来：“你下得好厉害！下次训练赛前能不能跟我下啊？”
“啧，我才是二队的最强者，要下也是跟我下好吗？”最后一个少年挤了挤他，说道。
“哎，你们别耽误人家事儿。”打头的少年朝他们两个正色道，“时光来了肯定是找老俞的。”“是吗？”第二个少年喃喃，“难怪他刚刚说还有事，让我们先走。”
“那。”时光显然抓住了他们话里的重点，他眨了眨眼，问他们：“老俞现在在里面吗？”“在的在的。”最后一个少年说，“你快去吧。”
“好嘞！”时光从地上一蹿而起，掸了掸裤子就想往俞晓旸的办公室跑。
那三名少年在他身后直喊：
“时光你谱没拿！”
时光人都往外冲了几步，扭头一看，他那沓谱还摆在楼梯底下。他“嘿嘿”笑了，人又攒回 去，抄起那沓谱往衣服里揣：“谢谢、谢谢啊！”
那三名少年朝他摇摇手，交头接耳着往楼下去了。他也不磨叽，三两步走到俞晓旸的办公室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俞晓旸在里面说：
“直接推。”
“啊？嗯，好……”
他推门进去，先入眼的是俞晓旸办公桌上那台看起来很新的电脑主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装上去的。他顿时一怔，目光顺着主机往后，才看见俞晓旸露出的小半个脑袋。
“俞、俞老师？”他试探性地问道。
“棋谱放在报刊架上就行。”俞晓旸的声音从主机后头传出来，“我还有点事，没有想问的东”西，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哦……我想想。”
时光摸着脑袋，他翻了翻手里的谱面，把那沓纸别在报刊架上。这时，他偶然抬起脸，从书橱的玻璃柜面上瞧见俞晓旸面对电脑显示器，戴着眼镜的模样。
“俞老师，您……干嘛呢？”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摸到办公桌后边问。
俞晓旸的样子看起来很专注，一时没有立刻接他的话。他伸头一看，看见俞晓旸的电脑显示屏上正进行着一盘棋。“哎哟，您在这儿下网棋呢？”他随口问道。
他不出声倒没什么，一开口，背朝着他坐的俞晓旸肉眼可见地浑身一颤。他惊讶地扭回 头，戴着黑框老花镜的脸隐约有几分尬色。
“嗯。”他答道。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吓着您了。”见到俞晓旸的脸，时光估计是自己突然站在他背后的缘故。他后退了几步，随手拖了个凳子问他：
“老师，这是您的新围达ID吗？”
俞晓旸之前下棋的时候用的不是这个账号，时光记得很清楚。“……ID？”俞晓旸朝他转了一下眼睛，很快又转回去，“ID是什么？”“就是，那个，您下棋的这个，账号啊？”时光伸手戳了戳他屏幕右上角。俞晓旸沉默了一会。他说：“这个账号不是我的。”
时光愣住了。“啊？”
“棋院门口的老刘说他想升到9段，让我帮他个忙。”俞晓旸答道。
时光顿时震惊了。他花了两分钟的时间才从“俞晓旸在代练”这个事实里平复过来，开口说：
“可是，老师啊，呃……”他挠头，“围达网这个段数，不能找人代练的。被查到了的话，可能要封你的号。”
这回俞晓旸停下了手，他转过脸，一本正经地问道：“会被查到？”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时光再次挠头，“不过……如果是您的话，绪哥他应该不会封您的号……”
“噢。”俞晓旸扭回头，“那就好。”
他说完，竟然继续下了起来。
时光心里狂汗，顺便暗地里给电脑对面那位不知名的棋友点了根蜡。
太惨了，以后下网棋一定要小心，你真的不知道对面那个号底下会有谁。“放心吧，会手下留情的。”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心思，俞晓旸下着棋说道。“您留不留情，那区别可能不大。”时光小声接道。
“有区别就行了。”俞晓旸说。他下了一会棋，突然说：
“你这回，去你宿舍里看看吧。”
“啊？我那屋里吗？”时光的眼睛转了一轮，“有什么呀？”
“没什么。就是。”俞晓旸从电脑后看向他：
“黄麟先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