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听到呼唤自己的声音，时光捡棋子的手倏然一停。很快，他发现自己其实早就被无数的人声给包围了。棋院的人、裁判、记者，所有的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喳喳地把他和这盘棋包裹在中间。不知是出于怎样一种缘由，那道呼喊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竟渺远又寂静。
个短暂的停息，他的目光又微微下移，落到对面的棋手身上。
他又怔住了，然后变得有些惊愕。
那是高永夏，或者曾经是。时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他熟悉高永夏在《天下围棋》周刊上的样子，对这人在开幕式上出言不逊的话也犹然在耳，可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那些可能都不是这个人真正的样子，起码不是作为棋手时的样子。
他已经无暇考证这其间孰真孰假，因为高永夏正从旁边的棋盒里一粒一粒地捡着子；每捡出一粒，他就会重新朝那盘棋看一遍。他眉目的神态是那样虬结，仿佛他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算命。
“……比赛，结束了。”
时光张了一下嘴说。他不太确定对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
一个颈子里挂着工作证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他朝高永夏望了一眼，俯下身说了些什么。不料青年眉头一紧，没抓子的手即刻往对方手臂上推搡，满脸不耐烦地把那人推到了一边。
“喂，你推人干嘛？”时光忍不住说道。
高永夏抓子的手一顿，他先只是低着头。时光看见他皱起来的眉心，犹豫了半刻，抿抿嘴。他想，自己恐怕该走了。然而，对面的青年棋手就在此时把脸抬了起来。
望着对方的脸孔，时光的眼睛睁大了：“你——”
他说不出话。在那张看向他的脸孔上，傲慢依然没有消失，一双总是藏着嘲弄的长眼角红通通的，里面又湿又亮，似乎仍在执着地想看清楚什么东西。
一只手从背后抄过来，拍在时光的肩上：
“时光。”
时光应声回头，对上俞亮那对黑眼睛。他“啊”地发出了一个单音，像是还没从愣神中醒过来。
“刚才就喊你了，怎么不回话？”
放在他肩头的手指捏了一把。时光微微点头，“我刚刚，没、没听清楚。”他接着对方的话，一面手忙脚乱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当口里他的余光朝对面又瞄了一次。
高永夏的头早就低回去了。
俞亮也恰好抬起眼。看到对面的光景，他神色稍怔。
“哎，哎。”时光偷偷地戳他的侧腰，“你说，要不要喊喊他？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俞亮收回目光，转过眼，颇为好笑地问他：“喊他？你能跟他说什么？”
他上来就把时光给问住了。时光半掐住腰，稍显烦恼地说：
“我也说不好。可是你瞧他，他不会想不开吧？”
俞亮不置可否。他没接时光的话，有意不让对方继续发挥，反手往时光腕上一扣，扯着人就往外走。
时光被他拖得一路踉跄，好容易趟过了会议厅外的走廊，俞亮才停下。他一停下，时光也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刹车。
“嘶，哎哎哎，你拉我之前好歹打声招呼嘛！”
他使劲扭开俞亮的手，一边揉一边抱怨道。
俞亮在他前面转过身，眸光乍看之下有些深暗，或许是走廊拐角处光线不足的缘故。“等我打完招呼，你是不是还要凑上去要他跟你复盘？”
他的诘问实在有种兴师问罪的意味，可惜时光跟他的脑电波完全不一致，他揉着手腕的动作一顿，两眼陡然便亮了。“哎，你还别说，复盘是不错啊！”他想到这个主意，马上就来劲了，“刚刚那盘里有几步我也正懵着呢，找他问问也好。”
俞亮望着他。他的眼睛先是瞪得老大，之后倏然间整张脸都耷了下来。
“问什么问？”他说，“这盘棋赢的人是你，你不知道吗？”
“我……”
时光垂下了手。
迎着俞亮略带责备的目光，他的眼睛也垂了下去，心事重重地说：
“我——我知道。”他小声讲。
俞亮脸色阴沉地看着他，“如果你真的知道。”他叹气，“就不要在这种时候出现在他面前。”
时光吐了口气。他把两只手环到身后背起来，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站没站相地单脚撑地上晃了几下身子。“我也没赢多少。”他说。
他好像没有自己预料中那么高兴，这让俞亮颇感为难。他道：“四分之一子也是赢，虽然赢得不多，但终究是赢了。”
“嗯……”时光还是背着手。
他心事深重的样子让俞亮不得不疑惑。“你怎么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来了。
时光在原地晃了晃身子，左手从背后撤下来，往自个儿耳根下边抓了两把。“也没什么，就是感觉，挺莫名其妙的。”
“莫名其妙？”俞亮神色一滞。
“我——我到现在，还觉得有点不真实”时光拍了一下自己的颈侧，“官子的时候我算过一次数的，我以为我输了……结果却是我赢了。”他摸着自己的颈子，嘴角克制地扯了扯，“我现在就，感觉，特别——特别不真实，你知道吗？别人说我赢了，我这心里头吧，一点赢的感觉都没有。”
俞亮摇了摇头：“的确是你赢了，你不用怀疑自己，时光。”
“也不是怀疑。”时光深吸一气，抬起脸，看着俞亮的脸说，“可能我一开始没想过真的能赢吧。”
他话说到这，转身朝二人来时的方向望去。
“俞亮。”看着身后空旷的走廊，他说，“半年前的时候，我就在想了。”他话的回音在走廊中震荡。“我在想，等我赢了他的时候，一定要站在他面前，好好地把他教训一顿。”
他慢慢回头，重新面朝着俞亮。他害羞地笑了一下，像是不想谈起自己的糗事，“我还事先想好台词了呢。”他说，“我当时一直想的都是：赢过他，然后站在他面前，把他说过的混账话都一句一句给他塞回去。”
他瘪了瘪右颊。
“但是，真正跟他下完棋以后，我发现我不想干了。”
俞亮想了一会，问道：“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时光望着他，眼神忽然间开始放空，“那个家伙，是真心的。“你不觉得吗？他现在的表情，跟九年前输棋时的你特别像。”
他问：“你会说那些话吗？”
俞亮惊讶地瞧着他。须臾，他答道：“当然不会。”
“我还是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光说，“可是，我、我不相信，不相信那些是他的真心话。
“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你是最真心的。跟你像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混球呢？”他鼓着腮，金鱼一样。
等他说完，俞亮蹙紧眉心，瞅了他良久，“别把他跟我比啊，白痴。”他说，稍后又吃惊地笑起来。
时光跟着他笑了，同时又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投向大堂的方向。那里恰好对着大门，正午的阳光正源源不断地从门外投射进来，在地上描绘出影子。
“你也会这么觉得吧？”
在心中，他向横贯大堂半空的那缕阳光问道。
日影幢幢，铺洒在酒店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
穿过朝东的回廊，木槿花厅那扇被阳光照耀着的铜门出现在他的眼前。时光加快脚步，几步蹿上门前，动手拍了两下铜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用韩语打招呼，只能调动自己库存里为数不多的少儿英语词汇朝门里喊：
“H——ello？”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不一会，门内“哒哒哒”地响起跑步声。
“吱——”
小林宏一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从门缝中伸出来。他一见到时光，眉眼立刻便笑开了：“哟，最佳棋手来了啊！”
“啥？”时光跟着他挤进门，没明白他刚才指的是什么，“什么最佳棋手啊？”
“噢，方绪前辈还没有告诉你吗？”小林在他身后关门，伸手挂在他的肩后，推着他往自己的座位上走，“羽根跟我说，北斗杯比赛要选一个最佳棋手，安太善八段推荐了你。”
“……啊？”时光怔住了。他扭头看着身后的小林，“我——我？”
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小林龇牙道：“对啊，就是你啊。”
时光呆呆地瞧了他一会，眼睛眨个不停。小林“噗嗤”一笑，左手在他面前挥了几挥，“怎么样？是不是幸福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幸、幸福？”时光的眉头渐渐皱紧。当他的眼睛不再乱眨时，他的目光从小林脸上移开，开始在整个厅内四下游走。
北斗杯的赛程已经结束，眼下是比赛日的当天下午两点整。在安太善八段的牵头下，北斗杯比赛的复盘研究会选在了此处进行。
他在厅内坐着人的几排座位上扫了又扫，没看见俞亮的身影，倒是见到了不少在开幕式上有些印象的面孔，估计都是韩国棋院的院生。
“还是罢了吧。”他扫完周围，搔着后脑勺，“我那局又，没怎么赢。”
“四分之一子就不是赢了吗？”小林一摇脑袋，手上用力，继续推着他往前走。“最佳棋手是韩国棋院方面的人来决定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嗨，可是——”时光被他推得朝前一冲一冲地走着，他奋力稳住身形，口中顺便接小林的话，“我、我真觉得，那句能赢，是我运气好。”
他俩正好经过一张桌子，上头摆着一副棋院事先给复盘研究会准备好的棋具。时光朝桌上一瞄，便意上心头。他往后扯了扯小林的胳膊，把他往那张桌子旁边带。“你来，你来来。”
“我座位在那边啊？”小林被他拖着按到那张桌子前，他满脸不解，看着时光也拉开椅子，在自己对面坐下。
“我认真的。”时光一脸严肃地说。
他打开旁边的棋盒，黑、白各抓了两把子，在纹枰上推演起来。
小林交叠双臂，趴在桌上看他摆。时光的推演，比赛中途他就跟羽根在房间里摆过，如今自然不觉得新鲜。他努着嘴，看了一会盘面，抬头对时光说：
“我觉得，你不用这么较真。韩国棋院的人如果想选择你的话，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时光摆子的手不停，他说：“我只是觉得，这盘棋，赢得不实在。”
“嘿。”小林看着他的表情，笑道，“你敢不敢把这话对高永夏说？我看直播的时候，都怕他在现场心脏病突发背过气去。”
时光挑了挑眉头。“他还有心脏病呢？”他问。
“啧，哎呀，这不是夸张的说法吗？你这个中国人怎么当的啊，汉语水平还不如我呢。”小林无语地说。
时光一下子就笑了，他抬手朝小林脑袋上拍了一把。“你嘴太碎了，赶明儿找个中国媳妇入赘吧，争取明年考上汉语一百八十八级。”
他们话说到一半，厅前部的门被人推开了。时光和小林双双看去，瞧见安太善八段正跟俞亮说着话进来。
“他们在那。”小林拍了拍时光的肩膀，“走吧，我们到前排去。”
“啊？前面——”时光往前排扫了一眼，瞧见一片院生黑压压的脑顶，他扯了扯右嘴角，“不、不必了吧，我又不会说韩语，到时候大眼瞪小眼的。”
“你就逗吧，复盘的时候人人巴不得往前凑呢，再说了，今天你是主将战的棋手，你以为你想躲就行了吗，天真。”
小林不由分说，拽着他往第一排挤。时光“哎哎哎”地想反拉住他，结果却拉不动。他挠着头，满脸通红地说：
“当这么多人的面复自己的盘，怪难为情的。”
“你拉倒吧。”小林瞥了他一眼，“高永夏都被你下自闭了，你这个赢了的人难为情，那他那个输了的岂不是要上吊？”
时光被他话里的某句提点了一下。他眼睛一转，在厅内的几排座位上又搜寻了一遍。高永夏没来。
“大家下午好。”
拖出事先准备好的磁力黑板，安太善朝下面鞠了一躬，“没有什么其他问题的话，我们就从 第一轮对局开始吧。我会用韩语来讲，如果有人不懂韩语的话，拜托他们身边的人救他们一下吧。”
他讲到这里，偏了一下脑袋，目光汇聚在第二排边上，朝坐在那里的俞亮说：“俞亮，记得救救时光。”
他是用汉语说的。时光根本不知道他前边都说了些什么，只听见他要俞亮救自己。“啊？救我？为啥啊？”他在第二排弱弱地发问。
“好的。”俞亮在他右手边应道。
时光往他那边一看，发现他好像在笑。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对方手臂，压低声音问：“你们在说啥呢？”
时光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你——”他眨了眨眼睛，心思一转，说道：“不，我不想。”“真——的不想？”俞亮继续问他，口气跟刚才一模一样。
时光对着他那张气质端方的脸看了都快十年了，什么时候见他露出过这种表情，他感觉自己见了鬼了。“我真的不想，你不要再看我了。”他说，并且破天荒地成了两个人之间看上去更端正严肃的那一个，“我害怕，真的。”
“开始讲之前，还要提醒一下大家。”安太善在前边再次用汉语发言道，“比赛复盘不比开幕式，对棋手比较重要，希望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参与进来，不要在底下偷偷下棋。”
他话一说完，坐在下面的棋手群中发出了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时光，说你呢。”小林在第三排轻轻踹了一脚时光的座椅后背，“认真听讲知道没。”“靠靠靠。”时光脸都红了，“说这干啥，听——听听听讲。”
他的右手在脸上搓了好几把，结果根本没能止住这阵脸红，反而把自己耳朵根也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