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38章

  快门声响起的刹那,镁光在空气中爆开一道刺眼的雪亮。

  时光下意识地伸手挡住脸。“嚓嚓嚓”的快门声在整个会议厅内此起彼伏,他眯着眼睛从手指缝中往外看,只觉得眼前满是过曝留下的光片,瞧得他头晕目眩。

  比赛前一共给拍照预留了十分钟的时间,在这轮北斗杯最终对局之前,快门一共响了八分多钟,时间之久,足以让时光这种从来没有如此经验的人无所适从。

  他缓缓放下手,揉了揉眼睛。抬头瞅见高永夏神情微妙地坐在他对面,嘴角挂着一抹不可捉摸的笑容。

  “咦?咱们主将换人了?不是俞亮吗?”

  前排一个坐在塑料矮凳上的少年嘀咕着说道。

  “不知道啊,可是对面的那个是高永夏啊。”他身边的少年接道。

  “嘶,方绪九段这玩阴的啊。”电视机另一侧,一个二十岁左右模样的人摸着下巴说,“可以可以,这样一来,咱们中国队也算上了保险了。”

  邓柯平磕了一颗瓜子,皮还没吐干净,就被他叼在嘴里:“说啥呢?”

  他“呸”地吐净瓜子皮,扭头看向刚刚说话的年轻人。

  “……还有啥啊,不就是田忌赛马吗?”年轻人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一点不屑的神色,“用下等”马对人家的上等马,用上等马对中等马,用中等马对人家的下等马,这事儿就成了。”“成你个头啊?”邓柯平叼着瓜子怼他,“谁是下等马?”

  “不就时光吗?”年轻人嘴角边嘲讽的笑意变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绪九段这肯定是安排过的,时光输给高永夏,俞亮肯定能赢过林日焕,下午双人赛嘛,方绪九段昨天采访里都说了,他有十成把握呢,这不就是稳着朝赢去的吗。”

  “不过吧,要是这比赛还按原样来。”最先开口的那名少年看着电视里的直播画面感叹道,“我感觉,主将战确实是有点悬,你说不准啊,俞亮跟林日焕对局,我觉得俞亮肯定能赢。但是他要是跟高永夏对局吧,那还真的说不好。所以这事儿还得看时光的,关键吧,是这时光他不一定能赢林日焕,是吧?所以呢,要是这个比赛座次它不改,中国队这轮就没啥保障了,现在换个座次,好歹能保证上午赢一局下来,不至于像前两天日本队那样,上午的比赛就被剃光头,直接不用比第三局了。不得不说,方绪九段还是有办法。”

  他说完,赞许似的点了点头,食指在自己鼻子下方刮了一把。

  “可是……”角落里一名形容瘦弱的少年小声地插话,“我、我觉得,时光,不一定会输。”

  “那可是高永夏,时光配跟他比?那排名差海了去了。我看过等级分排名的,这回六个人里时光垫底,高永夏最高,俞亮离高永夏就差三个身位了,时光离高永夏可是差了三十多名,多夸张啊,不要开玩笑。”反驳的声音从电视机面前传来。

  “我、我没开玩笑!”那名瘦弱的少年红着脸说,“我跟他下过,我觉得他可以。”

  “嗯,那是因为你跟他一样在二队。”对方嘲笑他。

  “你们够了啊。”一直在边上坐着的范筚蓝突然出声,“好赖都是队友,一个锅里吃饭这么久了,怎么都这样说话?”

  整个国青队里从没降过组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范筚蓝长年忝列其中。一看说话的人是他,先前还在讨论的几人都默默把话憋了回去。

  邓柯平嗑了一枚瓜子,目光在方才开口揶揄的几张脸上一一扫过。见那几张脸已然不讲话了,他扯了扯嘴角,把口中的瓜子皮吐了:“呵,嘁!”

  “喂。”

  时光略有诧异地睁圆眼睛。看着他吃惊的脸孔,高永夏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清了清嗓子,操着几句现学现卖的中国话,说:

  “没想到居然是你。”

  他抬起右手食指,向棋盘一侧的棋手名牌上点了点。

  “我还以为,是俞亮。”

  时光面色冷然地望着他。高永夏抬手托起下巴,他假装困扰地思考了片刻,伸手打了个响指。“是方绪九段,安排你,来的?”他问。

  时光挑起右眉。这个表情连带着他的嘴角也被微微扯了起来,他侧着脑袋,向高永夏瞧了会,耸耸肩膀,把目光垂到桌上。

  “喂。”眼看他低头去抓棋盒,高永夏晃了几秒神。他素来是棋院最受关注的年轻棋手之一,基本上就没有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无视过,“你说话啊。”他讲。

  出乎意料地,时光从棋盒里抓了一把子,忽而往低空轻轻抛了抛。

  数颗子“哗啦啦”向上散着,又落回他的手心里。

  在高永夏投来疑惑的目光时,时光猛地把抓着子的手掌攥紧了。

  “砰!”

  他把攥着子的拳头轻锤在棋盘上。高永夏眼里疑惑更深了,他朝时光那只攥紧的拳头瞅了半天,抬起眼。

  猜先?

  看着他的神情,时光歪着头,露出前边六颗门牙。他笑得有点酷:

  “你普通话说得真差。”

  高永夏睁圆了眼,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

  裁判长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比赛规则。

  “中国队换人了?”羽根拖了一张凳子坐下,“真是不可思议呀。”

  小林思考了一阵子,紧张地搓了搓手。“时光说,这是很重要的一局。”

  “……那当然?”羽根对他的话感到很奇怪,他失笑,“这可是决定了优胜的一局啊。”

  “不是因为这个。”小林看着电视机屏幕说。

  “不是?”羽根看向他,一面去够桌子边沿放的保温杯。

  “我不太了解时光到底想干些什么,不过,他跟我说,这局为了‘证明’什么而存在的。”“证明?”羽根的手一顿。他的目光微微移动,稍后又落在直播画面上。

  受,但,凭着棋手的直觉,他很清楚地明白那盘棋意味着什么。

  那盘棋就是俞亮身为棋手的证明。

  在一个早有名望的棋手面前,拿出全部的魄力和勇气与之决斗,最终的目的,是用对方的强项来战胜对方。博弈并非是纯然的对局,更是长期性的对抗,比起只有一瞬间的输赢,抗衡才是永恒的过程。只要一个棋手还活跃在棋盘上,不论对局结束与否,他的对抗永远不会停止。

  对于彼时的李赫昌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那盘棋更能代表一个年轻棋手给予他的威胁,它是那么锋利、那么咄咄逼人、那么鲜明地扎到了这个前辈的面前,宣示着“我来了,我与你对抗,我早晚会征服你”。

  “真是可怕的孩子啊”,李九段说不定也这样想过吧。

  在某方面来说,那盘棋的意义,跟俞亮这个人是高度一致的。

  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噤声摒气,只有中央的两个棋手是鲜活的。

  猜先完毕,时光执黑先行。

  云翳悠悠,罩着首尔今天的上空。天空唯一而恒久,跨越千里万里,跨过山和大海,像十九路棋盘那样连接着不同母语的年轻棋手们。

  “时光先走啊。”酒店的房间里,小林嘀咕着,调大电视音量。

  方圆棋院的训练一室內,邓柯平抬手蹭了蹭胸前的瓜子皮,扭头冲门外嚎叫:“小范!时光那边开始了!”

  围达俱乐部的走廊边上,沈一朗捏了捏手背,把大厅中央的挂屏电视打开,调到围棋频道。

  这是属于时光的证明题。几百多天的心血,需要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这个答案要能证明他是个棋手。

  捻起手里那枚小小的黑子,时光低头望了它一会。

  只是这么个东西罢了。为了这玩意,他吃了不少苦头。他流过泪,感动过,快乐过,失望过,颓废过,直到现在,迷茫依然没有从他心里彻底地散去。他知道,自己跟俞亮不一样,他做不到那么坚决地相信自己,也狠不下心把自己往死里逼;他知道,自己有点脆弱,会害怕失败和受到伤害。在过去的几千个小时里,他像一个不倒翁,摇摇摆摆地在自己的困境里往前走,这些折磨真是够呛、真是漫长。

  续多久。黑之黢黢,白之莹莹,一如生命,生生不息。

  黑第一手,八列九行。

  “嗯?”

  高永夏搔了一把头发,拈着棋子的手迟迟没有下落。

  起手就是离天元极近的超高位,很难不让他觉得时光这是有意而为之。他拈子沉思了近五分多钟,在离第一手不远的星位附近落子。

  高目或超高目开局,在比赛中不多见,但这也不代表这种开局就完全无人问津。上个世纪的木谷实等人早已对高目开局有相当的研究,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高目开局对如今的职业棋手来说固然不多见,但也远不到少见多怪的程度,再说了,高永夏之前不是没见时光下过五列五行这种棋着。

  这一手棋就赔掉整局,但——人生中总有很多意外。

  在棋盘上当赌徒,这种意外是说不好的。

  黑第三手下得很快,一着靠近星位的高目。黑五接着下了一个拐角。

  “落子速度是不是有点快啊?”羽根抬起左腕数了数,自语道,“好像真的是快了。”“时光下得快……”小林犹豫着说,他其实也不太敢确定,只能靠直觉来判断。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直觉对了,然而他眉头也跟着团成一块。

  时光他,为什么要这样下?

  黑十七手,三间夹。

  求战意味很明显,甚至隐隐有股咄咄逼人的架势。

  高永夏托起了下巴,他需要想一想。

  “奇了怪了。”邓柯平半佝着背,对电视机里的直播画面直发愣,“他平时是这么下棋的吗?”他转向范筚蓝。范筚蓝也一脸错愕地看着屏幕,少顷,他接道:“肯定不是啊。”

  时光在盘上能战,但绝不是俞亮那种崇尚暴力美学的好战分子。在进入国青队以前,他的盘上表现并不如俞亮那么稳定,有时候他仿佛战意激烈,有时候又会下得像打醉拳,其灵慧的棋路也因此得不到太好的发挥。论下棋的思路,他的棋堪称精妙绝伦,可下棋不是光靠棋思妙想就能取胜的;而论个人风格——

  与其说他那时有个人风格,不如说他那时下得有点乱七八糟。

  回顾那段日子,时光觉得当时的自己可能也说不清楚自己下棋是个什么风格。俞亮曾经说过他棋形不错,但也就此而已,时光没法从这个评价里判断出自己是个什么风格的棋手,他只能模糊感觉到自己跟队里那些力战派不太一样。

  线、绵延千里;等进入中盘了,对方说不定才会刚刚感觉到盘上的危机四伏,这时候大喊中计也已经晚了。

  “就是说啊。”邓柯平也摸不着头脑,“他下棋很温柔的,又不是俞亮,哪有这么粗暴。”

  “你居然说他下棋温柔,你可真是……”范筚蓝有点无语,又感到好笑,他沉住气说,“序盘前二十手的战斗很复杂,他居然还能下这么快,光这点已经够吓人了。”

  “唔,这倒是没错。”邓柯平细细打量着电视画面中直播的盘面,他越看心里越惊讶,“卧槽,黑十三到黑十七一共也就用了一分多钟吧,这是怎么算的啊?”

  “等他回来问问他好了。”范筚蓝瞅了他一眼,口中接道。

  就怕真到问起来的时候,连时光自己都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