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推开门进来，他的身上还萦绕着晨雾的凉意。
打开来的电视机。
他看见俞亮进门，龇牙：
“嗨。”
“吃了吗？”俞亮隔着一张床问道，开始脱他身上穿的那件运动服。
找洗衣机。
时光也没细看，就那么随便扫了他一眼，“哟呵”一声，说：
“没看出来啊，你这身腱子肉不错嘛，南门菜场五十块钱一斤的也就这个品质了。”。
“……你知道腱子肉是哪儿长的肉吗[i]？”他还是笑了。
“管那么多干嘛，给你身上多块肉还不高兴吗？”
时光咂咂嘴，凭空打了个哈欠，又问他：
“几点了啊？”
“七点吧。”
俞亮开了洗衣机，抬脚跨进来，拉上通往阳台的隔断。他看了一眼时光对面的电视，上面正是NBS电视台转播的北斗杯第一轮实况。
基本在首尔的道场活跃，偶尔作为解说嘉宾出现。
“你熟吗？”时光朝他眨了眨眼，问道。
“不太熟悉。”俞亮答道，“我也不是所有韩国棋手都认识的。崔申元九段退役得很早，我打”过他的谱也听说过他，但没怎么见过真人。”
“哦。”
时光盘腿坐在床尾上，拧着眉头继续看电视，那神情宛如要把电视机盯出一个洞来。俞亮瞧了他一眼，说道：
“你听得懂吗？”
“我要是听得懂，还用看这么使劲儿吗？”时光接道。他朝俞亮瞟了一眼，怒道：“你、你别笑！”
“行啊。”俞亮收敛住笑容，但他的眼神让时光觉得这话毫无说服力，“刚才的问题你还没说呢，你吃了吗？”
“哎呀……”时光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昨晚上没洗澡，和衣就睡了，此番一搔头发，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尖有点发腻，他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不耐烦接道：“现在才七点多钟，十点前去吃不就行了。”
“去晚了可能就没什么好吃的了。”俞亮对他说了一句。他从自己床下的置物柜里拖出带来的行李箱，打开来找了两件干净衣服。
时光挠着头看向他：“还有这说法呢？”
“我早上下去跑步的时候，就看见韩国和日本棋院来的人在吃早饭了，今天可不是一般的日子。”俞亮朝电视机使了个眼色，拎着衣服往淋浴间走。
“我看这边也有咸肉烧麦的，去得太晚可就没了。”
盥洗室里回荡着俞亮的话音。
时光从电视机前徐徐转过头，看向亮着灯和传出水声的淋浴间隔门，双眼渐渐睁大了。
不是这个原因，西餐厅里的韩国人看起来明显比日本棋院来的人要放松得多。“就你一个人？”
看见小林坐在位子上发呆，时光端着盘子走过去。
“啊？嗯……羽根他，应该先去比赛会场了吧。”
他刚刚坐下，小林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这短短的一眼，连时光都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我记得得是九点钟开始吧？现在去不会太早了吗，七点半还不到呢。”时光问道。
“哈哈……”小林朝他露出紧张的笑容。他向来都会给人孩子似的感觉，这种紧张的笑容，与他的脸十分不相配。“反正也没关系嘛。”他说，“不会有人赶他走的啦。”
他的话说得很含糊，似乎也不想认真回答时光。时光挑起一筷子炸酱面，眼神不经意落在他搅动咖啡的汤匙上，顺着那柄汤匙往上看，只见他捏紧汤匙的拇指指尖正用力地发白。
“……我很快就好了。”他搅着那杯咖啡说，声音压得很低，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我、我平时比赛也会这样的，之前的名人战和本因坊，都，都是这样……”他吸吸鼻子，突然抬头冲时光一笑：
“羽根跟我讲，如果感到紧张的话，可以从一数到一百，这样就不紧张了。你知道吗？”“唔……不太清楚。”时光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答道。
他眼看小林往自己的黑咖啡里倒了五六勺砂糖，眨眨眼睛说：“我有个别的办法，你说不定可以试试。”
小林搅动的汤匙顿住了。
“什、什么办法？”他紧张兮兮地问。
时光眼珠一转，他用纸巾揩了揩嘴，说：
“那你过来试试看。”
他朝酒店大堂放行李车的角落一指：“去那儿。”
小林揣着手，将信将疑地跟着他走到墙根处。时光深吸一口气，跟卖艺似的吆喝道：“瞧好了啊。”
他举起双手，用丹田吸气：“吸——天地之灵气。”
小林的嘴里本来嚼了一半面包，时光一开口，他一时愣住，嚼了一半的面包硬塞在嘴里，把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的，愣是忘了往下咽。
时光闭起眼睛，双手平推出去，吐气道：“采——日月之精华。”
他一边做一边朝小林正色道：
“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你要用丹田呼吸的，知道吧？”
“丹、丹田是哪里啊？”小林一脸困惑。
“丹田嘛，就是——”时光被这么一问，发现他自己也忘了丹田是哪儿了，他愣了老半天抓了个瞎，答道：“就你肚脐眼那边。”
“可是肚脐眼不能呼吸啊……”小林哭笑不得。
“哎呀你不要管了，吸气进去就对了，吸进去才能吸收天地精华知道吗？”时光说。
“啊啊啊，我知道、我知道。”小林神色一喜，“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降龙十八掌啊？”“什么……什么降龙十八掌。”时光眉头一皱，“咱们说正经事呢，你快点快点来，照做。”
“呃——”小林往身后看了一眼，挠着头，红着脸转过来回道：“这么多人，被看见了多不好……”
“放心吧，现在这么早，没什么人经过这儿的。”时光一脸志在必得。他收回手，转到小林背后，朝对方肩头上拍了一巴掌：
“去吧皮卡林！”
小林就这么被他推到了行李车旁边。他看了看时光，又往自己右侧那架行李车看了看。“好、好吧。”他红着脸，嗫嚅着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没问题！”时光拍了拍胸脯，用保证的口吻说：“来现在听我口令，扎——个马步。”小林眼神躲闪着，扭扭捏捏地岔开腿马步蹲，口中抱怨道：“你刚刚自己又没扎——”
“啧，我那只是随便做做样子，你不同啊，你做完了得去比赛的，要规范。”时光有理有据地说。
“来跟我做啊。”时光转过身，跟他站成同一排，一致面朝着门前，举起双手：“吸——天地之灵气——”
小林也犹疑着举起双手：“吸……天地……之灵气……”
时光又吐出气：“采——日月之精华——”
——“你俩在干嘛呢？”
方绪的声音突然从两人背后传来，小林被吓了一跳。他转头，看见方绪正睁大眼睛看着他们，鼻梁上的眼镜像是刚刚戴了一半，鼻夹还是歪的，没扶正。
“方、方绪前辈！”他掉过头就是一个鞠躬。
时光转过身，他挠着头：“绪哥。”
方绪看向时光。他一看时光的脸，就知道这事儿铁定是对方干的。“时光啊。”他边微微点头，脸上肌肉紧凑地拼出了一个预备笑但不能真笑出来的形状，“人家还要比赛呢，你把他喊到这儿来扎马步？”
“……绪、绪哥。”时光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啊，我这是，帮助日本友人调节比赛情绪嘛。”
小林一听，脸上有点不乐意了，歪过脸小声提醒他：“我妈是中国人，我算你半个同胞的。”
“不要在意这种细节嘛。”时光小声接道。
方绪摇摇头，也没有把话接下去，而是转过来对小林说：
“小田老师在找你，你快点去吧，可能他有话要对你说。”
小林神情一怔。在这个瞬间，那种紧张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好、好的。”他又对方绪鞠了一躬，“谢谢前辈。”
“我、我先走了。”他匆匆朝大堂东侧赶，一边对时光摇摇手，“你得看我比赛啊。”
“一定一定。”时光朝他远远地摆手。他脸上本来维持着笑容，等他渐渐转过脸，看见方绪盯着自己，脸上的笑容赶忙收了一大半。
“绪哥。”他骚着头皮，暗地里吐吐舌头。
不管是方绪还是俞亮，他们严肃的表情都能让时光想起俞晓旸。这种联想让时光没法全然用戏谑的心态来面对他们。
“昨天的事情。”没想到，方绪话锋一转，他说，“小亮跟我说了。”
“……啊。”时光没想到他会提这件事，他倏然一愣，片刻后脸上微微有些发烫，“这种事”——”
“小事儿。”方绪说，“你做得挺好的。开幕式如果就出争端，那不算好事儿。”他望着时光的”脸色，沉吟了一会讲：
“小亮说，你受委屈了。”
“呃——啊？”时光的脸上登时红晕暴涨，“什什什么啊？不、不是，我、我没有，我挺好的。而且——”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感觉那儿热乎乎的，要出口的话像一只刚出锅的汤圆，又黏又烫嘴：
“要、要说，委屈的话，他、他比较，比较那个，委屈……”
方绪听罢，眉眼都笑开了：
“小亮不会有事的。他这方面……”他的眼神在大堂里四处徘徊了一阵，“这方面的经验比你丰富得多。
“围棋，是对人的博弈，要了解棋……也要了解人。一开始嘛，都会有不适应的，有些事你下久了就会明白。”
方绪望着他的眼睛：
“你要赢给他看，知道吗？”
时光抿了抿嘴。他不能立刻确定方绪口中的“他”是谁，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人，有俞亮，有他的朋友，有他想打败的人，有他再也看不见的人，还有远在中国的俞晓旸。
“他”是谁？“他”是他过去所有日子里相遇和离去的总和。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他们因为围棋而来到他的面前，此后又成为他棋里的一部分。
棋手是因为自己的棋而存在的，时光想。
——我也是为了这些人而存在的。
“一定会的。”他答道。
外边响起了一溜脚步声。
开门锁的声音响起，俞亮甚至没朝门口看一眼。他看着电视屏说：
“第一轮开始了。”
“我知道。”
时光从茶几边拖了张椅子，把它搬到书桌面前。
书桌上早就摆好了纹枰和棋盒，俞亮看着屏幕，在对面的星位上落下黑子。
“要是能去研究室观战就好了。”时光说。他自觉地坐到另一边，把白棋的棋盒拖向自己。
“我也是这么想的。”俞亮答道，他两眼始终盯着直播镜头中盘面的情况，“不过日韩棋院那边的人应该已经去满了，他们比我们更关心这场比赛。”他略微停顿一下，“跟你的话，在哪里都行……没有别人在应该更好。”
时光看着屏幕，却是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在左上方四路落子：
“这直播。”他说，“挺麻烦吧，羽根和小林都有比赛呢，要同时播两个吗？解说嘉宾看得过来吗？”
“NBS是同步直播的。”俞亮讲，“不过……”
他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抱了出来，放在时光面前：
“围达的观战室里可以自主选择要看的对局，看你怎么选了。”
时光皱起眉头。
他打开围达网的观战室，赫然看见最下方有条胜率涨幅表。棋友观战时押宝早就是不成文 的规定了，他眼神飘忽地朝页面右上角望了一眼，望见俞亮的账号“Akira”正登录着，心里默念三声阿弥陀佛。
还是不押了。他觉得自己运气可能不太好，万一不小心把俞亮号里的币也给赔光了，还不知道拿什么来还给人家。
他抬手戳开林日焕和小林对局的观战室，一边留神电子谱面上的变换，一边接着跟俞亮在纹枰上落高永夏和羽根下的子。
先下两城就是获胜，不知道哪一边能先到赛点。
[i]腱子肉可能是这个地方吧（H区）……哪个懂行的太太可以在评论区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