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20章

  参加网选的棋手中决出。

  组,直至确定最终人选。从赛程规划来看,本周的星期五就能决出结果。

  好好瞧瞧这小子在整些什么玩意。

  看起来还没有动静。

  他扭头往身后墙上挂的钟面看:离结束还剩下四十来分钟。

  懈怠,他稍微喝了口水,伸伸腰就又坐回位置上。

  围也会更足一些。

  了。而这种熟络,一般也意味着他能通过这些细微的变化来揣摩对方的棋路。

  来自对面的“信号”。

  除了长考。

  有个围棋前辈似乎说过,当一个棋手开始陷入长考,他其实就已经输了。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长考至少会对棋手的思路造成一股“拧断”,且不说拧断后是否还能再接上,拧断时消耗掉的时间无疑对棋手非常不利。在韩流席卷棋坛的新千年以后,快节奏的进攻和高强度的破坏力成了韩国棋手无坚不摧的利器,并由此影响到了其他国家棋手的发展。

  二、三十年前尚且被国内棋手们争相学习的围棋理论,已经随着日本六大超一流[i]时代的余晖而去,那些对此无法适应的棋手,势必会成为棋坛更迭换代下的昨日黄花。

  围棋是竞技。竞技,就得有人输,有人被淘汰,年年如此。

  时光揉了揉左脸,在心里鼓励自己:“再坚持一下!”

  “再坚持一下”,这是他最近几个月来时常在心里说给自己打气的话。

  于他而言是好消息。趁着对方长考的这段时间,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目前盘面上的情况。——很暧昧。

  他不由得皱紧眉头,右手拖动鼠标。光标在盘面上方左右两侧黑子布开的三角阵势上荡过,稍后停在外围中上方一块没有封住的口子上。

  这地方的黑子就像个口袋,乍看之下,只要接下来黑一百三十一到一百三十七手之内能把这个口子封住,盘面上方的恐怕都得姓黑了。

  已经计算出了结果:

  阻止不了。

  虽然他已经做活了左上方角处的白子,但黑子势力的联结大概只会是近十手以内就要完成的事。如今他大概只能暂时先打主意让白子脱先,保全自己左上方的角。至于黑子,也不用太急着赶,毕竟白子在实地上更有优势,黑子就算要急着兑钞票,也不一定就能立刻兑出几文钱来。

  就在他凝神思考之际,盘面上动了。

  黑一百三十一,挖。

  嚯。时光被这手惊到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这是打算直接弃了左上方外围的薄处,直取缺口下的两目实地。

  黄麟先这厮,看起来还是更想朝他左上角的白阵下手。

  他看着屏幕,眼神逐渐凛冽。

  白一百三十二,虎。

  俞亮托着下巴,他眉头稍稍一皱,又很快松开。他在屏幕前转了一下脸,尽量压低脑袋向房间另一头时光的机位面前看。

  荧光跃动在房间的另一角,映出年轻棋手那张眉目收敛的脸庞。

  他笑了一下,回身在纸上记下了方才的这一手。

  白一百三十二是十分针锋相对的一手,堪称深入虎穴,非常完美地无视了周边虎视眈眈的黑子包围圈,直接朝黑阵中央冲了进去。

  ——

  “我岂能让你得逞”。

  时光的特点之一是擅长破阵,打巷战是他的拿手好戏。虽说在如今的棋坛中,最受关注的依然还是力战派,可时光的出现却意味着另一种可能。在高强度的中盘战斗里,时光那矫若游龙、游如惊蛇的棋路实在让俞亮深感惊艳。

  虽说时光在局部计算力上仍有亏损,但俞亮深知,这并不是不能改进的一点。与之相比,那与生俱来一般的棋感才是他令人难以企及的地方。

  俞亮抿着嘴,在电脑屏前顿了好一会。

  他很难不对此心生妒意,然而又实在不能不喜欢时光这种下法。“这个才华横溢的家伙,会一直注视着我”,怎么可能有人能拒绝得了这个念头,怎么会有人能当着这种事说自己毫不在意?

  白一百三十二虽然冲得出人意料,但并不鲁莽。它的冲锋陷阵正与盘面左边白子的圆圈厚势接应,同时也对应着右侧黑三角大块地区中三路的断点,而在四路上,白子又备有先手,后者足以保证二路一带白阵的安全。

  没有后顾之忧,才有冲锋的底气。从盘面的形势来看,时光至少得在下九十手到一百手之间时就在心中布置好这次陷阵。

  但是,真正令人叫绝的,是白一百三十二手对黑棋的借力——在黑一百三十一手下完后,时光敏锐地发现了左边三路上可以借用的一点——一个因为黑方的弃子而漏出来的位置,接着才把下一手虎了上去。

  看着如此神奇的棋路,执黑的对面现在怕是连吐血的心都有了。

  时光紧盯着屏幕,他的额角微微渗出热汗,而比他的汗水还要热的,是他胸腔里那颗战意翻滚的心脏。

  有了!

  黑一百三十三,拐防。

  他紧扣鼠标,稳住自己的手指。

  白一百三十四,靠。

  白之后接连的三手都要在黑棋的“借力”下完成,说白了就是踩着黑棋的肩膀往上爬,时光自己对这个下法非常满意(因为足够恶心人)。白阵的攻势已经锐不可当,只待反包围成功的那一手,到那时,黑上方三角阵的子就再也跑不掉了。

  不过,时光的思虑比这更加长远——即使面临最坏的情况,黑子勉强跑出了白的反包围,他也要给白子的行棋留下后手。

  还剩十来分钟。他几乎能听得见自己脑中血液流动的声音。

  不能便宜了黑子。

  即使是在不得不面对的最差情况下,他的白子也必须要确保全数做活。

  做得到吗?

  时光一咬牙。

  黑一百三十七,断。

  时光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底下突然就冲上来一股热气。

  断。断在了黑三角的阵形里。他眼看着这步断把黑子切成了左右两块,也彻底断绝了白子反包围整块黑三角的希望。

  “嘁。”他忍不住在屏幕前冒出声。

  对方是不可能轻易认输的,他早就该知道。

  谁会甘愿认输呢?

  白一百三十八,大飞。

  对面这回应手得极快:黑一百三十九,冲。

  一时间,时光屏住了呼吸。

  好严厉的一手。要弃子……吗?

  他瞟向计时表:还剩五分钟。

  ——不。

  我坚决不放弃。

  经过了前几手的来往,白中央的三角已经从外势沦为一块孤棋。

  时光深深地做着呼吸。

  我的优势是——

  他在心里默记着俞亮说过的话。

  “治孤”。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三分钟,一分钟;五十秒,三十秒,十秒。向屏幕望了良久,俞亮伸伸脖子,放下笔。他推开椅子,径直朝时光的位置走去。

  刚刚结束战斗的棋手看上去好像还在神游,他抬手敲了敲机顶盖,这才唤回对方的注意力。

  “时光——”他才张口,就见对方冲他一笑:“嗨,我赢了!”

  他仔细消化这份喜悦,时光就脑袋一歪,趴在桌上抱怨起来:

  “我累死了……”

  看着他抱怨的模样,俞亮颇为无奈地想,还是等会儿再回去吧。

  窗外,天色已经渐沉。

  声音:

  “阿先?”

  “嗯……”年轻人接道。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只苹果,拉开抽屉,找出一柄小刀。

  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从拢着床帘的下铺钻出来。他朝坐在对面的室友望了一会,小心地问道:“怎么样了?”

  年轻人不说话,只是啃了口苹果。嚼了半天才回道:“输了。”

  他的声音在昏暗的寝室里听着窝窝囊囊的。男孩掀开床帘,摸到墙边上开灯。

  “啪嚓”,屋子里陡然亮堂起来。年轻人霎时间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他听见自己室友拖动凳子的声音,等他恢复了视力,只见那男孩子果然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低头又啃了几口苹果,不久才颇有些难为情地讲:“是以前下过的人。”“下过的人……在林厉九段那里碰见过的……吗?”男孩皱起眉头。

  “不,不是他。比那个……强多了。”他嚼着苹果,脸上满是不情愿地神情。

  两次,一次升段赛,一次捭阖杯网选。这个叫黄麟先的年轻棋手也搞不明白,自己是从哪里惹到的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

  其实上回升段赛后他就留意到了这个叫时光的初段——不,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其实是:这人真的是个初段吗?那么他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为什么自己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查了半天对方,得到的只有时光在今年通过了北斗杯预选赛和进入国青队的消息。“强多了?”男孩问他,“怎么个强法?”

  “……咱们呐。”年轻人啃完了苹果,一手把核抛进垃圾桶。做完以后,他扭回头,对那男孩笑了笑:“很快就能在棋院里碰见他了。”

  “啊?”男孩的眼珠子转了转,他很快就领悟过来,“你的意思是说,他也是咱们国青队的人?”

  “现在应该没在吧,队里现在都放假了啊,隔壁那个王翀今天下完棋就打算回家了,除了咱们呐,这边也没留下几个人。再说了,他要是在这儿,我还不把他揪出来吗?”

  年轻人拍了一下大腿。想起那个叫时光的人下的几手棋,他还是感觉心里堵得慌。棋手的胜负欲,永远都是难以纾解的问题。

  话说到一半,走廊中猛然传来“咣当”一阵巨响,惊得屋子里坐着说话的两个年轻人都禁不住往门口看去。

  “我去。”男孩从凳子上站起来。他先对室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踮着脚,把左耳贴在寝室门上。他听了一阵子,回头倒勾拇指,往门上一戳,脸上笑开来:“你猜猜呀,是什么事儿。”

  “嘁。”年轻人看了看门边,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还用猜吗,还能有谁啊。”他站起来,踢开挡在腿旁边的椅子,几步上前,随手拧开寝室门。

  外头的走廊里还没有开灯,朝南的一侧寝室里隐约还能听见不少叮叮当当的声响。

  把两手放在嘴边成喇叭状,对着走廊南侧喊道:

  “翀哥哎,那椅子桌子都是无辜的!你要撒气也不能拿那个来啊!今年不过了还有明年,加了个油!”

  他一喊完话,没忍住跟室友一同笑出声来,又赶在王翀冲出门之前飞快地把寝室门摔上了。

  “阿朗!”

  看见沈一朗的背影,时光赶紧追上去喊住对方。“哎哎,你那儿怎么样啊?”

  他指的自然是捭阖杯的网选。沈一朗望了他一眼,回头从钱夹里抽出一张整一百面额的纸币递给网吧的收银前台。

  “哎哟,怎么你给付了。”时光一看他把面钞交出去,才想起自己还没给钱,“不成不成,咱们还是AA吧。”

  “你在这儿就别算账了,你找得开吗?回家再说吧。”沈一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时光想了想说:“也是。”他看着网吧收银点钞的动作,不忘再次对沈一朗问道:“你那儿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赢了。”沈一朗笑道。

  “嘿,我就知道你能行。哎呀,不过……”时光挠了挠头,“我可不想在网选第二轮就遇上你。”

  “嗯。”沈一朗点了点头,“不过,真遇上了,也没办法。听说啊,岳智也参加了。”

  “他——参加就参加呗。”想起岳智,时光感觉自己右眼皮跳了一下,“反正,以他的话,通过网选应该也没什么。哎,你这回是跟谁下的呀?”

  对着他的问题,沈一朗沉吟了良久。他的目光在镜片后显得有些深沉。

  “王翀。”他说。

  “啊?”时光瞪大眼睛,“那个——就,赵冰封的徒弟?咱们道场之前定段的,那个王翀?”“嗯。”沈一朗接道。

  “噢哟。”时光拍手,“那可真是,给你碰上了。可以啊,干得漂亮啊阿朗,他肯定要被你气死了。”

  沈一朗只是冲他笑笑,说得还是很内敛:“赢了就好。”

  等网吧收银结好了帐,时光才想起俞亮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下楼。他转身走到楼梯口,对楼上喊:“俞亮?”

  楼梯间里头静悄悄的。时光蹙起眉头,够着脖子往上直望。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楼梯间才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时光听着,又往里问了一声:“俞亮?”“是我。”

  光没太在意这个,只是抬手朝他一招:

  “回去喽!”

  “嗯。”

  俞亮抓紧手机,沉默地跟上他的脚步。

  ——

  “小亮:

  “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爸爸祝你生日快乐。

  “父俞晓旸”

  他把手机揣在口袋里。快踏出网吧的门槛时,他又把手机翻出来,飞快地在键盘上打了几个字,按下发送。

  ——“谢谢。”

  其中加藤正夫是《棋魂》漫画的围棋顾问梅泽由香里五段的师父,绰号“刽子手”。

  下了一夜的雨,冬风拂满黄绿色的庭院。

  釜山的冬天鲜少下雪,冬天里大多只有细密而绵长的冷。冷意随黑夜变短再变长,忽而有一天在风中消弭,春天便是由此开始,而冬天的终结却没有固定的期限;有时候它还会在春天的夜里回来,静悄悄地洒下一点料峭的雨水。也有时候它一旦消失就不会再回来。

  男人夹起一枚黑子。他思索了一阵,方要落下,一席狂风吹得他头顶的雨棚直晃。他的思绪下意识就被这阵风所吸引了,待他重新低头去看时,纹坪上的棋路竟然使他感到有些陌生。

  “啊,我说……”

  棋盘对面传来另一个人的说话声。他抬起脸,向对方看了一会,随即露出一个有些歉疚的表情:

  “抱歉,是我输了。”

  他“啪嗒”把夹起来的那枚黑子扔回原处。

  “我不是这个意思。”坐在对面的是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脱离了棋局,男人好像也变了副模样,那张在对弈时通常古井无波的脸孔也罕见地变得生动了。“我刚才是想说啊,不如”吃过午饭以后再对局吧。一大早的,我也没有下棋的心情。”

  他一面讲,一边指了指桌上妻子新送来的茶壶:

  “今年二月初的时候随棋院去平湖下了局棋,当时有人送了我两斤你们中国的茶叶。我可是一直都没舍得拿出来喝哦。”

  他讲完,颇为孩子气地大笑起来。

  男人侧头向那只茶壶瞧了一眼。不久,他含笑说道:

  “这是绿茶。”

  “唔……绿茶?”对面的人有些不解,“我知道是绿茶。”

  “绿茶的话,春天喝更好。”

  “哎呀。”男人看似烦恼地拍了拍脑袋,“您可真是太讲规矩了,泡了茶就喝嘛。”

  男人微微一怔。他沉吟一番,见到对面已经伸手把茶壶嘴递向了他,连忙把手边的骨瓷茶杯跟着推出去。

  “赫昌先生说的是。”他接道。

  冷了。两人对饮不久,后院里静悄悄进来一个妇人,把两件毯子递到二人的身侧。接过毯子的时候,男人微微朝她颔首。

  “俞九段这回,好像在韩国留得很久啊。”放下茶杯,棋盘对面的男人发话道。“真露杯跟俞亮对弈后,我还以为你们会一起回去呢。”

  他的话好像使男人想起了些什么。男人放下茶杯,脸上微微露出尴尬的神色,“我还有些事情,大概会在新年前回去。”

  “我想也是吧。”对方啜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俞九段在退役过后就去了日本交流,到现在,已经是您在韩国的第三个月了。老实说,听到您退役的消息,我还感到很惊讶呢。”男人凑近了些,问道:“难道,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吗?您明明还可以再下的——”

  “现在不是也能下。棋坛呢,就留给更多的年轻人吧。”他朝对方笑了笑。对面的男人望了他一会,稍后又从桌上拾起自己的茶杯。

  他正是前几日刚刚在真露杯上连胜中国、日本棋手的李赫昌九段。而落座于他对面的,是大半年前宣布退役的俞晓旸九段。看着满地湿透的庭院,李赫昌想起今年已经是他在役的 第三十六个年头了。往事如风,他征战韩国国手战,创下连胜四十一局的记录的事,想来还像是发生在昨天一般。

  他揭开杯盖,细细地品尝清茶,脑海中不禁浮想联翩。

  大半年前,俞晓旸在与自己首徒的番棋对弈后宣告隐退,此事在中日韩三国棋界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掐指算来,眼下已经是俞晓旸访韩的第三个月。在李赫昌看来,从退役到现在,这位前中国围棋第一人的样子全然不像一个已经退休的棋士,反倒像是个急着冲段的围棋少年似的,几乎是抓紧了一切机会与人对弈,要么就是参与日韩棋院棋手组织的研讨会。

  既然如此渴望对弈,为什么还要退役呢?李赫昌始终想不明白。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回两人刚刚下至一半的棋盘上。

  以他二人的身份而言,面前这盘棋下得实在有些草率,细细数来,双方一共居然只落了八十四手。

  但是——

  凝神细品,这位前韩国围棋第一人隐隐觉察到了这盘棋盘面上隐含的玄机。“俞九段的棋,最近好像有些变化。”他一边看,一边不由自主地说道。

  他正看着盘面上黑棋在五路的冲。

  高位冲,而且是在实地不稳的情况下下出的一手。碍于这盘棋甚至连中盘的一半都没下完,就算是他李赫昌,现在也不好说这一手到底是高手还是错着。

  “哦?”

  俞晓旸缓缓抬起眼睛。他的目光正如所有你熟悉的中年人那样深邃又混沌,里面看起来总有很多的故事。

  “赫昌先生为什么这样说?”他问道。

  “俞九段这手冲,看起来……”李赫昌想了想,笑道,“有些不稳妥。”

  闻言,俞晓旸低头朝棋盘上的那手盯了一会。

  李赫昌没有再多言。

  二十多年以来,他们二人分别代表中韩棋界的最高水平,彼此交手过不知道多少次。顶尖棋手之间的对弈无需多言,或胜或负,彼此下完了以后对棋盘的情况也都能在心里头数个七七八八。他能看得出的东西,俞晓旸自己不可能看不出来。

  “以前的棋,下得也挺久了。”俞晓旸看了一阵子,抬起脸来,神情平静地说:“现在也退役了,我想,是时候下点不一样的东西了。”

  “噢……是这样啊。”李赫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朝那盘棋端详了一阵子,低语道:“这就”是您不断在日本和韩国寻求对弈的原因吗?难道您认为,在中国没法下出不一样的棋?”俞晓旸听罢,只是轻轻笑了笑:“赫昌先生也可以这样认为。”

  “啊,真是的,这种东西我怎么想得通啊。”李赫昌拍了拍颈侧,“不这样想的话,您这大半年来在日韩棋院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更让人难以理解了。羽根君前些天在棋院跟您下完了棋,还跟永夏说呢,‘俞九段好像比我还努力啊’,哈哈哈哈哈。”

  俞晓旸摇了摇头,看似无奈地笑道:“我再怎么下,也是不能跟得上他们了。”李赫昌轻轻点头,算是默认。

  他们的年纪已经太大了,精力和算力都过了巅峰期,哪怕曾经都是棋坛上以力战著称的棋手,也不得不屈服在岁月的消磨之下。面对如今棋坛上新涌出的新锐棋手,他们唯一剩下的优势只有多次拼杀所积累下的经验,然而,这种优势在年富力强的年轻棋手面前也不一定就能支撑多久。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棋手的黄金年龄一旦离去就永不再来。

  “永夏的话,想超过你我,恐怕只在两三年之内。”李赫昌淡淡地接道,“这孩子……就是围棋送给我的礼物。中国、日本、韩国,三国之内,能与他一战的人只在少数。”他讲到这里,双眼看向俞晓旸,“你们俞亮是其中一位。”

  “真露杯上他就该同俞亮交手的,我本来还很期待,谁想到这臭小子——”一想起高永夏错失比赛机会的始末,李赫昌的脸上就浮现出极度无奈的表情。“不是还有北斗杯嘛。”俞晓旸接道,“高永夏是韩国的主将吧?”

  “是啊。俞亮也是一样吧?”李赫昌说,“说来有些可惜,九年前他来韩国学棋的时候,我恰好刚刚收下永夏在家中借读。要是他当时来我这里,他们两个说不定就能共同学习了。凭他们的资质,成为一生敌手也是注定的事吧。唉,真是可惜呀,不过他后来去了朴永烈九段那,也是个不错的机会。”

  俞晓旸没有接话。他端起案上的茶杯,啜饮一口。满园风过,他对着茶杯里升降浮动的叶片出了一会神。

  “俞亮——那孩子会怎么想呢?”李赫昌问他,“真露杯那天以后,我拜托您询问他的。”俞晓旸神情一滞。他想了想,不由地苦笑:“我看……他大概还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吧。”“——自己的事情?”李赫昌瞪大眼睛,“真让人吃惊呐,我还以为他会很愿意来的。”

  “……就有劳您费心了。”他的问题让俞晓旸再度尴尬不已,“犬子参加真露杯那天,您一下完就跟我说了这件事,那晚我问过他的意思了。我看——”他想起儿子那晚对自己说的话,眉心紧紧地皱起来,“他似乎有别的打算。”

  “啊呀——”李赫昌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失落,“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我还想让他来家里,多跟永夏对弈呢。除了永夏,我这里的研讨会,也经常有日本棋院的院生和棋手过来,我想,当今棋坛应该也没几个人的资源比我这更好了吧。多跟外面的棋手交流,对他们两人都有好处。围棋嘛,还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最有意思,他们两个人一起下棋,进步也能更快一些。”

  他想了想,又说:“总之,不管是什么时候,令子只要有意,我这边都会欢迎他来。棋手的当打之年也就那么些,希望他能早点做出决定吧。如果他有兴趣来我这,来得越早是越好。”

  他一边说,一边拎起茶壶的把手,再次给俞晓旸斟满茶水。

  望着杯中那荡热气蒸腾的茶水,时光啧啧出声,赞叹道:

  “可以啊阿朗,没想到你去了趟日本,还学会茶道了。”

  沈一朗笑着说:“我也是现学现卖,这个啊,还是日本棋院的羽根君教我的。哎。”他倒完水,顺手把茶壶推在桌子中央,对时光说:“你们这回去北斗杯,我看,一定能遇上他。你要是觉得感兴趣,到时候多问问他呗。”

  “唔,随便吧。”时光的注意力全都在杯中那捧色泽奇妙的茶汤里,听到沈一朗的话,他也只是兴趣缺缺地答道:“北斗杯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干呢。再说了,赛程就那么几天,三轮循环赛比完了还有个什么什么的闭幕式,也不是去玩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沈一朗从灶台前回头,瞧见他神情严肃,低头紧盯茶水出神的模样,心下就明白过来他打的是哪门子主意。

  “正事儿啊。”他从水池里捞起一只瓷碗,一边用钢丝球擦洗一边说,“还是那个高永夏?”时光听得一愣。他从茶杯口上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和沈一朗对视了片刻,又把头低下去:“嗯。”

  沈一朗擦洗杯碗的手一顿。

  时光是认真的。

  上回在洗浴中心,时光看完《天下围棋》上那篇报道后表露出来的情绪就曾让沈一朗和俞亮深感惊讶。但今次,沈一朗才发现自己还低估了时光的怒火之盛。时隔一个多月,时光对高永夏的怒意非但分毫未减,反而好像还加剧了不少。

  可是,高永夏的对手,是俞亮。按照赛程安排,也只是由这两个棋手在主将战上碰面,作为副将的时光是不会有与高永夏一对一交手的机会了。

  沈一朗仔细品味着这个结果,他想自己大概已经猜到时光盛怒如此的根源所在。

  在无法改变安排的情况下,时光的怒意也就不得不多了一丝无奈的意味。尽管沈一朗还是不知道高永夏到底跟时光结下了什么样的梁子,但他能理解时光心里的不甘。

  更何况,代替时光坐在高永夏对面的,不是别人,而是俞亮。

  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能代替时光坐在高永夏的对面,唯独俞亮不可以。对时光来说,这不啻于是对他自尊心最大的伤害。

  “可是,你们碰不上的啊。”沈一朗犹豫了一会,还是这样说了。

  “……没有关系。”时光头也不抬地答道,“我会把主将的位置抢过来的。”“……啊?”沈一朗手里动作一顿。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会把主将的位置抢过来的,至少是对战韩国的时候。”时光答道。“呃,你,你要去跟方绪九段说吗?”

  “不是啊。”时光这回朝他望了过来,脸上一副岿然不动的神色:

  “就是抢过来,从俞亮那里。”

  窗外似乎有风吹过,窗棂被吹得咯啦啦作响。沈一朗转身关停水龙头,他没有立刻回过头去看时光,而是随口重复了一遍时光的话:

  “从俞亮那里,把主将的位置夺过来?”

  “嗯。”

  时光的回话中有一种令时间凝固的平静。

  “嗒”。一滴水从龙头中流出,滴落在不锈钢水槽内。沈一朗微微地叹气,“如果你真的有这种打算。”他道,“还是先去找方绪九段说一下吧。最好请他拿拿主意。”

  时光听了,只是轻轻抬头。他的目光中同时显现出一点倔强和脆弱,“已经问过了。”他说,又慢慢低下头。剩下的话已是不用再讲。

  见到他这副样子,沈一朗心下了然。

  八成是不行。

  不行,也不可能行。要怪就怪时光早不缺晚不缺,偏偏在LG杯和富士通杯两大世界级赛事预选赛进行的关键当口上缺席了半年。同届定段的岳智、穆青春等人,最起码也在预选赛中显过身手,到了时光这儿,干脆连一张像样些的纸面成绩都没有。在围棋职业比赛中的缺席则更不用提,上半年的季前循环赛,时光基本上就没怎么参加,等季后赛开打时,整个队伍里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哪怕时光在回归后接连参加了北斗杯预选赛和升段赛,这些失去的机会都是补不回来的。要不是因为他下半年回来以后豁出命来拼,他现在的等级分只会比岳智等同届定段的佼佼者们更加难看。

  说一千道一万,最终还是得绕回等级分上。沈一朗自己也觉得挺麻烦的,可规矩已经定在这儿了,确实没办法。棋手排名、参赛资格,有的没有的都要看等级分。等级分就是敲门砖,就是通行证,你不能通行证都没有就想上路。靠实力硬碰?也行,时光在北斗杯预选赛中的活跃表现确实也证明了自己。

  可他刚刚说的是“要从俞亮的手里抢过来”。

  短那么点识人的水准;他做出的判断,一定是基于周密考量后的结果。

  这个结果就是俞亮比时光更强。

  看着时光那难掩失落的脸,沈一朗拿过他面前的杯盏,给他重新换了一回茶水。

  “绪哥他回老家以后,我也电话里问过他好几次。”时光伸头呷了一口茶,还没喝到嘴,就被开水烫得直吐舌头。“我去,怎么这么烫啊?”

  他慌忙扥下杯子,捂着嘴巴龇牙咧嘴,“行啊,看不出来,你这焖烧壶还挺保温。”

  “你也真是的,急什么?”沈一朗方准备好讲正事,被他这样子一弄又忍不住要笑。他转身”

  重新接了一杯凉白开递过去,“你要是急着喝水,先喝这个吧。”

  “行行行行,谢谢啊。”时光伸开五指,按住那杯不停晃动的水,缓了缓才嘶着口水继续往下讲:

  “绪哥的意思吧,我觉着……我靠我也觉不出来。”

  “你跟他怎么说的呀?”沈一朗问道。他抽了一张纸巾,细细揩着桌面上的水渍。

  “我就问了他,如果我赢了俞亮,他会不会同意我做主将。结果嘿,这人,他居然说‘你跟小亮商量商量再说’。我去,那我跟俞亮不是商量完了才来问他吗,他可真有意思,又把我给问回去了,这踢皮球也踢得太敷衍了吧。”

  时光气闷不已,他讲完以后沉默了片刻,右手抬起来在腿上拍了一下:

  “得得得,阿朗,我刚刚跟你这么一捋,我发现我还想通了。”

  “想通?”沈一朗推了推眼镜,“想通什么了?”

  “还能有啥啊,他不乐意呗!我琢磨出来他意思了,反正就是有事启奏无事散朝,爱卿有话请讲,朕听不听是朕的事。嗨哟,我就说呢,为啥之前打了那么多次电话,他在里面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儿,合着搭不搭理都没意义啊,那我还搭理他干嘛,跟个傻子似的巴巴等呢我。”

  他气得鼓起腮帮子,把桌上那杯凉白开一饮而尽。

  沈一朗琢磨了好一阵,他朝时光打量了几分钟,试探道:

  “你有没有试过,去问俞亮?”

  “……不是。”时光皱起眉头,“阿朗你怎么也跟绪哥似的……”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说,你难道就没有试试看,请俞亮去问问方绪九段的意思?他们呀,是师兄弟,关系上比你近,谈起事情来也比你方便多了。”

  “我——”

  时光眨巴了几下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喉咙眼里好像突然被什么给堵住了。堵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勉强挤出几个字:

  “我——不——要。”

  我不要。时光在心中大声地默念了这句话。

  方绪自主决定任命他为主将可以,他对局赢了俞亮以后把主将位置抢过来也可以。拜托俞亮去问方绪,不可以。

  时光在桌上扣紧十指,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半晌他说:

  “就是因为……知道他们两个是师兄弟,所以才不会让俞亮去问啊。”

  “然后你自己就一直这么吊着?你不累得慌啊?凭你们两个的关系,稍微问一下也没什么?”沈一朗问。

  “不行,反正就是不行啊。”时光烦躁起来,他连连抓了好几次头发,“拜托他问他师兄的意思,这算什么,这是我自个儿的事,麻烦他干什么。要么就是我赢了他,主将归我;要么”

  是绪哥承认我,让我做主将,我觉得就得这俩,旁的没了。让他帮我去问,那你觉得绪哥会怎么想,‘你让我师弟来试探我’?俞亮得多尴尬啊。”

  “万一……俞亮他,愿意呢?”

  “愿意也不行。”时光直截了当地回道。他望着手里那杯茶,水面上的波纹不停地晃动,一丝一丝地外扩消散。他深深地吸着气,呢喃般开口:

  “我要跟他做一辈子的对手……”

  他稍稍抬起眼睛,看向沈一朗:

  “一辈子,缺了哪回都不成。”

  窗外的风声渐渐平息。

  方绪伸头凑近窗口,把目光投向沿街一带。即将入夜,街道上已经点起了灯,暗黄明黄亮白,无数的光点随人群攒动,街边的建筑物俨然如灯海上漂浮的长影,安静地俯视着这条喧闹的街道。

  男人若有所思地朝街上望了良久。

  有四米多远的位置上。他几次想对方绪开口,看着师兄的侧影,他还是闭上了嘴。或许他应该相信方绪。

  他微微地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还是感觉自己很不擅长说服别人,尤其是方绪这种胸有城府的对象。他再一次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记号笔,把面前那张被字迹填满的棋谱填得更满一些。

  “……这个是他网选第二轮的棋谱。”

  他捻起那张棋谱的一角,余光扫向窗边。方绪那头依然没什么大动作。俞亮抬手捏了捏眉心,还是旁若无人地说了下去:

  “他的对手是邓柯平,也是国青队的。三段棋手,去年进了富士通杯的本赛。这盘棋他前半盘下得不是很好。”他讲到这,随手又在那张棋谱上记了几笔。他很快又放下笔,继续说道:

  “他……这段时间练得有些狠,加上比赛经验不足,轮到这盘时,他体力就有些跟不上。”

  他看着棋谱,踌躇了好一会:“序盘下得有些过于谨慎了。他没能在序盘发挥出自己布局能力上的优势,不过,在黑六十三提劫以后,这盘棋就走入了新的局面。

  “时光执的黑棋,在当时看来,虽然规模比较小,但实地很多、很扎实。白棋声势浩大,但很多空都是虚的。黑六十三提劫以后,本来右上方要产生劫争的,但对方应该也意识到了白棋的弱势,所以白六十四放弃了劫争,选择拆边。”

  他讲到这,抬手把一枚黑子落到面前的纹枰上:“这时候,黑棋的应手本来应该是消劫。但时光没有,他选择了补在六路。”

  窗边的男人终于有了些动静。俞亮立刻缩回手。他暂时停止讲解,静静地等着方绪走到棋盘边上来。

  “补在六路……”方绪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他朝俞亮手边的那张棋谱扫了一眼,很快又偏回”

  棋盘上,“这手看起来不太好,像是个问题手。”

  “看起来是这样。”俞亮扭头瞧了瞧他,接道,“他补在这儿,白接下来的一手必然要提劫。这时黑棋肯定不能再继续参与劫争,他在这块地方劫材根本不够。所以接下来,黑六十七”和黑六十九两手,他都打了粘。白七十叫吃,黑七十一就反扣。”

  “嗯。”方绪皱紧眉头,在棋盘上摆了一会,“他是想全杀右上的白子。”

  “是啊。”俞亮看向他,露出他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的眼睛被窗外的灯火映得亮晶晶的,笑容中隐约有些骄傲,“就是这样的。”

  “他并不满足于只在右上消劫而已,黑六十五补在外面,是用来替代右上角消劫的。他接下来配套的这几手,都是在为全杀右上角的白子做准备。”

  方绪从棋盘上抬起眼睛,他朝俞亮看了一会,轻轻笑了笑,从鼻梁上取下眼镜细细地擦拭起来。

  “我算是懂了。”他吹了吹镜片,用棉布擦拭着说,“你今天特地跑来找我说了这么一堆,就是想让我知道时光已经今非昔比了。”

  俞亮被他说得有些发憷。他抿紧下唇,过了一会才说:

  “师兄,我知道,你一直对时光的实力有所疑虑。北斗杯那时候,你也不是很看好他。”

  “哎哎。”方绪戴回眼睛,朝他扬起手摆了摆,“不是我不看好他,而是他确实,有点不合适”这个。小亮,你知道一个队的主将意味着什么吗?”

  俞亮眨了眨眼,他想了几分钟。“获……获胜?”

  方绪笑着摇头。“主将战,输的人多了去了。”他说,“但最重要的是,主将是一个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有力量扛起战斗的人。要有‘力’的气质。而我认为,时光在这点上远远不如你。

  “也不是说这样的人就不适合做主将,不过你可要想想好,咱们对面坐的那群韩国棋手,没有哪个的棋是不凶不狠的。主将战,往往是最受关注的一场,让时光跟他们对上,你觉得这个结果会怎么样?”

  “围棋并不是拳击比赛。”俞亮立刻辩解道,“就算韩国的棋手喜欢这样,也不代表中国棋手也要这样迎战。时光确实不是力战型棋手,可是,也没人说过棋手一定要力战才行。而且,师兄,看着他现在的棋谱,你难道没发现吗,他棋里的力量已经比以前更强了。”

  方绪皱紧眉心,他瞧了俞亮一眼:“这也只是他最近几盘的棋谱吧?棋手的竞技状态是很难说的,靠几盘棋就推断出对方的棋路变了,这不太好吧?”

  他拿起手边摆的棋谱,端详了一阵子,看着谱面说:“这盘棋,黑棋下得确实很精彩。有好几次眼看都要投子了,他还能在后面反杀回来,确实不容易啊。”他点着头,“北斗杯让他去,是正确的选择。”

  俞亮沉默地望着纹枰,双眼向下敛起。从方绪的角度看过去,他的神情中有一些微妙的倨傲。

  “可是小亮,如果你让我在你和他之间选择,我当然还是会选择你。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围达网的论坛,你在真露杯上对李赫昌的那盘棋,有多少的棋友在叫好。几乎人人都说,中国围棋有指望了。我当时也收看了那场直播,小亮,说实话,我很为你骄傲。就连我,都不一定能跟李赫昌下完整个官子战,可是你做到了,我相信高永夏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好。棋盘上的你,就像一个悬崖边上的胜负师,哪怕下一秒就会被人推下去,也要揪住对手的”

  领子跟他决一死战。”

  俞亮不禁抬起脸:“师兄——”

  方绪对他挥手,“围棋在我看来,是一门艺术,是人和人博弈的艺术。”他说,“要博弈。光斗智不够,还要斗勇。”

  “这份越挫越勇的斗志,我觉得时光不如你。”他说,“你知道为什么吗?”俞亮想了良久,还是说:“师兄就直说吧。”

  方绪轻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最不如你的一点,是他没有赌性。”“……赌?”

  “是啊,就是赌。赌上一条命来跟对手战到最后的赌,不光在棋路上,还是在为人上,时光都没有你这种赌性。他不敢豁出去,他总是要担心很多后果的。你呢?你也会考虑后果,可是你做起选择来比谁都硬。”他看着俞亮的表情,笑着说,“就好比说现在。即使我这么说了,你也不会放弃说服我,对吧?”

  俞亮抿紧嘴,他的肩膀稍稍垮下来。

  “师兄,你误会了。”他说,“我就是想请你,至少考虑一下,让时光担任主将。”

  “得了吧。”方绪直抽气,“你还真让我给你俩安排一场三番棋啊?棋手的精力和体力都是有限的,真给你们安排了,那新人王棋战怎么办,你俩应该都已经进入十六强本赛了吧?”

  “……嗯。”俞亮点头。

  “那不结了。除了新人王棋战,开过年以后,你俩就都得收拾包袱去国青队训练,平时的训练赛就够呛了,还专门抽时间来下一局,想多了吧?一盘棋下完后,你还得复盘吧,这复盘完了,起码得一天,是吧?师哥给你扳手指头再数一下啊,LG杯的预选赛,富士通杯的预选赛,围甲的常规赛,指不定哪回还出来个什么邀请赛啊友谊赛,平时你还得练棋,到时候你俩忙得过来吗?”

  俞亮轻轻地抽气,再度开口时,他话说得有些为难:“师兄,也不一定非要比一场。”

  他看向方绪:“北斗杯循环赛上,中国在对战韩国之前,是要跟日本对局的。就以那局为准,怎么样?

  “如果时光在那局上表现得够好,就请你让他出任主将吧。”

  方绪听他说完,表情划过片刻的惊讶,很快又变得有些复杂。他从桌上捡起记满的棋谱,语气中暗暗含着点揶揄说:

  “哎呀,看看这谱。”他点着头,轻笑,“你这是把他最近几盘棋都给记了。啧啧,他下的是网棋吧,你放着电子棋谱不下,还给他手记。手记也就算了,边上这密密麻麻写的,我也明白,你是生怕我看不出他的好。”

  他放下手里的棋谱,望向俞亮的眼中笑意似乎更甚:“小亮,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这个谱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我年轻那时候,给隔壁班的女同学写情书,也不至于写成这样啊。”“师兄……”俞亮的眼神有些晃动,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我只是——”

  “哎,苍天可见,这真是苍天可见。”方绪一边摇头,一边璨笑不已,“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的,你能对一个人上心成这样,我反正是头一次见。我就琢磨着……”他撇过头,渐渐恢复之前的脸孔:

  “时光呢,确实才华横溢。但是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才能让你对他这么用心呢?”他把那张写满的棋谱立起来给俞亮看:“就算是他道场里的老师给他批改作业,应该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俞亮站直了身体。

  俱乐部外间的光线透进来,他的脸一半浸在门外的余光里,一半被窗外傍晚的天色晕染,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肃穆。

  “我——”

  “行了。”就在他打算开口的时候,方绪忽然截停了他的话,“你坐下来先……”他抓了一下脑袋,“你这么盯着我,我有点不适应。”

  俞亮一愣,尔后他微微点头,坐回了椅子上。

  “一个人呢,一辈子也难得碰见一回。”方绪看着棋谱,轻声说,“有个体己的人不错。可是……师兄也得提醒你。”他看向俞亮,“人呢,是避免不了,要把自己心里的东西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

  “如果一点都不寄托,那这个人会活得很累、很孤独。可是,如果寄托得太多,将来有一天——哎,我不是乌鸦嘴啊,但是——要是将来有一天,对方没能承担起你的这种托付……到那时候,你会很失望的。

  “会很难受的,小亮。”

  他看着坐在另一端的俞亮。俞亮望了他良久,低下脸,似乎是笑了。

  “师兄。”他说,“我……我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这件事。其实,我跟时光大概真的是孽缘吧。”他敛着眼睛,喉结在颈子上微微滑动,“他九岁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我以为……”

  他重新看向方绪:“我当时以为,我见到了棋神。”

  “……棋神?”方绪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棋神?”

  “围棋之神。”说到这个词,俞亮又笑起来,“我那时候……一直觉得,那是我要花一辈子追逐的东西。

  “结果有一天,他居然出现在我面前,扬言要追上我。然后,我发现他下的棋……不一样了。我在想他为什么会变弱了?他应该是棋神,可是为什么神会变弱了?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不能明白。”

  他转了一下眼睛,从棋盒里捡起棋子,摆着棋形说:

  “可是后来,我看见了另一种棋。它跟我以前见到的那盘很像,但我知道那不是围棋之神下的棋。

  “那是、是个‘人’下的棋。是人的棋。”

  俞亮抬起眼睛:“那就是时光的棋给我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棋神吗?也许有,但围棋是人的博弈。如果真的有棋神,那么棋神”

  一定也是人变的吧。”他笑了,“后来我想通了,围棋之神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有下棋的人。

  “因为在下棋的是人,不是神明。所以……永远都没有办法确定,下出的这一步,到底是高手,还是低手;永远也没法说,自己一定能赢。有时候就算拼尽全力,也还是要面对糟糕的结果,顺风局也有可能在官子的时候被翻盘。作为人……只能竭尽全力地做一个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而已。”

  他摆下最后一颗子,轻声说:

  “师兄,我也只是在尽力做一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罢了。”

  他把摆好的棋盘推到方绪的面前,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方绪鞠了一躬。

  方绪看着那盘棋,表情逐渐变得惊讶。他细细端详着盘面,直到俞亮拉开门把的声音传来,他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头,看向俞亮的背影。

  “……小亮。”他在年轻棋手的身后喊道,“还有个事儿想说。”

  俞亮转过头。“什么事?”他问。

  “师母说,你有好长时间没在家里呆了。”方绪推了推眼镜,目光还停留在那盘棋上,“她说打过电话给你,但好像没什么用。”

  “……我知道了,谢谢师兄。”

  俞亮朝他微微颔首,轻着动作退出去,把俱乐部棋室的门掩上了。

  “捭阖杯”新人王棋战的本赛第一轮在春节前的一个月落下帷幕,自那时起,总有一股谜一样的低气压盘旋在方圆棋院北二号楼106寝室的上方。

  头有本赛第一轮各局的棋谱。他数了数,第三排第二盘棋是他想要的。

  ——“时光二段执黑中盘胜”。

  “美邓?”他看着棋谱,头也不抬地对室友喊道,“他中盘胜了。”

  “啥?”

  男孩从上铺窗帘里探出头来,一脸惊恐:“卧槽,这是开挂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胡乱从床帘里拽出一件T恤,草草套头上,一个鹞子翻身从上铺翻到了地上,哗啦啦抢过黄麟先面前的报纸,细细读了两遍,抽了口冷气。

  “完了。”他说,“这下好了,后浪要把咱们拍死在沙滩上了。”

  “哼。”他愁眉苦脸的表情让室友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特有紧迫感?”

  “可别了,谢谢你了哥。”他闷声接道,把报纸摊回桌上,烦躁地揉了几回头发,“网选第二轮输给这小子以后,我觉都没睡好,太憋屈了真的。”

  时光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是新人王棋战开赛一个多月来106寝室讨论度最高的话题。对这个寝室里的人而言,赢得北斗杯预选赛的出战资格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他们之中早有人因为通过国家队的选拔赛而来到这里,还有人则是因为手里握有国内比赛的冠军而来,一个通过了北斗杯预选赛的新初段自然不能在他们的心目中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象,顶多看对局的时候赞一句“下得不错”,然而彼时不管是谁都没有料到过,有一天这个人居然会以这么难搞的姿态横在他们的面前。

  “……是我低估他了,我靠,自己打脸吧。”邓柯平苦着脸说。他在网选第二轮就被时光执黑翻了盘。对他而言,那盘棋本该是个顺风局,他也没想到对方的战意竟然那么坚决,他自认为自己棋里的力量虽然不能跟国内同龄棋手中的顶尖俞亮相抗,但好歹也能算是力战的一种,因此,即使室友黄麟先曾经在网选第一轮后提醒过他,他也没有太在意这个叫时光的棋手。结果第二轮时对方的棋简直让他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两度差点屠龙成功,又在最后关头被黑子扳了回去。

  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反复屠龙不成功,对棋手的斗志也是种挫败。而就在邓柯平刚有松懈的时候,他的白大龙竟然就被对方给屠了,这事儿直接闹得他网选结束后连着两天都没睡好觉。

  话说回来,他们这寝室里一共三个人,两个人都被这个时光给砍翻了,这得是什么运气啊?

  “我看呐,你就没把这比赛太放在心上,怎么样,被人顺风局翻盘酸爽吧?”黄麟先翘着腿,用右肩头挤了他一下,“哎,下棋啊,不能浪,浪多了绝对要出事的。”

  “……也不能都怪我好吗。”邓柯平敲了一下他的肩膀,“再说了,我好歹第二轮才跪的,你”

  第一轮就跪了,你好意思说我吗?”

  “我跪是跪了,但我跪得坦荡啊。”黄麟先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起码我下完以后不憋屈啊,我力战到底了,但是打不过啊,我尽力了还正常发挥,我憋屈啥?你就不一样了,你是本来还可以再挣扎一下的,结果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了颇具幸灾乐祸意味的笑声,邓柯平瞪着他:“你也太能了,输了还这么高兴啊。”

  “谁讲我高兴了,我这不是苦中作乐吗?”黄麟先摇着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脚把椅子腿踢进桌肚,踱去阳台找自己的洗衣桶。

  阳台上霎时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伴随着水龙头拧开后的哗哗声,他的话语在杂音的映衬下听起来有些模糊:

  “兄弟啊,哥劝你想开点,每年比赛都能杀出来几匹黑马的,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啊。”

  “我……也没有不开心啊。”邓柯平撇过头,瞧着他的背影,大了点嗓门说:“起码109那混蛋没入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哦,他啊。”阳台上冒出黄麟先的冷笑,“那人要是能入选,那简直是中国围棋之耻。”

  水声唰一下停了。须臾后,黄麟先抱着一桶泡了水的床单进来,他左右望了一会,把水桶搁在阳台门口,重新拖了个凳子在桌角坐下来。

  “哎,我听小范说,翀哥回来那天可暴躁了。”邓柯平提到这事就忍不住笑,“你俩当时还在呢是吧?”

  “他那人不就那样吗,输不起又下不起的,我都不知道他来国青队干什么,他咋来的呢你说?”黄麟先伸出左手,扳着指头讲:“比如说咱们寝室,我吧是选拔赛进来的,你是拿了国内冠军进来的,小范就不用说了,论资历,他得算我们前辈,富士通杯八强都进去过的人,这个没的说。但他王翀——这人到底有什么?有——什——么?”

  “噗。”邓柯平耸耸肩,“谁知道呢。不过啊,开过春队训的时候他可能要难捱一点了。”

  “嗯?怎么说?”黄麟先朝他转了下身子,“队里教练不是赵冰封吗?那是他师父,他有什么难捱的啊?”

  “你还不知道啊?”邓柯平盯着他,“赵天元不干了啊,说是什么身体不好。他那身体能有什么不好啊,人俞晓旸都在日韩下棋呢。现在院里扛得住门面的,暂时也就桑主任。”

  “……桑主任?”黄麟先支起胳膊,他想了一阵子,说道:“桑主任现在算棋协的领导了,训练这种事他管不来的吧,不然还要教练干啥?”

  “可不是么,反正小范说了,下年……估计要换个人来。”邓柯平挠了挠头,“我寻思着谁来都行,但重要的是——”

  他讲到这里,跟黄麟先一对视,二人异口同声地说:“管住王翀!”

  “哎哟我的妈呀。”黄麟先拍着桌子,“管住他呀,其实不难。我寻思着林厉九段来也行,可他老人家现在是围甲队的顾问,自己平时也有学生,应该忙吧。”

  “我觉得啊——”邓柯平想了良久,说道:“最合适的人,应该是俞晓旸。”

  “……嗨哟,他就算了吧。”黄麟先一听,脸都皱了,“你没听小范说过吗,俞晓旸以前带过国青队的啊,他老人家上课可恐怖了,小范说他们当时有个队员,上课的时候就笑了一下,然后立刻被老俞点起来回答问题。”

  “啊?”邓柯平眨眨眼,“为啥?”

  “因为,人老俞觉得,你上课的时候,对吧,讲着布局呢在,你怎么好好笑了呢?你肯定在底下搞小动作啊。”

  “卧槽……凶残。”邓柯平后背一凉。他沉吟了片刻,还是说:“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觉得俞晓旸来更好。起码——”他凑近对方说,“他肯定管得住王翀啊!”

  俞晓旸绝非一个能眼里掺沙子的人,这种人对上王翀之流,结果不言而喻。“这王翀,真膈应人。”他嘟囔着。

  “所以啊,咱们就祈祷祈祷,开过春老俞来接盘赵天元这个儿童团团长之位吧。”邓柯平接道,“而且吧,说不定还能顺带一睹中国围棋第一人的风采呢。”

  “哎,你讲到这个……”黄麟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他要真的来,我还有点怵他。”“正常下棋呗,他还能把你怎么样啊?”邓柯平奇怪地接道。

  “也不是,你就想想他老人家下的那些棋,咱不说跟大竹英雄比吧,那棋形也绝对不难看,是吧?评他一个老艺术家还是可以的。”黄麟先支支吾吾,“我就想想我那棋。”他捂住胸口,“说真的,我就怕自己太菜,到时候伤着这位老艺术家的心。”

  “哈哈哈哈哈你住口。”邓柯平笑得捂肚子,“他人还指不定来不来呢,你就在这儿谈伤他的心了?”

  “唉!”黄麟先扯过桌上那页报纸,“别唠唠了,继续看谱儿吧。你别忘了。”他转身朝寝室角落里一块空着的床板指了指,“咱们寝室有四个床位,现在剩一个空着。开过春来国青队新进的人就俩,一个是俞晓旸的儿子,还有一个就是这个时光。俞晓旸的儿子等级分排名跟小范差不多,他倒是可以不参加集训;这个时光,应该还是要来的。万一人家开过春来成了106四号床,咱们呢,现在看看他的谱,就当提前认识他了,啊。”

  一阵风从洞开的窗口吹进来,穿过整个室内,又顺着半开的门溜出去了。

  “哎我去,怎么有点冷。”时光随手从被子下面抓了件外套披在肩上,两眼还是没舍得从纹枰上移开。他抬手继续打谱,口中只喊:“俞亮!俞——亮——!”

  原本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的背影转了一下,正对他撇过脸,面有惑色地问道:“干什么?”

  “关关关关窗户。”时光连连招呼道,“冻死我了。”

  俞亮扫了他一眼,说:“窗户离你这么近,你动手都懒得吗?”

  虽然他如此说着,但还是起身把窗户推回原处。听到窗棂处传来的碰撞声,时光满意地点了点头:“嗯,真乖。”

  俞亮拧了拧眉头,也没说话,不做声地走到棋枰边上,屈膝在他身侧坐下来。看着盘面上的棋形,他的面色稍有沉郁。

  还是高永夏的棋。

  “你研究他的棋,也很久了啊。”他看着盘面说,“最近你下棋的时候……”他犹疑一阵,从旁边的棋盒里检出一颗白子,对着放在另一侧的《天下围棋》B版上的棋谱摆了下去,“上个星期那盘棋,白一百四十六手应该是从这盘棋里得到的灵感吧?”

  时光原本注意力只在棋上,猛然被他这么一说,人立刻惊了。他从棋盘上抬起眼睛,对俞亮看了良久,有些懵懂地点点头:“噢,你说得不错。”

  他嘴上这么说,看着俞亮的眼睛,心里头却直发虚。他心里不得不犯嘀咕:俞亮是怎么能这么了解自己的棋的?

  跟网选不同,本赛第一轮是现场下的棋,八组棋手都要按主办方的要求去方圆大酒店一楼婚宴厅下棋,他不认为俞亮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棋谱。

  俞亮暂不回话。他伸手把盘面上的子一颗一颗地收进盒里。时光本来想出言阻止他,话到嘴边就停住了。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俞亮是不可能阻止他继续打谱的。

  “打了这么多遍他的谱,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现在要下的是什么比赛?”俞亮说着,把手中的棋子丢进棋盒里。

  他朝时光抬起眼。时光的脸马上就红了一半。

  “……我知道你意思。”他揉了揉鼻子,“我也……我也没有天天打。”

  他的目光望旁边报纸上高永夏的谱上瞟了一会:俞亮也没说错,在这个节骨眼上确实不应该太关注高永夏,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而且,他也没有忘记那个在围棋界长盛不衰的说法:历来在新人王棋战里获得佳绩的棋手,都将是日后的世界冠军。尤其在去年年底以后,因为直升制度的推出,新人王棋战的冠军将有机会在参加完中韩新人王对抗赛以后获得直升七段的机会。

  对着俞亮投来的目光,时光揪紧裤边。

  他一直有个心愿,当然,他没朝俞亮讲过。

  他想抓住这次机会,最好能赶在俞亮之前直升七段。

  倒不是说这样做能让他得到什么成就感,只是他心里头总是堵得慌。俞亮在真露杯上的出彩,全世界的棋友都看得见,那么他呢?站在俞亮身边的自己,到底又可以被谁注视着?他实在很在意这件事。

  他想做对方一辈子的对手,如果不能迎头追上,对手之谈又从何而来?

  “离北斗杯还有两个月,但月底八强赛就要开始了。”俞亮瞧着他,“本赛可不比网选。”

  “……我知道啦。”时光抬起脸,抿了一下嘴,他的表情有些低落,“不管怎么说我都会赢的。”

  他心里有预感:这场比赛里,能走到决赛的人一定是自己和俞亮。

  冠军只会有一个,要么是他在决赛中击败俞亮,要么是他落败。想起这件事,时光又感到心情沉重。

  要是世界上可以有两个冠军就好了。

  他抬手把棋盘上剩下的棋子捋进盒子里。或许是他眉心结得太紧,看得俞亮也不得不皱眉。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时光的跟前,还没等他完全抚上时光的额头,玄关处就响起了一溜门铃声。

  “哎?”

  时光被门铃惊得一下站起来,这一下也把俞亮吓出了一身汗。他伸在半路的手掌赫然攥紧成拳。

  “谁——啊?”

  时光大声喊着,拖着鞋朝门外边走去。

  门口处似乎传来了一阵有些陌生的讲话声,但俞亮暂时无暇顾及这个。看着自己攥紧的拳头,他怔了好一会儿,又慢慢松开了它。

  时光有件事没说。

  早上八点起之前,他就感到嘴里深处牙花肉底下有块地方在隐隐作疼。这种疼跟他爷爷那一到湿冷阴天就隐隐抽抽的老寒腿有点神似。

  刷牙时他特地苦心孤诣扒拉开嘴,对着里头望了好几眼。等他再次用舌头舔完确认过以后,他心里“咯噔”一凉:

  得,那智齿又不老实了。

  不会做饭的人,大过年的更不好意思叫沈一朗或者俞亮单独给他做一锅。时光面无表情地在镜子前松开自己的嘴。

  回忆起昨晚上,他睡到半途也是疼过的,且疼得还挺厉害,生生就给他疼醒了。结果他当时一翻身,恰好瞅见俞亮睡在他对面,闭着眼睛,规矩侧卧,睡相端正得跟什么似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睡懵了还是疼傻了,盯着俞亮看了没几分钟,居然还给自个儿看着了。

  他本以为这颗智齿今天不会再疼的。

  时母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家门口时,正巧逢着他刚打完高永夏的谱,又被俞亮讲了一遭,人头脑里有点上火,可能是急得,也可能是给烦得,总之这开头里还没智齿什么事。等他听完门响猛地站起来以后,血就往天灵盖冲,整得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这一晕竟然就把他嘴里那颗智齿的疼都给勾了出来。

  眼下他迎接门口好兄弟沈一朗和他妈的第一句话,是一句:“我靠……”

  “时光?”沈一朗跨进来,扶住他的肩膀,瞧他一副龇牙咧嘴的样,两眼睛在镜片后头眨了好几下。他不知道时光嘴里那颗智齿的底细,只觉得时光现在的脸部表情很像肌肉痉挛。

  倒是时母,很快就反应过来:

  “你嘴里怎么了?”

  “呃呃……”时光摇着头,半捂住脸颊,想避开他妈的触碰,然而他低估了自己妈的战斗力。他妈瞬时间宛如女战神上身一样,拧住他捂着嘴的那只手,侧手一翻,把他整个人都朝前提溜过去:

  “别动,让妈看看。”

  “哎哎哎哎您轻点儿啊……”时光挣扎不得,最后还是乖乖被他妈摁在椅子上。

  时母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上边有个纽扣式摁压小电筒。时光一看她那架势,心里头就开始发毛。他从小就怕打针,怕去医院,哪怕身为医护人员家属,也尽量秉持着能憋就不去医院的重要原则。这厢他妈一只手就把他的挣扎给打发了,那手法、那态度,活脱脱一个三甲医院护士长输液前的基本动作。

  时光是真的怂这个,且被自己亲妈扒开嘴看的模样实在很不潇洒。他眼睛里渗出了些生理性泪水,半仰着头,余光瞥见沈一朗和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的俞亮,两个人并排站在客厅饭桌旁边,脸上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他疼得眯着眼睛,一边忍受时母用手摁压自己牙床的不适感,一边抬起左手,朝站在一侧的两个人比了个小指。

  沈一朗憋着笑:“时光,阿姨是护士,听她话。”

  时光很愤怒,哪怕嘴里含着他妈伸进去的小半截手指,他也要口齿不清地说道:“烧(沈)一昂(朗),里(你)个龙(浓)眉大眼的滋(居)然叛变了!”

  “早让你拔,说过多少回了,你非得捱到现在。”下一个叛变的人是俞亮,他说话的语调让时光怀疑他是不是还想再多看一会自己受苦的样子。

  “对呀,智齿就要早点拔了。”时母跟着接道,总算是放过了他的嘴。

  她一松开手,时光连忙捂紧嘴,转身从桌上找抽纸。他的下巴上都沾满了口水,这样子也太糟糕了,弄得他整张脸都苦下来,用纸巾揩着抱怨道:

  “妈,您要动手也得给我打声招呼先啊。”

  话是他看着时母说的,他的余光很不安分,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朝俞亮那侧瞥。太丢人了。时光在心里暴锤了自己起码一千五百下。

  “你还嘴硬?”时母也抽出纸巾来揩拭,“你刷牙的时候就没留意过你嘴里那块儿吗?我刚刚摁了摁,都长得顶出一截来了。你这智齿必须给我拔了,我明天还要值班,回头就去找牙科刘主任,跟他约个时间给你把这智齿拔掉。你一定要来,知道了吗?”

  她在医院护士当惯了,偶尔说话也带上了点对病人的威压。时光听得不吭声,只是靠在桌子边上瘪嘴,两眼有些红通通的。

  “痛就痛点,我忍得住……”他咕哝。

  时母一怔。她刚想再训几句,抬头看见儿子双眼泛红,心顿时就软了,放柔了声线道:

  “小光,智齿人人都会长,拔一下不可怕的。你是男子汉,马上不是又要跟人家俞亮代表中国参加北斗杯了吗?你已经是大人了,要勇敢些。”

  她伸手想抚摸儿子的发顶。时光忽地一抽噎,他偏头躲过了母亲的手。

  边上站着的两人也是一怔,沈一朗皱起眉头:“时光……”

  “我说了,我说过了吧?”时光突然站起来,他满脸都憋得通红,眼里泪光闪烁,“我说过了我不去医院,我就是不想去,不想去!”

  他说完,挣开母亲,转身大步冲进了房间,“咔哒”把门朝里反锁了。

  俞亮眉头都虬紧了,他没能跟上时光的脚步,还连带着被房门摔了个正脸。他在门口停了一会,抬手扣门:“时光?”

  沈一朗也跟着走上前,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起身试探道:

  “时光,这大过年的,可别这样啊。”

  “由着他去吧……”

  时母的话让两个人纷纷回头。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新买的蔬菜和水果,“我去给你们做饭。”

  “阿姨,我来帮你吧。”沈一朗捋起袖子,赶紧跟了过去。剩下俞亮,依然略怔地站在时光的门口。

  “……时光?”他又朝里面喊了一声。

  里头依然没有动静。

  他抬手,屈起食指,正想再扣一次门。刚碰到门板时,他的手顿住了。

  他听见门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

  紧的拳头变成一张张开的手掌,从抵着门板变成轻轻的抚摸。

  他抚着门板,一时无言,心中想的却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会哭?

  那啜泣声若隐若现,俞亮听得出来,那意味着时光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他在哭泣这件事,即使门外站着他的好友和他的母亲,还有自己——

  我又算是你的什么呢?难道,就算是我,也没有看见你哭泣的权利吗?

  他伸出去的手掌在门上摁得更紧了。

  “阿姨,你也别太担心。”厨房里,沈一朗用丝瓜棉擦洗着新买的餐具,“时光他过一会儿就会好的。他这人。”沈一朗对她笑了笑,“从道场上学的时候起就是,从来跟谁都没有隔夜仇。”

  他们说着话,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沈一朗朝后看了一眼,看见俞亮半垂着眼睛进来了。沈一朗心里明镜似的,一望对方的神情,就猜到时光八成是没理他。

  “我是他妈妈。”时母剥开菜皮,眼角有些泛红,“我跟他能有什么仇。只是。”她叹气,“这孩子确实不喜欢去医院,我早该考虑他的心情的。”

  己手边。听见时母说的话,他扭头朝水槽另一头看了一会,问道:

  “阿姨,时光他……”他挑选了一下用词,“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小光挺好的。”时母低着头,她说话时朝身旁的两个大男孩笑了笑,“挺好的孩子,从小到大都很体谅我。”

  她抿了一下嘴,把新剥好的菜放在一边的篮子里,继续说:“是我不好。他最讨厌的就是去医院,我还押着他去。”

  “去医院又怎么了吗?”沈一朗问她。

  “医院嘛,我就是在医院工作的嘛。”时母的脸上一直挂着轻轻的微笑,但她的眼里却没有”

  爷家……”

  到找妈妈,可我总是不在。”

  出来。

  “我当时本来说好了,我来给他输液。谁知道要动手的时候,急诊送来了一个车祸伤患,那”个血啊,流得电梯里都是。当时是大半夜,缺人,我们主任赶紧把我喊过去了,没办法……我就把时光交给当时刚从护校出来的一个小护士。”

  小光输进去了……等我……等我发现的时候,小光已经被送去抢救了……”

  她哽咽道:“我当时……我当时真的很后悔,我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至少给他注射完再走……我急诊室的同事说,小光在晕过去之前都没有哭,只是问他们‘妈妈在哪里,我觉得好难受’……”

  她捂着眼睛停了一会,又松开手,吸了一下鼻子说:“嗨,大过年的。”她抬眼冲身边的两个人笑了笑,“咱们不说这个啦。”

  沈一朗听完,良久都没说话,他扭头与俞亮对视了一眼,转过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姨,这也不是您的错,我想……时光也不会怪您的。”

  俞亮放下盘子,他朝水槽前边的窗户口望下去。沈一朗回头看了他几次,都发现他在沉默。

  沈一朗是个很会打圆场的人。他很快就接过时母手里的蔬菜,清洗的时候顺带着讲了些道场时期发生的趣事。时母脸上总算好转过来,俞亮则把洗净的盘子都摞到了橱柜里放好。

  他背朝着水槽,也不知道话是跟谁说的:

  “我出去一下。”

  “啊?现在啊?”沈一朗转头,看见他的后脑勺,“你要去买什么吗?”

  俞亮只是留给他一道背影:“嗯。”

  “……好的。”

  沈一朗扭回头,继续跟时母讲话。他心里想:也不知道俞亮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是真是假或许都不必在乎,至少俞亮不怎么在乎。他从门旁边捡起自己的大衣,披着就下了楼。

  了片刻,抬起头转向身后的公寓楼。

  他在公寓楼下面站好,开始从左往右数那些窗户:一、二、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六。

  他对着那扇窗户笑了一下。

  公寓楼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整片绿化草坪,如今,就连边上的灌木都覆满了雪。俞亮在草坪边上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块雪最厚的地方。

  他伸手朝自己的掌心呵了两口气,蹲下来把手伸进那块地方,一捧,须臾握出一个雪团来。

  去——

  “砰!”

  正中红心。那扇窗户仿佛都被砸得抖了一下。俞亮把手揣回口袋,仰头等了许久,发现那扇窗子里没有动静。

  没动静,那就再来一次。

  即使这种小事,他也像下棋一样不屈不挠。

  他转身又捏了一个雪团,再次瞅准了第十六扇窗户砸了过去。

  “砰——”

  他收回手,又等起来。

  这回总算是有反应了,一眨眼的工夫,一道穿着明黄色T恤的身影从窗户里头冒出来。俞亮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对方的面孔。

  在那张从窗户后面显现的脸上,鼻尖和眼睛都是红通通的。俞亮心想,这人哭起来的样子,倒真的像个小孩似的。

  “我靠。”时光一看是他,眼睛都瞪圆了,不久他喊道:“你你你你砸什么砸,有没有公德心啊你?”

  兴许是楼高风大,时光感觉自己现在喘气有点困难。楼下满地的银装素裹,雪光晃得他快要睁不开眼睛,好像万物都是白色,只有中间的俞亮是那一点黑。

  俞亮好像在对他笑,他看不太清楚,眼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酸和胀,似乎还有些疼,倒也不是特别疼。他感觉那疼是心里头的,心尖上的——一点点的疼,并不很痛,而且疼得他有点舒服。

  “你你你——你等着——你别跑!”他朝楼下直指,“我这就下去会会你!”他冲出门的时候把厨房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沈一朗探头出来,问道:“时光,你干什么去?”

  “我出去一下!”时光头也不回地接道,拽着外套就出了门。

  “……‘我出去一下’?”沈一朗有些错愕。

  这个话,好像,有点耳熟。

  楼道里黑黢黢的,时光套着衣服,一边往下冲,一边感到心脏在突突地跳。越往下去就越冷,可他身上是热乎的。他的脑中不断想起俞亮站在雪地里朝上看着自己的模样,他往下跑着,感觉口腔深处那颗智齿在发痛。

  在一楼的门禁口,他猛地推开门,用尽全身力气朝远处喊:

  “俞亮——!”

  楼外从清早开始就飘着细细的雪,一楼门口到中庭的路早就被雪给淹没了。时光一步一拔地从门口往前走,他揉了揉脸颊,看见俞亮还像之前一样站在雪地里瞧着他,眼里好像有一层光洁的笑意。

  “我有事要告诉你。”

  等他走近了,俞亮才说。

  “——啥?”时光拍了拍肩上的薄雪,一时没忍住,随口挤兑了他几句:“不是,啥事儿得让你砸我窗玻璃啊?我还以为是哪个熊孩子呢,我跟你说,要不是因为看见是你,这会儿我就把阿朗搁门口那个哑铃给扛下来了,逮着一个我砸一个。”

  俞亮笑起来,他没接时光的话,只是略微放低了声线,说:

  “我想回家了。”

  目前已被很多国家用来执行注射死刑。

  从方圆的南端往北去,横贯市中心一带的地方,絮河与沪冀线1127号支线铁路平行穿过。冬至日以后,这条河的水面被寒冷的冬天结了一层冰翳,冰面下泛着点点淡绿色的水像被结晶包着的祖母绿那样静置其中。

  从记事开始,时光就总是从这条河上的七星桥走过。不管他要去哪儿,去的是学校,还是棋院,只要他走出城南面的那条街道,七星桥就一定会等在他面前,这是一个人和一个地方十几年的缘分,一头连接着开端,另一头却系着不知道在哪里的终点。

  他把俞亮送到桥墩口,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火车进站的长啸声。絮河在脚下的冰面底部安静地流动着,好似一道蓊郁的萧声。他把手在口袋里揣紧了,冬季的风料峭,他禁不住缩了一回脖子。

  “你就送我到这吧。”俞亮在桥边上转过身,“阿姨和沈一朗还在忙,你得回去帮他们。”“嗯……”

  时光挑了下眉。他的表情很难让人觉察出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然而方才也的确是他对俞亮说的:“你确实是该回去了。”

  余下的自不必说,俞亮自己也清楚,这些天母亲打过多少次电话给他。那天在围达,方绪在出门前说的话已经昭示了一切,如果不是因为打了很多次电话都未果,母亲也不会去找师兄来说动自己。

  “到家里别跟你爸吵架啊,万一你到时候又——我可救不了你啊。”

  时光把他的行李箱拖上桥面。接着,他卸下肩上的背包,从里面掏了一大袋带着冰碴的饺子出来塞给俞亮:

  “我妈说了,让你带点饺子走。你家里,我估计没包吧,不知道你妈有没有自己做……”他抓了一下头,脑中浮现出一点点之前去医院找俞晓旸时见到的俞母的样子,“哎,你拿回家以后,要是没吃完,记得放冷冻啊。”

  俞亮盯着他手里的饺子看了一会,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到他的脸上,那模样瞧得时光心里头直发麻。“干——干什么?”他咽了口口水,说道。

  俞亮笑了一下:“放冷冻这种事情,你还是自己注意吧。”

  他言下之意是笑话时光跟他妈现学现卖,一个自我料理能力堪称五级残废的人,竟然还一本正经地教九岁起就离家在韩国学棋的他生活常识。

  时光听出了他的揶揄,他“嘿嘿”一笑,飞速把水饺往俞亮的背包里面塞:“总之您老人家知道就好。回头吃着喝着的时候注意一点啊,我妈说了,饺子里头有包钢镚的。”

  俞亮默然点头。他把背包从时光那儿拿过来,自己扛在肩上。有一段日子没去理发,他的刘海比之前长得更长了,额头一带的发绺垂下来,把他低头时的眉眼遮住了一大半。

  “好嘞,那我任务完成了。”时光拍着手,“你走吧,我得回去朝太后请安呢。”

  得更结实些,他一巴掌拍出去也不见对方有什么动静。等他抬眼一瞧,发现俞亮正一手推着行李,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干啥啊你?别愣着啊。”时光一头雾水,“都中午了,最近几天天黑得早,你家那房子不是在郊区吗,你搞快点啊。”

  “……也没什么。”俞亮瘪了一下嘴,把目光从他脸上拿开,投向冰封的絮河河面,“其实,我也是不太确定。”他讲,“我说了要回家去,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想好。”

  “啥啊,你爸呀?这这这,这能想啥啊。我跟你说。”时光倾身朝前,右臂一搭,勾住他肩膀,一副老谋在在的样子说,“‘再累再苦就当自己是二百五,再难再险只当自己是二皮脸’,懂不?”

  俞亮看向他,脸上挂着一个不属于二皮脸的微笑:“不懂。”

  “哎呀,反正就是。”时光吧唧了一下嘴,看起来也有点犹豫,“就是……呃……你也别想那么多吧。”

  他指了指远处楼房上张贴的欢度新年横幅,说:

  “你瞅瞅,现在这时候,大家都回去过年。你当然得回去,你又没在韩国学棋,不回去你说不过去的啊。”他用勾着俞亮的臂弯朝里挤了挤对方的肩头,“就回趟家,没事儿的。再说……”

  他望着俞亮的脸,凝神片刻才讲:“你就,不想你妈妈啊?”

  俞亮咬了咬下唇,他没有立刻回话,眼眶里倏然有些红。

  当着时光的面,他实在感到很难说出口,只能接道:“那也不能一块算。”他话里有些哑,时光拍拍他的肩膀:

  “那就别算了。真的,有些事儿,我觉得,你得做了才知道。你就想,咱们……下棋的时候吧,有时候老师讲的,书上讲的,什么布局,什么定石,这儿怎么下那儿怎么下的,都讲得挺好,但你不可能带着书去上场对着下吧,你总得真的下了才知道那么整对不对。”

  他松开手臂,抓了抓颈子,似乎有些紧张:“总之,你就……先,下了再说?”俞亮望了望他,别过眼去。

  “万一我输了呢。”他说。

  “……去你的,你连真露杯都敢输,你还怕输这回啊?”时光接道。

  俞亮被他说得笑起来。

  “就是会输,也得去啊。”想了一会,时光才说,“这局,你就是想弃权,都没机会好吗。”他偏了下头,犹犹豫豫地说:

  “讲……老实话,阿朗今年进了前八,他年纪比我们都大,好不容易定上段,他当然急着出成绩。他也是打算练棋,才不回家的。我觉得……咱那公寓里吧,之前也是我跟洪河两个人在住,我俩住,其实都有点嫌大,再加个个把个人来也没事,大家凑一块儿下棋挺热闹的。”

  讲……现在吧,你自己说要回去,我还挺开心的呢。”他看着俞亮,“俞亮,总之……不管你,要啥时候来吧,我跟阿朗都欢迎你,咱家大门朝你敞开,你想待在这儿多久都行,哎不过。”他打了个岔,“房租你得交啊,这地皮是我跟阿朗共摊的……”

  俞亮翻过眼睛,别向另一处。看他的侧脸,应该是笑了。时光舒口气,放下心来继续说:

  “你要是真想呆着,我跟阿朗不会赶你走。可是,俞亮,你不要忘了,你是因为谁才下的棋。”

  俞亮悄然转过眼睛。他直视着时光,眉头轻轻拧起来。

  “我知道。”他干巴巴地说。

  “你知道,是啊,你当然知道,就是难做。”时光鼓了鼓腮,像条鲤鱼,他说:“我也明白很难做……门槛不好迈,尤其是对方还是你爹。不过,不管好不好迈,你总是要迈的。”他把手搭在俞亮的肩上,“你爹俞晓旸,他不是别人,他是中国围棋第一人啊,至少没退役的时候是。”

  看着俞亮的眼睛,他吸了口气:

  “以前在道场的时候,我们老师都说了,俞晓旸这人,名字是得写进中国围棋史的。我那会儿打谱不是,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打过他的谱,还有他的那什么……什么死活题八十讲,乱七八糟的,都弄过的。

  “别说你待在我那儿,哪怕你去了韩国,你还是会听见他的名字,是吧?你要非说不会,那我……只能觉得你在骗自己了。”他耸耸肩,“可是——你是那种人吗?”

  他看着俞亮,俞亮也看着他。

  “真的,如果非要说‘不会’,那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时光眯起眼睛,看着他,“你——不下棋了。”

  俞亮浑身一震,他稍稍开口:“我——”

  “别说了,那不可能的。”时光偏过脸,对着絮河伸了个懒腰,“打死我,我都不会信的。”“你要是不下棋了,那你还是俞亮吗?”

  他回身整了一下自己的包带:“别的我也不啰嗦了,我真得走了,下午还得去拔牙,我的妈耶……”

  一谈到拔牙,他脸都皱成了团。

  他一转过身,俞亮忽然喊住他:

  “时光。”

  “啥?”他扭过头,“又干啥?”

  对着他那张不知是因为牙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皱成了一团的脸,俞亮轻轻一笑,他说:“我不害怕输掉。”

  “也不会因为很难做就怀疑自己。”他讲,“但是,只有一个人……我不想被他看轻。”

  声响。

  “——那个人就是你。”

  俞亮留下了这句话。

  看着他的背影,时光张了张嘴,很久也没接出后话来。

  深冬午后的风呼啸着刮过河面,砰砰敲打着沿岸的窗户。

  “今儿风有点太大了吧……”邓柯平嘀咕着。他刚一脚踩进室内,就听黄麟先在里头大叫:“你你你你,你的脚(他念的是jue,第二声,同‘撅’)!”

  “我……脚?”他一低头,看见地上都是湿漉漉的,登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都进来了,你再拖一次呗。”

  “卧槽,大过年的我招谁惹谁了。”黄麟先扛着截拖把,愁眉苦脸地踱到寝室门口,絮絮叨叨地拖地上新冒出来的脚印:

  “你不帮忙,小范成天不见人影,哎呀,106最后还得靠我啊,靠你们简直比找黄世仁收债还难。”

  “哟呵,劳您受累了啊。”邓柯平抱着一摞书,从他拖把旁边溜过去,“我这不是去看八进四分组了嘛,回头好朝您报告啊。”

  他话一说完,黄麟先就搁了拖把。他挥手朝邓柯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等等。”“干啥?”邓柯平瞧着他。

  “让我猜猜先。”黄麟先插着腰,看了他几秒钟,“那个时光……没对上小范吧?”

  “嗨,没呢。”邓柯平咧开嘴笑了,“还真能那么点儿背啊,咱们106就三个人,三个人都碰上同一个那也太巧了。”

  他撂下书,须臾才道:“不过……”

  “不过啥?”黄麟先在他跟前拖张椅子坐下来,拧开保温瓶给自己倒水。

  “我觉得。”邓柯平一边说,一边展开手里的一张A4纸,他把那张纸推给对面的室友。黄麟先探头看过去,看见上头用红水笔打了好几个圈。“我觉得,他运气其实不错……”邓柯平”说,“你看这八个人里面,棋路比较克他的,他赶巧都没碰上。”

  “噢哟。”黄麟先摸了摸下巴,“他碰上陆力了啊。”

  陆力不差,前年更是在理光杯中赢了他同寝的室友范筚蓝,只不过,自从去年年中丢了三星杯的预选赛以后,陆力的竞技状态就像离家出走了似的(他听当时还在国青队任教的赵冰封说的),怎么下都找不回来。这当口他遇到时光,黄麟先在心里琢磨了一阵,觉得时光应该能赢。

  “嗯……陆师兄……”邓柯平有些欲言又止。

  陆力是跟他一个道场出来的师兄,他也不太想直接说对方会输。

  黄麟先闭着嘴,他的目光从时光和陆力的分组上移开,游动了一会,瞟到第一分组。他定睛一看,脸色猛地变了:

  “我勒个去的。”他失声道,“这什么魔鬼一样的分组啊?”

  “对啊。”邓柯平叹了口气,“就是说啊,我在门口瞧了好久呢。”

  他伸手指了指那张对战表上分配的明细,第一分组的两个名字赫然被打了一个红圈。“范筚蓝——俞亮”。

  “……我去,小范也太惨了吧。”黄麟先嘟囔着,“搁世界杯里,这就是死亡之组啊。”谁也不会想到,八强里等级分最高的两个人,竟然会这么早就相遇。

  邓柯平挠了挠脸,轻声说:“哎哎哎,你怎么唱衰呢,小范也不一定会输。”黄麟先从那张纸后边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

  “那你倒是说说,小范和俞亮,哪个赢面大呢?”

  “那当然是——”

  邓柯平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位,两个人差距没有那么大,真战起来说不定是个五五开,但——

  考虑到对手是俞亮,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胡说八道。

  五五开,只是最理想的情况。凭着对室友的了解,和同为力战派棋手的细微感知,邓柯平觉得,俞亮对上小范,结果怕不是个六四开,俞亮六。

  “唉,希望小范赢吧。”黄麟先呷了口水,“他也下了这么几年了……光是新人王他就已经参加两回了,第一年在四分之一赛上被杨海淘汰,第二年最可惜了,在决赛上四分之一子被陆力淘汰。他当时下来回寝室还哭了好久……肯定是不甘心吧。今年是第三年了,怎么说也得……对吧?”

  “你别问我。”邓柯平掀起那张纸,“我啥也不知道。下棋这事儿又没办法的,咱们几个谁没有输得跟狗一样的时候啊?”

  他看着纸面上的两个名字,心里头估算了一会,还是觉得这事儿没个出路。黄麟先抿紧嘴,他用水笔在俞亮的名字上点了两点:

  “要不是因为他对手是小范,这局啊,咱们说不定还能当个好戏看看。”

  俞亮的局部计算能力很犀利,棋风阳刚暴力,光是冲他敢在真露杯上跟李赫昌拼官子的架势,就知道他的能力绝非等闲。有的棋手擅长以柔克刚,有的棋手则是遇强则强,俞亮显然属于后一种。而很不巧,范筚蓝也是一位以力气著称的年轻棋手。

  这俩碰一块,那岂不是核武器之间的决斗?黄麟先想想就感觉自己背后出了一身汗。

  “小范下棋,力气很大,但就是……”他蹙紧眉头,“有时候吧,他下得,不太……不太聪明,给人一种力气大得不知道往哪儿使的感觉。那俞亮就不会这样,我还打过他几次谱呢,他下棋的时候,脑子是很清醒的,他是那种,有预谋地对你使用暴力的家伙。”

  他勾起手指,在“俞亮”这个名字上反复擦了擦。

  也不知道中国围棋界的未来,会不会被这道平地惊雷震得发抖。

  方绪带来那个让人沮丧的消息时,俞亮没有感到太过惊讶。

  “怎么了?”厨房的水烧得呼呼响,这位看起来又像兄长又像父亲的成年人特地留意着客厅里俞母的动静,一边跟说悄悄话似的挤近俞亮的跟前,他的口气里很少见地缺了那么点揶揄劲,“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

  俞亮低着头捏手里的面皮,动作利落得像刨铅笔屑。不多时他赶好了一只饺子,抬手掂着它,把这团东西放到竹扁子上。

  “他以前也这样。”连着包了好几只饺子,他才慢半拍一样地接道,“我妈以前犯阑尾炎那次,他也没来。”

  电磁炉上的水吊子里,蒸汽呼呼地响。方绪哼着几句不知名的调子,玩儿似的把那只水吊子卸下来,转身在地上捡了只空水瓶,哗啦啦朝里面倒烧好的开水。他的话在咕噜咕噜的水声里听着很不真切:“不管怎么说,你讲话可得注意点,别让师娘难过,啊。”

  俞亮从滚满了面粉的砧板上抬起脸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含着点暗带挖苦的笑意,仿佛在责备方绪不够了解他。“放心吧,师兄。”他道,“有你在,我妈她也有个人聊,不会闷的。”

  “哎,说得也是,家里这么多年,吃饭都靠师兄来暖场子,都快生给我整出个捧哏绝活了。”方绪朝他一笑,抬手把装满的水瓶推到了流理台深处。

  “师兄,你今年,不是已经回家去了吗?”俞亮先是因着他的话笑了笑,后头又想起先前他撇了自己和时光急匆匆回老家的茬儿来。“怎么三十晚上还到这里来?”

  方绪点点头,笑里透着股让人难以捉摸的意味:

  “先前嘛,是家去了。结果二十八那天,我爸说他要跟我妈去海南玩,不带我了就,这不,只能流落这儿了。”

  他抬手往客厅里打了个响指。

  “那你……”俞亮转头朝客厅张望了一会,他用一种又像请求又像埋怨的口吻说,“可以的话,还是在这儿多留几天吧。”

  “这个嘛,不用你说。”方绪别回头,从筷笼里抽了一双新的竹筷,下手在指尖裹了点面粉,取了一张饺子皮,“再怎么说,我也得留到老师回来那天,不然这大过年的,就剩师娘和你在家,也太冷清了。”

  他下筷戳了一团馅料,裹在皮里叠起来。

  听见他话里提到了父亲俞晓旸,俞亮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我爸他……”他闷声说,“还有说别的吗?”

  “嗯……”方绪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为难,他捏了几下饺子皮,接道,“他在李赫昌九段家里拜访了挺久的,我估计啊,多半是韩国棋院有事要留他。”

  “……有事?”俞亮停下手。他看向方绪,五官已经完全长开的脸上萦绕着一股清冷的气息,“他答应过我妈的。”他眉头攒了些,眼角里似乎还有些不甘,“不过,算了。”

  他重新低下头,弄手里的馅料,用一副故作轻松的态度讲:“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哎,我刚刚怎么说的来着。”方绪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右臂,“这种话,待会儿就别提了,师娘听见了又不开心。而且,老师这回,可能是真的有要事。”方绪说,“你别忘了,开过年一个月以后,你和时光就要去韩国参加北斗杯。这项邀请赛的主办方,是韩国的北斗光电和棋院。”他稍微朝俞亮的耳边贴近了点,“但是,协办方里,有中国和日本的棋院。你猜猜,这是因为什么?”

  俞亮随手挑了一块馅料。他笑了笑,对方绪说:“这些事情,师兄还是明着告诉我吧,我也没法知道。”

  方绪微微一哂,从他面前新叉了一块馅料,边做边讲:“这事,我之前只是听桑原九段提起的,应该是……我想想,一年半之前提的吧。当时还没有北斗杯的消息呢。桑原嘛,他说话从来都只说一半,我当时只听他提了一嘴,说今年是什么中日韩围棋交流年,别的他当时没说,我也没太在意。现在我一想。”他朝俞亮使了个眼色,“没准,老师退役了以后在日韩棋院到处找人下棋,也跟这个有关系。以老师的地位和能力,担当起交流大使的身份,也未尝不可。”

  俞亮手中一停。一股异样的感觉浮现在他心头。

  俞晓旸在去年退役不久之后就东渡日本了,之后他也只是从洪秀英那里听说过一点父亲的消息,再往后则是去年年底在真露杯赛后与父亲的短暂接触。

  想起父亲那晚要对自己说的事,俞亮的心头不免又蒙上一层阴影。

  “不过,我也就是猜测。”方绪讲,“老师呢……我也瞧得出来,就算是退役了,他也绝对不会停止下棋的。”

  “是啊……”俞亮轻声接道,这回他的话里没有半分挖苦的意味,“爸就是这样的人。”

  ——是不论发生任何事——哪怕自己的妻子突发急病入院,也不会从棋盘上抽身的人;是年三十也会失约的父亲。

  在俞亮生命的前十八年里,父亲总是缺席的那个。儿时开家长会的时候、过生日的时候……过年的时候。

  方绪朝他的侧脸瞧了一眼,他低着头,裹紧馅料:“我知道,你很为难。”“我……我不知道。”俞亮低低地接道,“师兄,我——”

  他说不清楚。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像连辨别这种感情的能力都是丧失的,有时候父亲离他很近,有时候离他很远。有时候他发现父亲会突然站在自己的跟前,朝他投下一片名为“世界冠军俞晓旸”的影子。有时候他想着要重新认识父亲这个人,但回过神来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个机会。“父亲”这个词于他而言总是又虚幻又真实,他对他是爱还是恨?他根本厘不清楚,但那毕竟不是一种很容易就能被咽下去的情感。

  俞亮放下手里的东西,把手伸到龙头上冲干净。他偶然瞥见锅里煮的汤圆,咕嘟咕嘟地在开水里翻涌。他忽地又想到了父亲。

  想起父亲,他就感觉自己好像在生吞沸水里煮着的汤圆。

  方绪咳了两声,算是给他打岔,“还是谈些别的吧。”他留意着俞亮的反应,“开过年后你有什么计划?除了新人王棋战以外?”

  “……国青队那里。”俞亮揩着手,他的表情有些龃龉,“我不打算去集训了。”

  他这话里讲得带了点勉强。

  “以你的等级分,的确不用参加强制集训。”方绪点了点头,他的口气中很快就多了几分试探,“时光的话……可能不成。”

  俞亮收拾台面的动作停了片刻。

  “我昨天啊,刚刚去查了你俩的等级分。时光呢,其实也涨了,不过他目前还在四十名开外。小亮,你的排名已经到国内第九了。”

  “他去年,缺赛缺得太多。”俞亮抖了抖手上的抹布,探进水池中,泵了一层泡沫上去,打开龙头搓洗着讲到,“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所以啊,我呢,也有点愁。”方绪半撑在台面上,右手食指敲着边缘,“你俩这下恐怕就不能凑一块儿了,到时候想一起训练,也困难。北斗杯之前这一个月很关键,我希望你们两个都能有更显著的进步,尤其是时光。韩国和日本的棋手,在这段时间内,也一定都不会松懈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而且——”他这回拖长了音,“据我在棋院的朋友讲,开过年后国青队执教鞭的人,怕是要换一个。”

  他把脸转向俞亮:“你猜猜,会换谁去?”

  俞亮搓洗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抬手关拢水龙头,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里划过,他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师兄,难道是——”

  方绪缓缓地点头:“老师那边,好像已经答应了。”

  “——我爸他,他——”俞亮露出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师兄,国青队的教练,原本不是赵天元吗?为什么好好地会换了?”

  “赵天元嘛。”方绪耐人寻味地看着他,“他跟老师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依我看,他志不在此,早晚也得走人。”

  “可是——”俞亮吞吐起来,“以爸他的身体,也能……吗?”

  方绪睨了他一眼,笑得颇为促狭:“这你倒是不必担心。以老师的魄力,国青队那群崽子们,估计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个理由大概不能使俞亮心安,方绪看出了他的心绪不宁,他用没沾上面粉的另一只手拍上对方的肩头,说道:

  “放心吧,老师教过的学生,可不止只有我。在这事上,小亮,他比你想得更有经验。”

  俞亮眉头紧锁地看着他:“师兄,我瞒不住你。我……”他深呼吸了一阵,“我觉得,他对时光,可能有些误会。我——”

  “哎呀,我明白的。”方绪笑道,“能让你这么提醒吊胆的人,世上除了时光还能有第二个吗?”

  “我——我没有……”俞亮被他讲得脸颊发烫,“时光……他的比赛经验并不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趁着这段时间多参加一些国内的比赛,让自己保持住竞技状态。他在那边训练的话……”他敛起眼睛,“我……他和别人一起训练,就不知道能不能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了。”

  方绪眼珠一转,他哂道:“我怎么听着……你这个话的意思,好像是觉得,国青队那些队员,都不够做时光的陪练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俞亮即刻回道,“只是,他在那里,估计每一周都要参加训练赛,我是想,这种训练赛频繁以后,是不是会打断他本人的节奏?”

  “嗯……”方绪挠了挠下巴,“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啊,小亮,接下来你可能没空去顾他了。”

  俞亮一愣,“没空?”

  “今年实际上确实算得上是围棋交流年。”方绪说,“下个月,韩国棋院那里会派代表队过来交流,我已经向棋院那边推荐了你,小亮。这是个好机会,韩国那边恰好也需要一个随队翻译,我感觉你很合适。”

  然而,对于他的话,俞亮的脸上只是表现出了一种难言的犹豫。

  “除此之外,开过年以后,你还有天元战要参与。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小亮……”方绪捏了捏他的肩头,“我理解你的感受,可是,你要明白,这条路,你是没有办法帮他走的。”

  “你有你的路要走,他呢,要么,早点赶上你,要么……”方绪推了一把眼镜,“国青队也好,国家队也好,队内的竞争是很激烈的。如果成绩不够好,即使在队里,也有可能在某天被刷出去。

  “当然了,有你的协助,他应该可以得到更快的进步。不过你最好也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保证在他生命里的任何时刻都对他施以援手?如果你不能,这就代表,你其实没有能力替他承担他的一切。”

  俞亮的表情陡然变得极其失落,“那我——我到底应该做什么才对?”他不自已地问道。

  “这就是你自己要决定的事情喽。”方绪接道,他笑了笑,“就像你说过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人的能力不是无限的,因为不论如何都有凭一己之力控制不了的东西,到那种时候,每个人也只能凭自己的力量做自己的选择罢了。我看啊,你就让他做自己的选择好了。放他自己去适应这种环境,不也很好?”

  他搓了一下手,深深地看着俞亮说:“虽说吧,你关心他的状态也正常……可你难道就不希望早点看见他在世界舞台上发光发热的样子吗?”

  俞亮一时有些哑然。

  “不是的……”他回答得有点懊恼。

  面对着方绪的提问,俞亮恍然察觉到自己心中的矛盾,对这件事上的。

  他当然清楚,自己终究不可能帮时光走这条路,也明白时光在围棋上的天分。早晚有一天,时光的棋会穿过层层阻碍,走到世人的面前去。俞亮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可方绪的话却让他感觉到,自己对这件事远非他所料想的那么坦荡。

  那也不是妒忌——完全不是这么龌龊的感情,俞亮并不避讳朝人承认自己对时光所下的棋的喜爱,非要说他妒忌时光的哪一点,那几乎只是限于对才华横溢之人的艳羡而已。

  “师兄。”他像梦呓一样开口,“我也以为,我能毫无保留地期待他得到所有人的认可,结果,我发现……我好像,不能很轻松地容许别人也看见他。”

  “可能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吧。”

  他说罢,露出了一个有些难为情的轻笑。

  在那段日子里,即使是那几年间最敏锐、最老道的围棋记者都不会料到,那个日后在棋坛大放异彩的半路少年的征程,是从方圆棋院一层的公共浴室水槽边开始的。

  声外,连经过楼门口的足音都显得稀稀拉拉的。

  王翀恰好是在水声暂停的时候经过那儿的。他半托着手中的铁饭盒,歪头向南端一打探。见到对方的背影时,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

  “哟,时光呐。”他慢悠悠地托着饭盒踱过去,“怎么不去吃饭啊?”

  着水槽边缝朝下水道口流了过去。

  王翀叫了他两次——或许有三次,但他一直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别的响应。

  王翀喂了几声,看他仍旧一副不说话的样子,下半张脸皱起几道看上去有些夸张的笑纹:

  “嗨,我都听说啦。”他掂着手里的饭盒,老神在在地接道,“俞晓旸这回,又给你分了个二组。唉,可怜呐!你说,他是怎么打算的呢?好赖,下个月月底你就要跟他儿子去韩国比赛了不是,这当口里,你才来了半个月不到,两回了,都给你分个二组,成天还得跟一群”不着四六的小棋手集训,多委屈你啊。”

  他讲着讲着,话里就多出不少挖苦来,眼睛里登时也充满了刻薄相:

  “虽说这国青队呢,本来就不好混。你瞧瞧,你手里,什么也没有哇!不比他儿子俞亮,人家那个能耐,是吧,上星期,一口气连胜三局呢[i],马上就要跟他师兄方绪同室操戈了。

  有好处。”他“啧啧”作声,“哎,你们寝室,那个黄麟先,好像都去一组了吧?”男孩拎起拖把,在水槽池里翻了个面。王翀一笑:

  “别老不吱声呐,时光。半年前在北斗杯赛场上见着你,不还是好好儿的吗?”

  他正欲继续开口,背后走廊中突然传来一道寝室门开合的响声。有个人笑嘻嘻地说道:“翀哥,这大中午的,咱哥几个还得午休呢,您这声儿可够大的。”

  王翀闻声一怔,他转过身去,看见黄麟先抱着双臂,正半靠在108门口的墙根上看他。黄麟先说话是轻快得很,眼里头此刻却是半点笑意也无,两只深褐色的眼睛只是冷冰冰地直盯着王翀。

  王翀撇了一下嘴。他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黄麟先的棋艺在队里不算拔尖,但为人却极其不好惹。他心中自有架算盘,该嘴上讨巧的就绝不吃亏,会吃亏的则半点也不做。他一对上黄麟先,脸上就转换成松快的、颇有赛场上职业棋手风范的笑容:

  “哎哟,对不住,这不是没顾上你们。”

  “您哪天要是会顾着我们,咱就得跟施定庵[ii]烧高香了。”黄麟先朝他摆出了一个标准的皮”笑肉不笑,“我也纳闷儿,咱们棋院的伙食还成呐,瞧您平时也没少吃,怎么这几两饭菜愣是堵不住您这张臭嘴呢?”

  “嘶——”王翀被他说得脸色一变,面上就比平时多出几分凶相,“黄麟先,你吃错药了?”

  “啧,你这人怎么经不起开玩笑啊。”黄麟先挑眉,“不是你说的嘛,‘放宽心’,是吧?我这不就是随便唠唠,您太较真就不必了。瞅瞅这儿墙上贴的字了没。”他抬手一指王翀背后,“‘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这也是替您松松弦儿,好让您放松放松,毕竟您现在离退队也就一两名了,这轮训练赛再输,老俞那边您可难过啊。”

  他一口气恰好捏住了王翀的痛处。这回,王翀也不再与他纠缠,冷冷地“嘁”了一声,大踏步迈进了109的门槛。

  听见109门后落锁的声音,黄麟先收回了原本看向王翀的视线。他徐徐望向水槽边上的时光,一时有些无言。

  时光伸手拧紧龙头。他跟着转回头,对身后的来者看了许久才道:

  “谢谢你啊。”

  “你是软柿子吗?”黄麟先瞪着他,模样像是有些生气,“他跟你好像是一个道场的吧?这人嘴巴臭不臭你心里没点数?没听你道场的人说过吗?都凑你跟前来了,你要是实在不想跟他费劲,你走也成啊,怎么还站桩在这里听他胡说八道的,傻了吧你?”

  气把洗干净的拖把拉回地上,背着手拖在身后,抬脚朝106寝室的门口走。黄麟先对着他打量了半天,等他拖着进了寝室门以后,才在心里暗暗地摇头。这怕不是练棋给练傻了。

  练傻了还不是最严重的,只怕好好一个人给练废了。黄麟先觉得俞晓旸还没这么绝,但时光这模样他看一眼都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你们说说……”他扭头朝四号床的窗帘里打量了一阵子,咬耳朵一样地压低嗓音讲,“他这模样,敢情是得废了啊?”

  “胡说八道什么你。”邓柯平从棋谱上抬起眼睛睨着他,“他就是太累了,让他歇歇呗。”

  “这也太吓人了吧。”黄麟先嘀咕,“他这才来咱们这儿几天呐,就能被整成这样,老俞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你们小点儿说喂。”三号床的床帘抖了一下,从里面探出张圆脸,“我听见时光昨儿晚上翻了一宿,估摸着又没睡。你别讲多了把他闹起来。”

  说话的人正是范筚蓝。他脸上有点肉,五官被挤在中间,看起来像被搓成了一团。他长年带有老鼻炎,说起话来声音嗡嗡的: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他道,“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也这样,来回反复被降组,太折腾了,大半年都没安顿过,差一点就挣扎在退队的边缘,难受死了。”

  样,把脸扭向黄麟先,“我看过他上周训练赛那盘,讲真的,他真就是点儿背,遇上你了。”他指了一下范筚蓝,“不然他这会儿应该在一组了。我掂量着,一组的人里头,除了小范和俞亮,应该没有他搞不下去的了。”

  所谓的“升降训练赛”,乃是俞晓旸执教后专程用以分组的比赛方式:一组和二组的成员随机捉对厮杀,如果一组成员获胜,则分组保持不变;倘若一组的人不幸成了输家,就会被立刻降至二组,而身为胜者的二组成员则会因此被升入一组。在分组完毕后,再由每人的等级分确定组内名次。

  训练赛每半个月一轮,这意味着每半个月就有人会被降组或被升组。自从队内出台了这项新的训练规则后,哪怕是等级分排名相对靠前的一组队员们也被这种训练制度逼得每周都得硬着头皮去“过关”。国青队的队员本就是从全国各地选拔的青年棋手,真上了盘差距并不大,升升降降的在所难免,个中滋味自然只有当事人知晓。从俞晓旸执教上任起到现在,从没被降过组的人甚至不超过一只手掌的数目。

  识过它的厉害,即使是现在,曾被屡次降组的痛苦也还是弥留在他的记忆深处。

  冷不丁被邓柯平指到,范筚蓝像受到了震动一般,他拘谨地点点头,说话的口气中掺杂了点羞愧:

  “那盘,他下得其实也不错的。最后也只是半目输给我。比完以后我还挺想找他复盘的,但是看他好像不太高兴……就没有找他。”

  “能高兴才怪啊,谁进队了不想呆在一组啊?”黄麟先接道,“不过老俞这也太奇怪了嘛,他虽然还是在二组,但排名也不靠后,也不知道他都给时光布置了点啥,把人折腾成这样。”

  “你——”邓柯平轻轻抬起眼,他的眼中多了点疑虑,“你确定,老俞这,只是在给他加任务?”

  他一问,黄麟先和范筚蓝两人就沉默起来。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黄麟先,他抓了抓头发:“……你这意思是想说,老俞是冲着咱们上回 在机房的那次来的的?我去。”他背后起了层鸡皮疙瘩,嘀嘀咕咕着说开了,“那我岂不是也要糟啊……”

  他自知自己的棋艺较两位室友稍逊,上一次训练赛里能升组也算是走运。听邓柯平这一提醒,他不免开始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自己一被降组就会受到跟时光一样的待遇。

  “可能……吧……”范筚蓝揪着床帘,他的脸颊有些泛红,“倒也不能算坑,主要是……我觉得,老俞那会儿看起来也没生气啊?咱们那会儿就是,折腾了点,但那也算是尝试呗。老俞当时也没讲咱们什么啊,虽然——”

  他瘪瘪嘴:“也不知道后来时光被他喊走都去干嘛了。”

  “他的心思你别猜,放弃吧。”邓柯平说,“猜不着的。”他嗟着牙花,在棋谱上添上笔记,闷头写着说:

  “咱们一屋子的人,加起来的经验都没他多,怎么猜啊?能猜中吗?这事儿还是自己小心吧,我感觉最近队内气氛都变紧张了。”

  “可不是吗,每晚回来都感觉特累,以前我还踢球呢,现在球我都不想看了。”黄麟先说,“累归累,但摸着良心讲,老俞这套搞得比赵天元好,起码训练效率提高了。你们看看王翀,赵天元在的时候他就混在一组里吊着,特别嚣张,一组没有强制训练啊,我当时都”

  没在训练室看过他人。这下好了,俞晓旸来了,他哐啷一下降组了,现在成天垮个脸参加强制训练呢,嘿嘿嘿。”他一拍大腿,“想想他那张脸,我就开心死了。”

  范筚蓝抱起膝盖,他把下巴搁在膝头上,抱膝想了一会,说:“俞老师搞的这个吧,对大家来说,竞技压力显然变大了。不过……”他挠了挠后脑,“也算是能避开等级分对棋手的限制吧。你们想想,以前定组主要看等级分排名,队里选人参赛看的也是分组和排名的情况,但是吧,头一个,竞技状态这个东西说不准的,身在一组也不等于就一定能赢二组的人;再一个,等级分没积够不等于棋力差呀?时光等级分才四十八还是四十六,阿先,你觉得他能赢你吗?”

  “我靠,这种事情就不要问我了,给我老黄留点面子好吧?”黄麟先瞬间接道。

  “我跟小范想得差不多。”邓柯平讲,“老俞搞的这套挺灵活的,虽然吧,这每天都要担心被降组是有点压力山大,但要是能适应,对咱们应该都有好处。而且——哎?”

  他歪了歪头。其他两个人都顺着他看的方向朝四号床上看去。

  四号床的床帘动了一阵,里面的人好像已经醒了。他坐了起来,伸手把床帘撩开。

  对着外边的三双眼睛,时光感到脑子里有点胀。他敲了敲自己的颈侧,口齿含混地问道:“几点……了?”

  “——你这,你只睡了二十多分钟。”黄麟先上下打量着他,“不然你再睡会吧,下午韩国棋院来人,这回好像朴永烈和李赫昌都来,到时候你醒了咱们一起去看呗。”

  “……韩国棋院?”时光睁着红通通的两眼看向这三个人。

  的粗糙声线问道:

  “下——下棋吗?”

  他这问题问得很是没头没尾。邓柯平琢磨了几下才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下的吧。”他说着,朝范筚蓝那厢望去。范筚蓝跟着接了下半句:

  “有的,不过怎么下我还不清楚。我听陆师兄讲,俞晓旸的儿子在接待他们,估计他会下吧。”

  “噢……俞晓旸的儿子?”闻言,黄麟先转向时光:“时光,你认识他吧?”时光静静地坐在床上,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瞧着他。

  他的表情里有一种半梦半醒一样的茫然。“俞晓旸的儿子”像一个从没听见过的生词那样缠绕着他混沌不堪的思绪。

  不知道耗了多久,在寝室里其余三个人投来的或惊诧或同情的目光中,时光总算从自己那颗快要被黑白割裂开来的脑袋里刨出了这个词组的含义。

  “……俞亮?”他扯动嗓子问道。

  “对、对啊?”邓柯平都惊了,他不由得跟着感叹出声:“我的天啊,你没事吧?”时光抓了一下头发。他不知何故地冲自己的室友们笑了笑,忽而一倒头栽回床上。

  “你们去吧……”他转过身,把脸对着内里,声音濛濛地,透着疲倦的懒,“我不想去。”

  “呃。”范筚蓝侧头朝身边两个还在震惊中的室友看了一眼,方才看回时光的方向,他说:“机会难得,时光,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对面床上的人影翻了翻,仍旧是没掉头——也有可能是昏得没力气搭话。半晌才冒出一句令人费解的回复:

  “看什么看……反正他是去跟别人下的。”

  [i]天元战的赛程比较紧凑,一般两天一局,决赛胜出者获得挑战权。比赛时间一般在1、2月。

  [ii]即施襄夏,清朝棋圣。

  (4-0,5-1,6-2,7-3)时负方即降半先,也就是所谓的先相先(三盘里上手两盘下白棋),之后是让先。正常是10盘要下到完,这样才可以分清棋分,不过通常十番棋一方将另一方降为让先的时候整个十番棋就结束了。近代很有名的十番棋是吴清源对当时日本超一流棋手(木谷实、雁金准一、藤泽朋斋、桥本宇太郎、坂田荣男、岩本薰、高川格)所下的(除了中途退赛的那位,其他人都被吴老爷下得降格了orz,快膜拜一下这个战斗力),最近几十年里有古力和李世石的十番棋(小李赢了)。

  Dear all the non-Chinese speaking readers of this fiction:

  Wish you will enjoy that!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整。

  时光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那部诺基亚8900,这还是他进国家队以前从他家老爷子那儿顺的。

  他摁亮屏幕,朝上头那排时间数字瞧了一眼。经过五个多小时的休憩,他那颗CPU快要爆炸的脑子总算是活了过来。

  下午三点整。如果没记错的话,韩国棋院的人是下午一点半左右来。他从下铺上挪了挪身体,让自己把背撑起来靠在床头。

  106寝室位于一楼朝北的地段,距棋院中央的塑胶跑道不足三百米。他抬手揉了一会太阳穴,感觉眼前的世界渐渐由黑和白组成的色块转为更生动的鲜艳色彩。窗户外翩翩然晃过一群半大的孩子,叽叽喳喳地拥着往操场去了,大概是棋院附属围棋教育机构的冲段少年。来这里快一个月了,时光经常能在回寝的路上遇见他们。

  他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等那群少年的声音走远,这才翻了个身,从下铺站起来,把一张凳子从寝室中间拼接的桌子底下抽出来。睡醒后的惺忪正从他的头脑里散去,只是现下里他浑身有点懒洋洋的。

  他晃了晃脑袋,打眼瞧见桌上的座钟:已经过去五分多钟了。他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也并不是特地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让自己再放松一些。

  屈指算来,今天已经是他泡在死活和棋谱里的第十八天了。人的脑子是个奇怪的玩意:老也不动,久了就生锈了动不了;可要老是动个不停呢,也容易搞得人疲惫不堪。

  时光觉得自己现在正处于一个离疲惫不堪还剩几毫米的位置上,不偏不倚的还挺尴尬。

  身体已经得到了修整,脑子里还像泡发了水的海绵一样全是酥绵的,压根懒得再动一下。时光有点厌烦这种感觉,他觉察到这里面大概有自己体内的惰性在作祟。

  桌上座钟表盘里的时针已经逐渐倒向“4”,他打了个哈欠,右手拉开抽屉,把一沓页边都翻了卷的练习簿从里边掏出来。

  边的手机猛地震了两下。

  他从桌前扭回头,往那只铁块上瞅了瞅。106的其他人估计早就去棋院会议室了,这时候他想不出还有谁会给自己发消息。

  不对,等等——

  他眉头微微一动。

  也有可能是——

  真正拿起手机前,时光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模样很像是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一翘开翻盖,感觉自己眼皮突然就蹿了好几下。

  俞亮。

  十八条未读消息。

  “我靠。”他暗自对着手机屏嘀嘀咕咕,“他不是在陪韩国棋院的人吗?”

  他想起对方之前在韩国比赛的那晚也是这样,动辄就是一堆电话和短信,不由连连咋舌。也不知道他俞亮用的是哪家的手机套餐,怎么回回用起手机来都跟不要话费似的。

  他吞了一回口水,还是翻开了最新的一条消息。

  ——“俞亮:在哪呢?好歹也回一下消息啊?”

  他抓了一下脖子。拇指眼看都移到按键上了,迟疑了一刻后还是把手机翻了回去。“做题时不能分心。”

  他把目光放回到纸面上,心中默默把这句话来回念了起码十遍。

  如果现在回了俞亮,他怕自己待会儿会一直抱着手机看,光顾着等回信,那桌上这些题还要不要做了。

  在座钟秒针发出的嘀嗒声响里,他重新把头埋回自己的笔记本上。

  今天不是俞晓旸的晚课,那么他就很有可能被对方叫去复盘。万一俞老师一高兴,顺手再查一下自己的题做得如何了,时光实在没法想象自己要怎么两手空空地面对他。

  对着桌面棋谱记录簿上头那个涂改得乱七八糟的盘面,时光大大地吐了口气。

  一切都是从棋院那间计算机机房开始的,时光到现在还记得他们寝室四个人齐刷刷被俞晓旸提溜到办公室站好时的情形。

  “……俞、俞——老师。”似乎是对“老师”这种叫法不太习惯,黄麟先单手搁在背后,抓着自”己的后衣摆说,“咱们就是,就是去、去看一下,真的,我们啥也没摸……”他一边讲,一边举起双手。

  旁边的三个人默不作声又默契十足地一齐把目光投向他。

  在黄麟先这么说了以后,彼时的俞晓旸仍旧低着头在桌上誊写着什么。时光悄悄望了一眼,感觉那像是棋谱。

  他其实也有点紧张。

  办公室里的白炽灯跳频似的一闪又一闪。走廊外只亮着黯淡的夜灯,余下的地方都被冬夜的黑暗笼罩着。十点早就过了,轮到平时,现在本来是熄灯的时候。

  “看一下。”俞晓旸翻着那页棋谱,还是没抬头,“就为了‘看一下’,三更半夜的,四个人就全都不睡觉,偷偷摸摸撬机房的窗户?”

  他说完这句,才逐渐抬起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低垂的缘故,他的神情里似乎透着一点倦意。

  他把目光直直地朝面前站着的四个男孩子扫过来。时光感觉自己一颗心在胸腔里跳得厉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紧张,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感到对方的目光朝自己扫来,他赶紧压低脑袋,用余光偷偷地留意俞晓旸的动作。

  俞晓旸的眼睛长得跟俞亮不太像,都说儿子的容貌容易遗传自母亲,女儿才容易像父亲。时光在心里犯嘀咕:还好俞亮不是个女的,不然长着俞晓旸的眼睛也太可怕了。

  其实俞晓旸长得不凶,如果他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上课时那副肃穆的神情,有时甚至能说他长得很面善。他早已人过中年,眼角和嘴角都生着不少纹路,这些岁月堆叠的痕迹一旦放在一个老经世故的人的脸上,很容易就能形成一层奇特的面具,这面具有个大写的名字,叫“喜怒不形于色”。

  事实上,从任教的第一天到现在,整个国青队里从来没有人见过俞晓旸发火的样子,当然,也没人见过他笑。细数下来,这个前中国围棋第一人干的事情好像只有:讲课、复盘、布置任务。鉴于他身体不好,查寝这种任务自然没他的事。要不是因为这晚四个人一齐被他逮了,时光根本也想不到对方竟然会在棋院里呆这么久。

  他呆这么久干嘛呢?时光心里纳闷。

  俞晓旸在跟褚嬴对弈完之后就退役了,之后的事情他无从得知,只知道今年春节前对方似乎一直都在日韩下棋。

  春节前夕,也就是年二十九那天,送完了俞亮,时光下午就去拔了牙。没成想麻药劲一过,居然生生把他这十八岁的大小伙疼得连出门看烟花的心思都没有。等到年三十晚上,他在家里实在憋得难受,转头突然想起自己前天刚送走了俞亮,随即摸出手机给对方去了个电话。

  ——“他初二回来。”

  时光还记得,当自己问到对方的父亲俞晓旸时,俞亮在电话里的嗓音听起来淡淡的。

  他那会儿挂了电话后还在心里头感慨,世上竟然真的有俞晓旸这么爱下棋的人。不过他一转头想到了褚嬴,随即就不惊讶了,心里反倒剩下一股莫名的惆怅。

  棋逢对手要的是两个人,这两个人,至少得在一个地方一模一样。时光心里是这么想的,他不知道褚嬴是不是也这样想。

  但选择让俞晓旸成为对手的人,的确是褚嬴自己。连时光都能想明白,他对褚嬴其人的了解总不能比褚嬴自己还深。

  所以,虽然耳边还萦绕着俞亮淡淡的回答,彼时时光的心里却没有对此感到太意外。那么——

  时光悄悄抬起眼睛:俞晓旸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现在这个点了,他还在棋院里呆着,该不会还是为了棋吧?不知是不是念头作祟,这个想法一从脑海里浮现,时光就觉得面前俞晓旸的脸上好像也多了一层下棋长考时才会出现的苦闷神色。“那怎么能是‘撬’呢。”黄麟先背着手,愣是把话讲得跟背书似的,“那个窗户本来就没关上……”邓柯平斜眼打量着他。时光瞧见他偷偷地在背后伸手,朝黄麟先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嗷!”黄麟先差点没憋住声音,他吃痛地朝一侧躲开,用只有他们四个人才能听清楚的音”量压低声音说:“你干嘛啊?”“少——说——话——”邓柯平把嘴抿得只漏了一条缝,大约是嘴巴张不开,他的话听起来比黄麟先的还要模糊:“都这么晚了,赶紧认个怂走人!”“认个屁怂啊,有什么可怂的。”黄麟先这回干脆连声带都不振了,由于隔得较远,时光只能凭借他送气的声音半听半猜地明白他的话:“咱们又没偷没抢,好奇去看一下,没看过嘛。”——“时光。”办公室里忽然有人点了自己的名。时光愣了好一会,才被邓柯平伸到自己背后的手拍醒。“——俞……俞老师。”他咽下口水,把脸正向俞晓旸的办公桌。俞晓旸在办公桌后慢慢放下手里的棋谱。当他抬脸朝时光看过来的时候,他抬手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说说看。”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呃……”时光瘪了腮帮子。他偷偷朝站在自己身侧的三个室友看去,结果发现旁边三个人也在看自己,表情很是精彩:黄麟先脸上写的是“你快说、快说”,邓柯平脸上写的是“我靠这下怎么办”,靠他最近的范筚蓝则一脸迷茫,活像没睡醒。他清了一下嗓子,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要讲的话。刚打算好,没想到范筚蓝却开了口:“我们只是想试试看ELF。”俞晓旸表情一滞,“……什么?”他显然听不懂最后那个词。“就是机房里新装的那软件。”黄麟先像是终于憋不住了似的答道,“年前就听人说了,说今年开春以后队里会考虑用软件训练咱们,东西都装好了……就是还没用。”“是——是装好了的。”邓柯平接着说道,“机房那负责人说的。可是……我们等了这么多天,也没见着用上。等再去机房找人问,对方说什么电脑不够,我们求他给我们开几台先下下看,那人死活不肯,说队里别人都没用上,凭什么给我们搞特殊。”“然后就晚上来了……”黄麟先说,“我们是觉得,大晚上的,大家也都睡了,我们进机房里看看,也没人会发现。白天的话……确实不大好,万一给别人看见了,估计要给那大爷惹麻烦。”

  俞晓旸又推了一下眼镜。这回他完全把手里的棋谱搁到边上去了,时光感觉他似乎正在消化面前几个人刚刚所说的东西。

  “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他一开口,黄麟先替他接道:“ELF,就是那个软件。它叫”ELF。”

  “嗯……”俞晓旸轻轻点了点头,“这个……软件,我不太懂……”他说,“是个什么样的软”件?”

  “就是模拟下棋[i]的,您就当是对面坐了个棋手。”范筚蓝说,“听说日本棋院已经有人开始”用了。”

  “哦,这个啊。”俞晓旸这回似乎是听明白了,他稍稍点头,“我在关西棋院的时候确实见过。不过——”他顿了顿,“这个——模拟下棋的东西,据我当时的所见,好像并没有与真人相当的棋力。日本棋院里,暂时也不会用它训练棋手。”

  他重新看向面前的四个人:“所以,你们要是想拿它来训练,我看,大概不如训练赛有效果。”

  他的话让对面的四个人都沉默了一阵子。

  “可是。”时光犹豫了一会,“我们,就是想试试看……”

  俞晓旸朝他望了过来。时光感到自己心里猛地一跳,他差点噤声,好在范筚蓝替他接了下去:

  “棋院新进来的这个,好像跟日本那边的也不完全一样。虽然棋力可能不如活人棋手,但我听说,这东西里有个地方,可以计算胜率。所以——”

  范筚蓝终于也吞了一口口水,“所以,我们其实是想看看,下什么样的棋胜率才会高一点。”

  俞晓旸微皱起眉头。他思考了一阵子,再开口时,却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然后呢?”

  “……然后?”范筚蓝怔住了。

  “然后”又能怎么样?时光也感到诧异。

  他们四个谁都没真的跟电脑软件下过棋,此前对这种“新奇玩法”也只是处于模糊的“听说”状态,就算是这回真的想尝鲜了,冲的也是能计算胜率这一点去的。

  这还能有什么“然后”?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时光也上过电脑课,别的他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基本常识还是在的,计算机的计算效率确实远非人类可比,如果真的有能计算胜率的围棋软件,那么棋手是否就能依据软件提供的胜率来选择所下的棋呢?这才是106的四个人都关心的问题。

  而且,除去队内升降组的问题,时光和范筚蓝两个人如今还要为“捭阖杯”做准备。假如队里新进的ELF真的有那么好用,时光也觉得今后利用它来训练也未尝不可。

  “然后嘛,就是。”对着俞晓旸的疑问,他话到嘴边,一不留神也说了出来,“跟着下呗。要是发现了什么,胜率高的下法,那正好可以用一用——”

  他话讲到快结尾了才感觉好像情况不妙。范筚蓝在背后拉了一下他的手,他猛地一顿,慌忙停住话头。

  俞晓旸静静地瞧着他,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但时光只觉得莫名肝颤。

  之前王翀训练赛下得一塌糊涂被迫降组的时候,俞晓旸也只是看了一眼他的盘面,神色平静地叫他下个星期开始参加集训而已。时光对此记忆犹新,毕竟王翀那盘棋下得实在够呛,中盘的时候就错了三十多目,连时光自己都看不下去,他也想象不出来,俞晓旸这么严肃的人,是怎么能一脸淡定地从那盘愚得要命的棋旁边走过去的,换作是他,估计早就让王翀收拾包袱滚蛋了。

  但是,俞晓旸又不像个心里头不记事的人。正因如此,时光才对他此刻平静的态度感到心悸。

  “叫你少说话呢。”邓柯平在一侧压低声音咬耳朵,“说得多错的多,你不懂吗?”“那我怎么整呐……”时光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嘴唇抿得只剩一条缝,光用送气说话。“没法儿了。”黄麟先跟着一起送气,“你嘴巴溜得也太快了,想救你都救不了啊。”

  俞晓旸拉了一下椅子。在四个人的注目中,他重新坐回位置上,从桌角拿起笔。时光只瞧见他从抽屉里扯了一张便签纸,在上头快速落了几笔。

  那似乎是几句话,时光也瞧不清他都写了些什么。不过,那张纸很快就被俞晓旸推到了办公桌的边上。

  “下回,带着这个去机房吧。”俞晓旸说着,缓缓拾起笔帽。

  邓柯平和黄麟先面面相觑。捱到最后,离办公桌更近的人凑上前拿下了那张便签。时光侧头一瞧,看见那是一张手写的允许使用机房的字条。

  他惊讶地瞪大眼睛。其余三个人的脸上也挂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他们看了看字条,又看向俞晓旸。

  俞晓旸还是那副不显喜怒的样子,就好像只是个夜里出来散步的普通中年人。他朝四个男孩子看了一圈,说:

  “不过,不要再在熄灯以后还跑出来。”

  黄麟先挠了挠脸,感觉有点躁得慌。他看见几个室友不讲话,吭起声来气息都弱了不少:“好、好的……我们……我们下回注意……”

  他讲完,还朝俞晓旸鞠了一躬:“谢谢……谢谢老师。”

  “就先试试看吧。”俞晓旸答道。他对四个男孩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他一摆手,时光在心里顷刻间跟松了劲似的,脚步都轻快起来了。他转身推着范筚蓝的肩膀,就想跟着出去。

  哪曾想他前脚都没迈出门,俞晓旸那声音就跟撵着一样地追上了他:

  “时光,你在这里停一下。”

  [i]AI训练这个东西其实是最近这几年才开始流行的,文里这个就当是剧情需要提前发展二十年科技水平了。

  离熄灯还剩一个半小时,亮着夜灯的走廊里窸窸窣窣地响起略显粗糙的歌声。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假如你看我有点儿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总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我不愿相信真的有魔鬼,也不愿与任何人作对……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i]……”

  106的寝室门“砰”地一响,这道歌声就被堵在门里边了。

  “卧槽。”邓柯平瓜子正嗑到一半,他眼看黄麟先哼着歌,以一种很怪的姿势扭着走了进来。他抿着瓜子皮儿,瞪大眼睛:

  “这都几点了。”他说,“你去哪儿了嗨成这样啊?”

  “嗯?”黄麟先反手甩上门,哼着调子,一路连蹦带跳地摸去他的铺,一边走一边拽脖子里的围巾,“我上上周好像跟你们讲过啊?今儿有崔大师演唱会,嘿嘿。”他朝室友一龇牙,“就在虹口那儿,工人体育场。”

  “……噢。”邓柯平放下手里的纸袋,喝了口水才接着说:“我说呢,今儿都不见你人。”

  “噹噹噹……对啊,我早就瞧好要去了嘛,你自己没记着。”黄麟先一甩头,伸手去他床边靠墙的缝里掏弄,须臾后拉出一截琴盒来。

  那里边装着他的宝贝吉他。有时候下完课或者呆着无聊,他就会一个人拿出来拨上几回。当然,如果室友们想点歌,他也奉陪。

  “哎哎哎。”邓柯平朝他扬了扬颈子,拿眼神示意他往阳台看,“你收着点,今儿别嗨。不,最近几天,您都别嗨。”

  “……为什么呀?”黄麟先伸出一半的手僵在空中。

  “嘶,你——”邓柯平轻轻拍了一下大腿,他半张脸都皱了起来,“你——你斯不斯脑阔有问题?[ii]”他向阳台的方向一扭脖子,眼睛仍然看着黄麟先,“小范今天八进四,你没数?”

  他话里似乎暗示了某个不太妙的消息。黄麟先一抿嘴。他慢慢把手抽回来,将刚褪下的围巾叠好,随手挂在墙边。

  “……他。”他的表情显得有几分纠结,“下得,怎么样啊?”

  邓柯平从桌上抬起眼睛,望了他好一会。

  “下得挺好的。”他讲。”黄麟先“嗨”了一声,露出笑容:“这不结了,紧张啥啊。”

  他刚松下劲,就发现邓柯平还在望着他,两眼一动都不动。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输——输了?”他朝阳台的方向看了一眼,扭回头,压低声音问道。邓柯平没有回话,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

  下得挺好,但是输了。

  一室之内,两人一时无话,只是静默对坐,不时竖起耳朵留神阳台上的声音。阳台上则间或传来浣衣服时的流水声。除此之外,竟然近乎死寂。

  “……小范他……有没有说什么?”黄麟先这回几乎是以气声问的。

  邓柯平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道。

  输了。这以后能说的话可能也就仅仅限于一个输字而已。输了。输的是一万次的努力、一万次的血汗和天文数字一样的泪水。盘上的人再怎么挣扎,为的也只是一次胜利而已。如果没有这次胜利,那千万次的努力就等于都没有结果——这样的感受,是不论自我安慰多少次“失败乃成功之母”都缓解不了的。输的人最过不去的,是自己这一关。

  在今年之前,范筚蓝已经在新人王棋战上连折了两次。加上今年,是第三次。连续三次铩羽而归,甚至一度在离胜利最近的时刻倒下,这对于一个年轻棋手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打击。

  不过,在黄麟先看来,有时候当赢家也需要些运气,而范筚蓝显然是运气不怎么好的那个:他先是在最有冲劲的第一年撞上了日后贵为三星杯亚军的杨海,之后又在最有希望夺冠的时刻输给了陆力,今年更加不走运,让他碰到了如日中天的俞亮。

  “时也命也。”他低声道,“小范也别太难过吧。他也有别的比赛能参加的,没必要非得……争这个,是吧……”

  邓柯平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别的比赛。”他轻声重复,“要是小范真的能从别的比赛里得到点成就感,那或许还好了。

  可是——”他不愿意再说下去,只是摇头。

  可是不能。

  黄麟先在心里大大地叹气。

  如果细看范筚蓝的成绩,恐怕很难有人不叹一声可惜。不论是世界比赛,还是国内比赛,范筚蓝都下出过不错的棋,他得过理光杯、龙兴杯的冠军,也曾经击败过林日焕、小林宏一这样的同生代优秀棋手,说他不强,这当然不实;但如果要夸他一句成绩出色,又很难具体说清楚他到底在赛事中取得过什么样的成果,上一任国青队教练赵冰封就老说他“总是离尖子差口气儿”。

  得冠军是一种说法,没得就是另一种说法——这里的“没得”不仅包括亚军、季军,还包括四强、八强;只要你不是冠军,那除了圈内的棋手同行以外,圈外人也不会在乎你是亚军还是别的什么。在三星杯得了亚军的杨海对圈外人来说跟倒数第一名尚且没有差别,更不用说一些连决赛、半决赛都没进去的棋手了。

  这种说法实在太唯冠军论、太势利,黄麟先是很不喜欢,可是他也无法否认,因为一个人的努力根本就不是能用尺子量出来的东西,上下唇一碰,谁都能说自己努力,王翀都能。如果不是离得很近的人,是根本不可能只凭说说就感觉到它的存在的。有很多时候,黄麟先所体会到的“努力”,只不过是另一种东西的别称罢了。

  那就是“累”。

  他的室友们从来没有说过“累”,他自己也没有。他也没在《天下围棋》这种纸媒上看到过有哪个棋手抱怨自己累。但他确实感受过。他看到过棋手们下完棋之后长久地坐在沙发上、抓着手机一动不动的样子;他看着那么些个聪明的脑袋,在棋场外动弹不得、两眼昏沉的样子;他看到过范筚蓝拿着牙膏,挤了一半就把头磕在洗手间墙上打盹的样子;看到过邓柯平复完盘以后坐着发呆、两眼放空的样子……

  那就是累。任何语言都形容不出这种累,它不是对人心灵的折磨,而是实实在在的对一个人肉体的折磨。你只有亲眼看着那些人,才会知道这是怎么样的累,才会发现,一个疲倦到极点的人,可能根本就不会想说任何话,甚至不会想到要去抱怨、不会想到假如这种累没有回报,自己会不会觉得委屈和难过。太累了,就会没有力气去在乎、去思考。

  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才能弥补这种不在乎,那就是“成功”。对棋手而言,就是赢,赢了才能被人记住。

  “被人记住”,这很重要;如果一辈子都没能被任何人记住,一个人就无法朝世界证明他真的存在过。

  黄麟先抓起桌上的签字笔。他百无聊赖地把它架在手上转了几圈,听见阳台上洗衣服的声音还没停,继续用送气的声音问道:

  “那,时光呢?他跟小范今天都去了吧?”

  “时光啊。”邓柯平抓了一下脖子,他把面前的棋谱翻到下一页,“他——赢了。”“……我靠。”黄麟先感叹起来,“真他妈行,这就赢了?他——这就进入半决赛了呀?”

  时光进入半决赛,这个结果不能说是预料之外,毕竟他们早先就讨论过,以目前陆力那仿佛游魂一样的竞技状态来看,时光要赢他不是难事。

  进四中调换了立场,一个成为赢家进了半决赛,一个告负止步八强。

  想到这儿,他不免又偷着朝阳台那厢望了一眼。

  八进四比赛里,四组该是同时进行的,范筚蓝比完估计就已经知道时光的比赛结果了,真不晓得他得是什么心情。倘若之前时光抽中的对手不是竞技状态滑坡的陆力,而是范筚蓝亦或是俞亮呢?他会不会重蹈自己训练赛上的结局?

  “陆师兄,唉……”提到同门,邓柯平看起来不是很舒服,“算了,反正他也得过冠军,在这事儿上也算是没什么遗憾,就这样吧。”他悻悻地说,“只是这情形有些磕碜。”

  “磕碜,可不是嘛。”黄麟先磨了几回牙,“风水轮流转呗。”

  他提起桌上的水瓶,像是想给自己倒水。真提起来了又放了回去,他看上去心情很烦躁,先前进门时那股活泼劲早就没了。“小范。”他说,“他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怎么样?”

  “他?他……他看起来没什么样。”邓柯平的眼神里有些无奈,也有些忧郁,“他那人,你知道的。他喜欢把自己好的一面给我们看,生气……是不好的那一面。”

  “连我们都要这样?”黄麟先觉得他说得很夸张,“别介吧,他去年输回来也不是没在咱们跟前淌过泪。”

  “那是他没控制住自己。他那会儿要是在外头,那他也不会哭,也就是凭咱们的交情,他松劲儿了,这才没忍住,但换了平时,也不至于忍不住。”邓柯平说,“总的来说呢,他就是”

  那样的。你看啊,他长得也不是很胖,但他不喜欢人家说他胖,一点点搭边的话都不喜欢,只要被提到脸就要垮,但甭管多垮,也不会冲你发火。他一直都挺能忍。”

  “靠,你一说这个,我就来气。”黄麟先冷冷地说,“王翀那混蛋还老一口一个‘胖子’地叫他。”

  “那人就别提了,怪膈应的。”邓柯平叹了口气,“哎呀,真特么难。”他伸了个懒腰,把自己”脖子往后押,“小范输了,我也被降二组了,咱们寝室现在啊,就你最舒服。”他朝黄麟先脸上虚晃一指。

  “……啥就我啊,时光不是刚晋级?他不高兴吗?”黄麟先怪道。

  他刚讲完,赫然察觉到四号床的床铺上是空的。他“咦”了一声,接着又问:“等、等会儿?时光呢?”

  邓柯平伸完了腰。他在桌前重新坐直身体,打了个大哈欠。

  “但愿他高兴吧。”他的声音里多了些倦意,听上去也模模糊糊的,“这事儿还得赖你。”他看向黄麟先,“人家刚来这一周都不到,你自个儿垂涎机房已久,干嘛非得薅上他去同伙作案啊。虽然说,这人,呃……还挺好的,我感觉,不会记你仇,但你这……人家都没在这里呆几天,你就给他整个办公室罚站去了,亏不亏心呐你?”

  “搞啥啊。”黄麟先拧起眉头,“那我不是看他要比赛了吗?而且……”他说到这里,又低了点声,“这事儿其实是小范提的。小范当时讲了,要是时光乐意,带他一个去。不是,咱们这不也是没想到会中途被俞晓旸给摁下来啊。”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另有琢磨。

  他网选第一轮就遇到了时光,尽管那时他输了,但他向来就不是输不起的人,那盘他下得也不憋屈,能使的招都使了,但放到时光跟前,总觉得像银针落水似的,半点水花也无。

  这种感觉让他又不甘又激动。从前,106的两个室友是他对弈最多的对象,而这两个人都算是力战型的棋手,棋路有点克他,且他本来也不大喜欢太斗狠的下法。可是,不论是在围棋职业比赛上,还是在棋院的训练中,棋手间的对决越来越倾向于高强度的作战,有时就连一些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年轻棋手,下起棋来力气都大得让他有点吃不消。

  然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碰到了时光。

  他也是国青队的职业棋手,他看得出来,时光可能也不太擅长对付那些力量大的棋手,但这个人的存在几乎可以说在一瞬间就给了黄麟先一条新的思路,他带来的是一种特别的下法,即靠有效的布局和犀利的局部作战来击败对手。他在发动攻击之前往往就已经率先铺垫过了几十手,跟他下棋,有时候很难说得清楚他到底厉害在哪,但你就是输了,而且输得没头没脑,你甚至不知道你是从哪一手开始着他道的。

  不过,黄麟先最感兴趣的,是时光先捞后洗的工夫。跟时光下棋,一定要避免陷入他取地你取势的情形,否则对方完全有可能下手把你盘上半块棋都当孤棋来治,这事儿碰了两回 黄麟先就学乖了,但当时也已经晚了。在擅长布局的棋手面前,如果从一开始就没能抓住战机,之后想补的可能也就微乎其微。

  网选那盘棋他输了,输棋当然不开心,但他服输。哪怕再下一次,他觉得自己可能也不会有翻盘的机会。他跟时光的根本差距几乎是摆在面上的,他虽有不甘,到底也无话可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接受这个现实比不甘心要来得更重要。

  时光缺的只是那么点坚强的中盘战斗能力,但这个短板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特别短,而他的长板又非常长。如果说俞亮这种围棋世家出身的棋手是各项都均衡发展的五边形战士,那时光就是靠极其优秀的单科成绩拉高了总分的偏科型人才。

  这两人要是有朝一日真在棋盘上兵戎相见,黄麟先也说不好谁赢面大。

  “哼。”邓柯平睨着他,“反正啊,我估摸着,前晚上时光应该在俞晓旸那儿呆了挺久的,咱们仨谁也没醒着等到他回来,也不知道俞晓旸能找他干嘛呢。”他耸肩。

  “那好办啊,问问呗?好歹也是室友了,这——这大晚上了还夜不归宿,问一下确实不过分,啧啧。”黄麟先吸了吸鼻子,“得,敢情咱们106又得多一个不回家的人。”

  “这不是问不到?”邓柯平接道,“他昨天一天就没见人,今天嘛……去比赛了,更见不着”了。这会子不还没回么,不然,要是见到他回来了,你感兴趣你就问呗。”他收拾收拾桌上的棋谱,转身去解床帘系扣。

  阳台上传来一阵塑料水桶和盆磕碰发出的杂音,水声已经不见了。这厢里说话的两人像是瞬间就得了某种默契似的,刹那间就撂下了方才的话题。

  黄麟先抓了一下头,从床底拖出自己的脸盆,嘀咕:“嗨,我去洗洗。”

  他刚离开没多久,106的门“咯啦”一下开了。

  邓柯平扭头一瞧,看见时光推开门进来。他直觉里感到时光的脸上有些僵硬,或者说有种疲倦的麻木,像是累了。

  “嗨。”他从床上坐起来,坐在床沿,冲时光讲话,“恭喜你啊。”

  时光刚走到他自己的床边。对邓柯平这话,他起先还不太能反应过来。在原地愣了好几下,他才稍稍地点头:“嗯……谢谢了。”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像说不动话了似的。

  “……昨天,你没来训练室啊。”邓柯平犹豫了一阵子才问道,“晚上咱们本来要去机房的,你也没来。”

  时光理床帘的手一顿。他那对看上去有些木然的眼睛,直愣愣地转向邓柯平。这会儿邓柯平才看见他眼白上的血丝。

  他心中难免惊讶。

  这才两天没见,时光今天甚至刚刚才参加过八进四的比赛,怎么感觉整个人都变样了是跟俞晓旸有关系?邓柯平想起前天晚上时光被俞晓旸留下的事。

  “嗨,我……”时光朝他笑笑,一半像腼腆,一半像不甘,“你们去就成,我……我暂时就不去了。”

  “为、为什么啊?”邓柯平瞪直眼睛,“那条儿都给咱们了呀,我们寝室四个人,没排开你啊?”

  时光瘪了一下嘴。他撩开床帘,在床沿上坐下来。他的脸看起来纹丝不动,只是双眼下泛着微微的青色。

  “俞亮他——俞老师说。”他咳了两声,“这段时间我有别的任务要做。”

  “……别的任务,啊?”看着他那张脸,邓柯平感觉自己的脸也皱起来了,“那二组的训练,你就不来了吗?”

  “我——我等等吧。”

  时光回完了他的话,拿过自己桌上的水杯,低头饮了一口。

  阳台上好像有什么人在压低了声音说话,那种细细的、轻擦一样的声响搅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喝了好几口水,只感觉自己胸口里有一股无名之火越烧越盛。

  “你们——是。”他放下水杯,半咬着下唇问道,“你们现在是,可以去机房了,是吗?”

  “……嗯。”邓柯平点点头,他已经察觉到了时光身上那股不高兴,“不过,昨天也就,我跟阿先去了,小范的话,他今天跟你一样,得去比赛。”

  时光干涩地笑了一下。他的右手半垂在身前,五根指头把杯口卡着拎在下边。宿舍楼里的白炽灯有些晃眼,他揉了揉眼睛,揉出点湿漉漉的感觉,再睁开眼时,却又觉得自己的眼眶里边是干的。

  一团郁热的气息卡在他的喉咙口。

  “那你——你估摸着,什么时候能跟我们一起来呀?”邓柯平又问他。

  “……不知道。”时光闷声接道。

  “啊?不知道……”邓柯平愣了,“这为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出口,就发现时光的脸色变了。他心里顿时暗叫不好。

  “俞……俞老师说。”时光的脸几乎有点拧起来了,他把水杯放回桌子上,两手的十指不安”分地绞缠一处,“他说……在我真正能离开二组之前,都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机房。”邓柯平有些哑然。

  “真正能离开二组”,这话听起来就像在说时光现在根本就没法升一组似的。

  可是,现在国青队的一组成员里,也的的确确存在着好几个像黄麟先一样,因为运气还不错,对上了原本一组里较弱的对手才升组的人。

  分组训练赛的结果是前天就发布了的。虽然那时时光什么都没说,但邓柯平不用想都能知道,他心里对这次分组的结果一定不能服气。

  整个国青队的人都明白,分组训练赛半个月就有一次,升升降降本不稀奇,一时升组也不代表能永远升组,冲着这点来看,即使当时不服,日后再挣回来也完全不是没可能。可俞晓旸这回偏偏说的是“真正能离开二组之前”,这种话听上去就跟要把时光钉死在二组一样,仿佛不管他今后再怎么努力,都不能拥有升组的机会似的。

  看着时光眼里露出的不甘,邓柯平也没法说什么安慰他的话。

  “……放、放心吧,啊。”他抓了好几下头发,“老俞不是那么刁钻的人。你……你努力一点,他会看到你的。”

  “……我——我怎么不努力了?”

  时光猛地抬起脸,他很少生气,但这回却是真的动了火。不为别的,邓柯平话里那句“你努力一点”着实刺痛了他。

  他怎么不努力?从定段到现在,哪怕是刚定完段没有职业队肯签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停止过每天练棋。甚至是,在褚嬴走后,他一度放弃下棋的那半年里,棋盘也一直活在他的心中。

  “什么叫……什么叫‘我努力一点’?他没看见我,就等于我不努力了吗?”他的嗓门稍微高起来。

  “嗨哎,你——你急什么呀。”邓柯平被他冲得身体往床后仰,他也没料到会有这个局面,再开口时话里多了点委屈,“我就——我就一说嘛……”

  时光瘪住嘴,他的眼里渐渐有些泪光在打转。

  “这不公平……”他忍着怒火说,“我明明就比阿先强的,阿先都能进一组,为什么我不能?他能准106的所有人都去机房,为什么只有我要被留下?这不公平。”

  “唔……”邓柯平说不出来话,只能持续地抓自己的脸侧,“你……你冲我喊,也没用……”他小声说。

  里间通往阳台的隔门忽然“咯”一下被推开,黄麟先从里边探出了头。

  “公平?”他看着时光说。

  他露脸的刹那,时光也被吓了一跳。

  “……阿、阿先……”他看见黄麟先脸上的表情,瞬间意识到自己刚刚可能说错了话。

  “阿先。”范筚蓝从黄麟先背后冒出来,他一脸担忧地抓住室友的胳膊,“睡觉吧!要熄灯了!”

  “去,我还没讲完呢,睡什么觉啊?”黄麟先扭开他的手。他再度把脸对向时光,白炽灯下,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发白。

  “你比我强。”他说,“结果现在却被我排在后边,你不舒服,是吧?”

  他直直看着时光,眼里似乎有波涛在翻滚。

  “不公平,对吧?”他说完,笑了笑,“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公平。”

  “我前年就通过国青队的选拔赛了,本来打算那年过年前就进队。结果我行李都没收拾好呢,棋院打电话告诉我说,我的名额被取消了,因为当时新出了一个规定,要增加一个16岁以上队员的名额,同时,为了保持原来的名额数量不变,要减少一个16岁以下队员的名额。

  “当时队里招五个没满16岁的棋手,按选拔赛排名来招的。我运气不错啊,正好排名第六。”他咧咧嘴,“后来,我就没去成。”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去年又考了一次,这回我进来了。我他妈进来了以后才知道,前年那个突然增加出来的名额,塞给了王翀。”

  他一说完,寝室里的其他几个人眼睛全都瞪大了。

  “你——”邓柯平一脸震惊,“你……你不是说是你前年没考上吗?你怎么没早说啊?”

  “我没事对你们说这个干嘛?”黄麟先正在气头上,对着老室友也是翻脸就怼,“再说了,前年我上选拔赛的时候,棋力确实也还不太够,进来了估计也尴尬,正好练一年,我进来也安心点。”他说完,又转回脸看着时光:

  “所以,你懂了吗?不管是不是这里,出了别处,也得是这样。你没有做到最好,就永远会有其他某些条件比你更出色的人来占领你的位置——成绩更好只是其中一项而已,运气更好、更富裕、更有资源的人,到处都是。你谈什么公平啊?”他嗤笑,“围棋比赛就是竞技,你见过哪个竞技项目有平均分配冠军的吗?”

  他一气说完,丢下坐在床沿发呆的时光,径直冲出了寝室门。

  [i]黄麟先唱的是崔健(也就是下文的“崔大师”)的《假行僧》

  [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