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4章

  冷风在午夜来临前的马路上呼啸。

  沿外匝道的地面上积了一滩水,如今已经冻结成冰,要是在上边走,或许能听见脆裂的声响。距绿化隔音带二百尺左右的地方,酒店的建筑物在夜色中明明灭灭,由西往东,汇入绕城高速的匝道口,与明黄的车流贯连一处,汇成城市的动脉,直到五彩斑斓的市区深处。

  他抄紧口袋,把脖子往夹袄的领子里缩。出来得太急,他连外套都忘记取了。然而现下里要他回程去面对俞晓旸,已是万不可能。

  一阵卷着灰尘的细小石粒的风刮过他的脸,他咬紧牙关,振起全身肌肉,希望能抵御釜山冬夜的寒冷。

  靠酒店前庭的地面太黑,靠人工喷泉的地面又太滑,他拣了酒店一周靠路灯带的敞亮地方走。路灯追着他的脚步、追着他的影子、他的胳膊和肩膀。世上有无数这样的灯,或许每一根灯柱下都留过落寞的影子,照得亮一地鸡毛,一路萧索和一身截然,但就是照不亮一个年轻人会痛的自尊心。

  他往前走,感到自己在漂浮冰面的深海中漫溯。

  “如果我作为冠军的儿子被生下来,却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长处呢?如果我甚至一无是处呢?

  或者我有那么一点点下棋的天分,却做不到更好呢?如果我——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孩子,爸,妈,你们也会继续爱我吗?”

  他咬着嘴唇,压低脸庞,在黑夜里奔走。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坐在黑白问道里打谱的孩子,一日日地背死活、手筋、定式,既没有人跟在他的身后追赶他,也没有人在他身前拉着他往前走。他已经快要忘记这种滋味了,这种滋味——它怎么就像无底洞一样呐!

  风吹得他脸颊发硬,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抹下满手湿漉漉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哭了,在夜里。过去,他在职业队里坐过冷板凳,被老板以“俞晓旸儿子”的名义推出去陪赞助商下指导棋,在世界比赛上输过,他早就不是未经世事的人,但不论他曾经历了什么,他都没像现在这样哭过。

  他只觉得自己难受,可他又说不清楚,自己的难受到底有多么难受,自己的委屈是多么的委屈。他想,想的是自己并不是没有心,只是十几年来,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抱住他,告诉他你也值得被爱,哪怕你的父亲不是冠军,哪怕你什么也不会。

  黑夜吞噬了酒店前的喷泉广场。在广场的上方,星星点点亮着灯火的大楼宛如棋盘纵横展开的模样。他在喷泉前的长凳边上停下,抬起朦胧的泪眼,看见无数亮起来的窗户和熄灭的窗户,像黑子和白子一样交错排布。

  他在原地站定。好长一段光景里,他一动也不动,只是盯着这面楼上的窗户,在脑海里把这盘棋下完。他常常会用这种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一盘终了,他心里的那些委屈和难受,才算纷纷洒洒地落了地。

  九点整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敲了一阵子。铜摆敲击的声音又实又亮,生生地把时光从梦里给扒拉起来。

  他抓着头发,从被子里懵懵懂懂地坐直,听见客厅里传来看电视的嬉笑声。

  “干啥啊,大晚上的还看电视,午夜凶铃啊?”他抓了抓脖子,扭头朝客厅喊了一嗓子。“哟呵。”果不其然,客厅中传来洪河的声音,“睡美人醒了啊,你看过你账户没?”“啧,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

  “哎,时光。”沈一朗喊他,“我听见你手机响了,你看看是不是有急事儿,找你找了好几回,你手机我们就没接。”

  “找我的?”

  时光听完,一瘪嘴,掀开被子,翻身一滚,滚到床沿,抬手想够自己放在书桌上充电的手机。等他把手机拿在手里,定睛一看时,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了一下。

  俞亮。

  二十八个未接电话。

  十个未读短信。

  “卧槽。”他粗口都爆出来了,“这么夸张?”

  他一看时间,九点过三分,估摸着俞亮那头已经快大半夜了。

  时光抄起手机,一蹬腿滚回被窝里,打坐似的盘腿裹着被子,想来想去,还是往回拨了。

  俞亮的作息一直很好,晚上十点必然会睡。他估摸着自己这一打可能得扰民,但谁又能说得准呢?俞亮打的最近的一个电话是半个钟头之前的事,要是对方真有什么急事,这会儿不见得能睡。

  让他跌破眼镜的是,对方一振铃就接了。

  “喂——喂?”他抓着头发,恨不得在耳朵上装个扩音喇叭,头紧紧跟听筒吻在一起,“这,你俞亮吧?”

  “不然呢?”俞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时光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只感觉好像比平时低也比平时哑,听起来都有点不像他了。

  “你、你啥事儿啊?”时光放下手,在脑中思索可能会让俞亮这么大晚上给他打国际长途的”理由,“你,身份证丢了吗?哦——不,你不要身份证,那你,护照丢了吗?”“……没有。”俞亮在那头答道。

  这回时光感觉出他哪儿不对劲了——他简直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从接电话到现在,听筒里的背景音听起来都很嘈杂,呼呼的杂音到处都是,而俞亮居然愣是半天都不吭声。

  “大哥,别给我打哑谜,我累得慌的。”时光吐了口气。

  他没夸张,他是真的累,早上俞亮下了多久,他就烦了多久,恨不得一脚踏进电视机屏幕里帮他下。等俞亮好容易下完,脸色又白得吓人,搞得他继续眼巴巴地盯着电视直播,直到直播镜头切出现场才算完。

  躺下去睡成一个一字。

  “你有什么可累的?”俞亮说。

  他语气怪冲人的,把时光听得一愣。他特地拿开话筒,对着来电显示看了几秒钟,确认了是俞亮没错,才把耳朵贴回去:“你咋回事啊,大晚上的茬架?不是吧你。”

  “我……没想吵架。”

  “……那你到底要干嘛啊?电话费很贵的耶大哥。”时光感觉自己的脸上现在已经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他心里猜度了一会,再听听筒里俞亮的声音,没忍住问道:“你是……喝多了?”

  时光觉得这个很有可能。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每次酗完酒,说起话来就会又低又哑。

  “我没有。”俞亮说。他这回稍微说出了一个完整点的句子:“我……就是,刚刚想到一个手筋,还……没想好该怎么用。”

  “原来如此。”时光点点头,“您真是太努力了,我太感动了。所以大佬,咱们明天再说成不?”

  “不行。”那头回绝得相当狠断,居然不忘对他加以威胁,“你要是现在挂了,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你。”

  时光被他说得整个人都怔了好一会。他握着手机,转头看见客厅里电视剧荧光屏的光在跳动。沈一朗和洪河压低的谈笑声依稀传进他没有贴住听筒的那只耳朵,可他一扭过头,贴着听筒的耳朵里就会被持续不断地灌入呼呼的风声。

  那边很冷吧?他一个人在那么冷的地方找他,到底做什么呢?

  时光等了对方一会,俞亮还是一句话都没说。他轻轻地叹出气:

  “就算是由你来付电话费,这么放着也太浪费了。而且……你那边风太大了吧,我根本听不清你在说什么啊。”

  那头还是没有回话。但须臾之后,听筒中的呼呼声变淡了,之后变成了带着回音的脚步声。时光半阖起眼睛,他能听出俞亮在往楼梯上爬。年轻棋手比他看上去的样子更有活力,即使爬很多级楼梯,呼吸声也是均匀的。

  时光有些怀念这种声音,一个星期前他还在听着这种呼吸声入眠。讲起来怪羞耻的,可又没人知道,他自己是不会拿这个来笑话自己的。

  “你不会是,被你爹骂了吧?”感觉到对方不再爬楼,时光趁机问道。

  对方的呼吸声滞了好一会儿。

  “嗨,这没啥,真的没啥。”他说,“等你回来,我和沈一朗还有洪河请你去吃顿火锅,可香了,打个耳光都不换。”

  “被骂的又不是你。”听筒里传来“咔哒”落锁的声音,“你怎么就知道没什么。”

  时光抓着手机,他鼓了一会儿腮帮,低声说:“我……我是不知道。嘿嘿。”他刮了刮鼻子,忍了好久才说,“我哪儿有机会知道啊,我爸早没了。我想挨他顿骂,他还不稀罕呢。”

  俞亮那头的声音猛地停了很久。

  “没啥,真没啥,都小时候的事儿了,该过的早就过了。”时光反而先开了口,但俞亮听不出他到底想安慰谁,“我还没下棋那会儿,城门楼子边上那个广场上,我还见过他呢。我看”见他,带着他女儿,一个小姑娘,多可爱的,在草坪边上玩。”

  “时光。”俞亮喊他。

  “我那时候,我特别羡慕,你知道吗?但是我又害怕。我想起我爸,我小的时候,他从外面回来,喝多了,抓着我妈头发往门上撞……我特别害怕这个。咱们小时候不是还有那个电视剧吗,《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我当时觉得我爸比里面那安嘉和还凶。那时候吧,他晚上要是没回来,我就挺高兴的;可是他要是回来,我就会把房间门锁上,我真怕他进来。”

  时光说着说着,把自己的半张脸慢慢埋进被子里。他的声音像糊了一层米纸:

  “我当时可恨自己了,俞亮。我觉得自己没用,我妈对我这么好,我救不了她。还好,我妈后来跟他离了。

  “离了。还是我给劝的。那会儿我还没认识你吧,大晚上的,他们吵架,把邻居都给吵醒了。我在房门缝里头往外看,看见家里客厅站了一排叔叔婶婶的,我觉得我爸应该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儿打我,所以我就出来了。我出来找我妈,我说妈,我不要爸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妈哭。我妈是医院护士长,医闹都碰见不知道多少回了,她有一回额头被个男的给敲了,缝了七针,照样去上班,啥事儿没有。我以前从来没看过她哭,从来没有。”

  他瘪了一下嘴,把松在一旁的被子往自己身旁拢了拢,听见俞亮那头没有回音,他在被子底下的昏暗中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妈从小就老跟我讲,我肯定是她前世的债主,上辈子她欠我债没还,这辈子我投胎成她儿子,正好就还了。哎,哪儿有什么还不还的,这辈子都是我欠她的,你欠我,我欠你,大家就没债了。我寻思,我是我妈债主,我爸可能,得是我债主。这个债,我还了,还的是这辈子不见他。”

  “……他不爱你们。”俞亮的嗓音压得极低,听起来却莫名的柔和,时光感到耳朵有点痒。“所以他离开你们,是好事。”

  “啧啧,冲你这口气,等以后你退役了,你找个什么情感节目电台蹲着吧,我看你合适,声音条件也不错嘛。”时光打岔道。

  “时光,我……”俞亮的声音里有些龃龉,“我不是有意要提起——”

  时光赶紧打断他:“我都说了我没事儿。不然等你回来我亲口告诉你我没事儿,我真没事儿,真的,我妈离开这种人,我特别高兴,放鞭炮我都来不及呢。”

  他说到这里,把头钻出被子,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又埋了回去。

  “跟俞晓旸老师好好谈谈吧。”他说,“我真诚建议你。”

  他听见俞亮在那头笑了,笑声像烟那么淡,像水那么凉,“不会的。”俞亮说,“没有谈的必要。”

  “他是你爸啊,你努力争取一下啊。”时光忍不住说道。

  “你爸呢,他有跟你谈过吗?”俞亮反问他,“如果他跟你道歉,你会原谅他吗?”“我——”时光张了张嘴。

  我不会。

  “是我的话,我不会。”俞亮回答,“这跟努力没关系,时光。但可能,跟我会不会下棋有关系,跟我下得多好有关系,跟我有没有赢有关系。”

  “不、不会的,不会的啊,你你你你别这样啊。”

  时光感觉自己头大了,俞亮什么时候跟他这么说过话?他想开口劝几句,又觉得这叫什么事,人家父子关系有自己插嘴的份吗?

  “时光。”俞亮突然喊他,“是我想得太复杂了吗?还是说,只有一直不停地赢下去,我才不用再被他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以为我其实可以不在乎的,但我发现我不能不在乎。我得在乎这个。要不停地往上走才行,因为已经投入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不接着往上走,就只能当个普通的人——”

  “那就当个普通人吧!”

  时光突然朝他吼了出来。他的声音直把客厅里的两个人全给吓到了,洪河甚至被吓得一个哆嗦:“时、时光?”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时光没有接着说下去。他都快喘不过气了,他从被子里挣开头去呼吸,感觉自己的眼眶在发热。他捂着眼睛,恶狠狠地朝对方吼道:

  “当个普通人啊!你是白痴吧!当个普通人啊!当个普通人很羞耻吗?很让人失望吗?“可是你明明连吊桶去井里去打水都不会啊。”

  “虽然连打水都不会但还是走到现在了。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啊。”

  俞亮猝然咬紧嘴唇,这回他不光手指在颤抖,连着整副身子都在发抖。他像慌不择路似的掐断了通话,脚下却一个踉跄,使他暂时失去了平衡,歪倒在床上。

  黑暗充盈着整个房间。他平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睁开眼。过了许久,他慢慢伸出自己的双手,把它们交叠起来,按在双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