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2章

  据说,棋手对弈的时候,他们的周身会产生某种气场,它听上去更像某种结界:以对弈中的二人为中心绽开,形成两股特殊的旋涡。

  撤离了媒体的对弈现场永远是安静的,棋子起落,铮然玉响。第一分钟,第三分钟,第十五分钟,在众人屏息翘首的距离之外,居中的人一个岿然如山,一个坚韧似竹。时间在这里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重要的是,你不知道一个人的思维竟然可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做那么复杂幽深的计算,一张平静的脸下也可以暗藏杀机,一道轻微的咳嗽也能使人心悸。

  对弈间,俞亮稍稍抬眼,瞥向对面的李赫昌。他的一瞥像闪电那么快,透过直播的镜头传递到另一端时,却叫时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俞亮下棋时常有的微动作。回忆着过去的对局,时光已经读懂了这一瞥的含义。“他在看他,看李赫昌。”时光心想。

  借助对对手微表情的观察来把握战机。在这种时刻,一旦对方的脸上出现为难、困惑、犹豫的表情,年轻的棋手就会毅然决然地亮出獠牙,瞬间出击。

  俞亮不好惹,很不好惹。

  沈一朗曾说过高永夏的棋很克他,可时光总觉得俞亮的棋比高永夏的还克他。没有人能当着俞亮的面忽视他在棋盘上展现出的那股杀气浓厚的对攻能力,棋盘上的俞亮是时光所知道的最坚强的人,他对胜负的渴望太强烈,以至于抓子的动作都能带着十成十的侵略性;即使面对铜墙铁壁,他也能把自己辗成粉碎杀进去。

  李赫昌一直盯着棋盘,他那无表情的脸一直都没有向对面抬过。

  白一百二十一手,单拐。

  俞亮心头一紧,他在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不能粘!

  他蹙紧眉头,脑海中的计算电光石火般进行着。

  他目光向下,看见之前放在右边五路和二路的白一百零九和八十七,直觉这充盈暖气的房间内忽然有人自上而下给他泼了盆冷水。

  白棋这一手单拐,留给他的余味并不多。假如他依势粘在三路,则白棋必冲,黑棋夹上,白棋叫吃。他在棋盘左上方苦心布置的大龙尚未活干净,一旦在此时被白棋破功,黑棋将不得不丢弃上方的空;但倘若他不粘,大龙就不能和右边的势力连接,照样是个死。

  他伸进棋盒里抓子的手停住了,指尖紧紧地攥着一枚黑子。

  冲在五路?

  他抿紧嘴,紧张过剩之余,嘴角居然泛起了笑。

  不可能。

  白棋的实空此刻已经领先于他,如果他再冲,只会给对方的征子带来便宜,把彼此差距拉得更大。

  双方交手已过中盘,他头皮发麻地感到,白棋的势力正一点一点地往黑棋中央的大龙蚕食。他朝棋盘右下侧瞧了一眼,两处已经撕在一块的劫争看得他头皮更麻。

  他或许可以在这里应劫,但——

  下来只是随手补空,黑棋也难逃被动局面。

  或许,那有限的空间里,已经没有机会了。

  局势胶着。然而不论是真露杯现场的研究室里,还是釜山的棋院中,亦或是方圆市这一方小小的客厅内,所有观战的人都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双方落子前思考的时间加长了。

  冗长的对局会让外行人昏昏欲睡,却会让内行人心惊胆战。在比赛场地中,以棋盘为中心漾开的沉静里渐渐弥漫着一股莫名的焦躁。

  俞亮咬紧牙关,右手掌心已是热汗涔涔。他深吸一气,把一子落在四路靠下的位置上。黑一百二十二,靠黑四十八试应手。

  “咦?”

  时光不禁出声。原本坐在他一侧摒气凝神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洪河转头问道,今次俞亮的棋下得实在让他看不明白。在他已有的认知里,俞亮的棋向来下得硬朗,跟他在棋盘上搏杀是件非常刺激的事情,你可能会有幸见证当代中国年轻棋手中最为暴力的下法。围达网的论坛上曾有人称俞亮三段是国内暴力流第一人,洪河可以作证,这绝非浪得虚名。他到现在都记得北斗杯预选赛时自己跟对方下得那一盘,也许自己当时确实心烦意乱,干扰了发挥,但俞亮在棋盘上用直线追杀剃刀似的给他的大龙来了个绞首,弄得他最后不得不投子认输。

  这种人怎么可能在李赫昌的面前收敛成这样,洪河丝毫不怀疑俞亮盘上的勇气,别说对面坐的是李赫昌,就算对面来的是他亲爹俞晓旸,他也敢提刀杀上去。拳怕少壮,棋亦如此,他俞亮根本就是白长了一张端方雅正的脸,被骗到的才是傻子。

  “他在寻找机会。”时光答道,他从沈一朗面前顺过遥控器,皱着脸调大音量,“或者可以这么说:从序盘开始,他就在寻找机会了。”

  “机会?什么机会?”沈一朗也看不太通透。他只觉得从现在盘面的情况来看,俞亮想翻盘只能靠官子胜负,可是……

  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是李赫昌。

  是二十年前异军突起,统治棋坛的李赫昌;是巅峰时期胜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八的李赫昌。哪怕是已经回落的现在,他的胜率依然可以保持在百分之七十五以上,他的官子技术甚至推动了围棋战术的发展。

  过去也有无数挑战过他的新人,但没有一个能舒舒服服地退场。

  俞亮呢?当这盘棋下至终结,那个不舒服退场的人会是他吗?

  “他选择星加无忧角开局。”时光指向棋盘,“和白棋交换两轮后下出双飞燕和黑四十八的试应手,黑子之后下出的愚形那是故意卖给白棋的破绽。”他捡起白子在棋盘上演示,“注意看下方二路这里,这里的几颗黑子看起来团成了一块,但是,这里团起来的三颗子分布得却比上方的更散。俞亮是有意下成这样的,愚形的围空效率是很低,可是,如果棋子的分布变散,它能围的空就会变多。”

  他咽了一口口水:“但是呢,这么一来就会有个奇怪的事情发生,那就是这片看起来已经属于黑棋的空里。”他在棋盘上的那处戳了戳,“其实有些空不一定位于黑棋的控制内,因为棋子分散开来以后,战线就会被拉长,黑子对空的控制力也就变弱了。”

  他把白子搁在三路上:“我觉得李赫昌应该看出他的想法了,所以白子选择在三路挡住,损失一些空,而不是往里冲。如果他在这时往里冲,黑十八、十四在五路上围住的空就会变成白棋的地盘,接下来,只要俞亮在这里小飞或者长,白棋在上方的势力就会被他夹住,之后就会迎来一场恶斗。你们想想看啊,一个是杀你全家,一个是砍你一刀,你选哪个?”

  洪河眨了眨眼睛:“我哪个都不想选。”

  “你说他在寻找机会,难道说他从序盘就开始准备好了跟李赫昌白刃战了?”沈一朗显然对这个想法深感惊讶。

  “怎么说呢……”时光摸了摸下巴。

  他想了一会才说:

  “咱们呢,可以把这局棋理解为,他从序盘阶段就在找机会跟李赫昌进行官子决胜。”“疯了吧他。”

  训练室后排倏然冒出一句。前排的两三个院生扭头看了看,又看回屏幕。

  “喂,秀英。”高永夏拍了拍身旁坐着的少年,“他刚刚在一路立了下去,是吗?”“谁啊?”叫作洪秀英的少年看得正出神,一时没留意到对方的问话。

  “什么‘谁啊’,当然是那个中盘没下完就急着跟李赫昌拼官子的傻瓜啊。哦,我看不止呢。”高永夏冷笑,“他早就想这么干了,忍了很久了吧。”

  “唔,跟李九段拼官子?”秀英的语气里缀满惊异,“现在?跟李赫昌?”

  那还真是不要命了。

  问,“如果是我,在李赫昌的面前也敢这样下棋吗?”

  他一边想着,背后渐渐渗出冷汗。

  进行官子胜负?

  时光微微敛起眼睛。

  俞亮要输。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就觉得难受,好像这盘棋已经把他跟俞亮维系在了一起,属于俞亮的那份对于胜负的渴望也能径直地传到他自己的心中。

  现在,直播的镜头没有给任何一位棋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结果,而结果似乎已经揭晓,那真是一个叫人遗憾的结果,年轻的棋手屠龙失败,倒在昔日王者的脚下。梦想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只有棋盘无声地预告着一切,过刚者易折,善斗者易殁。

  黑一百六十一,扳。

  黑一百七十三,反打。

  黑一百八十五,冲。

  时光瘪了瘪嘴,他扭过脸,尽量掩饰自己的低落:

  “完了,早知道我不给他押那么多了。”

  “别提了。”洪河愣了半天才接道,他早就看呆了,他没想到这辈子看过的最悲壮的棋局居然会出在俞亮之手,“我……也押多了啊。”

  时光吞了好大一团口水。他感觉自己盯着屏幕的眼睛里有点热,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他发现黑棋直到此刻依然没有停止战斗。

  他咬紧下唇。

  俞亮他,不想输。

  “来吧。”

  俞亮在心里默念。

  他知道他会输,早就知道。

  他不想输,真的不想输。

  这个人本来就比自己强,官子更是比自己强,他知道。

  输给对方,不丢人。

  “他怎么还不认输啊。”前排有个院生忍不住抱怨道,“也不知道李九段会不会被他缠得忍不住先认输,哈哈哈哈……”

  “再吵我就把你丢出去。”高永夏在后排翘高打了石膏的那条腿,脸色冰冷地呵斥道,“在训练室稀稀拉拉像看电影一样看比赛的人,怎么能有资格嘲笑全力以赴的家伙呢?这也太欺负人了。”

  “切,这种话从永夏哥嘴里讲出来才奇怪吧?”

  “奇怪我也要说。”青年接道,“不然,你来跟我过两招,赢了我就不说。”对方只得朝他伸伸舌头,转回去继续看棋。

  比赛现场内,执黑的一方已经进入读秒阶段。

  再强的求胜心都不能弥补双方现在盘面上的差距,时光面色凝重地看着镜头内的画面。他知道,俞亮已经竭尽所能。在刚刚过去的一小时里,他做了连他的父亲俞晓旸都不敢做的事情,不,他甚至做了一件放在当今棋坛上都没什么人敢做的事情。

  “靠,我眼泪都要出来了。”洪河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血脉贲张的感觉了。

  沈一朗没说话,他面色复杂地看着电视直播屏,又看回棋盘上的盘面。

  直播里的棋是俞亮下的,外边的这盘,却是时光下的。一个人得对另一个人了解到什么地步,才能把他所有的棋路都摸得清清楚楚?

  他悄悄转过脸,看向时光。

  也许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多虑了,围棋包罗了万象,而时光的棋下得比他和洪河都要好,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连一点小事都想不通透呢?

  他明明就什么都知道。

  那么,俞亮呢?

  “要结束了。”时光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索,他连忙望回电视屏。

  黑一百八十九手,俞亮下手治孤。恰是此时,白棋赫然给了一个顶断。

  俞亮被这手惊得背后一震。

  他猛然抬起头,直直看向对面。九年前——他没记错,就是那个时候,在“黑白问道”,坐在他对面的那个孩子也是如此地截断了他所有的退路,逼得他不得不投子认输。

  “时……”他的头上渗满热汗,唇齿轻启,几乎差一点就要喊出声。

  目光中的脸孔像虚像一般张合,熟悉的面孔逐渐化为陌生,最后聚焦成李赫昌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俞亮连忙把嘴唇一咬,这回他几乎把下唇咬得出血。

  “时——是我输了。”

  他低声说,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落寞和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