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9章

  颠簸中,一滴细细的冷雨滴在车窗上,他听见了那道声响,像冰凌般清脆。冬天已经降临,车厢内的暖气烘得他莫名困倦。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左手挡在下巴前打了个哈欠。

  “要不要听点歌?路上有点堵,现在恰好是早高峰时间。”

  入耳的韩语让他愣了愣,他适应了片刻才接道:“可以啊。”

  男人微微晃着颈子,抬手扭开车载音响。他对着频道表调试了一会儿,“有了。”他道。电台频道中刺拉拉地作响,隐约能听出是首日语歌。

  “以前你在朴九段家时经常听的是这个台吗?”

  “我记得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孩从后座直起腰,再说话时,模样中多了些腼腆,“叫亚洲音悦台什么的。”

  频道中的日语歌又放了半分钟左右,放到底以后切进来电台主持人韩语播报的歌曲介绍。下一首轮到的是首华语流行歌曲,男孩重新倚回座椅后背。车窗外已然是隆冬时节,沿途总能望见大片青黄色的土地,还有山峦背后灰色的海洋。今天恐怕不会出太阳,但电台流泻出的女声却使他由衷地感到温暖和亲切。

  “……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

  “……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揭开[i]……”

  “令尊现在还在汉城[ii]吗?”男人对着后视镜中望了一眼,问道。

  “是的。”男孩正过脸,他的身上随时随地都能保持住那种经良好锻炼而培养出的风范,“他目前还在棋院那里,有些交流。”

  “他很放心你嘛,居然没有跟过来指导你。”男人笑起来,“我们永夏可是一点都没法叫人放心。哎呀,连李九段今天都在电视里说呢,‘取消了三台没法保证我们获胜呀’,电视台的主持人小姐可能会觉得他很麻烦吧,‘这个家伙怎么老没点好的说’什么的。啊,还没说呢,俞亮。”他点了男孩的名字,“欢迎你回韩国。”

  “太善先生太客气了。”俞亮朝他颔首,“从朴九段家到龟浦要走很远呢,您起得很早吧?”

  “哈哈哈,你记得的都是哪年的事情了。”男人——安太善八段说,“升上六段之后我就搬出朴九段的家里了,送你到饭店以后我还得回仁川。”他道,“前段时间一直在忙永夏他们的事,好不容易才有些空,想回去看看家母。”

  “您多费心了。”

  “这种话由你来说也太奇怪了,听着像没安好心一样。喂,你小子现在应该是你们那的主将吧?听说你拿了选拔赛的第一名,我还吓了一跳。”安太善说,“我还跟老师说呢,你为什么也需要参加选拔赛啊?你的成绩在同龄棋手中难道不是数一数二的吗?”

  “选拔赛。”俞亮捏了捏左手拇指,“还是为了公平起见的做法。如果只是棋院推荐,虽然看起来能确保出战的都是优秀棋手,不过方绪九段当时的意思是,希望能给更多的年轻棋手一些机会。”

  “嗯,听起来有道理。”安太善点着头,“不过,听说你们的副将不能来了?”“副将他。”俞亮想了又想,拣了个合适的形容说,“他家里出了些变故。”

  “好可惜啊。”安太善感叹道,“这么好的机会,这下岂不是便宜给了第三名的棋手。啊,我可不是在否认那位棋手的实力哦。”

  俞亮抿起嘴,冲他笑了一下。

  “不过你这回能来倒是被你们棋院的教练组推荐的。”安太善说着话,把方向盘打正,“我可是期待了好久呢。老实说,我以为今年LG杯三十二强里就能见到你的面孔,结果你并没有来啊。你都干什么去了?难得今年可以公开预选,中国、日本和韩国都有许多跟你一样的年轻棋手踊跃参加呢,你怎么能错过这种机会?”

  俞亮看着车前窗外头的景色,黑色的眼睛里仿佛窝着一汪湖水。他摸了摸颈子一侧,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叮得他不大舒服似的。“我在等人。”他道。

  “等、等人?”

  “嗯。”

  “真是的,我不明白,你在开玩笑吗?棋手的时间宝贵,一个棋手的黄金期也就那么些年,错过了以后就很难再跟上了,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后头跑上来,我每每想起都要担惊受怕呢。连永夏和秀英最近也都急急忙忙的,这种时候要怎么才能停下来等人啊?”

  “LG杯的话,明年也可以参加。没有LG杯,也还有富士通杯,三星杯,秋兰杯……”俞亮低下头,他发现自己前胸的第二颗纽扣开线了,“明年过了,后年也会有的。围棋——最终是要两个人下的。”他绞了绞那枚衣扣,“我当时的决心,是等那个人一年。虽然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可是我觉得——我一定要等到最后才行,我要等到他亲口告诉我他来不来。

  如果不能履行这个约定,就算是进了LG杯的本赛,下棋也不会高兴的。”安太善忍不住扭头朝后座上看了一眼。

  “那你的损失可是很大唷。”他说,“大半年耶。永夏能被棋院直接推荐,就是因为在LG杯的预选赛里大出了一顿风头。如果你也像他一样,选拔赛不就不用参加了?那样的话,你甚至可以有机会和时间,以正式的身份参加这回的擂台赛呢,中国那边的棋院应该很器重你吧?”

  路有些颠簸,俞亮听着他的话,人在车厢中微微地摇晃着,他的脸在阴天的晨光里露出一些笑容,仿佛他正与一个暌违已久的故人相会。“反正结果都一样,我现在不也还是到这里了?”

  “人生有时候也会需要碰碰运气啊,所以机会才很重要不是吗?把握好每一次机会,运气也会随之累加。”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准备得够好,运气就能碰得到。”俞亮看着窗外,他的眉头轻轻舒开,“准备得足够好,但也可能碰不到的那种,叫意外。用一次运气来换一个意外如何”呢?越少的东西就越珍贵,您说对吗,太善先生?”

  他对后视镜中安太善的脸微微一笑。

  “哎,你这脾气还是没变。”安太善笑着直摇头,“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但愿你等的那个人能对得起你浪费掉的运气吧。啊——抱歉。”

  他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从手套箱里取出正在震动的手机。

  出于礼貌,俞亮把身子靠回后座,有意避开安太善说话的方向。等对方放下手机时,他随口问道:

  “现在几点了?”

  “八点十六分。怎么了吗,你有事?”

  “不是。”俞亮对窗外笑了一下,“我在想国内现在几点了。”

  “哦——中国啊?你在意这个做什么?”

  “嗯——”俞亮似乎对这个问题卡了壳,他犹豫了好久才说:“只是……在想国内的人在做些什么。”

  “阿朗!阿——朗——!”

  时光挥着手里的电话簿,“韩国那个区号是什么啊?”

  “区号?”沈一朗从洗手间探出头,“你要打国际长途啊?打给俞亮?”

  “嗯……”时光扒拉着手里那沓厚厚的本子,努着嘴说,“这小子死活不回我短信。”“那你再等等呗,按说他应该到了,这会儿肯定还在路上,有什么事儿呢就耽搁了。”

  “能耽搁啥呀,我感觉他飞趟国外啥东西都没带,你说他会不会半途上个厕所然后发现没带纸啊?”

  沈一朗脖子里搭着条毛巾出来,眼看着他在客厅的座机旁手忙脚乱地掀着黄页,没忍住笑出来:“一分钟多少钱你算了吗?”

  “我现在手里有钱了,金票大大的,怕啥!”

  “你是指——压岁钱?”

  沈一朗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嗓子问他。

  “压岁——压什么岁,我都几岁了!”时光从沙发上蹿起来,“我这这这存折里还有钱呢。”他得意洋洋地朝沈一朗扬了扬手里的绿皮小本子。

  “啧,你就别折腾了。你现在啊,还没归你那队呢,这几个月工资谁给你发呀?”沈一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建议你,太花钱的事儿先放放,把你那存折捂捂好。就说你前天去超市,说是要给俞亮买东西,结果要不是我拦着你,你能把人家那席梦思都给拿下来。人家俞亮去参加的是围棋比赛,又不是蹦床比赛,你折腾那么些个有啥用?你后来买的那么多,我估摸着俞亮都没带走,那你买了可不就浪费了么?听话,下回别这样了,你这花的也是你的血汗钱,人呐,得学会自己疼自己。”

  “怕啥。”时光不以为然,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儿,在沙发上一晃一晃的,“等他回来还不是该请我的就要请我,咱啥时候干过赔本儿生意?”

  沈一朗拉起毛巾,在自己脸上擦了一把。“那坏了。”他眯着眼睛,算命先生一样地说,“我觉着这回你还真赔本了。”

  “怎么——不能够啊。”时光立起眼睛看他,“他要是得个什么冠军什么的回来,那不是板上钉钉的得请我吃饭?他必须请我跟你说,不请不是人。”

  “请顿饭而已嘛。”沈一朗笑得意味深长,“时光,有时候,你还真是好打发。”

  “打发什么啊,阿朗你真是变了,我替白潇潇掬一把泪!”时光朝他做了一个抹眼泪的动作,抬头把刚刚翻过的黄页丢上茶几:

  “砰——”

  “喂!你刚刚撞到我了吧!你这个臭小子,没听到刚刚的声音吗?是‘砰’的一声!你们经理在哪里?”

  和酒店大堂里的其他人一样,男人的声音让原本站在一块说话的安太善和俞亮同时扭过头。

  “对不起……”左手扶着行李车、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模样的礼宾员连连鞠着躬:“车子太重了,前轮就有些不听使唤——”

  “谁管你啊?”男人涨红着脸叫道,“你这台烂巴巴的车本来就该换了!撞到人是很痛的知道吗?”

  “那位——是北斗光电的代理理事。”安太善忽然说,俞亮撇过眼望向他,意外地发现他的脸上有些不快,“听名字就知道了吧?北斗光电是这届北斗杯的赞助商之一。永夏也是他向棋院力荐的,当然,永夏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俞亮的眼睛转了几转,他知道这不是自己有资格置喙的事情。

  “那位理事看起来好像喝醉了。”他说。

  “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啦。”安太善耸耸肩,语气中难免有几分挖苦,“家母以前还说过,脸色容易绛红的人啊,肝脏多半会出问题。”

  俞亮忍不住扬起嘴角,“其实,我好像也听说过。”他把左手背挡在嘴边,悄悄接道。“对吧。”安太善点头。

  “开什么玩笑啊,这里难道不是釜山最大的酒店吗?需要我告诉你这里一晚上要花多少钱吗?真是过分的家伙,我的后腰现在还疼着呢。就凭你们也能承办真露杯的赛事吗?该不会要叫中国人和日本人看我们韩国人的笑话吧?”

  “比的是下围棋,会被看笑话的当然是下输的人。”人群中猝然传来一道青年的声音,“就算把赛场搬到青瓦台[iii],只要输的是韩国棋手,那也一样会被人笑话。在大酒店比也好,在棋院比也好,甚至在明洞大街上把衣服脱光了全裸下棋都行,只要能赢得了,谁会在乎要下在什么地方啊?”

  那青年说着,从人群里慢慢走出来。看见他的脸,俞亮瞪大了眼睛。

  “你——你胡说什么?”男人的脸色骤然间难看极了。

  “没什么啊,大叔你听成了什么啊?”青年回道。他半抄着口袋,朝站在另一边的礼宾瞧了一会,又转过脸看着男人:“话说回来,刚刚你走路的时候一直在打电话吧?所以哦,是你”撞上去的呀。你妨碍了人家的工作,难道不道歉吗?”

  “你在说什么?”男人虎起脸。

  安太善忙不迭地朝大堂中心挤过去,他朝前挥着手喊:

  “永夏!”

  [i]孙燕姿的《遇见》,挺脍炙人口的了,应该都能唱两句,2003年的歌。

  [ii]韩国首都的中文译名直到2005年才改为首尔,我想对于出生在这以前的韩国人来说应该更习惯称它“汉城”吧,连我也更习惯叫它“汉城”呢。

  [iii]韩国总统的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