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5章

  扪心自问,时光觉着自己对俞亮多少还是带点怕的。俞亮那张脸严肃得宛如他自己的反义词,有时则嫌端方过头,弄得你想拿他开玩笑都有点不好意思。奈何当下他实在憋笑憋得内伤,恨不得一抬头看见俞亮拿饮料的背影都想笑,只能把手往桌肚子里伸,掐了沈一朗两把,“阿朗,我真的不行了,你来。”他憋得连生声音都在颤抖,“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傻的。”

  “你还是收着点,他刚才在汗蒸房里就被你笑得要翻脸了。”沈一朗嘴角也还挂着笑,出于兄弟情面,他很合时宜地给予善意的提醒。

  “我能怎么办,我没办法,啊哈哈哈哈哈,谁叫他小心眼,哈哈哈哈哈哈。”时光捂着发酸的肚子,“笑一笑嘛。”

  “他那不叫小心眼,他叫[i]——”

  “叫啥?”时光斜着眼睛直瞅他,“叫啥玩意?”

  沈一朗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猜。”他说。

  “嘁。不说拉倒,反正我不猜。”

  时光把双臂叠在脑后,“砰”一下在榻榻米地板上躺平,感觉浑身舒爽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说话声也跟着懒洋洋的,“成天都是猜猜猜,又不是猜先,我都猜了他九年了,累得慌。”

  “九年?”沈一朗不禁投以探究的神情,“那么久?你跟俞亮?”

  “嗯……”仿佛是回想起了什么疙瘩,时光原本松松闭合的眼睫颤了颤。他做作地打了个哈欠,抬起左手自然地笼在自己的脸上,沈一朗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孽缘。”

  “——那就奇怪了。”沈一朗说着,抬眼朝大厅另一侧水吧台的边上瞧了瞧,“我看你们两”个,分开了还挺挂念对方的,赶到一块就开始拌嘴。”

  “嗨,不拌嘴呢还能相亲相爱啊?”

  沈一朗沉默了一会。他挤挤眉头,右眼角跟着吊起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书上说,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嗯,就是那种,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人。有时候他会对你很凶,但其实这是他想表达关心你的方式。咱们身边其实有很多这种人。”

  时光撂下手臂。他躺在地板上,歪着脑袋朝沈一朗打量了片刻。“大、大老师?”“呃,好吧。”沈一朗扶了一把眼镜,转过身去书报架上找报纸。

  “哎你怎么话讲一半啊你。”时光爬起来,盘坐在地上问他。

  “话不投机半句多啊。”沈一朗翻着报纸说,看也不看他。

  时光狐疑地望着他的背影,约有十来分钟的光景,他浅浅的发着呆。

  两成群地分散在中央大厅的桌子旁,或挨在水吧和小吃吧的附近聊天。空气中持续散发着一股夹着皂角香的潮气,人和人的说话声都被潮气润得软软的,听在耳朵里恍然如同催眠。

  时光稍稍偏过脸,看见水吧台“水果冰沙鲜榨”招牌旁边站着一个瘦高瘦高的背影,脊背绷得笔直,浴衣后背心上“水晶宫大浴场”几个黑体字看起来特别醒目。背影的一头黑发还没干,头顶发丝有些乱糟糟的,看情形像是连前额的刘海都给捋到了后边。时光半托起下巴,见那背影半晌都没回过头来,索性放心大胆地歪着脖子盯下去。“他没刘海的样子已经像个大人了。”他心道,顺手捏了捏自己还有些圆润的脸,“但就是看起来特别风流。”他腹诽着加了一句评价。

  他懒洋洋地盯着别人的背影,也不觉得自己说起话来像是自言自语,倒是把沈一朗给唬一跳:

  “我觉得不好说。”

  “啊?”沈一朗撂下报纸,回身看见他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背后,顺着他的目光扭了一圈身子才算看见了正主。“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他问。

  时光没正面接他话,只是兀自睡下来,两眼望着天花板,“阿朗,你就没有过那种跟你认识了很久,但跟你其实不怎么熟的人吗?”

  沈一朗眼波一转,他想了想,笑道:“我好像没有认识过这种人。不过我不觉得你们是这种关系。”

  “哪种关系我都没想过。”时光平躺着,他朝天花板伸出右手,像要看清楚它的掌纹一样把它向自己摊开,“有时候回想过去那几年,我都觉得那不像是我过过的日子。”

  “哼,你才多大啊?”沈一朗失笑。

  “不是年龄问题,就觉得,像做梦。不敢相信,也不是真的。说不定哪天我一睁开眼睛,真的就是一场梦,大家根本没熟过。”

  “你在方绪九段面前也会这么说?以前你好像还说你了解他。”

  “耍嘴皮子谁都会。”时光把右手放下来,搭在自己眼睛上,“况且我不是说了,‘有时候’,那也有时候我觉得这事儿是真的。但到头来总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我有时候就会想,这么一个人呢,凭啥认识我的,想不通。晚上睡觉起夜上厕所,一睁眼发现他睡你对面,就这时候,真的,感觉特别的不真实。就在想,以前跟他也没这么熟,也没怎么见面,怎么”突然间就睡他家了,大家伙儿有这么熟过吗?”

  “认识那么多年了,也该熟了。”沈一朗接道。

  “你跟岳智也认识很久了,你觉得你俩熟吗?”

  “熟啊。”沈一朗扬声说。

  时光撇脸看了他一眼,“得,绕过这话题,岳智这例子举得不好。”

  “你举谁的例子都没用。”沈一朗讲,“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俞亮,也没有第二个你。没人可以代替你跟他认识九年,他也是一样。”

  他听见了时光咽口水的声音。少年好像还有些话想说,但又一时气结。“嗨。”他轻轻地叹气,“也没那么多可矫情的,就是有时候会觉得烦。”

  “时光,你这心理活动这么丰富,也没见你跟他讲过。”

  “我——我跟他讲这个干嘛?都是没用的。他这人心思就在围棋上,讲别的那是浪费他时间。”

  “不对。”沈一朗打断他,“你不是这种人,时光。你只是纯粹不想讲而已。”

  时光从地板上爬起来,他面带无奈地直望着对面的好友。半晌,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面对着沈一朗盘坐,“我是哪种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俞亮这人吧,他傻,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他把脸撇向另一边,眉头紧皱,似乎在苦苦思索,过了很久,沈一朗才听见他小声说:“我特别不想看他失望。”

  “对你啊?”

  “不只是对我。他——性格不是很好。”时光说,“性格是真不太好,闭得慌,也很独,时不时就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又总是特别严肃的样子,你也吃不准他是生气了还是他本来就这样,蛮累的。可是——他这人,是我见过的,最纯粹一人。”他咂咂嘴,“以前咱们老师不是说过,一个人怎么样,坐下来下盘棋就知道。下棋的时候你能——能从他的棋里感觉到这个人,感觉,就,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比什么人说的都要真实。我坐在他对面,从他第一手下下来开始,我就知道,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绝对不会使盘外招,绝对不会蒙人,他要是不喜欢你,你肯定很快就能知道的,他就是这样。

  “特坦诚的一个人。”他这样说,“也是特别容易被误解的一个人。因为你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他不喜欢你,或者他不想理你,对旁人来说,他们不会喜欢这种人的,他老是不自觉地让别人跌面子。但是人吧出来混都得给人留点余地,这点余地,我想过这个——这点余地,其实是我们给自己留的伪装,是我们用来保护自己的。他那人——他那人就不,他很骄傲的,他很自信,从来就没想过这事儿,从来就没打算拿这种余地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是为了啥,因为怕被人说啊,为了体面啊,为了好看——他连这个都懒的。

  “我挺羡慕他的,可是他一失望吧,这人看上去就挺难过的。他不会用那些东西去伪装自己的,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因为他不需要你喜欢,这点上他跟别人特别不一样。我们老觉得被别人喜欢是个倍儿有体面的事情,他就不这么想。你就,你就想象一下吧,沈一朗,你就想这么一种人在你跟前满脸失望地看着你,你心里那个,负罪感,会很强的你知道吗,你会感觉到你在作践一个人的骄傲和自尊心,你心里怎么能过意得去?”

  “那如果他喜欢你呢?”沈一朗听他说了半天,接道。

  时光张了张嘴。他思维猝然卡壳,老长时间也说不出下文。过不了多久,他像耍赖一般,把自己摊着趴在桌子上。

  “那也不成。”他闷声说,“再喜欢都不成。”

  “为什么啊?”

  “因为——嗨,要这么多理由干啥啊。”

  沈一朗被他一席话说得堵得慌。他拧着眉头,余光瞥见水吧台旁边的人影在往这厢走,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报纸摊平在桌面上。

  “的确。”他沉声道,“不喜欢谁,也可能意味着不需要对方的喜欢;可是,时光,你有没有”想过,这世上没人会甘心这样的。你喜欢别人的时候,你当然会希望他也喜欢你。”时光从桌角抬起一只眼睛看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也就是,喜欢这件事,要礼尚往来的。你不往来,这就是不公平。”

  “我怎么不公平了?”他坐起来。

  “你现在就是不公平。人家是啥样的人你都知道了,你这还有事瞒着他,你说这叫公平吗?当朋友你这也是不合格。”

  “我——”时光被他说得语塞,他有点气上头,说话声也大了一些:“我怎么就失格了?”“时光?”

  要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时光露出这样气恼的神情。

  “咳、咳。”时光赶忙正色,盘腿坐正,“咱们在、在聊——”

  “聊LG杯呢。”沈一朗“啪”地一下把报纸拍在桌面上,“这一周第五版上恰好有,我看着你们可能需要。”

  他指着《天下围棋》的第五版,赫然是LG杯前两轮各局的棋谱。

  俞亮抿起嘴,他就着离自己最近的桌边坐下,朝版面上扫了一会。“李赫昌的棋谱?”他会意地看向沈一朗。

  “你再看看?”时光从桌子另一边颇费形象地跨了大半幅身子,他半倚在桌上,右手食指在右下角的一块棋盘上打了一个圈。

  俞亮皱着眉头,他一碰上跟围棋有关的事,整个人似乎都能变得凝重起来。“高永夏。”他说。

  他抬起眼,时光跟他对视了一会,微微点头。

  “他啊,跟李赫昌算是对上了。”沈一朗的嘴角也抿起来,“虽然我不觉得他会赢,不过他竟然能拿到参赛名额,着实令人吃惊啊。时光,你的等级分呢?够不够参赛?”

  “呃。”时光抓了抓脑后的头发,“你知道了就别问了。”

  “看这盘棋的情况,下得倒是不太像他。”俞亮说。

  他的侧脸染上了一丝冷峻。

  高永夏的棋,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狠”,第二才是“搅”。职业棋手中不乏力战派,但高永夏的狠惯来使人吃惊。早在他升上三段之前,他在国手战上同授业恩师李赫昌血战到底的风范就已经惊动了韩国的围棋界。对能下的棋,他连一口气都不给对方留下;而对于难下的棋,他就像条泥鳅,横竖都要插进盘面里搅,非得把别人的空搅出地方来不可。

  俞亮知道,这种下法决定了棋手必须具备极佳的算力,和强大的心理素质。高永夏这种棋手的难缠,往往是全方位的,即使你没有败给他的棋力,也有可能败给他那旺盛的求胜心和意志力,韩国的老将柳时英就是在中盘厮杀时被搅得失误才输给了他。就拿第五版上的那盘棋来说,如果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以攻击性闻名的李赫昌,而是的什么人,赢的人恐怕还未可知。

  “这盘棋的上半块,就这地方,下得可好了,双方全程都没有出现失误,我觉得他的发挥也很稳定,但还是输了。李赫昌这么强?”时光看着棋谱说道。

  “不是他的问题,是李赫昌。”俞亮看着盘面说,“李赫昌改变了下法。他从序盘开始就跟以”

  前不一样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重视实地,而是在这里。”他指着盘面下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就是这颗子。他从这里开始谋划好了要弃子,他知道高永夏肯定会搅,所以也跟着他一起搅。等对方全部搅完后。”他点在盘面上另一点,“他在这儿的这颗子是关键的一手。当高永夏解决完下方所有的棋以后,他看到这颗子,就会赫然发现原来之前经历的那场恶战全都是为了弃子做准备的,而这颗子就像口袋边的束带一样,正在把他绑紧,而他自己的势力已经被割得七七八八了。”

  时光缓缓地点头:“所以,是他看得不如李赫昌高明,李赫昌从一开始就在比他高一层的地方俯视着他。”

  吗?他默默地缩了缩脑袋,总觉得这是一种惊悚的感觉。

  “他还会再来的吧。”他说。

  “应该会的——”俞亮看向他,“在北斗杯之后。”

  “那个。”沈一朗看了看他们俩的神情,斟酌了一番才插话,“后面翻过来还有对北斗杯增加的特别报道,这回采访了韩国方面的领队安太善八段和主将高永夏。”

  “他是主将咯。”时光不咸不淡地接了这么一句。他随手翻开到下一版,眯起眼睛凑近了细读起来。

  当报纸上的某一排铅字跃入眼帘时,俞亮发现他的脸色忽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