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习惯早起。酒店房间紧邻那条横穿古镇的小河,清晨,河面吹到阳台的风能让头脑更加清醒。
眼前的河平缓得似乎看不见流动,幽深的绿色就像一块玉。俞亮无端想起家里棋室墙上挂的那幅字。
静水流深。
小时候,他刚会认这几个字,问爸爸它们是什么意思,这水怎么了?
爸爸说,字上说的不是水,是人。
平静柔和的水面之下,实则涌动着奔浪激流,深藏着万千丘壑。
那时他听不懂这些解释,但是长大了,他总会偶尔想起这些话来。比如一个人远赴异国,一个人面对风言风语时,一个人赢,一个人输时。
狂风骤雨击打水面,最终都会与水融为一体,重归平静。
阳台对面,河岸老街石板路上走来两个背书包的小男孩。他们嘻嘻哈哈笑闹着,其中一个先捡起一颗石子,“砰”一声扔在河里。
水面翻涌出白色浪花,静水荡起了涟漪。
另一个孩子也扔出石头,平滑地飞出去,划破水面,点出好几圈波涛。孩子们又嘻嘻哈哈地往前走远了。
但涟漪在水面起伏,越荡越远,再也停不下来了。
“看啥呢这么出神?”时光揉着刚醒的眼,走出来在阳台上伸了个懒腰,“我瞅你在阳台上站十来分钟了。”
俞亮移眸瞧着他,“看水上的涟漪。”
时光伸头往河上左右看看,一脸疑惑,“好看吗?”
俞亮一脸无奈,“洗完了么你,搞完赶紧去吃早饭,一会儿自己去观战室知道怎么走么?”
“害!”时光咧嘴一笑,“你今天比赛我还能睡懒觉啊,早弄完了!”
这次是时光把俞亮送进了对局室,两人在门外击拳,道别。
秋兰杯每局3小时,一个半小时后到中午十二点还会封盘,休息两小时后再继续下。在满世界快棋比赛的当今,秋兰杯恪守着这种规则,颇有一丝坚守的韵味。
听说时光也在之后,桑原棋圣就特别关照他可以来中国代表团的观战室。
电视屏幕上,俞亮和高永夏已经对面落座,俞亮执白。比起修整笔挺的俞亮,高永夏没打领带,衬衣也敞着一颗扣子,坐得也随意不羁。
自从高永夏出名之后,时光就知道他的棋跟他的人一样颇有性格。
高永夏下棋不囿常规,力战出击,一旦被他敏锐抓住弱点,定会狠狠追杀,让对方盘面崩溃。逆风局他也不会轻易服输,通常四处搅局寻找机会。有的对手明明处在赢面,最后突然发现,被高永夏搅着搅着,不知不觉间竟然输了几子,于是骤然心急,反而越发溃败。
“之前有围甲记者问高永夏,除了李勋九段之外还有没有欣赏的棋手,他说没有了。呵呵,他心里是看不上我们的。”桑原笑着跟旁人闲聊。
旁边有人应道:“上次他输给俞亮心里不服气啊。你们看,开局就用上了招牌手法。俞亮千万别轻易上当被他带了节奏。高手对局,搅的不仅是棋面,还有心态。”
又有人说:“俞亮的棋我看得多,他经常按对手风格变换应对策略。平时他偏向主动攻杀,这次就一直按捺着,没有去跟黑棋。”
桑原点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嘛。”
时光在旁安静听前辈们谈话,帮忙在沙发前的棋盘上复原对局。他看着俞亮下出的棋,若黑棋是骤雨,白棋则是深潭,并没有被黑棋激出奔涌的浪花,反而自然成形,圈走实地。
桑原笑着问旁边的人,“你们知道这像什么吗?”
众人疑惑。
时光自顾思索,迟疑出声,“暴雨落在水里,无影无踪了。”
桑原微微一笑。
高永夏显然也发现了自己开局的策略没有起效。一次长考之后,他落下一子。
“他换对策了,打算开始围剿。这招是个左右兼顾的妙手,不好解。”桑原微微蹙眉。
俞亮迟迟没有应手。
研讨室一时陷入了安静,大家显然都在思索。
“我觉得……”时光咬住下唇。
桑原望向时光,“觉得怎样?”
时光拎起白棋,一手小飞,“这样……是不是能消解不少。”
旁边几个棋手一怔,然后纷纷颔首。与此同时,电视里的俞亮落子在同样的地方。时光眼角一弯。
桑原呵呵一笑,“等着瞧吧,过不了多久,他们会震惊的。”
高永夏毕竟不是容易对付的敌手,直到中午封盘,旁人还看不出黑白子到底谁占赢面。
观战室里,俞亮和时光并肩看着窗外。
时光看看俞亮,又看看俞亮望着的河水,“这条河就这么好看吗?”
俞亮哧一笑,“没你好看。”
“去你的。”时光又望向俞亮,伸手抚了抚俞亮的眉头,“放轻松啊,别想太多。”
“知道了。”俞亮唇角微扬。
有棋手吃完午饭回到观战室,他们还在讨论局势,“高永夏最擅长在官子时搅乱翻盘。”
“俞亮,官子时你要极其小心啊。”
“最好别被他拖进劫争,那时候不好找劫材。”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落座。
俞亮回应得温和有礼:“我不会让棋进入官子。”
下半局开始。
随着黑白落子,研讨室的人渐渐发现,高永夏长考的时间越来越多。
白棋静流半局积累下的棋形,忽然变成洪水滔天,处处杀机,处处陷阱。黑棋不甘愿被束为困兽,它仍要咆哮挣扎,四处撕扯。
可惜,始终被水流死死按住,挣脱不开。
“高永夏应该又在想怎么拖官子吧。”有棋手感叹。
没想到话音刚落,高永夏自嘲一笑,抓起两颗黑棋扔在棋盘上。
所有人都是一愣。
“他算不出希望,就干脆不下了,倒是符合他的性格。”桑原长舒了一口气,“这盘棋局,足以留名。”
时光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了下一局对阵预告。
第七届秋兰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决赛:李勋 VS 俞亮。
他忽然眼眶一热。
“一个月后的决赛三番棋还是在这酒店办么?”时光问起来。晚上,他和俞亮终于回到房间,中国代表团明天就要回北京了。
“是啊,你还过来看么?”俞亮问完,又补充了一句,“桑老现在还挺喜欢你。”
“听他们讲棋确实很有收获,但是……”时光反常地迟疑了,“星龙战要开始了,赛场在山城。”
俞亮皱眉,翻出桌上文件夹里棋院发的下月赛程表扫了一眼,眼神黯淡下来,“跟星龙战本赛撞期了啊。”
“不过……”时光嘿嘿笑起来,“你要是跟李勋下到第三局,本赛一结束我还能赶过来看最后一场。你可千万坚持住啊,万一你被李勋2比0零封了,我就只能看复盘了。”时光又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万一你零封李勋呢哈哈哈哈。”
俞亮嗤笑望过去,“你等着,我零封他给你看。”
“那他俩得气成什么样。”时光指的是李勋和高永夏师徒,想起今天的对局,他收起笑意,认真说道:“你今天下得真好。”
俞亮简直要藏不住笑意,“你看你加油还是有用的,以后多来点。”
“美得你。”
时光再不敢对马上开始的星龙战有一丝懈怠和一丝轻慢。这是在七月之前的最后一个加分机会了。所以他把每一局,都当成最重要的一局拼尽全力。
当听到打败的对手在终局时说,他的棋力恐怕根本不止四段,时光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放在心上。
一路怀着敬畏前行,命运也给时光回以礼赠。
“承让。”时光捏着扇柄,朝对手致礼。对方黯然回礼。裁判走到棋盘旁边,记录下星龙战本赛最后一轮的结果。
时光舒了口气。
但还有半决赛和决赛,决不能掉以轻心。
深夜十二点的河畔酒店门口,俞亮等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光。
他看着看时光拖着行李箱走来,“说好的零封李勋呢,吹牛了吧,非得让我大老远飞回来一趟,”时光走近就捶了一下俞亮,“累死我了。”
俞亮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谁都能跟李勋下成1比1啊。”
“俞亮最牛比,”时光径直拖着行李箱往大厅里走,打了个哈欠,“走走走快进去,让我歇会儿。”因为举办赛事,酒店里早就没有空房,上次时光临时过来,也是蹭俞亮的房间住。
俞亮知道时光真的很累,因为他知道时光对待星龙战的态度有多认真。很快时光就睡得沉沉,临睡前还说明天再早起给他加油。
俞亮还知道,明天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战,对他自己,对秋兰杯,对棋院来说,有多重要。心虽沉静,难免忐忑。
他久久望着时光的脸庞,每次都要隔好长时间才能见一回这个人。没开灯,黑夜笼住四周,让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克制与冲动在心头交缠,侥是平日端持得再好的理智,终在夜的包裹下丝丝溃败。
俞亮屏息俯身,噙住时光的嘴唇。心腔剧烈地跳动着,他太想流连得再久些。但片刻之后,他还是起身远离,到另一侧睡下,安静入梦。
时光记得他的承诺,所以第二天早早就醒了,甚至早到连俞亮都没醒。所以当他起身转头一看,只见到俞亮恬静的睡颜。隐约的晨光洒在他的脸上,领口被睡衣挡住,落下一片阴影。
领口……时光的目光定在那里不动了。
梦里面见到的锁骨痣,再未在现实里见过了。
时光僵了僵,鬼使神差般的,侧身伏下,伸手轻轻掀开俞亮的领口。
当锁骨痣落入眼里的瞬间,时光突然回过神来。
他在干什么猥琐的事情啊!!!!
他赶紧松手,只是还没来得及收回,俞亮睁开了眼睛。
这简直是时光生命里最漫长的两秒钟。他绷紧了这辈子最棒的演技,才在轰然冲顶的尴尬之下,平坦自若地与俞亮对视了两秒。
“你在干什么?”两秒之后,俞亮先开口问道。
时光忘记了,这两秒钟,他的手还僵直地杵在俞亮的衣领边。
“我……”时光迅速调整了喉头的干涩,咳了一声,“我看见你衣领上有根头发,帮你拿掉了。”他迅速收回手,起身下床,奔到洗手间开始洗脸。
“有吗?”俞亮疑惑皱眉,伸手摸向衣领。
时光遥遥回应,“我拿掉了!”
俞亮若有所思,下床来到洗手间,慢条斯理地挤牙膏,接水杯,悠悠问道:“你眼神这么好呢,还能看见我衣领上有根头发?”
时光已经飞快地洗漱完毕,然后特别认真地说道:“我真的看见了,我强迫症受不了,就是想拿掉。”
等时光走出洗手间,俞亮凑近镜子翻起衣领来回看了几遍。很正常的衣服,没毛病啊。
呼……时光走出房间时,终于松了口气。
“哎,李勋也是人啊,好多人一站在他面前,心态就先怂了,这还怎么赢棋,我看你还挺坦然的。”他们一起走向对局室,时光抱臂思索,“这回该怎么加油呢,要我想新词儿么?”
俞亮轻快一笑,“算了,就当你加过油了。”
“哇,这回还挺好说话。”时光举手与俞亮击拳,“加油啊,我先去观战室了。”
第七届秋兰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决赛。
三番棋第三战开始。
李勋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应付的对手。很多棋手跟李勋下完,感觉明明他没什么犀利的招数,自己也没出什么关键的恶手,怎么就下着下着就不对了,连输都不知道怎么就输了。他就像横在中国棋坛上空的一片乌云,怎么都挥不散,戳不破。
作为李勋最杰出的徒弟,高永夏学到了李勋极精彩的官子技术,并且自成一派。但比起李勋本尊,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因为官子阶段一般都已经进入读秒,顶尖高手的对决往往就在毫厘之间,棋手必须在秒针的倒计时下飞快演算实地变化,寸土必争。
而李勋官子从不出错。
时光在观战室听棋手们讨论,才知道俞亮在开盘先输一局的情况下,第二局赢得有多艰难。
“听俞亮说,他再也不会任战局被李勋拖入官子。”
“但是很难啊,只要互相咬死,局势就由不得他来掌控。”
“唉。”
每个人的面色都不轻松,大家蹙眉盯着电视屏幕,连闲谈都少了许多。
“我相信俞亮。”时光终于插了他进观战室之后的第一句话。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仍被揪得七上八下。因为俞亮执黑,虽是先手,却被白棋摁着打,黑棋挣扎得尤为辛苦。
不过当战局进入到快封盘时,黑棋突然放飞起来。
“俞亮在干什么!”观战室的棋手们一惊,“左下都快失守了,怎么还这么激进!”
“他一直都不想被白棋带节奏,只是要等机会。”时光又插了一句,难道俞亮的意图这么难理解吗?他一下就看懂了啊。
又有棋手说道:“黑棋形势太不好了,只怕是想输也要输得精彩点,所以干脆一搏。”
放屁……时光在心里吐槽,他本来不想再插话,显得他一个晚辈在前辈们面前指点江山,但他实在忍不了俞亮被误解,于是在心底措辞片刻,又说道:“其实……各位老师要不要来看一下,刚刚黑棋打吃这一手,白棋只能应过来,如果俞亮再下这一步,白棋再只能应这里,黑棋再跳,或许形势还有转换的余地……李勋太严谨了,这个机会很难抓,等了这么久才等到。”
被时光反驳的棋手思虑瞬息,“但你走的这两步,俞亮未必这么想……”
话音未落,俞亮下在时光所说的位置上了。
棋手语塞。
桑原方才一直都没说话,直到此刻,他望向眼前这个少年,忍不住问道:“时光啊,你的等级分有2400了吗?”
时光眼神黯了黯,“还差一点,正在努力。”
桑原再没说话,时光把精力放回电视屏幕。
棋界上下都知道,李勋下棋一直都没表情。时光盯着看了半晌,发现李勋下棋其实是有表情的,虽然不明显。
方才俞亮转换那两手之后,李勋就皱眉了。
到了封盘时间,俞亮又站在观战室的窗边,时光在他旁边趴着窗台,手指不住敲打着窗楹,“老辈棋手们虽然很有经验,但总是跟你的想法有壁垒啊。”
“他们怕我压力大,中午都在安慰我了。”俞亮轻轻一笑。
“你知道吗?你把李勋都吓到了。”
“有这么夸张吗?”
“真的!我看到他皱了四次眉,搓了两次手指,撇了一次嘴。”
“这就算吓到了?”
“你看他跟别人下棋哪会这样,李勋也是人啊,他也会紧张。”
“那当然,我也没把他不当人。”
“哈哈。”
两人继续望着窗外的河流,时光突然又说,“我发现了,原来水面看久了,心里会平静下来。”
俞亮望着时光的侧脸,“嗯”了一声。
下半局开始。
黑白子的局势开始产生了变化。
时光发现,白棋似乎有点恼怒黑棋的不被掌控,加大了进取步伐。可这么一来,黑棋虽然要艰难应对白棋更紧逼的压迫,但同时,黑棋的机会也变多了。
虽然还是很久才出现一次,但毕竟出现得比上半局多。
他再一次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李勋也是人,他的节奏也会被打乱,他也会心急。
情势焦灼,黑棋的实地渐渐追上,与白棋不相上下。
时光暗暗攥紧拳头,再逼近一步!再逼近一步!
“啪!”白子脱手,李勋忽然一愣。
观战室甚至有人拍了一下大腿,“李勋这手下毁了!至少掉了三四子的优势!”
虽然是李勋自己下出来的恶手,但时光知道,这也是被俞亮逼出来的。
时光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懈怠。
俞亮把这次机会利用到了极致,围棋就是这样,形势瞬息万变。刚刚还与黑棋旗鼓相当的白棋,渐显颓势。
当黑棋把战火燃烧到全盘,白棋已然有溃败之相。
时间流逝,李勋陷入了长考,他一动不动,注视着棋盘。
十五分钟后,李勋投子认输。
俞亮赢了!!!
观战室瞬间沸腾起来,大家站起来,跳起来,击掌相庆,赢了!
俞亮赢了李勋!
时光忍住眼眶的湿意,笑着说,“你们看,他说到做到了啊,没有任棋局被拖进官子。”
虽然没人听,大家都在欢庆,拥抱,致意。
对局室打开大门,众人簇拥进去,围绕着俞亮纷纷诉说着激动心情。俞亮笑着回应,在人头攒动的间隙中,他睹见时光正倚在走廊窗边,笑着比了一个大拇指。
下个月新出版的《天下围棋》封面上,列着两个标题。
秋兰终于花开祖国,中国最年轻的世界冠军——俞亮九段。
珍珠杯星龙战全胜夺冠,中国最年轻的国内冠军——时光五段。
桑原放下这期的《天下围棋》,对面前棋院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问道:“国家队选拔赛的报名申请表,给时光寄了吗?”
对方恭敬笑道:“桑老,您都问两遍了,这次真寄了。”
桑原打开扇子,笑呵呵摇着扇子,起身下楼,“天光乍破啊,云要散了,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