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的另一边,泰尔人并没有听见路过的喊出来的那声“向泓”。
开枪断桥带来了不轻的反冲力,天桥断开的那一刻,他没能马上抓住什么能抓的地方,整个人和断裂的桥面一起,稀里哗啦地往下方坠去。
自由落体持续了大约五六秒,又停了下来。
一条翠枝缠住了一枪爆你的腰。
向泓看见吴雪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想拽断身上这根翠枝,叫那人滚开。
这算什么玩意儿?白天在公司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捅了他一刀,害他出尽洋相,满盘皆输,到了游戏里,却又要演这劳什子忠心救主的戏码。他向泓不是蠢货,根本就不会领这份情。
“你不是该忙着给你舅舅干活么?”他隔着屏幕瞪着那张翠鸟族人的面孔,“吴铮没告诉过你,别做这些多余的事?”
名叫孤舟的翠鸟族人有那么一会没说出来话。他和吴雪春长相只有三四分相似,可脑机对接将他本人的神态映射得惟妙惟肖,向泓不知有多少次见过自己曾经的手下露出这副表情。
原来这就是背叛者的脸。
向泓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发觉。他不想看见吴雪春,对这人的错信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耻辱,眼下这耻辱的象征硬是地在他跟前晃悠,他宁可就地跳下去,让一枪爆你这副大好身体去拥抱底下那恶心人的黑泥。
可是那人非要跟他说话:“对不起。”
向泓一口气上来,也不顾这会两人就站在没多大的卵壳顶上,刷一下掏出了枪。
“你给我闭嘴。”他恶狠狠地说。
孤舟垂下视线,说:“老板,你开枪吧。”
向泓的牙关都咬紧了,白天的一幕幕不断地在面前跳来跳去,他不会忘了在他跪在大景身边的时候,这个人一直像块木头似的,就远远地站在一边。吴铮说的话一句句都是刀子,将他的骄傲割得体无完肤,而吴雪春的无动于衷,是揉进他血肉里的一把盐。
“这戏演得过瘾么?”他阴惨惨地从嘴里挤出一句,枪还是放了下去,“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会演戏。”
翠鸟族人的身体狠狠哆嗦了下。向泓这句轻飘飘的话,像是比给他一枪还要令他饱受打击。
心冷到了一定程度,多少会有些麻木,向泓这会的语气格外平静:“阿春,你真像你舅舅。”他顿了顿,又说,“就是我没想到,你能狠到连大景都不放过。”
孤舟猛地抬起了头。
要不是那张脸其实是假的,向泓会以为他在哭。
“我不知道,”那人很轻地说,“我真的不知道大景也……如果我知道,我知道的话……”
向泓打断了他:“知道的话会怎样?你把带着监控器的眼镜交给他的时候,会多一丝犹豫?”
孤舟没有回答。
“新秩序,”过了会,翠鸟族人说,“我问过我舅舅,我问他为什么会离开天龙帮。他对我说,他厌倦了最原始的你争我夺,他想要……建立新秩序。”
向泓很遗憾站在游戏里的泰尔人没法表现出他脸上此时此刻的不屑。他望着这漫天飞舞的黑泥,爽快地骂了一句:“狗屁。”
翠鸟族人几不可见地苦笑了下。
他不会告诉向泓,他之所以会对吴铮的计划动心,其实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他不想再看见他的小老板每天晚上开着灯抱着枪才能睡着。向泓和吴铮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可吴铮想要推翻的,恰好是向泓最厌恶的过去。
可是他错了,当他看见大景像一条死鱼一样,在向泓面前跌倒,他看到向泓不得不跪在他舅舅面前,替他的兄弟求一条生路,他忽然发现,就像他不知道大景也是这个局里的一枚棋子一样,他自己也不过是他舅舅随手动用的小小兵卒。
他终于明白,吴铮从来不会把真正的计划透露给一个工具,而他的老板,也永远不会站在吴铮那边,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想,去碾压任何一个无辜者。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这时,也不知那些涌动着黑泥受了些什么刺激,忽然之间就跟打了鸡血一样,陷入了狂乱。洞穴隆隆地摇晃着,一股股的触手山呼海啸似的在空中甩动,有一股正在往他们这边戳刺而来。
孤舟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动作。
黑泥擦着他的头顶捅进了墙,在那坚硬的墙面上留下了一个篮球大小的凹坑。
“你白痴么?”向泓在他身边咆哮,一只手牢牢地摁着他后脑勺,“你以为你在游戏里不要命了,就能为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赎罪?”
在他千钧一发之际,泰尔人看出了翠鸟族人想挡在他面前的意图,一巴掌将人摁了下来。
向泓一边咆哮一边心想,他这手下不光说捅刀就捅刀,脑子还不大好,他前半辈子可真是倒霉催地瞎了眼。
都知道这黑泥不是什么好玩意,大景在游戏里死了一次就成了那副遭罪样子,这人脑机接入着进了游戏,还敢跳出来替他这个非接入玩家挡致命一击,这不是找死么?
他气得真想立马甩开虚拟键盘,一个电话打过去,把吴雪春骂个狗血淋头。
“老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这会了还跟个复读机似的只会说一句话。
骂也没用,打又下不去手,一刀两断说狠话似乎也对这人没啥作用,向泓心力交瘁地想道,这年头做老大是真的累。
他不想去看孤舟那张“我罪大恶极心如死灰”的脸,让泰尔人低下头,忽地在脚下踩着的卵壳上看到了一点裂痕。
“快跳到边上!”他赶紧对孤舟吼道。
两人同时挪开了脚,一人一边,扒着墙壁跳到一旁。
那卵壳估计是没能承受住两个人的长时间踩踏,这会咔咔咔地裂了好几道缝出来,没一会缝隙就越开越大,碎成几片的壳子飘飘摇摇地落下,露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
那还裹在一堆白色丝絮里的,居然是个人。
向泓意识到自己之前是一直踩着一个德尔洛人的脑袋在说话,别扭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定睛一看,说人好像也不确切,这个德尔洛人是半透明的,比起人,更像是一抹幽灵,整个竖着漂浮在一堆乱絮之中。
他一下想到了吴铮在实验室里招呼出来的一堆牵线木偶。
原来,那些鬼魂似的影子,不是吴铮弄出来吓唬他的?
那人影不光是透明的,而且似乎流光溢彩,就跟全身装了几万个LED灯一般,而且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些光点还在移动,一点点地流淌进那白色絮状物里,再然后,跟养料似的,给墙上蠕动着的丝丝黑泥吸收。
向泓瞅了瞅这满墙的虫卵,还有快要填满洞穴的黑泥,愕然想道,该不会这恶心的怪物,是吸着这么多干尸长出来的吧?
他差点就要吐了。
如果不是装神弄鬼,这玩意儿真是那所谓C计划,那这些人……
向泓死死盯着边上垂着脑袋无知无觉的德尔洛人。
大景,大景在游戏里用的刚格莫角色,会不会也正悬在这顶上的某个部分,成了供养怪兽的肥料?
天杀的吴铮。
德尔洛人体内的光点越动越快,与此同时,黑泥怪的狂暴程度也在直线上升。他和孤舟跟那德尔洛人三个一排,跟风中咸肉似的在墙上挂着,随着洞穴的晃动,也在一摇一晃。
坚持不了多久了。
向泓知道路过的还活着。他努力地满屏幕找着那家伙的影子,突然就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叫喊。
那喊声太细了,藏在漫天黑泥里,就跟雷雨天的鸟鸣似的,可偏偏就是能钻进向泓的耳朵。再一看不远处的孤舟,好像没什么反应。
过了会向泓想起来,这哪是游戏里的路过的在喊,分明是他刚刚耳机松了。
隔壁客厅里那位正在扯着嗓子大吼:“一枪同志!你在哪儿啊一枪同志!”
向泓默默欣赏了几秒浦亦扬声情并茂的呼唤,把全封闭芯片式耳机重新贴回了耳后。
游戏里的泰尔人则举起了瞄准器,打出一道红光,扫过面前的漫天黑泥,姑且充当暴风雨里的导航灯。
没过多久,他还真看见了路过的穿风踏雨而来。
那家伙不知打哪弄来了架破破烂烂的飞行器,摇摇晃晃地,迎着光线飞向他们。
“总算找着了!”路过的兴高采烈地挥舞着他的手臂,“可想死我啦。”
向泓:“……”
这家伙真是长着一脑袋泰山崩于前而依旧犯二的粗神经。
路过的高高兴兴地把一枪爆你拽上飞行器,这才注意到另外的一个人:“哟,你也在?”
还攀在墙上甩来甩去的孤舟看样子一点都不想挤上这飞行器。
不过浦亦扬当然不会留下他。三个人以一种微妙的姿势挤在单人飞行器上,路过的站最前面握着方向杆,一枪爆你贴着他后背,看起来跟完全搂着他没两样,孤舟艰难地背对着两个人抓着后方的涡轮外壳,努力地装作看风景。
向泓问:“你这飞行器哪来的?”
浦亦扬:“杰拉德中尉手里抢的。”说完又补充一句,“你看,没打坏。”
向泓:“……”
这和沙滩上的突围战根本不是一回事!
孤舟问了句:“杰拉德中尉呢?”
浦亦扬:“应该是死了吧。”
确切地说,是被这黑泥穿了心又一口吞了。
浦亦扬不是没想过要去确认下杰拉德中尉的死活,可这满洞穴的黑泥太不配合。为了路过的自个的小命,他只能跳上了这架杰拉德中尉留下的飞行器,抓紧时间过来找一枪爆你。
“刚才的德尔洛人,”泰尔人说,“你看见了?”
浦亦扬:“看见了。我觉得,这说不定就是程教授说的A-VATAR。”
他观察过了,黑泥的组成本质和他手腕上的黑烟一致,也正是组成大大小小无人机的东西。换句话说,这远航之星上的一切,都可能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通过吞食行为,在玩家的死亡瞬间,制造了玩家意识的A-VATAR。这意识替身比起单纯复制来说,更像是不完全的意识转移。一个意识并不是被分作了两分,而是同时可能存在于玩家大脑里,也可能存在于另一处。而这另一个地点,大概就在眼前,这吞吃了那些玩家的怪兽、远航之星的腹腔中。
玩家的意识是远航之星的食物。他们正在被消化,那些从他们的A-VATAR里飘向黑泥的光点,或许就是他们的灵魂。
在现实里,钱依依的病说不定正在加重。
“要避免A-VATAR篡位,把得了游魂症的人彻底拉回现实,就只有一条路走。找到意识替身,并且摧毁它。”
浦亦扬还记得程教授说的话。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