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泓从医院出来,头一件事就是约见钱益达。
吴铮人还留在西雅图处理北美事务,钱益达却也早早回了江城。作为吴铮多年心腹,钱益达是从FREE管理层一路爬上来的,与那个向泓最为记挂的C计划多有牵扯。都是在公司里跌打滚爬过的人,人家哪里猜不到小向总是撬不动吴铮,才想拿自己试刀,一听向泓邀约,立刻找了一堆托辞,摆明了想避而不见。
对钱益达这想当缩头乌龟的打算,向泓自然早有准备。
下午四点半,他坐在车里,车则停在江城实验小学的门口。这会刚好是小学放学的时候,背着书包的学生们鱼贯而出,走向在路边等候的家长。看到其中一个穿着蓝色毛背心,戴着圆框眼镜的男孩,副驾驶座位上的吴雪春提醒道:“老板,这就是钱益达的儿子。”
驾驶座上的大景挪了挪屁股,很有跃跃欲试的样子,向泓却稳稳地坐在后方,也没看那男孩,就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另一辆停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车里走下来一个男人,中等个子,圆脸平头,穿着身蓝西装,正是钱益达。男孩也看见了他,快步走过来,男人立即迎上去,一把将男孩抱了起来。
这父子俩的关系显然相当不错。
吴雪春回头看了眼向泓:“钱益达要带着他儿子回家了。他老婆应该也在车上。”
向泓依然看着手机没有动弹。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着,看着那一张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和正牵着儿子的手走回车里的男人是同一个,可是他怀里却或抱或牵着另一个孩子。那是一个小女孩,比那男孩小上几岁,笑起来甜甜的,煞是可爱。某几张照片里还有另一名女子出镜,巧笑嫣然,姿容秀丽,与钱益达年龄相差不小,一看就不是前面车里那位钱夫人。
这正是这两天他的手下在江城帮他打探来的消息。钱益达这人多年来一直金屋藏娇,与FREE的一名年轻销售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而且两人还在早几年生了个女儿。钱益达把自己的情人和女儿藏得很好,对外始终扮演着好丈夫和好父亲的角色,天天会开车携妻一道来小学门口接儿子放学。要知道那位钱夫人可不是软柿子,家中老父正是FREE的董事会元老之一,早年FREE做大的功臣,钱益达能在FREE里平步青云,可并非光靠着吴铮一座大山这么简单。
得了这么条重磅消息,原本拿下钱益达已是十拿九稳。按照计划,向泓这就该上前截住钱益达,逼那不肯出面的老乌龟同他走上一趟,谁知到了这时候,他却迟迟没有行动。
眼瞅着钱益达已抱着儿子上车,一家人其乐融融又要走远,吴雪春忍不住回头看了自家老板好几眼。
向泓抬起了头,目光在把脑袋亲热地靠在钱益达肩头的男孩身上落了一瞬,又闭上眼睛。
“把这些照片给钱益达发一份。”他紧紧蹙着眉说,“叫那家伙看着办,晚上要不要过来酒会。”
吴雪春瞬间明白过来,老板是有些心软了。
拿着照片当面截人,固然能给钱益达带来最大的威慑力,可那个如此依赖着父亲的男孩子,内心会不会因此受到什么伤害,却是不得而知。正因为此,老板才想在人家儿子面前,留钱益达一分面子。
那个人总是这样,看似凶狠蛮横,有时候心思却比谁都要柔软。
吴雪春在心底叹了口气,推了把尚在迷糊中的大景,让兄弟调转车头,送老板去酒店。
晚上的酒会,向泓约了许多FREE的老臣,而且嘱托吴雪春和大景不要跟去。
早在西雅图的办公室里,看到向泓当着吴铮的面拆了手里的枪,吴雪春就明白了,他家老板是放弃了用天龙帮的方式、用他所熟悉的武力去和吴铮争高下,转而想在正面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方。
刚从英国回来,在FREE和江城商圈皆无根基的向泓,想要扳倒在公司里当了十年二把手的他舅舅,这谈何容易。
吴雪春望着独自一人走下车、又独自一人走向酒店的向泓,见那人明明腿伤还没好,这会却走得稳稳当当,不见一丝勉强,心头泛起微微酸楚。
一旁的大景也凑了过来,犹豫半晌,问道:“阿春啊,你说老大最近是不是特别不开心?我看他板着脸的时候,比以往都要多多了。”
连这位木头脑袋兄弟都看出了向泓有压力,吴雪春又怎能否认,于是点了点头。
大景和他想的却好像不全是一回事,啐了一口道:“都赖那个姓浦的臭小子,先是抢了老大看上的人,现在又总惹老大生气。”
吴雪春皱了下眉,心道,若真是这么简单便好了。
大景碎碎念着,忽地一拍脑门:“对了,你跟老大说的那个,什么正经不正经的,到底是咋回事啊?”
想到这事,吴雪春又是一阵无奈,他本能地感觉向泓并不乐意把这事到处宣扬,便道:“没什么。”
没想到这敷衍对某个单细胞动物来说,起到了反效果。大景原地蹦了起来,煞有介事地抓着吴雪春肩膀说:“你别瞒着我!有人惹了咱们老大,我这做小弟的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你要是不说,我就去抓住那小子,打他一顿,看他怎么说!”
“你别冲动。”吴雪春赶紧拦住他,想尽办法,总算找到了一种相对迂回,却又能切中要害的说法,“是那方面的,呃,你记得你在飞机上看的那个吧?”
他记得当时大景坐他旁边,一直在看一部日本少女动画,里面那个男主角老是有意无意的以各种方式骚扰女主角,让女主角暴跳如雷。
大景瞪大了一双眼珠子,愣了半天,大叫一声:“我靠!”
吴雪春舒了口气,心想这么说兄弟果然能懂:“所以,这事我们就别管了。”
毕竟一场误会,怎么应对都是老板的私事。
大景一口气憋了好一会,憋得脸都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那小子,那小子居然对老大做了那个……老大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就,被这样那样了?”
这样那样是哪样?调戏吗?吴雪春一边诧异着大景脸皮为何这么薄,一边反省道,还不是怪他一时心急选错账号。
大景抓完脑袋抓胳膊,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指尖抠着方向盘,黑堂堂的脸上红晕还是没退下,大脑袋凑回吴雪春身边,捏着嗓子问:“那,那老大喜不喜欢那小子啊?”
喜欢?
吴雪春有些莫名,认真想了想向泓的表现,说:“还行吧,老板大约挺看得上浦先生的。”
他瞧得出,向泓对浦亦扬是真的上心,否则的话,从一开始就只教训一顿就完了,哪里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去,又是带回住处又是约徒步的,甚至还陪着一块玩了这么久游戏。
他那模棱两可一句话,不知为何好像给大景造成了一种冲击,高大的汉子脸上流露出了一丝忧愁,而这表情,吴雪春过去只在好兄弟看虐爱电影时候才目睹过。
“臭小子,太过分了。”大景嘎吱捏了下自己的拳头,配合着一跺脚,“我一定要教训教训他。”
说完他就开门跳下了车。
吴雪春本想阻止大景,让他不要节外生枝,可不知何故,脑子里浮现出向泓看着浦亦扬的样子,居然没把话说出来。
那个人正在牵扯向泓过多的注意,而这对他的老板来说,是不必要花费的精力。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确实有那么一部分赞成大景的做法,去“教训”一下那个令老板心思难安的异数。
直到几个小时之后,他接到了大景的一个电话。
“阿春,我把人带去老大房里了,”自家兄弟在电话那头理直气壮地说,“不能光我们老大吃亏,这亏咱一定得吃回来。”
吴雪春受到了莫大惊吓,隐约察觉到大景是误会了什么,赶紧查了下他看了一眼的那部动画的后续剧情。
他一看就愣住了,谁能想到,那看似纯爱的画风后面,故事走向竟然是18X。
吴雪春下意识觉得这误会很荒谬,他很想跟大景解释,向泓不过是在匿名玩游戏的时候,因为上了女号,才被不知情的浦亦扬调戏了一通,可想着想着,他居然也有些不确定。
如果只是游戏里的事,向泓会有那么大反应么?
还有那树林一夜……
他的表情也不自觉地凝重起来。
不会的,这绝对是多想,他家小老板什么身手胆识,绝不可能真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宅男占了便宜。
等他重新说服自己,回过神时,才想起大景说的话。
那家伙刚才嘀咕的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要让向泓把亏吃回来。
吃什么吃?
吴雪春感到这下玩笑开大了。
浦亦扬下楼时候,刚好在给自家母亲打一周一次的例行电话。
电话不是罗婴婴接的,他听着那边传来的陌生女人的声音,疑惑道:“请问是徐婶么?”
徐婶是他替母亲请的护工,跟在罗婴婴身边照顾她有五六年了,过去他妈也鲜少搭理他,他的电话往往都是徐婶接的。
“哎呀,是小扬吧?”电话那头的人怔了下就热情地说起来,“你妈妈还没对你说过吗?徐婶有事回老家去啦,现在是我在照顾你妈妈,你叫我傅姐就好。”
听起来这傅姐年纪也就三十多岁,而且声音好听得得很,又酥又软,像刚出炉的红酒面包。
浦亦扬心里有些奇怪,按理说护工换人,医院总该同他打声招呼才是。大概是听出他有疑虑,电话那头忽然换了人。
“怎么,有什么事么?”是罗婴婴。
听到母亲冷淡如常的声音,浦亦扬既舒了口气,又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没事,妈,我就是,呃,想问问您最近怎样。”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一和罗婴婴说话,他就会瞬间找回过去的紧张和拘谨。
罗婴婴:“还能怎么样?反应我也去不了什么地方,做不了什么事了,我就跟长在这园子里的植物一个样。”
浦亦扬听出了母亲的不高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隔着屏幕,好一阵无言。
他本就没想过要把这些天遇到的麻烦告诉罗婴婴,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怕母亲担心,还是更怕母亲不担心,他们的母子关系,在那个男人去世以后,就好像已经名存实亡,变成了一段纸面上的关系而已。
这时他听见那个傅姐说道:“罗老师,您要给丝叶石竹洒的水已经准备好了。”
罗婴婴应了一声,语气竟难得挺轻快。
浦亦扬感觉到母亲对这个新来的护工很是满意,顿时更放心了些,不再打扰罗婴婴,说了声多保重就挂断了电话。
之后他又跟医院确认了下,得知徐婶确实因故离开了江城,医院已经指派新人接替,便更不再多想,拐了个弯,慢慢踱进学校后门外头的小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