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萧始去找段镜词给江倦换药,来回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再回来的时候江倦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在床上安安静静躺了几天都没表现出不安分, 偏偏就在狂风大作, 山雨欲来的这天失踪了, 萧始心急如焚, 把村子里所有的民舍都翻了一遍也不见那人,急得眉心直冒火。
沈晋肃思索道:“或许……会在那里。”
“哪里?他在这里应该没什么认识的人,没理由到处乱跑啊。”
“这话也不全对,只能说活着的人里没几个他认识的。”
沈晋肃请当地村民带路, 和萧始一起进入了林子深处那片死寂之地, 果然不出意料, 远远就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无名氏的墓碑前, 只一眼就够萧始心脏停跳了。
江倦蜷缩着坐在碑前,手里夹着烟, 身边有把刀刃上还沾着血的匕首,双臂满是刀口, 被他割得鲜血淋漓, 顺着垂下的手指尖往下滴血。
那只跟着他们来到海岛的吕宋鸡鸠顶着胸前那一片红,忧心忡忡地在那人身边跳来跳去。
萧始快步上前, 抱住他便往怀里揉,“倦, 你在做什么傻事?别这样伤害自己, 我知道你的痛苦不是一天就能消失的, 但求你克制一点儿, 你必须和那些不好的想法对抗, 不能让它支配你!”
江倦起先是一脸麻木地看着他, 在听他说完这番话后,眼中才浮现出些许光彩。
他想回抱住萧始,又怕自己的血污弄得那人一身脏,便将他伤痕累累的双手背在身后藏起来,身体微微前倾,向萧始怀里靠着。
“萧始,我生病了,帮帮我……”江倦轻声唤道。
这是萧始印象里他第一次向自己求助。
江倦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创伤应激,社交障碍,在没有秩序的混乱中被折磨过,甚至还有点反社会人格,但他自己是不承认的。或者说,从来不会对萧始承认。
这和他们过往的纠葛脱不了干系,江住刚走的那段日子萧始以此伤害过他,在江倦忍无可忍想要反击时对他说:“江倦,你真是病得不轻,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那时江倦身体的伤都已痊愈,他所指的自然是最难痊愈的心病。
原本江倦能接受自己有病,也需要心理疏导和精神治疗的事实,可在萧始对他说了这话以后,他突然很害怕病情每况日下的自己会被别人发现是个异类,关在像监狱一样的牢笼里,每天都被拘束带绑在床上,被迫接受那些令他痛不欲生的治疗。
他为了保护自己,把自己缩进了坚硬的外壳,像一颗不开口的蚌,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给任何人进入、伤害他的机会,结果自然是引起了反效果。
他甚至拒绝了沈晋肃为他聘请私人医生的提议,在长达十年的煎熬里才终于松口,愿意每隔一段时间就和沈晋肃长谈一次,发泄一下内心的负面情绪。
对他来说,这位值得他尊重的老师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敞开心扉的人,即使他依然会有所保留。
他竭尽所能地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可每次他都会看到沈晋肃眼中那种担忧与伤感更甚,他知道,自己装得并不像。
这也就加重了他自我保护的心理,对自己的病情绝口不提,在与萧始重逢后,非必要他甚至拒绝与沈晋肃见面,所有的情绪都积压在心底,找不到发泄口,他的精神越来越痛苦,并不是随着执念的消散就能在一夕之间痊愈的。
反过来说,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执念的消散反而会助长那种自我无用,不再被需要的失落感,让他更加无法找到存在的意义,这也是沈晋肃一直以来最担心的问题。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在无声无息时发生了改变。
江倦依然病重,依然无法自我疗愈,但他却有了最大的进步和改善,就是他学会了求救。
即使他无法减轻自己的痛苦,依然有自残的倾向,靠身体的痛楚来减轻心理上的折磨,但现在的他却能直面自己的病情,并向身边最爱他的人求救了。
方才还麻木到一脸平静的人,在被萧始拥入怀中安抚的这一刻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委屈又无助地告诉他:“萧始,我生病了,你帮帮我,我真的好难受……我不想,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再抗拒外界朝他伸出的援手,身处黑暗多年,始终无视头顶那一线光辉的人,终于向光明伸出了手。
萧始抱着在他怀里颤抖的人,既心疼,又激动,“好,我们去治病,我们找专业的医生,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凯尔提议:“我认识一位教授,他一直专注于学术的研究,而且还是宋玉祗的师父,不如去试试吧。”
曾经凯尔就是靠着这位教授所授的心理疗法帮助姜惩回想起了十年前被他遗忘的爆炸案细节,他这话的可信度极高,沈晋肃也对这位心理学家有所耳闻,于是便在回国后第一时间去了武当山。
这位名叫陈师灵的道长当年因为一个病例被牵扯进了一桩大案,为了避祸到武当山出了家,后来不知怎么居然被企业家宋君山给挖了出来,不论如何都希望他能帮帮自己天生就患有心理疾病的儿子。
原本陈道长是打算连夜跑路的,但宋家出手阔绰,给的实在太多,让他这个半吊子财迷心窍点了头,到目前为止,宋玉祗是他在出家后接待的唯一一个病例,而且从这孩子年少时就一直进行着陪伴治疗,效果很显著,现在的他和常人并无不同。
看到宋玉祗这个成功案例,萧始也就看到了希望,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为江倦争取到一个治疗的机会。
陈师灵拒绝患者的理由无非是想保命,安心过他与世无争的日子,沈晋肃投其所愿,承诺给他提供庇护,并给了一笔相当可观的报酬,闭门不见的陈师灵听了对方开的价格,立刻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疑惑地望着江湖人称沈三公子的三处长。
“真是怪了,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你这么上心?居然值得你下血本?”
沈晋肃在门外咬着烟,望着山中叽喳的雀鸟,缓缓吐出烟雾,“是一只……终于有了栖身处的候鸟。”
陈师灵收钱办事,尽职尽责地了解了江倦的过去,从长达百页履历中找到了无数让他咂舌的转折。
他看出江倦是个在各方面都很克制的人,只要他想,他甚至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所以他的每一次发病都是有迹可循的。
而最近的一次,是在他得知卡索的死讯后。
根源在于他恨卡索,却也明知卡索对他用情至深,面对深爱着他的卡索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他本以为自己会以死回避所有的尖锐问题,可当这一切结束后,他发现死去的人并不是自己,又会不受控制地产生“幸存者内疚”的心理。
陈师灵没有像大多心理医生一样,在看似温馨安全,实则对心理敏感的患者来说陌生又危机四伏的办公室里与江倦见面,而是亲自下山,陪他和萧始回了宿安老家。
共处的几日里,陈师灵就像一个老朋友一样,陪江倦逛了不少地方,鼓励他多与外界接触,即使不进行任何社交活动也应该慢慢适应那广阔的天空。
他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帮江倦和萧始两个还不能完全自主生活的伤员病号收拾了院子里的荒草,按照书房里那些尘封多年的照片,将家具陈设都恢复到了三十年前老宅的样子。
这里是江倦出生的地方,承载了他童年所有的美好回忆,也是最让他安心的地方。
在这样的环境里,江倦放下了戒心,加上萧始的陪伴,经过几天的适应便进入了这十多年来最放松的状态。
陈师灵尝试引导江倦开口,起初只是闲聊一样时不时询问一句他的过去,都是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比如“这本子上写着江住的名字,应该是你哥哥用过的旧物吧?”或者“我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一些仙女棒,有点受潮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拿出来晒晒吧”。
看似不经意的对话却能勾起江倦久远的回忆,在精神高度放松的时候,他甚至会说出些萧始都不曾知道的往事。
“是哥哥用过的,以前我性子闷,有时候闹了脾气,能好几天都不开口说话,哥哥怕我憋坏了,就会在本子上画小王八逗我玩,后来我们就喜欢在本子上涂鸦了,自从我在上面画了我们一家四口和老黑的合照以后,哥哥就把这本子藏了起来,不舍得用了。”
江倦摩挲着纸页上稚嫩的线条和青涩的图案,给萧始指了指自己当年的杰作。
“那些仙女棒应该是我爸留下的,我小时候胆小,喜欢耀眼的烟花,又害怕鞭炮的巨响,仙女棒刚刚好,能照亮眼前的黑暗,还不至于让我害怕。”
萧始知道陈师灵提起这件事的缘由,在整理书房时他也看到了那张泛黄的旧照片。
大雪纷飞的年夜里,年幼的江倦被江寻抱在怀里,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满眼欣喜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星火,而江住就在他身边,一手勾着老黑的脖子,另一手把酸甜可口的糖葫芦递给弟弟。
虽是盛夏的尾巴,没有背景的鹅毛大雪,但当天晚上,萧始还是尽他所能地恢复了那个江倦记忆里的美好夜晚。
漫天星河下,江倦站在老地方,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接替当年的父亲握住了他,将那耀眼的光送到了他面前,一如当年。
点点星火,燃成了璀璨之光,映明了他未来的人生。
萧始在那星光下吻了江倦,承诺道:“未来有我陪着你,绝不会让你再孤身一人深陷黑暗了。”
逐光是人的天性,可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江倦却被迫身隐暗处,终日在无垠的血海中沉沦,以至于满身污秽的他无法再站在阳光下,会被灼烧得体无完肤。
现在的他终于洗清了秽身,有这样一个人愿意牵着他的手,耐心地将他带离那死亡的阴霾,重新回到光明普照的大地,真好。
江倦由衷觉着,真好。
遗憾的是这一切来得太晚,所幸一切还来得及。
面对他的心结,萧始也依照陈师灵的嘱咐,向江倦表达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虽说我表现出来的是嫌弃和不屑,但在我心里,卡索一直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江倦愕然。
“连骁,还有那个身材不错,很会勾人的毛子对我来说都没有威胁性,只有卡索是真真切切让我有了危机感,因为他真的有可能从我身边夺走你——他和我一样爱你。”
萧始单膝跪地,温热的手掌从肩头抚过江倦伤痕累累的手臂,而后郑重地握住他的手,垂首吻在他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谢谢你选择了我,相信我,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不会再辜负你。”
陈师灵抓准时机将这一幕拍了下来,后来这张照片和老照片都被江倦裱进了同一个相框,放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他知道,流浪了十年的自己,和彷徨了二十年的萧始,都有了一个家。
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牢不可破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萧始:只有卡索是我情敌,因为他和我一样爱着倦(抹泪)。
卡索:你也是我最大的情敌,所以过去我一直想弄死你。(含泪狂吃盒饭)好好对他,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萧始:我会的我会的,朋友一路走好。
被两人同时捅了一刀的连骁正在送医途中,被某俄罗斯籍贝斯手一jio踹断了除颤仪的电线——来自一线记者兼吃瓜群众的秦某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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