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 人族论道会每三年一次,由人族各大宗门世家轮流主办。

  轮到哪家,哪家便要在自家宗门附近开辟一个论道场,供各宗各门的年轻修士参悟论道。

  但自人族与魔族立起不越关界碑那一年, 规则便与以往不同了。

  界碑看似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结界石, 但实则不然, 它有一半由魔族十二位大长老的魔气共同凝成, 而另一半, 则是由飞云宗主路缇霜的一道精妙剑气所化,两方真元互相拉扯,使两族交界处的灵力波动常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

  人族各大宗门虽从未明言,但谁都明白, 从路缇霜出那一剑开始,各宗各门的势力划分与在凡间的声名威望皆要重新洗牌了。

  飞云宗声价倍增,是以依附飞云宗及与其交好的宗门世家皆借了东风, 同时常年与飞云宗争夺“正道第一”的千山门遭魔族重创,那些与其交好或受其荫庇的宗门, 或是反扑一口当了白眼狼,或是与其一同衰颓下去。

  于是,在人族修真界各方面都重新划分的这一年, 上位者制定了新的规则——从今以后, 每年的论道会都由沽州的离火宗举办。

  此时天际将将露出鱼肚白, 离火宗的凌峰阁上, 一队身着青衣道袍的年轻修士正鬼鬼祟祟地沿着护院阵法落符印。

  离火宗位于沽州西北方,一条钟山山脉将沽州斜分为二, 一边是占地极广的离火宗与其护佑的凡人界, 另一边则全是层峦叠嶂的山, 山脉绵延数里,论道场就坐落其中。

  此刻距论道开始仅剩几个时辰,各大宗门世家早便到了,大部分修士都在离火宗为其安排的院落里休整,静待论道会开始,小部分修士去了相熟的宗门找朋友叙旧。

  每个院落中都布下了结界,是以外界无人得知凌峰阁内发生着什么。

  “我呸,离火宗这群孙子,特意安排咱们住‘凌峰阁’,这不纯粹恶心咱们?”为首的弟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请出一道覆盖黑雾的印记,一边咬牙切齿道:“他敢恶心咱们,就别怪咱们不客气,真当掌门闭关我千山门就好欺负?”

  此番千山门掌门闭关,四长老负责带队,离火宗待他们全程客客气气,丝毫没有因其掌门不在便给人甩脸色。

  客客气气地迎他们的云船,客客气气地带他们入宗门,又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领进了凌峰阁。

  看清院落牌匾那一刻,四长老脸都绿了。

  安排千山门住在离火宗的“凌峰阁”,真乃欺人太甚!

  符印甫落地,黑雾便见缝插针地往地下的灵脉里钻,凌峰阁的灵力结界有一瞬间的波动,立刻平静下来,为首的弟子眼里有黑雾闪过,黑雾赋予了他绝佳的视力,于是他便见到,黑雾通过灵脉往其他宗门的院落处蔓延,于无形中侵蚀了院落结界,粘上了院落中的灵气。

  那些弟子尚浑然不觉。

  待论道会开始,各宗吸收灵气修炼的弟子于论道中动真元时,黑雾便会顺着灵力运转融进他们的内府,届时必定好一个人仰马翻——尤其,此番来的弟子还是各门精锐。

  在离火宗的地盘里发生这么大的事,看他离火宗如何收场。

  那为首的弟子落完符印后,回头看向身后犹犹豫豫的师弟师妹:“别担心,这黑雾比先前六师叔得到的更为精纯,即便被查到也无法溯源。”

  他们皆为各长老门下的心腹弟子,知晓的机密众多,闻言有一女修道:“可是大师兄,你还记得吗,先前支镜吟说过,若我们没有在三月之期内杀了风初醒,我们便会遭到她的黑雾反噬——但如今三月之期已过,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心中反倒惴惴。”

  “唔,告诉你们也无妨。”大师兄道:“先前有一位神秘人联系了大师伯,给了大师伯一瓶漆黑的灵气,这灵气可比支镜吟的黑雾更凶煞,刹那就把附在大师伯身上的黑雾吞了。”

  “灵气怎么可能是漆黑的?”那女修听完,不仅没有被安慰到,相反更为忧心道:“支镜吟的黑雾就已经凶煞无边,比她更凶煞……魔域究竟出了什么样的大魔头啊……”

  “管他呢,以我们如今的境地,难道还有得选吗?”

  女修叹了口气沉默下来,她有那么一瞬是很后悔的,当初自己不该动妄念,修行果真不能走捷径,但大师兄说得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走到底,要么死,要么借着黑雾活得更加强大。

  心念至此,她的眼神坚定起来,抬手就要落下符印——

  然而变故陡生。

  她刚挽起手诀,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寒芒。

  她垂头看去,手腕不知怎么出现一道环形伤口,因出剑那人动作太快,血珠迟一步才从皮肉的裂缝中溢出,紧接着断掌的剧痛才爆发,她的手掌向后垂落,顿时跟腕骨分离。

  女修惨叫一声,刚想呼唤大师兄,转头却发现她面前站着一个长身鹤立的陌生青年,而那男子手中长剑,正插在大师兄心口内。

  大师兄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身体里的黑雾在他咽气前一刻接手了他的身躯,五指成爪朝男子面门抓去。

  那男子却动也不动,只微微眨了眨眼,磅礴真元顿时扑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大师兄肉身碾为齑粉,同时抽出长剑后退一步,剑尖挑起了无所依托的黑雾。

  锋利的剑气势不可挡地把黑雾切碎,被他的真元牵引着,缓缓吸收进他内府里。

  然后他略有些惊讶地喃喃道:“原来非它族类,也能吸收它们。”

  旋即,他转过视线看向其他青衣修士。

  这一切其实只发生在眨眼间,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瞥,青衣修士纷纷回神,连滚带爬地朝带队长老的房间奔去。

  江冽手指微动,青衣修士们便以各种滑稽姿势被冻在了原地,连带着他们手中的黑雾,都被凝成固定的形状。

  方才来晚片刻,那被称作大师兄的修士已将黑雾放了出去,如今不知已蔓延到何处,江冽将神识外放,捕捉到黑雾触手尽头的同一时间,斜照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穿透无数院落的防护结界,将那黑雾钉在了地下。

  但这动静再也无法掩人耳目。

  也几乎就在结界破碎的同一时间,人族各大宗门宗主或长老齐齐降落此地,以离火宗为首,将这小小的战场包围起来。

  离火宗最先赶来的并非宗主,而是个执掌戒律的管事,皱眉盯他片刻,突然白了脸色,好似认出了他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下意识朝路缇霜望去。

  路宗主的脸上依旧不见什么情绪,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没有。

  她轻轻启唇,一字一顿道:“魔族少主,江冽。”

  在场认识魔族少主的修士不在少数,方才兴许没敢认,此番被路宗主直言道出,纷纷默契又不着痕迹地退后些许。

  毕竟世人皆知,魔族江冽是修真界唯一的渡劫修士,而一个境界便隔着天壤的修为差距,哪怕人族剑道魁首路缇霜在此,也不够实力与他一战。

  离火宗宗主姗姗来迟,他是个外形年逾花甲的老人,慈眉善目,修为在化神巅峰,宽大的衣袍罩在仍精壮的身躯外,立在众人身前时像是一道稳妥的屏障。

  他站在众人身前,却保持在路缇霜身后小半步的距离,一捋长胡子,笑着问江冽道:“不知魔族少主私自过不越关,到访我离火宗,所求何事?”

  离火宗那位管事站在不远处,有些诧异地望向宗主,他们宗主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宗主的反应总教他觉着,宗主对于江冽的不请自来毫不意外。

  江冽目光缓缓扫过路缇霜,朝身侧的院落偏了偏头:“有脏东西。”

  院落前站着的千山门四长老脸涨成了猪肝色——看见弟子们被抓现行后气得。

  原本百无一失的事,谁能想到他千山门宿敌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并不惧,黑雾已经融进了他的神魂里,他与黑雾密不可分,已是半个不死之身。

  何况在方才各修士目光凝聚到江冽身上时,四长老就已经靠神秘人传授的秘术暗中把弟子手中的黑雾符印收了回来,江冽一没有办法把融进灵脉的黑雾剥离,二没有办法把融进他血脉的黑雾剥离,也就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做了什么。

  千山门四长老冷笑道:“魔族少主这话我便听不明白了,谁不知你与我千山门仇怨颇深,几十年间我门三位长老、无数精锐弟子尽折在你手里,我们还没去找你算账,你反倒来论道会上兴风作浪,又伤我门下弟子,未免太狂妄了!”

  他话锋一转,朝在场其余修士道:“诸位道友,他分明在挑拨离间!也根本没把诸位放在眼里!魔族都上门挑衅了,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吗?若今日的消息传出去——魔族无视离火宗护山大阵来去自如,在人间界为非作歹无修士敢拦,那离火宗、那各大宗门,在凡人界哪还有声望可存?”

  江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原本是没什么耐心听将死之人聒噪的,但在这人废话连篇时,旁人都在听着,便没人打扰斜照捉鬼。

  斜照剑的剑气顺着剑尖向地下铺开,精准缠绕上每一处蜿蜒的黑雾——原本,黑雾有虚有实,他是做不到的“捉”住黑雾的。

  但不知是否因了他在秘境里继承了火神的一半机缘,又得神农鼎认主,他如今的修为哪怕与曾经全盛时期的自己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

  那人终于磨叨完,斜照也终于捉住了全部黑雾,下一刻江冽招手,斜照嗡鸣着飞向它,剑尖从地下扯出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原本植被茂密的山林顿时朝四下倾倒,尘土飞扬沟壑遍地,四周各峰全部的院落皆成了废墟。

  千山门四长老:“……”

  他觉得自己的脸好像肿成了猪头。

  怎么可能呢?当初神秘人明明说过没人能从灵脉里剥出黑雾的……

  但既如此,那他神魂里的黑雾……

  他还没来得及恐慌,就见江冽朝着他的方向,反手握住剑柄,然后慢慢放开了手指。

  那也是他此生最后一眼。

  因为下一刻,那些被斜照剑勾出的黑雾,便随着斜照一起铺天盖地地朝他压过去,剑刺向他内府里,黑雾瞬间吞噬了他的肉身。

  就如游龙出海,半座钟山开始地动山摇,这巨大的声响湮没在及时展开的护山大阵里,但黑雾中传来的尖利叫声震耳欲聋,在场的人族修士忍不住捂住了耳朵,修为低些的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各宗门手忙脚乱地护持自家弟子,离火宗全部金丹以上的修士都御剑朝这里赶来,穿梭在人群里下发丹药和灵符,维护岌岌可危的秩序。

  黑雾刚吞噬了大量灵气就完全侵占了一具身躯,隐约凝出些人形,但还没来得及吞吃更多,它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脖子。

  那双手清隽修长,微微收紧时骨节会泛起极浅的白,手的主人还拥有一双极凛冽的凤目,总是含着常年不化的霜,英俊的模样教人过目不忘。

  黑雾——恶鬼被苦海关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头脑”老化,意识回笼太慢,它没有弄清楚如今是什么样的境况,但不妨碍一幕久远的回忆占据他的“脑海”。

  “我……见……过……你……”

  它撕扯着喉咙喊道。

  但江冽深知恶鬼侵神,在它开口前直接封闭了自己的听觉,直接用真元爆碎它,而后轻轻松松吸收了这只恶鬼。

  确认身体毫无不适后,他心想,其实鬼远没有他曾想象的那么难缠,至少于他如今的修为而言,只要用对解决方法鬼就构不成威胁。

  他如今的修为……

  江冽握了握拳,感受到身体内汹涌的真元,也十分明显地感受到周遭灵气一直在被他不断吸收——就好像天道都急着推他往前走。

  这种感觉,怕是临近飞升了。

  江冽召回斜照,慢慢转过身,看向路缇霜。

  “方才有人问我为何来此。”江冽道:“你知道,我来找你算账。”

  路缇霜双手笼袖立于半空,左侧站着离火宗宗主,右侧站着飞云宗一位峰主。

  她像是被勾起了兴趣一般,唇角缓缓扬起,微朝左侧过脸,慢一步地同意了千山门四长老生前说得那句话:“委实,太狂妄了。”

  离火宗宗主轻笑着附和一声,朝江冽看去时眸中闪过短暂的杀意,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此起彼伏的陷落声仿佛被按了“暂停”戛然而止,震颤声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灵脉寸寸崩断却又重组的声音。

  下一刻,一道泛着刺目白光的巨型阵法拔地而起,将江冽困在了中央。

  江冽双手交叠按在斜照剑柄上,剑尖垂地,至此他的目光依旧平静。

  就如同他知道路缇霜一定会收到“四日后,我亲自去会会路宗主”的消息,他也知道,论道场必定有死劫等着他。

  只是……

  这个以煞气为阵眼,以钟山灵脉为阵盘的截灵阵,能怎样杀他?

  他不认为路缇霜绕这么大的圈子会做无用功——如同她绑江纤尘极有可能就是为了俘支镜吟,同理,她俘支镜吟,极有可能是为了杀他。

  那么,支镜吟此刻在何处?

  *

  魔域,无罔宫。

  云船将将落地时,目力极好的裴寒卿见到了一个熟面孔。

  那魔身长两尺,牛首人身,正是戮州三城之一的醉梦城城主、戮州王风初醒的至交,他亦是方从辇架上下来,双手托着什么东西,三步一叩,朝城门而去。

  裴寒卿定睛看去,双目惊诧地睁大。

  他托着的是风初醒的战甲与王印。

  战甲与王印是一州之王的象征,如今风初醒的下属携此而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裴寒卿驱使云船快速降落,还没停稳他便跃下云船,疾步走向醉梦城城主,在他刚起身时按住了他的肩膀,问道:“作甚?”

  醉梦城城主见是自家王上的老朋友,恭敬行礼后,沉默了一下,如实答道:“臣来替王上请罪,也替自己请罪。”

  “无圣君令,王上交回战甲与王印,卸任戮州王,并率一百翼族死士过不越关。”

  “臣没拦他。”

  界碑存在的意义是止战,平素普通的人族与魔族过界碑,算不上什么事。

  但风初醒率兵过关——若非他临行前卸任,便是相当于明面上撕毁了两族立下的止战合约。

  醉梦城城主言毕,准备继续三步一叩,却被裴寒卿拦住了。

  裴寒卿叹了一口气:“不必。”

  醉梦城城主:“什么……”

  他领会不到断州王的意思。

  裴寒卿指了指风初醒的战甲:“没错。”

  醉梦城城主:“……”

  就在他绞尽脑汁去品味断州王话里的意思时,一道声音解救了他。

  那声音低沉,此刻于醉梦城城主而言就是天籁。

  因为他说:“断州王的意思是,戮州王所作所为没错,你不必请罪。戮州王没有罪,你也没有。”

  醉梦城城主虽然不理解这人是怎么听明白断州王的意思,但他就是很相信!

  这人笑容温和,模样俊美,犹如下凡的天神,周身自带贵气,他忙问道:“您是?”

  “我?”这人声音也很温和:“阿冽的道侣。”

  醉梦城城主当场就要跪下行礼,被逐衡眼疾手快拦住了。

  云船上,江纤尘听他们说完,神色复杂地提起裙摆下台阶——可笑她方才有一瞬间竟然会觉得风初醒这么做是为了去救支镜吟。

  但不可能的。

  或者说她不愿意相信。

  谁不知道戮州王好战,他怕不是借着这次机会朝人族发兵,尤其带的还是死士。

  想到支镜吟,她蓦地有些站不稳,手急忙往旁边一抓,按住了扶手。

  她前面的小荻下了一半台阶,动作突然停住,抬眸朝远处望去,一阵惊呼:“那是什么?!”

  江纤尘修为不够,并不能看见。

  但是她看见周遭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那是……飞升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