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九曲回廊, 一座高耸的戏楼映入视野。

  虽说是戏楼,却称之为宫殿也不为过,它被法阵镀上一层彩色的光,富丽堂皇地矗在一片冰雪山湖环绕中, 既豪……又土。

  殿内布置的亦很豪华, 每条镀金的柱子上都缠着青翠的藤蔓, 蔓上绽放红色四叶花, 这花朵竟奇异地透着酒香, 熏得人醉醺醺的。

  江冽驱散香味,拉着逐衡来到正对戏台的位置坐下:“这花叫棠靡,可令人极快入睡,并沉入好梦, 宫内很多殿里都养着棠靡花。”

  逐衡问:“有谁素日难眠吗?”

  “江纤尘。”江冽说:“她身患恶疾,时不时会发作,每次发作后, 她便一连数日无法入睡。但已经很久没发作了。”

  戏台下压着玄妙法阵,能根据傀儡演得不同的戏换不同场景, 他们进门时,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两个男孩子的故事。

  逐衡粗扫了一眼,神思飘远, 心想原来江纤尘没有告诉哥哥自己发病了。

  以她那蹭破血皮都得去嚎一嗓子的性格, 不说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自己根本无药可医, 说了只会徒增哥哥的烦恼, 不如不提。

  熊孩子但凡懂事些,是很招人疼的, 逐衡垂下眼, 盘算着该如何救她。

  江冽饮了一口灵茶, 不大满意地压了一下眉,便没再续杯,手里捏着小巧玲珑的瓷杯把玩着,眼睛盯着戏台,回忆道:“刚建造戏楼时,时诩和皎皎非吵着在房顶铺一层真金,说金光闪闪的才漂亮,我父亲不同意。”

  他声音很轻,含着细微的笑:“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日日磨叨铺灵石,把我父亲烦得不行,迫不得已允了。我父亲常说,时诩哪里都好,可惜审美有问题,而皎皎常与时诩混在一处,别的没学到,却只学到了审美。”

  那只狐狸挂了一身骷髅头,江纤尘挂了一身咣咣当当的金银首饰,确实很异曲同工,逐衡撑着侧脸道:“她的审美不算毛病,一看她的穿戴就知道,是个荣华富贵娇养出的女孩子,日后断不会被几个甜枣拐跑。”

  江冽不以为然:“她性子那么讨嫌,哪有甜枣愿意拐她,除非是个傻的。何况她根本不懂感情,她不会喜欢任何人。”

  逐衡心想未必,这宫里就有个例外呢。

  但江纤尘先前威胁过不许他说,他便没多嘴,只换了个话题,随口问道:“这出戏演得什么?”

  来之前,他道侣既说“没看过”,那一定是不知道的,他也没指望江冽回答。

  不曾想,江冽沉吟道:“约莫又是青梅竹马历经磨难在一起的故事。”

  逐衡立刻敏锐地转过视线看向他:“不是没看过?”

  江冽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神色一瞬的不自然,却很镇定地回答:“圣女的喜好,阖宫都知道,她只喜欢青梅竹马在一起的故事。”

  逐衡:“……”

  等等,他似乎知道江纤尘一直针对他的原因了。

  此时,有傀儡侍女奉上点心、灵茶和清酒,一股清甜酒香自她面前的托盘上飘来,逐衡清了清嗓子,盯着托盘,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也有一起长大的朋友吧?”

  江冽没做多想:“有,断州王裴寒卿。”

  逐衡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若我没记错,皎皎唤他一声义兄,他是你父亲的义子吗?”

  江冽道:“是徒弟。”

  侍女在小桌上逐一摆好杯盘,躬身退去,逐衡颔首朝她道谢,才慢吞吞的“哦”了一声。

  一听到裴寒卿的名字,他便开始酸溜溜的,即便他根本没见过裴寒卿,并不了解他是什么人。

  江纤尘那句“我义兄不在,我才认你为嫂子”始终在他心里烙下个印,让他忍不住去想,或许不止江纤尘,或许在江冽其他亲人的眼里,他就该跟裴寒卿这样出挑的大能结为道侣,而不是随便找个小白脸。

  逐衡越想越不开心,因为眼下的自己似乎真的没有能跟断州王相提并论的点。

  他面上继续不动声色——起码神情四平八稳地问:“没人说过,你们很相配、该结为道侣吗?”

  江冽:“?”

  他一副“你在说什么?”的神情,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正要说“荒谬”,他却忽然想到台上的戏,又想到先前熊孩子和他道侣一同失踪的那几个时辰,话即将出口前咽了回去,隐约明白了为何逐衡会如此问。

  他认真地说:“从未有人这么说过。而且我也认为我们半点都不相配。裴寒卿其人……罢了,以后有机会你见到他便明白了,没人能在他身边心平气和地待七天。”

  他话头一转:“江纤尘又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是不是,不要理会她,她又傻又笨,脑子随了支镜吟,思路异于常人,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江冽无奈按了按鼻梁。

  这问题太令人啼笑皆非了,江冽解释都不知该从何解释,倒了杯酒润润喉,抬眼就看逐衡瞪大双眼看着他,疑道:“怎么了?”

  逐衡:“……没事。”

  就单纯没听过你用这样的速度说这么多字,有些惊讶。

  可他道侣其实一向如此,先前时崇便是,如今裴寒卿亦是——江冽从不会让他陷入道侣关系中,那名为“疑神疑鬼”和“患得患失”的情绪里,每一次出现似是而非的谣言,逐衡尚来不及去瞎猜,江冽自己便干干脆脆地解释清楚了。

  他心里五味杂陈,而一地狼藉中,名为甜的那一味占了上风,腌了所有不是滋味的胡思乱想,他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断州王德才品貌兼备,你们又一起长大,故而有此一问。”

  江冽:“他再德才品貌兼备,我们也做不了道侣。”

  他说着突然停顿一下,离奇地从“德才品貌兼备”几个字里品出了些别样的意味,他十分不解,难道逐衡有此问,是因觉得自己比不过裴寒卿?

  江冽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还是很平静,便转过了视线看戏台上,嘴唇犹豫着几经张合,很轻地接了句:“既然我选了你,那便说明,在我眼里,旁人皆不如你。”

  逐衡猝然看向他。

  戏台上,已经演到两个男孩子长大后,一个踏入邪道、搅得武林腥风血雨,另一个宗门惨遭波及,披麻戴孝跪在一排墓前,握紧手中剑刃,流血又流泪。

  台上唢呐吹得凄风苦雨,台下的逐衡却仿佛被定住神魂,看不清,听不见,花香渐渐远去,外界的一切全部被屏蔽在一层浑厚的膜外,他只感受得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原来人在高兴过头的时候,不仅连半句话都说不利索,还会很没出息的酸了鼻子。

  他直起后背盯着戏台,片刻后,想抬起手抹一把脸,但手抬到一半,又觉不妥,欲盖弥彰地探出去拿酒壶,却被横着伸过来的一只手拍了下手背,然后那人当着他的面把酒壶拿到了离他很远的另一侧桌上。

  “病人不可饮酒。”江冽以为逐衡的异样是被戏感动了,并没多想,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饮了一口后,眸光短促地亮了几分,却煞有其事评道:“又涩又辣,你喝不了。”

  逐衡:“……”

  鼻子立刻不酸了。

  他说话时,琼酿的梅花香气自唇齿间传来,不说与“涩辣”不符吧,只能说完全不沾边,可见外在白如雪一样的人,内心也极有可能是黑的。

  但江冽的心毕竟没全黑,他自己独吞美酒后,把一盘糕点推到逐衡面前:“尝尝看。”

  傀儡侍女动作神速,已照他的吩咐做好了梅花糕,每块都小巧精致,一闻就知道够甜。

  逐衡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然后:“……”

  江冽:“好吃吗?”

  他问得很随意,但聪慧如逐衡怎么可能也很随意地回答他呢?逐衡对上他的视线,果然,从他的眼神里隐晦地读出些许期待,便艰难咽下去:“好……吃。”

  糕点入口即化,口感确实不错,如果忽略凉风顺喉咙一冲上脑……算了,忽略不了。

  逐衡想,这款糕点完全可以在学堂中普及,有了它,既不用头悬梁,又不用锥刺股了,困了倦了舔一口,神清气爽一整天。

  可以少放些糖,太齁了。

  江冽很满意,他含蓄地扬了扬下巴,抬手示意:“多吃些。”

  逐衡:“……好。”

  台上的戏渐渐演到尾声,果然如江冽所猜,两人一通虐恋情深后,携手归隐山林,结局毫无创新,满大街都是这样的话本子。

  可即便故事普通的乏善可陈,落幕后,他们谁都没开口打破宁静。

  江冽早先被江纤尘强拉着看戏时,非常不理解,归隐山林是什么好结局?可如今心不同往日,江冽再看他们走入山林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归隐山林最合适他们。

  当他们抛却一切朝彼此奔赴时,便已注定再也融不进俗世,而他们不在乎,因为早将红尘里的一切置之度外,心无挂碍。

  江冽撑着下巴,怔怔地想,飞升不正是如此吗?

  外界传闻中,他是得到上天眷顾的修行天才,好像随便呼个吸,灵气就能顺着鼻腔钻进身体里,自行运转周天。可极少数亲近的人才知道,他当年为了淬炼经脉,在寒潭最深处的阵法里浸了十七年。

  那是个先天灵阵,只有个诨名,单字“灭”,他外祖曾戏言道:“传说中的仙家法阵‘诛仙’,大抵不过如此。”

  他在灭阵里淬魂刮骨,只为提高修为,尽早飞升。

  可为何执着飞升呢?是他想成神吗?

  不是的,是自他记事起,他脑海里便有个仿佛与生俱来的念头——他就该飞升,他必须飞升。

  飞升以后呢?不知道,再说。

  他为这个偏执的念头努力了百年,如今看了一场无聊的戏,才懂了何为心无挂碍。

  江冽看向逐衡,忽地开口:“你有什么心愿吗?”

  “有啊。”逐衡的脸映在明明暗暗的光里,浅浅地扬了一下唇角:“我此生所求,唯人间平平安安、同你白头偕老。”

  想来惭愧,神都无情无爱的高居九重天,要么无所求,要么寻觅更高层次的道,独他偏偏成了另类,被这万年度不净的七情八苦拽入儿女情长里。

  逐衡说这话时,尚在看戏台,于是便没看到江冽的瞳孔一动,片刻后,才轻声应道:“好。”

  逐衡问:“你呢?”

  江冽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曾经是飞升,现如今……想安于红尘。”

  他曾以为他是没有挂碍的,亲朋皆身居高位,不缺他一个的关怀,所以他孑然来去,不为俗世所驻足。

  但现在不同了,有人说想与他白头。

  逐衡无比自然地接道:“无论你想怎么样,我都会陪你。”说完才意识到,他道侣原本想的是飞升,那他一个不懂修为的凡人,该如何陪他飞升?

  他正想找补两句,就听他道侣又笑着应了一声:“好。”

  逐衡便也笑:“阿冽,我发现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

  江冽扬了一扬眉峰:“那我重新回答:不好。”

  逐衡:“……还是‘好’吧。”

  台上很快衔接到下一场戏,逐衡看了一会,发现讲的是一位魔族公主的故事,他对公主的生平没什么兴趣,便撸起袖子,继续与那嗖嗖冒凉风的糕点作斗争。

  逐衡废了老大劲又吃了几块糕点,一边眨着眼睛憋眼泪,一边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一垂头,见膝盖上飘落了几朵藤蔓上的小花瓣。

  他心情好,见什么都欢喜,指着花笑道:“真漂亮。”

  江冽:“你喜欢?”

  逐衡:“喜欢。”

  江冽打了个响指,下一刻风卷着漫天花瓣,洋洋洒洒落下来,砸了逐衡满头满脸,在他身边埋成个小土包,不是,花包。

  逐衡:“……”

  他试图抗议:“不……”

  不是这么个喜欢法,有个词叫做“适可而止”,一点点就够了!

  但他一转头,看见他那道侣面上虽一本正经,眼底却挂着促狭笑意,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明晃晃写着“我故意的”。

  逐衡算是发现了,他道侣其实性格并不多冷漠,坏心思一大堆,但通常都是一本正经地搞事,表情十分正直,鲜少有谁会怀疑他是故意的,只会反省是不是自己给了他错误的讯息。

  “不……”逐衡到嘴边的话猛得一转:“不太够啊,再来点?”

  江冽:“……”

  江冽:“别说话了,安静看戏吧。”

  台上演着公主去荒野寻机缘,路遇修为高深的大妖怪,而她身边跟着的一百零八个护卫全成了纸扎的一样,屁用没有,眼睁睁看着公主被掳走。

  “我能猜到接下来演什么,肯定有个修为高深的英俊修士从天而降,从坏蛋手里救回美人,再冷酷不羁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逐衡借着说话凑过去,挪开他们中间的小桌,懒洋洋搭住他肩膀:“但按皎皎的喜好来看,这修士约莫是公主少时分别的青梅竹马。”

  江冽瞥了一眼逐衡的手,把视线挪回戏台上,唇角淡淡勾起:“前半部分猜的不错,但不是青梅竹马。”

  嗯?逐衡问:“这场戏你听过?”

  “没听过,”江冽道,“但这场戏在魔域家喻户晓。”

  家喻户晓的得是什么绝世好故事?逐衡立刻坐直,认认真真看戏。

  救了公主的修士戴着银质面具,他把公主送回护卫队,便施展缩地成寸离开,修为低些的护卫甚至只以为是刮了一阵风。

  公主对他一见钟情,回宫后派无数暗卫去寻他,可等啊等,却从没等回过好消息,直到一日,她亲自去安置流民,遭到妖族袭击,有一修士破雾而来,一剑斩灭无数凶狠妖物。

  即便穿着打扮已经换了,公主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这就是她要找的人,于是她借着百姓需看护、而她的护卫多是废物的理由,把他留在了身边。

  再后来,便是一个美满故事的寻常走向了。

  他们感情日渐升温,几年后合了籍。夫妻举案齐眉,育有一儿一女,过得十分幸福,在他们的治理下,王城越发繁荣富庶,直至他们飞升后,人间尚在传颂他们的生平。

  这样的圆满结局比上一场戏更令人羡慕,逐衡不无感慨,若他和江冽也能如此圆满就好了,虽然他们俩凑一块注定无后,但多收几个徒弟也能弥补。

  脑补过了劲,眼前已经有徒弟们承欢膝下的画面,于是逐衡喜气洋洋地问道:“这出戏叫什么?”

  江冽:“《悲回风》。”

  逐衡:“?”

  逐衡迟疑着皱了皱眉,江冽便重复了一遍:“叫《悲回风》。”

  “如此美满的故事,为何要缀个‘悲’字?”

  “因为……”江冽思忖该怎么解释他才听得懂,沉吟道:“因为半场真半场梦,后半场戏都是杜撰出来、用以缅怀公主的,所以‘悲’。”

  那便是说,美好部分全是假的。逐衡愕然,再一看戏台,明白了演得是谁的故事。

  事情已过去太多年,恩怨皆随着尘土湮没,江冽反倒很无所谓了,他换了个姿势,十分放松地半倚在扶手上,对逐衡说:“你见过我妹妹,但还没见过我爹娘,便趁此机会,跟你说说吧。”

  “那修士借鉴的原型是我父亲,公主借鉴的原型是我母亲,那时妖族与魔族战火燃得正紧,他们虽成了婚,却极少见面,我父亲常年辗转各州战场,直到我出生那年,战事稍缓,他才得空回无罔宫,择了吉日举行登基大典。”

  逐衡:“可你母亲才是公主,该继魔君位的,不应是她吗?”

  “魔君之位,能者居之,不拘泥于血脉,而且按时诩所言,我母亲并不想继位,她当年执意要寻我父亲,也是存了想让他做下任魔君的心思。”

  若是如此,那么在这位公主心里,约莫已经将自己的爱情与魔域的未来系在了一处,幸好老天保佑,让她遇见的大能恰好是她喜欢的人。

  逐衡摩挲着身上沾的花瓣,听他继续说。

  “戏文杜撰的成分居多,其实母亲怀上皎皎那一年,中了无可解的妖咒,她生下皎皎当夜,自戕于烈火中——你不要这副神情。”

  江冽扳过逐衡下巴,在那掩盖不住的骇异和几分难以言喻的慌张眼神中,轻轻点了点他挺直的鼻梁:“死生有命,我们一向看得开,我和父亲都不难过了,你难过什么。我对你提这些,只是想让你当个故事听,若影响你心情,我便不讲了。”

  “没有。”逐衡以为自己扯出了个笑容,实际上他只极细微地动了动面颊。

  那不是妖咒,那是被恶鬼噬了神。

  逐衡的脑海里难以控制地浮现出那晚的画面。

  那一天,他感应到人间有鬼的气息出现,便放了一缕分魂下凡除鬼,却没想到,见到的不是鬼,而是一个被恶鬼吞噬了神魂的女子。

  她体内的恶鬼之力已无法压制,只剩生生被恶鬼撑得灰飞烟灭的下场,死亡是时间问题罢了。

  彼时朱雀神君五感六识都被封印着,与一把毫无感情的兵器别无二致,在她开口求自己杀了她之后,想也没想,直接燃起真火,连人带鬼一起烧了。

  他的火驱邪,只有鬼会痛苦,她不会,但他为了让她死得痛快些,特意点了一滴心头血在她眉间,使她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所剩不多的神魂便先湮灭在火里,独留肉身缓慢燃烧着。

  他杀完鬼,隐去身形离开时,见一道剑光极速坠落,一个华服少年踉踉跄跄地从剑上跌下来,双目赤红扑向火里,又被一个身着王袍的男子死死拦住。

  逐衡才想起来,他是见过魔君的。

  早年他刻意遗忘少年那痛苦绝望的眼神,便也一起遗忘了魔君——魔君盯着燃烧的尸骸,眼眶里蓄满了悲哀,却近乎温柔地笑了。

  他不错眼地盯着火,直到燃尽后,抬袖卷起一道风,将骨灰收敛,旋即一手刀劈在少年后颈,弯腰将倒下的少年扛在肩上,再抬眼时,眼里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

  他慢步往回走,周身灵力自他身上散向四周,寒风卷过的地方倏地静止一瞬,随即烈风急退、河水回流、宫灯里燃尽的火重归明亮、落下的梅花瓣倒着飞回树上。

  做完这一切,他肩背迅速垮了下来——他耗尽半身灵力,让时间倒回,将无罔宫的景象永远留在了发妻死前的一刻。

  许多年过去,那个场景仍历历在目,他不清楚魔君为何要这样做,却对魔君的心如死灰实在感同身受,心口像被极厚重的冰严丝合缝贴住,不可遏制地刺痛起来,江冽按住他不断发抖的手,问道:“你怎么了?”

  江冽疑惑地看着他,想不通为何听个故事,他道侣面色就难看成了这样,有些无措地四下看了看,抬手撤了戏台上的场景,可殿内一旦寂静,逐衡急促的呼吸便越发明显,江冽只好招呼哆哆嗦嗦的傀儡们继续演,但要换个有趣的。

  逐衡强笑了下:“没什么,可能是伤没全好,突然有些不舒服。”

  江冽探向他的脉,脉象平稳,没有异常:“那我们回去,再睡片刻。”

  “嗯。”

  他们刚起身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只花蝴蝶迎面飘过来。

  江纤尘换下了那一身夸张的毛茸茸,穿得五颜六色,脚步很轻快,还哼着跑调的歌,一见逐衡,双眼一亮,快跑了几步,却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处撞上了一处结界,翩翩然的脚步猛得刹住了。

  江纤尘捂住脑门:“哥!”

  江冽:“你来做什么?”

  “我听侍女说你们来这里了,便想慰问慰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逐衡道:“嗯,已经没事了。”

  江纤尘“嘿嘿”乐了几声,转眼看见冷着脸的哥哥,又收了笑,叩了叩结界:“哥哥,我又不会吃了他,干嘛这么防我?”

  江冽:“没防你,他身体不大舒服,我们要回去了。”

  江纤尘看着脸色健康的逐衡:“?”

  哥哥,我怀疑你在敷衍我,可我没有证据。

  她委委屈屈地叹了口气:“嫂子,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江冽:“不行。”

  江纤尘:“……”

  逐衡猜得到江纤尘要和他说什么,女孩子早恋这件事,还是跨种族早恋,确实不好让长辈听见。

  还有她的病……

  眼看着兄妹俩身边开始硝烟弥漫,逐衡舔了舔唇,扯住江冽袖口:“阿冽,说几句话而已,没事的,你和妹妹千万不要因为我发生争执。”

  “我们和平着呢。”江冽面不改色:“而且她哪里会有好话,不如不听。”

  逐衡垂下眼睫,叹了一声:“唉,好吧,可惜我和皎皎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约莫今天过后便会回到起点了。”

  江冽眼神一动,又皱了一下眉。

  就在此刻,仿佛老天也要帮江纤尘一样,突然有一阵强大的灵力波动从外界传来,盘在柱上的花瓣受其震动,簌簌飘落,像落了满天的花雨,美极了,但却不是好现象——

  风初醒修为高深,放眼整个修真界,能伤到他的寥寥无几,此刻灵力波动影响到芥子内部,只能说明对方灵力比他强大。

  那奇形怪状的大翅膀很可能没死。

  想到此处,江冽眉头锁得更深。

  逐衡忙道:“外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你要不要去看看?”

  江冽警告性地瞥了江纤尘一眼。

  江纤尘背靠柱子乖乖站好:“我绝对不乱说话,我发誓!”

  此时第二道灵力波动传来,不仅花瓣四下飘落,连柱子上方盘着的龙都隐隐发出怒吼。

  这灵力已触到护宫结界。

  江冽不再犹豫,立时化作一道遁光,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抛却红尘,因为心无挂碍。而我心有挂碍,所以不离红尘。”

  咳,这算不算隐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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