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投敌(修真)>第90章 挥碧剑(三)

  一个玲珑精致的铃铛浮在半空中, 不住震颤,发出声声脆响。

  片刻后,男人宽大的手掌一把将它抓在了手中,握紧。

  铃铛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谢长亭抬起眼来。

  男人的相貌倒映在年幼的他那双不断颤抖的瞳孔中。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 身穿白袍, 剑眉星目。一把玉剑插在他的身旁, 剔透的剑身上不断有鲜血滑落。

  他在谢长亭面前蹲下身来。

  而在他的身后,是滔天的烈火,与一个女人伏在血泊中的身影。

  赵著将一只手搭在他头上。

  谢长亭没有躲开。

  他死死地咬着牙, 以某种仇恨的眼光看着眼前的人。

  赵著思忖片刻。

  “你恨我?”他对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说。

  对方以眼神回答了他。

  赵著却笑了起来。他的语气堪称温和:“你母亲杀了人, 其罪当诛。我杀了她,是为替天行道。”

  “即是如此, 你还会恨我么?”

  谢长亭的眼睛眨了眨。

  他感到自己张开了嘴, 不受控制地出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

  音调极其古怪,像是幼童咿呀学语时的腔调,又像是非人的生物在拙劣地模仿人的口气说话。

  “为什么……要……恨你?”

  赵著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间大笑起来。

  狂笑声中,天旋地转。眼前的画面不住变幻。赵著的脸变了,扭曲之中, 变成了另一个人。无数张脸从他的面上切换过去, 赵识君、赵闻竹、萧如珩、皇帝与太子……每一张面孔都很熟悉,可面孔上的神情却令他觉得分外陌生。每一个人都张嘴对他说话, 口中一开一合,音声叠加成疯狂的呓语。

  他什么也听不见, 什么也看不清, 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 一切才又重归于平静。

  谢长亭将头从臂弯中抬起来, 发现面前站着的,已经换了一个人。

  对方一身红衣,立在青铜地宫的中心。他的脚下是无数繁复的纹路,每一道纹路中都赫然灌满了鲜血。

  时轶低下头来,看着他。

  许久,他勾起嘴角来:“你也恨我吗?”

  “那就杀了我吧。”

  碧绿的剑光在两人眼前闪过。若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由两截断剑,合二为一。

  剑落在了谢长亭的手中。

  他沉默地垂眼,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

  面前的人却好像根本等不及了似的,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杀了我啊,你怎么还不动手?”“时轶”急切地对他说,“你不是恨我吗,来啊,眼下便是你动手的最佳时机。”

  “谢长亭,快一点。只要你再杀三百人,便能从这里出去了。”

  三百……人?

  三百……

  谢长亭默念着这个数字,瞳孔中的震颤渐渐止住。他的神情逐渐清明起来。

  “噼啪”一声,手中的若水重新断成了两截。

  他握着那截断剑,轻轻一挥,面前的“时轶”便化作了一片黑烟,飘散而去。

  地宫的景象从他眼前消失。谢长亭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地宫的入口处,一只脚已经迈入了其中,另一只脚仍旧踏在血肉组成的幻境中。

  而在他的身后,已然是一片血海。

  黑漆漆的云压了满天,留了一丝月光冷淡地映照在地上。空气里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零零散散的几根手指,失去了眼球的空洞眼眶,拦腰折断的光秃秃的身体,与粘稠的红色混杂一道,堆积成山。

  而在尸山血海之外,人们已经陷入了无尽的厮杀之中。

  “去死!”

  “你才该死!”

  “你们都该死!!”

  谢长亭的神智一瞬之间便全然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人群受到九重血眼中魔念的影响,为了活下来,不惜开始残杀自己的同族。在他们的念头里,见微真人要的只是三百条生魂。所以,只要将他们中的三百人杀死,另外的人就能都活下来了。

  有的人手中握着剑,不顾一切地劈砍着自己眼前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又随即被另外一柄剑刺中。有的人甚至连剑也丢了,赤手空拳地、笨拙地与他人搏斗,犹如兽类之间最为原始的争斗。

  谢长亭怔然地立在一旁。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到,自己是不属于他们的。

  他的母亲是青丘的少公主,是血统纯正的九尾大妖。他们之间,本就不是同族。

  ——那为什么,不干脆将他们都杀了呢?

  这样的话,这世间将不再有恶念,不再有丑陋的自相残杀。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便飞快地被谢长亭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飞身过去,若水撞开了他目之所及中每一把缠斗的剑。有人被他挡开之后,仍未从疯狂中抽身,口中嘶吼着还要再扑上去,又被一道蓝火打中,摔倒在地,彻底没了力气。

  直到快要走到视线的尽头,便感到了一股极强的威压。极目望去,能看见明月山宗主洪盛周围已七零八落地倒着不知多少尸体。欲念越重的人,便越会受九重血眼的影响,而到了洪盛这般地步,要再拦住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况且,他如今已入大乘境,是不折不扣的大能。

  “——怀嘉!”

  “怀嘉!站住!”

  然后有人在呼唤他。谢长亭回过头去,看见满身是血的谢诛寰正在朝他奔来。

  “你要过去干什么?”他冲上来,一把抓住谢长亭的衣袖。

  又看了看他的身后:“时轶呢?那臭小子不是总爱粘着你吗,这会怎么不见人影了?”

  谢长亭动了动嘴唇。

  他听见自己说:“他在外面。”

  “在外面?!”谢诛寰突然一下子来火气了,“他一个人跑出去了,不带上你?果然,日久见人心,我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不是……舅舅。”谢长亭摇了摇头。

  他抬眼,望向血肉组成的穹顶之上。

  “他在那里。”谢长亭轻声道。

  谢诛寰闻言,脸色也变了变:“你是说,他与你那师父现在正在一处?!”

  谢长亭点头。

  “见微真人乃是修真界中第一人,他又怎会是你师父的对手?”谢诛寰皱眉道,他警惕地看着谢长亭,“怀嘉,他既然愿意送死,你可别跟着去了。要我说,像他这样怪模怪样的人,一天到晚,心里安的都不知是什么心思,死了才是最好的……”

  说到最后,谢诛寰的神情已然开始恍惚了。

  他此刻所说的都是心中所想,也是心中曾拥有过的最为歹毒的恶念。

  谢长亭没有再与他争辩。他挥了挥手,一道火光便化作了绳索,窜到了谢诛寰身上,将他的双手死死地绑缚在了身后。

  谢诛寰立刻瞪大了眼:“你做什么?怀嘉,松开,我可是你舅舅!”

  可一眨眼的功夫,谢长亭已经来到了疯魔杀人的洪盛近处。

  若水断剑一出,与对方手中长剑撞上,迸发出铮铮嗡鸣声。

  “洪宗主。”谢长亭低声道,“若是你不想死的话,现在就停下手来,听我说。”

  “你?”洪盛眼中已隐隐泛着红光,“就凭你,也想拦住我?!”

  他一剑劈来,谢长亭闪身躲开。

  说接不住,倒也未必,只是他现在并无意与对方争斗:“你眼下已被魔念控制,再继续下去,同样也会死在这处幻境之中。”

  洪盛大笑起来:“死?你说我会死?我堂堂大乘境修士,会死在这里?”

  “你别以为你能骗得了我。”他说着,语气骤然冷了下来,“见微真人要的是三百生魂,那我给他不就是了?只要我顺着他来,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谢长亭:“你也知道,他要的是三百生魂。”

  洪盛动作一顿。

  “这些被你杀死的人,生魂都立即消散了。”谢长亭冷冷道,“你就算是将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也永远不可能离开九重血眼。”

  洪盛渐渐露出愕然的神情来。

  周围的人闻言,也好似从恶念的侵染中醒过神来,纷纷朝这边投来目光。

  如今,这些目光只让谢长亭觉得厌恶。

  可他依旧道:“都住手,不想死的人跟我来。”

  谢长亭转身,向着方才的地宫入口处走去。

  若水断掉的那截剑尖漂浮在当空,另一半则被他握在手上。剑尖上冒出幽幽的荧蓝光火,落在每一个人面前。

  人们沉默着放下了手,低着头,自发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得尽快离开这里。谢长亭想。

  灵力源源不断地自他指尖流出,驱散掉不断试图接近他们的黑色雾气。那些都是九重血眼中凝为了实体的恶念。

  一旦被它们侵染,人便会成为十恶不赦的魔头,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杀戮欲望。

  见微真人展开的九重血眼不仅将他们包裹了进去,同样也将这座最为重要的地宫包裹其中。推开沉重的青铜门,熟悉的场景再度映入眼底。

  只是,这一回,祭台中的火都是灭着的,法阵的纹路中也并没有灌满鲜血。

  幻境中的那个“时轶”,也并未出现在这里。

  地宫之中,黑色的雾气明显要少了许多。也许这里是阵眼所在之处,接近了九重血眼的出口,恶念的浓稠程度自然会降低。

  谢长亭合了合眼。

  他能感到,身后的人群又开始躁动不安。

  而与此同时,远在血眼穹顶之外的时轶也不知所踪。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再撑多久。

  要尽快找到阵眼。

  谢长亭对于法阵一物并不算太过熟稔。但他依旧俯下身去,以指尖轻点那些凹陷入地面的法阵纹路。

  “你在找阵眼?”

  萧如珩在他身旁站着,一同蹲了下来。

  谢长亭转过头去。萧如珩的神情明显要比那些人清明许多,看样子他受到魔念的浸染也不算太多。

  但此刻,他身上也沾满了斑斑血迹。

  谢长亭:“嗯,他说阵眼便是出口。”

  “我知道阵眼在哪里。”萧如珩说。

  谢长亭:“你知道?”

  萧如珩点头:“九重血眼还在时,我曾经进过这里。”

  谢长亭眉头轻微地一皱。

  眼见着萧如珩就要俯下身去,触到法阵。

  “住手。”谢长亭道。

  若水断剑横在了萧如珩与法阵之中。萧如珩诧异地抬起眼来。

  “天地大浩劫那时,你分明还没有出生,萧宗主。”谢长亭平静道,“而那之后,血眼早已消失,你又是如何得以进入?”

  萧如珩一动不动,看着他。

  良久,他苦笑出声:“……长亭。”

  萧如珩抬起手来,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了什么东西,放入谢长亭手心。

  谢长亭低头看去。

  一枚青绿色的坠子。

  月牙玉坠。

  除却纹路与诛玉那枚完全相反以外,其余部分,如出一辙。

  他愕然抬头:“你——”

  “姐姐大我两岁。”萧如珩低声道,“这是我们出生时,父亲赠予我们的。原是一对。”

  他微微合眼,神情似乎有些痛苦:“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我无颜见你,无颜见姐姐。”

  萧如珩越说,声音越低。昔日青丘少主再不复当年神气。他的目光垂落下去,落在自己脚尖。

  “我……”

  “萧宗主。”谢长亭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他的神情已然从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将那枚玉坠塞回萧如珩手中,言简意赅道:“阵眼。”

  萧如珩咬了咬牙。

  他的手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触在冷冰冰的青铜表面。循着记忆,沿着那些繁复的纹路,一点一点向内灌注灵力。

  围堵在地宫门口的人群中,又有人开始撕打起来。但谢长亭已经无暇他顾。他站起身来,向地宫的四角之处走去,放萧如珩在原地查看阵眼的位置。

  地宫整体呈八边状,八个角落里都各自摆放着一个鼎状的祭坛。谢长亭拾阶而上,绕过那些巨大的柱子,朝祭坛处走去。

  还未走近,便看见了一个并不同寻常的东西。

  镜子。

  祭坛的正上方,悬挂着一面铜镜。

  可他上次来这座地宫时,分明是没有的。

  ——不说十六年前,那怕是这十六年间,他也来过这里数不清多少次,早已将地上每一处焦黑的雷劫印记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长亭猛然回头。

  果不其然,除却眼前这座祭坛,另外七座之上,也都悬挂着一模一样的铜镜!

  某个答案在他心底,已是呼之欲出。

  而在这时,法阵那边的萧如珩站起身来:“找到了。”

  “等一等。”谢长亭抬手示意他,“先不要打开阵眼。”

  他伸手,抓住了那面铜镜。

  从镜子的正面,能够看见自己披着雪白发丝的模样。

  而在镜子的背面,则是那个见微真人精心编织了不知多少年的谎言。

  谢长亭垂下眼来。

  他一手举着铜镜,一手持着若水。

  “谢长亭。”不远处忽然有人叫他,“住手!别碰那个东西!”

  竟然是叶霜。

  萧如珩见状,也不由得出声:“等一等,你这是要——”

  然而为时已晚。

  “刷啦”!

  若水剑身笔直地穿过了铜镜。

  铜镜应声而碎。

  霎那间,谢长亭眼前闪过不知多少道黑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道尖利的、生满了黑色毛发的爪牙,裹挟着力道,直往他脖颈处扑去。

  谢长亭闪身躲过,一剑便削掉了那东西的脑袋。

  可与此同时,还有无数道黑影正从碎裂的镜面中狂奔而出。

  每一道,都与京城中肆虐的妖魔一模一样。

  而在此时,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叶霜也跑到了他的面前:“你疯了?你把这些镜子打碎了干什么?”

  谢长亭不语。妖魔身影太多,他根本来不及一一将其杀死,只得以灵力将它们禁锢在原地。一面铜镜里起码藏着成百上千只妖魔。大浩劫过后,魔主身死,魔几乎要绝迹了,他根本不知道见微真人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这么多妖魔。

  在妖魔的尖啸声中,叶霜一面叫苦不迭地帮他控制住那些怪物,一面大声道:“我说你也真是的!逃跑就逃跑,还非要给自己增加难度!”

  “叶霜。”谢长亭忽然打断了他。

  叶霜没好气道:“干嘛!”

  “这些镜子都是从哪来的?”

  叶霜认命道:“我发的!我们发的!行了吧!看来我们脑子都不太好使,成了他赵著助纣为虐的手下——他命我们将这些能驱妖的镜子挂满京城,好让怪物通过镜子里跳出来,到处杀人!”

  “不,”谢长亭却说,“不对。”

  “不对什么?”

  谢长亭摇了摇头。

  叶霜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若水断剑之下,瑟缩着一大一小两道黑影。

  它们与同类不一样,似乎并没有想要扑上来攻击谢长亭的意思。

  反倒,随着若水一动,两道身影都往后瑟缩一分。

  叶霜:“这是怎么?”

  他大跨步走上前去,拔剑,一下就刺中了较小的那道身影。

  接着,将它穿在剑上,挑了起来。

  那团较大的黑影见状,顿时尖啸起来,要朝叶霜扑过去,又立即被谢长亭的灵力缚在原地。它只能摇头晃脑,不住发出痛苦的嘶叫声来。

  “啊?”叶霜一下露出诧异的神情,“不是吧,魔还能生孩子?”

  “……”谢长亭别过头去。

  他说:“不是。”

  “不是什么?”

  “他们……不是魔。”

  叶霜:“什么不是——”

  他回过头去,眼底倒映出跃动的蓝光,话音戛然而止。

  谢长亭点亮了地宫角落处的祭坛。

  冲天的火光之下,火焰正以一个怪异的形状不断扭动,就好似……有许多半透明的东西,正密密麻麻地挤在那一方祭坛里,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正在不断挣扎。

  叶霜到底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他倒吸一口冷气:“活人生魂!!”

  “已经被炼化了。”谢长亭平静道,“此时再将它们放出来,也都无济于事。”

  叶霜缓慢地低下头去。

  他看着那只被自己穿在剑上的小小黑影。

  “那这些……”叶霜声音颤抖,剑几乎要脱手而出。

  “都是人。”谢长亭道,他正极力维持着言语中的镇定,“被抽去生魂之后炼化的人。”

  日复一日,京中妖魔横行,平民百姓自家中无故消失。

  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凭空出现的妖魔。

  死在他剑下的每一只魔。

  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

  “你看。”

  “他好像知道了。”

  赵著负手而立,八道剑影高悬在他头顶。此时此刻,他那两只眼睛都变作了相同的血色,面上挂着堪称诡异的笑容,定定地向下看去。

  在他的脚下,隔着稀薄的云雾,九重血眼中的每个角落都尽览于眼中。

  尽管他此刻神情镇定,但形容却早不复方才的泰然自若。

  自上而下,赵著身上已满是细密的伤口,浓黑的血几乎将他的衣袖染透。

  而在他的对面,高耸的血肉墙壁之下,时轶一手将无极钉入血眼之中,另一只手微微下垂,胸膛起伏。

  他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衣物尽数破碎而去,露出背上千百纵横的纹路来。

  方才,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上万招。

  电光石火的招数里,极为恐怖的灵力倾泄而下,以至于这方寸间的天地里,连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极为缓慢。

  起初,赵著全然没有想过,这世上竟会有第二个人,与他同临飞升之境。但很快,他又重新镇定了下来。

  因为他胜券在握。

  “时轶。”赵著同样微笑起来,语气温和,“其实你我之间,不必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局面来。”

  “方才一番,乃是赵某平生最为精彩的一场论剑。不得不言,阁下修为绝非在赵某之下,你我二人,乃是这世间真正旗鼓相当的对手。”

  时轶轻轻平复着呼吸。

  他罕见地,没有出声反驳对方的话。

  赵著瞧见他这副模样:“如何,是不是已经感觉有些累了?”

  时轶垂了垂目光,嘴角一弯:“杀了你绰绰有余。”

  “我可不这么认为。”赵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方才你我二人过剑时,你一心二用,一面接我的剑,一面还要挡住往地宫那边去的剑意——这可耗费了你不少的力气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围绕着时轶,慢慢地踱起了步子:“杀了我?可眼下的你,连给他们拖出逃走的时间,都稍显费力了。”

  时轶不语。

  他仍旧平复着呼吸,胸口内有一处地方,此刻正在钻心般的剧痛着。

  那是他的金丹。

  方才自己把它提了上来,以维持过快的灵力运转。可人终究不是神,也非无心草木,他灵力有限,却也放不下正在离开的人。

  准确地说,是那些人中的某一个。

  透过层层叠叠的黑色浓雾,时轶能从那一片幻境之中,准确地找到谢长亭的身影。

  呼……吸……

  魔念团团围绕着他,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神智。他盯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努力将摇摇欲坠的神智再拉回来一点。

  再坚持一下。时轶对自己说。

  很快了。

  “其实眼下,你我之间的争斗,全无意义。”赵著继续道,“赵某这里,其实还有一个两全之法。”

  “哦。”时轶抬眼,“你是说让我与你联手?”

  “不错!”赵著笑道。

  时轶也笑:“嗯,届时你成了魔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再重新修补天道,助我飞升一臂之力。”

  赵著:“阁下的确是个通透的人。”

  时轶眯了眯眼,打量着眼前的人。

  他说:“谁说我想飞升了?”

  赵著面上的笑意一瞬僵住。

  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时轶索性陈述:“可我一点也不想飞升,怎么办啊?”

  赵著:“……”

  赵著:“你不想飞升?”

  他很快便冷笑起来:“这不可能。这世上何来不想飞升之人?”

  “见微真人倒也不用以己度人。”时轶道。

  赵著:“理由呢?”

  “不想飞升的理由?”时轶想了想。

  片刻后,道:“太容易了呗。”

  赵著:“……”

  赵著:“?”

  “飞升有什么意思?”时轶像是休息好了,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那份懒散,“我师父八十八岁时,就已到了天下人望尘莫及的渡劫之境。你呢,赵著,你如今有一百八十八了么?”

  赵著:“……”

  “那我呢?”时轶的口吻颇为神秘,“你不妨猜猜,我是何时到的呢?”

  赵著的目光狐疑地落在他身上。

  他眼前的对手此刻虽然没有方才那么狼狈了,但语气、神态,都渐渐地显出夸张来。

  这便是魔念侵入神智的表现。

  魔念能够放大人心中的一切贪欲、一切念想。到了最后,被魔念彻底控制的人,便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堕入魔渊,万劫不复。

  这便是赵著必胜的把握。

  他从过往之中召出九重血眼,重现了这个古老的魔主之梦。魔主虽已身死,残念却仍在庇佑他的子民。

  自己有魔主相助。

  而对方不仅赤手空拳,还要时时刻刻提防自己向地宫中逃去的人下手,很快便会分身乏术。

  赵著在心底冷笑一声。他没有落入对方话中的圈套,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反问道:“那你知道,你师父当时实为修真界中第一人,天下无人能出其右,他又是怎么死的么?”

  时轶双目半阖。

  混沌之间,他能感到神智正在一点点地从自己的脑海中消失。

  “剖心而死,还能有什么?”他回答道。

  “错,大错特错!”赵著道,“我师兄英姿绝伦,修为已至巅峰,区区剖心,又怎会伤及他性命?”

  “他死便死在那么一件事上:心肠太软,太在乎别人。”

  “——就如同你此刻正在做的事一般。”

  时轶听了,动作一顿。

  脚下的幻境之中,那道白色的身影似乎是消失了。

  谢长亭……他走了吗?

  他走了。

  真好。时轶心想。只要别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怎样都好。

  不是吗?

  “哦。”他慢条斯理地说,“那真人的意思是,我也心肠太软,太在乎别人,所以也将死在你的手下?”

  赵著:“即便你不分神去挡往那边去的剑意,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时轶的神情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大笑起来,笑得躬下身去,双手发颤,仿佛连剑也握不稳了。

  “……?”赵著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时轶笑得话音断断续续:“你……说我……心肠软?”

  “我?心肠软?”

  时轶一面笑,一面慢慢地合上眼去,放任整片世界都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魔念慢慢地、慢慢地,将他全部神智蚕食殆尽。

  “你父亲的确没有看走眼。小小年纪,杀念太重。”魔主的声音回荡在记忆之中,“你根本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时轶睁开眼来。

  十六岁的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九重血眼之中。

  血眼中的每一处血肉墙壁,此刻都在崩塌。

  深渊之中,传来了叹息的声音。

  魔主快要死了。

  魔主千年前早已飞升,本是不死之躯。可就在刚刚,他以自己这具尚留在凡间的肉身,挡住了大浩劫的某一个部分。

  “时轶……”

  魔主的声音支离破碎。

  仿佛只是叫出他的名字,都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我的确说过……你杀念太重,不适合修行这条路。”

  “但这世上大道三千,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十六岁的时轶低头,抛了抛手中的无极:“你想让我跟着你修魔?往后好继承你的……衣钵?”

  魔主:“你方才屠戮正道修士三百一十七人。”

  时轶不以为意:“我杀了人就该和你一起修魔?拜托,我爹刚死可没一会,尸骨未寒。你当着人家亡灵的面挖墙脚,也不怕他老人家诈尸起来,把你的嘴给撕了。”

  魔主闻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拒绝。”它轻声说,“兴许有一天,你便回心转意了呢?”

  “就比方说——现在。”

  时轶闻言,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朝自己的手上看去。

  身体中的每一处都好似发生了古怪的变化。所有的从前都化作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像一片片枯萎的枝叶,从他这棵枝干上剥离。

  一切的美好都在离他远去。所有的欢欣,所有的喜悦,所有的爱……都化作了一滩浓黑粘稠的杀戮欲望,血液般,涌动在他身体之中的每一寸。

  时轶终于不再笑了。

  最后的最后,他好像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此刻离他不远的赵著,本已抬手,要令玉剑剑影落下,此时却猛地抬起头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快要昏倒的人,面上一片惨白。

  就在刚刚,于识海之中。

  赵著赫然觉察到,有人……正在与他抢夺,这片九重血眼的控制权。

  ——时轶没有如他所愿,选择那个两全之法,亦或是继续徒劳抵抗。

  他任由那些浓黑的雾气占据自己全部神智。

  于此天地无光处,立地堕魔。

  作者有话要说:

  是he,而且是甜的he,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