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投敌(修真)>第78章 动九州(五)

  浓黑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 粘稠到几乎要凝结成实体。时轶好似置身在某种生物的体内,目之所及,皆是蠕动的血肉躯体一般的物事。

  这些血肉堆积在一起,仿佛有生命一般, 迫不及待地朝着四周唯一的活人所在之处涌来。

  时轶冷笑一声。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蠕动着的事物。相反, 它们甫一接近,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飞快地缩了回去。

  极目望去,赵识君已不见了踪影。兴许正躲藏在某处血肉的背后。

  九重血眼。

  时轶从前来过这里一次, 自然也知道这里并非真正的九重血眼, 而是以邪术召唤出的一个幻境。

  真正的九重血眼位于魔界地底,是魔主长年沉眠之处。

  自从作为三界天地眼之一的它陷落以来, 血眼如今已鲜有人知。

  但时轶还记得, 当年自己来到此处时,魔主曾亲口告诉过它,九重血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其实我早便不算是个活人了。”魔主如是道,“我与九重血眼,如今已融为一体。我以它护佑我的子民,凡有需者, 皆可召我而来。”

  “你所见到的那些黑色的雾气, 都是我于沉眠之梦中织就的魔念。”

  “于此,魔眼将窥尽你心底每一个隐秘的角落, 看穿你全部贪嗔欲念。只要稍有不慎,心中动摇, 便会为此处浓重的魔念侵染心智, 万劫不复。”

  时轶神情平淡, 伸手拨开层叠雾气, 向前走去。

  然而雾气与血肉墙壁不同,不曾畏惧于他。它们渐渐在他身边聚拢,不多时,似乎有音画渐渐在其中显形。

  “他额上好烫……”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雾气当中。

  画面在时轶眼前展开,雾气中的情境似乎是在一间客栈内。一高一矮两道白衣的身影立在房中,一旁的床榻上似乎还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较矮的那人语气有些焦急:“哥,要不然我去找师父吧。”

  另一人摇摇头:“你在这守着他,我去吧。”

  那人回过身来,面容清晰地映照在雾气当中,眉目温润,言行翩翩——赫然是少年时的上善门弟子赵识君!

  而与此同时,少年赵识君刚转身一步,一只手忽然从床榻上抬了起来。

  那双手很小,似乎还是一双属于孩童的手,五指无力地在半空中合拢。

  抓住了赵识君的道袍衣角。

  时轶停在原地,不动了。

  他面上的神情仍未有半分变化。

  下一刻,画面转换。

  两道身影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前一后地拾阶而上。

  走在前面的仍是少年时的赵识君,走在后面的则明显是个小孩,身形只到他的腰间,身上穿了一身崭新的弟子道袍。

  群玉峰顶终年积雪,门主见微真人的府邸就设在此处。

  严寒袭来,没有灵气护体,小孩的脸上冻得红扑扑的。

  长阶两侧,数百道陌生的目光向他投来,或是好奇,或是探究。每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令他陌生的、天生便会让人感到恐惧的气息。

  谢长亭咬住了嘴唇,竭力稳住身形。他一步一步,坚定无比,跟在赵识君的身后,向见微真人府邸所在走去。

  忽然间,走在前面的身影一停。

  谢长亭一愣。

  接着,他悄悄藏在袖子里、紧握成拳的手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手包住了。

  他的师兄朝下走了一步,与他站在了同一节台阶上,高高地朝他看过来,笑了一下:“走吧。”

  谢长亭有些抗拒一般,躲了一下。但很快,赵识君就牵着他继续朝上走去。无数视线的注目下,他听见师兄低声对他说:“别害怕。”

  ……

  时轶面上渐渐有了些许笑意,像是眼前的一切令他觉得有趣起来。

  他兴味盎然地接着看了下去:

  灶房中,一片热气腾腾。

  见微真人座下三名尚未辟谷的弟子齐聚一堂。赵闻竹正趴在灶台前,手里抓了个火钳,朝里面疯狂地捣鼓着什么。

  好半天,恼火地叫了起来:“这火怎么生不起来啊!”

  坐在桌旁的两人闻声看了过去,却对上了一张被柴火熏得漆黑的脸。

  赵识君顿时笑出声来:“谁让你上课时不好好学灵火术!”

  坐在一旁的谢长亭也微微勾起嘴角。看容貌,似乎比先前长大了一点,已是十一二岁的模样了。

  他从桌旁站了起来:“我来吧。”

  却被赵识君一把按了回去:“长亭,你可别惯着他。”

  又扭头对赵闻竹道:“你昨日上课时打瞌睡的事师父已经知道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最近可是忍你很久了。”

  “啊?!”赵闻竹的表情顿时垮了,他哭丧着脸说,“可我就是天生比别人学得慢啊!!”

  “你那叫不思进取。”赵识君毫不留情道。

  他说着,重新看向桌上。此时上面摆着两个大碗,一碗里面是满满的肉馅,另一碗里面则是面皮。

  “今日冬至,我们惯常都是要包饺子吃的。”赵识君道,把碗推到谢长亭面前,“来,长亭,你也包一个试试。”

  谢长亭顿时为难起来:“这个……我不会这个……”

  赵识君:“你没包过饺子?”

  “……”谢长亭移开了目光,“从前都是别人包好了……”

  赵识君这才了然。

  从前京城权贵人家的公子,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那我教你。”他道,从碗中挑出一张面皮,放在手中,“你看……”

  谢长亭立刻专注地看了起来。

  ……

  一柱香后,桌上多了几个奇形怪状的包子。

  谢长亭竭力遏制住把这一桌都扔了的冲动:“……”

  那边的赵闻竹终于生起了火。包子和饺子很快便被煮熟了,热腾腾地上了桌子。

  赵闻竹顾不得烫,眼疾手快,抓过一个“面容扭曲”的包子就丢进嘴里:“好吃!”

  又向赵识君道:“哥你也试试!”

  谢长亭在一旁无奈道:“你休想骗我。”

  “谁骗你了啊!”赵闻竹为表忠心一般,又抓紧一个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继续道,“你信不信我一个人就能吃完这一桌——”

  “哗啦”。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道凌厉剑影瞬间照破魔眼千里。雾气见到劲敌,转眼间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时轶脸色稍沉,退后一步。余下剑影高悬在他头顶,蓄势待发。

  片刻后,他讥讽出声:“你费尽心思将我引来此处,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九重血眼中安静了一刹那。

  紧接着,尖利刺耳的大笑声在四面八方响起。

  赵识君的身形仿佛藏在了每一处血肉墙壁的背后:“是啊,我费尽心思,就是为了告诉你——告诉你为何他谢长亭从来不下死手杀我!哪怕我从前那般千方百计想要害死他!在你想杀我的时候,他不也依旧拦在你我当中么?”

  时轶没有开口。

  他轻轻地磨了磨牙。

  “就算此时此刻,你在这里杀了我,也依旧不会改变从前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改变不了我占据他心中的那十六年!”赵识君笑道,“如何,时轶——”

  “亲眼所见这些从前,你心中可有动摇?”

  他话音落下。

  四周黑雾忽然去而复返,极速涌向血眼中心的身影。

  而时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黑雾将他吞没。

  赵识君一愣,似乎是没有预料到对方竟然毫无反抗。

  这可是九重血眼中的魔念之雾,一旦神智被其侵染,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虽说自己只是拙劣的复刻了魔主曾经所在之处,但就凭他在当年地宫中所见所闻,赵识君已是成竹在胸。

  是,论功法,论修为。

  他比不过眼前这个人。

  可,论心智呢?

  如今他已彻底放弃为人之身,任凭魔念侵蚀自己,已化作了彻头彻尾的污秽之物。

  可即便如此,赵识君竟然依旧觉得,面前这个被魔念之雾困住的人,比自己污秽了不知多少。

  一息,两息。

  黑雾渐渐凝成了实体,画面隐约闪烁其间。

  赵识君立刻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此刻,自己若是想要活命,就必然要利用对方心中最为混沌颠倒的记忆。

  他要抓住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发动攻击,方才能从一个修为高出自己的人手中活下去。

  这倒也相当符合他魔修的身份。

  一道身影从浓雾中走出,渐渐清晰。

  赵识君屏息凝神。只要他找出对方的弱点,他就能逃出生天……

  况且,距离当年,不过过去十六年。自己于这十六年间,也并非全然终日惶惶,修为亦有所精进。

  他们之间的修为并非天差地别。

  只此一点,便足矣。

  灰衣的修士身形愈发清晰。他正走在一处狭窄逼仄、似是洞穴的地方,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一个比自己矮小的身影。

  片刻后,灰衣修士似乎是抵达了目的地。

  他抬起头来,对身后的人说:“时轶,出来。”

  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自他身后走了出来。

  赵识君仔细端详着那灰衣修士的面容,一时间只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了。

  这人是谁?

  难不成是,时轶的师父?

  时轶身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门小派,这件事修真界中的人都知道。想来这灰衣的修士,自己记不清是谁,也情有可原。

  幻影中的时轶脸色很不好看。

  他面对着某一个方向,只是站着,不说话。

  灰衣修士又说:“叫人。”

  赵识君有些疑惑地看向幻影中时轶的对面。

  那里分明没有人形。

  难道他们见的,不是人?

  他的答案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时轶清了清嗓子,语气生硬地说:

  “见过魔主。”

  赵识君的神情就仿佛是有人给了他当头一棒。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

  被黑雾困住的时轶依旧沉默地立在原地。

  “这便是你要带给我看的那个孩子?”

  低沉喑哑的声音在整座九重血眼中回荡。

  赵识君终于知道,为什么时轶对面,没有人形了。

  彼时彼刻,站在他时轶对面的,正是这九重血眼本身——魔界之主!

  魔主音声飘渺,于血肉间来回激荡。他像是站在了一个人的胸腔中,嗡鸣声中,听人语带嘲笑道:“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一天啊……你闻人镜所生之子,非六道清明,反倒时时刻刻为妄念所扰,该说,这也算是因果轮回么?”

  “得与失本就因果相对。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在失去时,也会如当初一般轻描淡写。想来修行太过容易,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呐……”

  谢长亭赶到京郊的这处废弃木屋时,院里院外都已经没了动静。

  屋内还亮着灯,在窗纸上映出了一个人形。

  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失踪了几日的谢诛寰,立刻便破门而入:“舅舅?”

  谢诛寰一见到他,眼泪都快飙出来了。刚一得到松绑,他便破口大骂起来:“个杀千刀、下地狱的破烂货,使得腌臜手段偷袭老子!娘的,我非得去弄死这玩意不可!”

  他一面大叫着,一面冲出了屋子。

  谢长亭连忙追过去:“……舅舅,你等等!”

  然而,一路追到了院落外面,却看见谢诛寰停在了原地,不动了。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退后一步,肩膀甚至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谢长亭疑惑道:“……何事……”

  他忽然间闭上了嘴。

  一股浓烈、恶臭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不肖寻找,谢长亭一眼就能看见这股血腥气味的来源:月色之下,一潭巨大的血池中,黑色粘稠的魔血正不住翻涌。

  它们似乎维持着一个固定的形状流动,自上而下看,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九重血眼。

  这个念头一下便冒了出来。

  谢长亭并未见过真正的九重血眼,但此物的污秽程度,已足矣让他确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怀嘉,你做什么!”

  谢诛寰忽然大声道。

  谢长亭摆了摆手。他走到翻涌的魔血前,弯腰,用指尖沾起一点。

  片刻后,他道:“他下去了。”

  谢诛寰一时间没听懂:“他下去了关你什么事?怀嘉,难不成你还想下去抓他?咱们还是算了吧,这玩意……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东西!!太邪门了!我们现在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谢长亭却回过头来。

  谢诛寰忽然话音一顿。

  他有点不确定地张了张口:“……你说,谁下去了?”

  谢长亭:“时轶。”

  谢诛寰:“时轶啊,我还以为你说那个杀千刀——不是,你说谁下去了?!啊??”

  谢长亭又看向血池,神情似乎有些忧虑。

  他道:“我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不是……什……”

  谢诛寰瞠目结舌。

  时轶。

  他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不过不代表他不记得这个人了。

  谢诛寰记得一清二楚,那个臭小子,第一次见面就对他们家怀嘉搂搂抱抱,手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流氓混账。

  ——不是早就死了么?

  怎么还在这阴魂不散啊??

  “不行。”他这边还在震惊之余,那边的谢长亭已经做出了决定,“舅舅,你在此处候着,我不太放心,下去看看。”

  谢诛寰露出了一点痴呆的表情:“……啊?”

  “你千万不要下来。”谢长亭又道,“若是碰上赵识君,你不是他的对手。”

  谢诛寰立刻瞪大了眼:“谁说我……!!”

  然而不待他再以言语烘托自己实力,谢长亭已经一脚踏入了血池之中。

  谢诛寰眼睁睁看着那些令人作呕的黑血沾染上洁白的衣袍,又瞬间将谢长亭的身形吞没殆尽。他一下冲到血池旁边,可望着这诡异的汹涌澎湃的浓稠黑血,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追上去。

  况且,他只是一介药修,此刻再追着进去,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还会给对方徒增麻烦。

  良久,他一屁股坐在了血池旁,抬头望着漆黑夜色,两眼空空,内心泛起了一点“我家漂亮的小白菜真的被猪给拱了”的不真实感。

  谢诛寰有些茫然地想:他到底是看上那种臭小子哪点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赵识君:神医所见略同

  谢诛寰:滚几把蛋(五分钟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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