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十里锦>第五十三章

  我被押回司星宫后,在司星师傅的训斥下茫然度过了一日,再次冲进光明宫时,老远便看见天后将一支红烛揣在怀里送给了木曜。

  她于高高的台阶之上,对他道:“按照约定,只要你肯归位,我就将那小妮子的真身还给你,我言出必行。”

  而后将红烛放在桌上,便出了屋。

  前一刻还满眼涣散的木曜,见到那支已成空壳的真身,一滴清泪夺眶而出。

  司羿推门而入,见状只无奈叹气:“你明知红烛与太阳石相克,命里无缘又何必强求?从前她生病,你做戏给她看,故意将她撵走,如今又何必徒做纠缠?”

  木曜泣不成声:“是我蠢笨,偏要逆抗天命,以为靠吸食人间寒气便可压制太阳石,妄想能与她续得前缘,没想到却一次次将她逼入险境。我被抓回光明宫时早已下定决心,不欲再将她带进这囹圄之中,所以才故意将她激走,再一次伤了她的心,我这般待她,为何她还是选择为我赴死!”

  “无缘之缘,强求终不过是蜡炬成灰罢了,”难得为儿女情长有所叹息,司羿默默退了出去。

  此时,我为阿红而感到心如刀绞,不曾想,事情原委竟是如此,从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保护阿红罢了,而阿红不曾想过,他该是以何种心情骗了她,

  最终还是缘深缘浅。

  那是头一次,能一睹放荡不羁的慕梓妖能痛哭流涕的场景,我却默默退开,浑浑噩噩走在路上,不知是触动还是什么,一路上无意撞见我的宫女们都瑟缩地走远。

  昔日尧华宫落魄时,那个会把我放在佛台一起玩耍的仙灵,唯一不惧主君之命送我口粮的女孩,音容笑貌,全都只能印在脑海了。

  为了自由,为了所谓的不安分,触动不该仰望的一切,最终所有美好都塌陷掉。

  而我脚下的这条路又究竟该通往哪里。

  天空盘旋而下一只信鸽,是我派水鹃和另一名小宫女去记录南景予行踪所用的。

  寥寥几句,无非是去了弱水宫的消息。

  纸条攥在手里,终是无力地又松开,有些疲乏。

  才走到尧华宫门,就迎面而来男女一前一后的身影,我亦带了数名宫女从容走上去。

  “你不能走,”话一落,便预料似的面对那两道不悦的目光,而我只盯南景予著严肃道,“不能跟她乱走。”

  “十里仙子,想必你又是不请自来,回尧华宫看看的吧?”涟漪侧首,面容流露一抹怪笑,“不巧,师兄要随我去弱水,招待不了你,还请自便吧。”

  我并不想理睬她,自从撞破她拉扯南景予搅入天庭纷争的事,只要看着她的脸,就会同过去坑害了宋兰景的某人重合。

  事到如今,我虽不知往后具体打算,但既然下了决心,只要南景予对我这一团乱糟糟的过去负债,就难以再改变。

  “南景予,我今天带这么多光明宫仙娥来,你也觉得我是来串门而已的吗?”我问他,又缓缓跟着他脚步道,“我出身平平,虽然同你没有三书六证,但好在司星师傅作主,让天后令你娶我,如今乃是师傅在光明宫请了你族中长老聚宴商议婚事,现在大家都还在等你呢。”

  很快,引来涟漪的不可置信:“师兄,她所说的,可有此事?”

  她万分惊诧地看他,而他驻步,再向我逼来。

  不耐的嗤笑一声,一身翩翩仙服道袍的南景予向来只要靠近,必定脸色难看:“你们骗得过我族长老又怎样,你就不信我去众人面前揭穿……”

  “没机会了,天后娘娘下旨,岂有收回之理,”我挑眉,却是满不在乎什么揭不揭穿,甚至朝眼前的他和涟漪都投去微笑,“其实你去不去无所谓吧,我只是来给你报个信,顺便,继续跟着你。”

  不情不愿却还是跟来的南景予与我并列而行,一路不出声,却也能让人感到他那面色所带来的压抑。

  就在这时,整个天地云层都明灭了几下,如同人界在白天黑夜中突然交替般,亦引来路上仙人的片刻恐慌。

  “这天界怎么会也出此异相,突然天光闪烁?”现下正好路过光明宫的宫院,我挥手勉强挡了挡刺眼的光线,向巡逻而过的天兵问。

  那天兵的反应倒似乎司空见惯,驻步道:“哎,姐姐有所不知,这是光明宫的凌日车无人驾驭,天马偷闲所致的。”

  我咋舌:“啧,凌日车的天马也偷闲?”

  他换了手掂掂兵器继续前行,也没忘幽幽解释:“是啊,曜殿下自大婚以来便开始失职,非要带着那位为他挡箭的仙子尸身去幽冥山,说是要起死回生,不过谈何容易……哎。”

  果然是木曜的事。

  只是挡箭的阿红尸身又是怎么回事。

  听人说,仙人逝去,最终可是会灰飞烟灭的。

  我疑惑一心急,赶紧又朝那一队天兵追上去:“等等,你说还有法子起死回生……他去的幽冥山?那地方又是在哪儿呢?!”

  “这就不知了,阴煞气极重的地方,总之是仙界都少有人会去的地方,”搭话的天兵却在这时说不出消息的下文,而且再问其他人也都是摇头不知。

  “这……”我烦闷地愣在原地,碰上阿红能复生这样的大事,我想大步走去那个幽冥山又不知究竟怎么去,连个方向都没有还怎么去帮忙。

  于是自己一手紧握着另一手,甩得一头凌乱。

  “从这里一直往西行,路过毓亭和乾丘,再从乾丘借道去冥界不久就到了,”身后突然传来清楚指点的声音,我惊讶地转头,却见南景予目光已看着一个空无的方向,不知在出神地想什么。

  幽冥山,根植于幽冥界的边缘,是个特殊的地方,无论仙、魔,还是人,到了这里都只是一缕幽魂,不分尊卑,没有修为差别。

  这里是转生之地,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幽魂途经这里,阴气极重。

  幽魂也能选择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或者轮回人间,或者求魔,或者求仙,求魔容易,求仙却最不易。

  求仙,往往是凡间的修道者死后依旧追求的,必须有仙界的推荐者允许一次机会,跪上指仙峰,在那里等候仙缘,可是等待的时间不定,有的幽魂等了几日便得了仙缘,入仙界;有的幽魂等了几千几万年,还在那里。

  幽魂飘飘荡荡有秩序地走过一条条小路,队伍里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他们表情平静,悠闲地走过小路,就像在欣赏风景,心中没有虚妄,无悲无喜,是真正的安静而平和。

  一入幽冥,若顺利路过了指仙峰,再进入黄泉才万事皆空。

  看着面前的幽魂队伍,我竟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河的对岸是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火红妖艳的花朵随风摇曳,如铺了一地的红纱,美得让人窒息。

  坐小船过河时,水阶有些高了,最先跳上船的南景予回头淡淡瞥,而后在我踌躇中伸出手。

  我心下一暖,才也对应伸出手上前几步,谁知这人却神态自若打理起衣褙,压根不是我想的善良,害得我险些踩塌进水里,踉跄了好一阵。

  还真是不该对这人抱有幻想啊……我背对他坐下后便一阵阵揉起脚腕。

  眼下四周的河水尽是黝黑色,小船摇曳,风从河对岸吹来,四周幽静,让人心生惬意。

  划船的船夫不说话,只顾闷声划船,船至河中央,骤然降低的温度令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呼,怎么这么冷……”我又悻悻然搓手呵起热气,扭头见身后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侧过半个身子,只抬头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高山发呆。

  那座高山便是我细问宫侍木曜去处后,所得知的指仙峰。

  我们一上岸,船夫便匆匆又调头离去,而穿过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是一座吊桥,迷雾里的这座吊桥,是不是否……在梦里看到过。

  吊桥上是摇曳的人影,零零散散朝一个方向走,其中有像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者,我才走在路上便被撞了几次。

  “冥鬼太多,你不想迷路就回去,”穿过密集的魂群时,身前的南景予突然道。

  “回去?”我不知他又要看我什么好戏,瞪了眼反朝他质疑,“我看是你想回去吧。”

  于是手臂很快就被某人不情不愿地扯起,还满是怒气的命令了声:“走!”

  倒像是带了个连走路都不会的包袱。

  我尽量小心地不让各种鬼魂撞击,但奈何这人走得颇快了些,他牵着我的手穿过这些人影,越过漫漫的迷雾,来到那座巍峨的高山下。

  据说指仙山是上古时便存在的至高神地,虽然地处幽冥界,但是并不荒凉,苍翠与白云交织掩映间,一条长到望不见尽头的青石板路,隐约有三三两两执着仙途的幽魂,一步一拜跪上那高高的青石阶路。

  有的幽魂可能会牺牲宝贵的记忆而变得麻木,也有的幽魂,半路就被石阶上的符文连所有记忆都吸取光,愣愣地跪在那里,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然后站起来,迷惘地走下山去。

  就这样,有幽魂上山,也有幽魂下山,来来回回,能够跪上山顶的少之又少。

  “看不出,人人都说阴邪气重的不详之地,君上你还来得轻车熟路啊,谢谢啦,”我瞅了眼不知为什么总是抬头发呆的南景予,话毕便对上他疑惑的眼神,不过我觉得,这人坏归坏,道他这个谢还是必须的。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过去虽听人说过,但如今当真见到,还是吓到。

  根自冥界,通往天界的神路,一眼别想望到尽头,老仙人大都喜欢高台阶的门面,过去灵槐山的仙观台阶数跟这个简直不配比较。

  也就是我昂首抬眼,快速搜寻台阶之上熟悉身影的某一瞬,身后南景予突然叫出来的声音惊得我险些没摔个跟头——

  “下来!”

  又急又凶,也不知又弄的哪一出。

  看我转身,皱着眉盯他,他或许也觉得太一惊一乍,朝我伸出的一只手还横着不曾放下。

  “我怕是上不去……你想变了傻子下来就大可往前继续走,”不知怎么的,听他又软了态度说这话的同时,我总觉他自打给我指路来这里就怪异了许多,至少过去的南景予不会像现在这样,目光恍惚甚至焦躁,环视明明是他熟悉的地方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尤其是他再度迈上台阶的那一瞬,突然如受结界重击般退回去的样子,狼狈却没失风度,叫人不禁感叹,果然人自负起来上古神路都嫌弃,甚妙哉。

  其实上指仙峰的人一旦分神严重,便会被地面的金色符文吸去心智或记忆,这一点我还是知晓的。

  可茫茫白雾中好不容易望见高处的台阶上,一男子横抱一女跪行,同要找之人相似的身影,本着对在意的人和事放宽些心的原则,我飞快地拔腿就往高处奔,扭头俯视山脚那人,终是抛下一句:“嗯……那我尽量快些下来。”

  而后也不知跑了多久,绕过多少道跪魂,才赶上目标。

  “慕梓妖!”我急切地叫,匆匆放慢步子大口喘气。

  此时的慕梓妖一身素白,怀里的阿红一头静静埋在他胸前,相必仍是安详模样。

  “十里?”他停在一阶上,只快速瞥我一眼,又看着前方的路闭目,仿佛是修禅的僧侣,“这里不宜无心求仙或求魂生者多待,你快回去。”

  我不得不担忧道:“我当然知道不能多待,可你带着阿红这样一直跪下去,怕是不久就会引来了拿你回去的天将!”

  他逃了几百年,天后好不容易捉回去归位太阳神,这样重要的神职,注定了永远为之奉献。

  “我意已决,可普通仙将怕是跟不到高处,就会痴傻了心智,”他又上一台阶,嘴里是几句模糊的咒语,满是信心地道,“但既然你来了,我不便施法,还请你施一道隐仙诀予我们吧。”

  而后便跪了下去,当然是朝台阶高处跪拜,神仙都望不到边的高处。

  那高处的苍茫令我望而生畏,回头看他又开始缓慢前行,不禁感叹:“其实,阿红有你,是祸,也是欣慰吧。”

  于是自我手中放出网状的结界,渐渐将他覆盖住,唯有我这个施法者能看到里面半透明的人影。

  “你知道吗,我本无意来此,”结界即将淹没他全身的那一刻,慕梓妖唇角自嘲地扯起一抹笑容,“要不是有你同南景予的前车之鉴,怕是还不敢贸然来这里。”

  我却不懂他什么意思,话里莫不是说的我和宋兰景。

  宋兰景要是还在,会不会也跪上这漫漫长阶,同他一般的虔诚……出神的目光迷离,渐渐湮灭在刺眼的光晕里。

  跟着又走了许多阶,目送慕子妖远去,我再默默转身,却不见南景予。

  一路跑回去,试着向四周喊了几声也无回应,心下不禁有些纳闷,难道是这人先回去了。

  才往回走不远,附近的山林里却传来之前没有的异响,分明是兵器相持打斗的声音。

  我再好奇蹿入小路后不久,看到的便是南景予这厮不知什么时候大发杀气,手中的长剑迅速逼向两只黑矮的小鬼,看两鬼打扮都是清一色的吏服,应该是当地的鬼差。

  “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啊!我们真的不知道山君去哪儿了,山君大人前些时候就出远门游历去了,您就是再逼问我们,我们这底下的级别,哪儿敢多问山君大人出去做什么啊!”披发的青面小鬼蜷缩在地,慌张地摇着手求饶。

  另一个则惨兮兮地捂了捂侧脸的脚印,就差要和同伴蜷缩地抱在一起,模样滑稽又可怜:“是啊,我们是新来的,什么世面也没见过,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可我怎么觉得,我认识你们,”南景予最终还是收了剑,留下一地砍断的枝叶狼藉,“告诉你们山君,我还会来找他。”

  淡然抛下的两句话,却吓得身后两人白眼一翻,恍若昏厥。

  南景予同我对视一眼,不知为什么眉头一直紧锁着。

  看了两只鬼差的遭遇,我不禁悻悻退后两步:“你干嘛。”

  而后,这人便莫名其妙一声冷哼,晃了一阵风似的同我擦肩而过。

  只是手里却不屑地扔了一团什么,待他走远了我再捡回来看,皱皱巴巴的展开了,竟是一团台阶上才有的金色符文。

  “这什么东西?”两只小鬼就要偷溜的那一瞬,我拿着那纸片似的符文,问。

  想溜的鬼差怕是仍心悸于南景予淫威,尴尬笑了笑,给我调了个拿纸条的方向,“仙子拿反了,符文要这么看的……”

  而后在我被符文眩晕了一阵的同时消失不见。

  金色的符文,鬼画糊似的条条杠杠在此时似乎有了漩涡似的吸引力,眩晕着人的脑海莫名浮现画面,像极了当下的指仙峰——

  青石板台阶蜿蜒向前,盘旋在高入云端的山上,周围是晃动的人影,那个清俊的男子怀里抱着煞气萦绕的妖魂牌,一步一跪,一跪一拜,一拜一顿,缓慢而坚定地跪上高山,消失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