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榛不是拦不住董一一, 而是他们才刚一靠近,富察明峙就捕获到晚前那种熟悉的气息,从山岭处飞身下来, 彬彬有礼、却不容拒绝地留下了其中的田榛。

  “朋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董一一就是在这个空挡,不要命地进入了山头火弹覆盖范围。

  而在车位的外围, 田榛还清晰看到有人目标明确、扒开其中一辆卡车的后门,背走了一个四肢瘫软的伤员或是“尸体”。

  这一幕, 让她瞬间联想到伤员可能就是孟思岐。

  又或者即便不是,她也想要为第三方的营救争取时间,拖延富察明峙的注意。

  想到此,田榛摘下腰间长鞭:“不知道阁下,在哪见过我?”

  富察明峙很清楚地知道, 眼前这个女人只是个普通人,可她所表现出的所有行为特征, 哪怕是微表情和反应逻辑,都与刚才那个化冰为剑的阴阳师高度相似。

  他探究性地笑起来:“中午左右的样子, 一个被我打残的阴阳师,说话语气神态,小姐都与他有七分相像。”

  想到那些碎了一地的避尘珠,以及流淌一路、不见尽头的血, 田榛心中顿时涌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杀意。

  她咬紧牙关冷笑, 握紧鞭把直抽出去:“原来是你。”

  *

  董一一这边自然而然地被袁宥姗的瞄准器锁定。

  见镜头里搅局的是他,袁宥姗很是头疼地叹了口气,只是放松警惕, 转念又想, 觉着他的话不太对劲:

  叶姐?他哪来的叶姐?

  袁宥姗这才反应过来:“董一一, 原来你千里迢迢说要找的姐姐,是萧梧叶?!”

  董一一见她枪口对着自己,理所当然地换了副狗腿嘴脸,双手举高:“昂,我没跟你说吗?我找的就是我叶姐啊!你有话好好说,都是熟人,动刀动枪地干嘛呢,快放下!”

  人在特定的环境中,难免会表露出自己最为矛盾的一面——当你为一件事情付出过一分作为,无论大小与否,那么紧而接的三分让步、五分应当,就都会变得愈发顺理成章。以致于这份结果中,个人“参与感”占比过高,在自己将亲手打碎结果之际,犹豫往往压倒性地胜过理智。

  袁宥姗对董一一就是这样。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让他进入头等舱、搭进顺风车,就不会有后面一而再再而三的例外。

  恰恰因为他是她自己一路带过来的,才让她现在无法做到眼不眨心不跳地一枪崩了他——撇开“付出”不谈,这还会令她有无比强烈的挫败感!

  袁宥姗想不通这件事里的底层逻辑,只知道手指搭在扳机上,不能松懈,也无从扣下,唯独希望董一一能乖乖听话地从这目标范围内离开。

  她强压着火气:“好,我知道了,麻烦你让一让,今晚的事与你无关。”

  她跟叶姐势同水火,连藏一路的枪都亮出来了,董一一何尝看不明白。

  他知道袁宥姗的脾气,也清楚自己的行为明明有些蹬鼻子上脸,可没办法,要紧关头一码归一码,现在的他是寸步都不能让。

  他嬉皮笑脸:“不是,袁宥姗,怎么和我没关系?我来就是找我姐啊,你说我这一路落了多少颜面,吃了多少人的唾沫星子,我刚见着人你就赶我走?不对不对,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送佛送上西……”

  “董一一!不过几天而已,你不要总一副格外懂我的模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不想杀你,你最好在我改变主意前,立刻离开!”

  这一下,董一一知道她跟叶姐是动真格的了。

  下意识地偏头,对发现萧梧叶的地方挥了挥手,以示他来负责吸引袁宥姗的注意,叶姐带着寒哥就趁这个机会,该走位的走位,该上山的上山。

  察觉掩体下的动静,袁宥姗尝试性地将枪口怼回方才,谁料董一一再度晃进瞄准器镜头,正中间,一张大号的笑脸天真无畏。

  “董一一!”

  镜头里,董一一顶着一头天然卷,弓身做拄杖,一步一坚定地侧方上山,走向袁宥姗。

  他说:“其实袁宥姗,我觉得你这个人是挺仗义的,你处事很有章法,但待人完全凭感觉,还比较稚嫩。不过这并不影响你潜意识里的三观和原则,反正我董一一认证过,你这人可以。”

  每进一步,董一一的口吻就正经一分。

  他顶着枪口继续:“我觉得是因为你身边没有这样的环境,没人和你真正的交流,我是指真正的、不是碍于你的身份和地位,趋炎附势、虚以委蛇,而只是把你当路人甲一样的交流。”

  “当然你也好像没有这个耐心,毕竟你是‘大人物’,脑子里天天想着的是江山社稷,偶尔下凡一趟,要是没我这样的厚脸皮,也不一定能和你说上话。可是袁宥姗,人本来就是感性动物,共情是天性,否则你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帮我?这其实恰恰说明,你潜意识里是需要朋友的。”

  袁宥姗心烦意乱,警告他:“别再往前了!”

  董一一耸耸肩,装没听见:“其实很多事情,当你跳出那个圈子后回头看,压根就不是什么事儿。都说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你只是个小姑娘啊,是世界末日了还是彗星撞地球了,需要你去冲锋陷阵?”

  袁宥姗的自负脱口而出:“如果那个‘高个’就是我呢……所以董一一,不了解我,就趁早闭上你的嘴!”

  这么一说,董一一反而更来劲:“那我就更不理解了,如果你决心要当巨人,那你是究竟为了什么而去‘顶天’?天地有灵,人无独往,你总是为了什么,才去做的‘伟大牺牲’吧?倘若你都不曾看过一眼这红尘,没有缘由、没有干联、没有驱动力,那岂不是为了‘顶天’而‘顶天’?如果这样,你跟木讷的擎天柱子有什么区别?”

  “闭嘴!”

  袁宥姗恼羞成怒,快枪一发打在董一一的脚下,溅起周围七零八落的无数碎石。

  子弹没有裂成黄橙色烟雾,尺寸、口径,均表现出了它原有的匹敌炮弹的剧烈威力,而这一切,都似乎准备拿董一一率先开刀。

  董一一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袁宥姗性子一贯喜怒无常。掩体下,萧梧叶不能再忍了,她是不坏之躯,大不了脑袋栓裤腰带上冲上去吸引火力,总好过董一一拿命挡枪。

  萧送寒猜中了她的打算,打出一个倾斜和垂直的手势,示意萧梧叶可以露面,但是计划必须是继续越岭,而萧送寒则负责将方才打击点位的目标,改成袁宥姗。

  围魏救赵,才有机会脱困。

  只是……萧送寒数了数箭袋的箭支,剩余不到六支,也就意味着一套阻击不中,他很难再有后手进行反击、防护。

  “袁宥姗,你真要打我?”

  董一一被刚才那一发子弹给吓懵了,回过神来千万不敢相信。而同时,掩体下萧梧叶的声音也响起:“董一一,卧倒!”

  终于不当缩头乌龟了,随着萧梧叶现身,袁宥姗飞快调整狙击角度,惯性锁住她的头颅。而萧送寒的箭也同时间锁住袁宥姗,满弓射飞。

  “嘭——”

  枪支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而箭支也被阿泉满密的发光核栓同步挡下,寻着方位,返还回来一组三支尖锐的光刺。

  在这么一来一回的拆招中,枪声至此余音不绝,第六感告诉萧梧叶,目前为止她身边并未亮起危险红灯,子弹的目标并非是她。

  等到爬至山岭,卧倒埋伏一气呵成,萧梧叶却蓦然发现方才那粒子弹的途径点上,董一一正面带微笑地向着她,面色煞白,缓缓跪倒状。

  萧梧叶的大脑就像长时间断电重启后,发出一道刺耳的长鸣。

  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董一一!”

  袁宥姗也没想到子弹会被拦下,在眼前这个人的背上绽开一朵鲜红的花。

  董一一回头,有气无力地玩笑:“袁宥姗……你还……真打啊?”

  袁宥姗手指瞬间抖得厉害,她词句失调,不知该说些什么。喉间顿时也有什么东西难受地、厚重地堵着,像似一股酸涩的暖流失控乱撞,只能从眼尾角落发泄而出。

  “你……”

  这子弹用来打靶两公里外的奶牛尚且惨不忍睹。

  董一一离她不过五米,背脊骨重重地拦在中间,也是萧梧叶看不见全貌,还以为他只是保留着“完貌”缓缓“跪倒”,可袁宥姗看得分外清楚,他整块背部都被子弹打烂掏空了,薄薄的肚皮被光照透,失去五脏六腑的支撑,脖子以上和腿部慢慢折叠,所以也才有,黑夜视角下的“跪倒”之态。

  惧惊之下的萧梧叶也不在乎躲与不躲了,红着双眼扑上前,想要替董一一抱住他的肚子,端正他平日吊儿郎当却故作拿捏全局的姿态。

  可董一一终是无以支撑,如一张面皮,瘫软在她怀里。

  看着萧梧叶泪水成线地垂在他脸上。

  董一一想抬手,却发现吃力无比,便挤出四个字说:“叶姐,别……哭……”

  然后也不等萧梧叶抹去眼泪,倏然间带着完成神圣使命一般的笑容,缓缓合上了眼。

  萧梧叶语无伦次:“董一一!董一一!说话董一一!”

  “董一一……”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萧梧叶接受不了现实地、用力地抱着他,以为这样全力兜住,消逝的东西就有机会失而复得。直到血水浸湿了衣袖,洇红山头石块一片片,萧梧叶终于知道,此时的用力过度,只会让他的离去变得更加“面目全非”。

  她,抱不住了。

  湖盆底,扎布耶茶卡的乱象终于告一段落,山岭上的斗争,更因袁宥姗的突然失神陷入偶发性停摆。

  萧梧叶发狠地看着袁宥姗怀中的枪,而后是她本人,歇斯底里地怒吼:“袁宥姗,你有病吗!!”

  不等袁宥姗作出反应,萧梧叶双手屈指微握,弥漫扎布耶茶卡的橙色薄雾是如何簌簌落下的,就如何逆变方向,以难以形容的颜色,千万雾丝归于她手心一点,随后发出夺目斑斓的耀光。

  萧梧叶目光冷到冰点,在不知道她要对袁宥姗做什么的情况下,阿信条件反射的张开手臂,护在了大小姐身前。

  只见萧梧叶攥手一挥,耀光集为坚不可摧的一点,光速飞向他们这主仆二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袁宥姗同因董一一的死而失了分寸,此时作为后手存在的仙师华天罡便终于择机现身,一缕茶色轻烟在他手中弹指飞出,于阿信身前,与萧梧叶所撺之耀光正、侧相撞,互为击了个瓦碎。

  看不真切的耀光,呈放射状扑向瀛山术士及那些散修。

  明明空无一物,可那种能量消散的感觉却诡异般的蔓延了整个山头。这样下来,这场遭遇战,谁也占不了术法星阵的便宜,转而陷入了一个新的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