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将夜>第五十章 书院算天(上)

桃山前坪上真正的强者们还没有出手。

金帐王庭国师和中南海,都是境界深不可测的高人,叶红鱼已经证明了的恐怖,沉默不语快要被遗忘的佛宗七念,是和她兄长以及叶苏相同层次的天下行走,更不要说还有西陵掌教,一个勒布大将便让她身受重伤,唐小棠想来想去,觉得再拼命,好像都没有办法把的男人带走。

按道理来说,等待被拯救的陈皮皮,这时候应该要比她更低落一些,但他却似乎并不这么想,圆乎乎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为呢?”他问唐小棠。

唐小棠看着他很认真地解释道因为我不行了。”

陈皮皮说道如果只有你,当然不行。”

唐小棠说道大不了就一起死。”

陈皮皮委屈说道我不想死。”

唐小棠说道死有好怕的。”

陈皮皮说道反正不想一起死。”

唐小棠有些不高兴,低着头不。

陈皮皮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道既然你来了,便是我老陈家的人,所以要听我的话,可不能一起死。”

唐小棠低着头说道我不会走的。”

陈皮皮说道放心,我也不会死,我们都不能死,虽然人固有一死,但在我看来,我至少不会今天就死。”

唐小棠抬起头来,看着他满怀希望问道你行?”

“我也不行,但既然大师兄同意你来桃山,总不能看着我们不行。”

陈皮皮笑着摇头说道。

他宁缺已经来到桃山,这时候肯定就在光明祭的现场,书院的同门肯定有所安排,唐小棠也,只是没有想起来。

祭坛四周的人们,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书院既然已经派了位二代弟子来到桃山,便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那么一定还会有人出现。

谁会在桃山出现?大二还是三?

七念想着那年在烂柯寺,君陌于秋雨里飞剑斩断佛祖石像的画面,沉默不语,别的人也同样沉默,甚至有些隐惧。

大李慢慢在葱岭之前,步步杀人,月轮国从国主到普通士兵,纷纷死去,悬空寺七枚大师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便身受重伤,其后又与强大无敌的观主在人间千里纵横,周游数日,最终在长安城上演了那幕决战。

二君陌守青峡,万骑莫过,力败叶苏,虽然最终被剑圣柳白斩了一臂,却也重伤了那位世间第一强者。三余帘便是传说中的二十三年蝉,在书院后山,把掌教大人伤的不成人形,即便西陵神殿试图隐瞒,奈何唐国不停地宣传,此事早已传遍天下,更不要说在稍后的长安一战里,她竟是跳上青天,一刀斩断彩虹,生生把观主留在了长安城中。

书院后山的三位,在这场伐唐之战里展现出了惊世骇俗的境界实力,虽然据说这三人伤势都尚未痊愈,西陵神殿必然也有准备,然而如果这三个人今天真的来到桃山,西陵神殿的准备能够起作用吗?道门真的能胜吗?

大师兄不在桃山,他在燕国和宋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外。

时值清秋,他便已经穿上了棉袄,腰间系了很多年的那只水瓢碎在了葱岭前,现在换了根寻常无奇的木棍。

或许是因为他做事情的速度很慢,也很慢,所以他叫李慢慢。今天他走的特别慢,甚至比以往那些年走的还要慢一些。

与观主在人间纵横七日,在长安城里连番血战,大师兄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骨头不断了多少根,现在虽然伤好了些,不用再坐在轮椅上,但依然没有办法走的太快,除了这个原因,他走的如此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现在很紧张,甚至有着弱下于面对观主时的紧张。

用了很长,他才走进小镇深处,走到那间书画铺子前,然后缓慢地掀起前襟,缓慢地迈过门槛,对着里面那人缓慢地施了一礼。

那人坐在铺子里的椅间,手里拎着只酒壶,脸上有些皱纹,发里有些雪意,看上去四十余岁,又像是活了四千多岁。

“见过前辈。”大师兄看着椅中那人说道。

书画铺老板从后厢里走了出来,看着李慢慢,似乎根本不认识,问道喝茶还是饮酒?茶酒都有好物。”

大师兄说道我喝水便好。”

椅中那人对老板说道你先进去,无事不要出来。”

那人手里拿着酒壶,便是酒徒,那老板来自长安,名叫朝小树,二人相识不长,却已经十分熟稔,酒徒不想他枉死,便让他进去。

前铺只剩下酒徒和大师兄二人。

酒徒说道你走的太慢了,看来伤还没有好。”

大师兄说道总有一天是会好的。”

酒徒说道既便好了,也没有我快,更何况现在你还没有好。”

大师兄说道走的慢些,或者更稳些。”

酒徒沉默片刻后说道不,你确实比我走的更稳,我没有想到,人间居然真有比我走的更稳的人,但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大师兄说道晚生修道不过数十年,自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酒徒说道那你为何敢离开长安?敢来见我?”

大师兄说道因为书院要做些事情,想请前辈留在小镇旁观。”

酒徒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沧桑起来,又开始散发一股青铜锈面磨擦的味道你就不怕我出手杀了你?”

大师兄慢条斯理说道前辈不会出手。”

酒徒的声音愈发寒冷,说道我为何不会出手?”

大师兄平静而肯定说道因为您没有把握能够杀死我。”

酒徒笑了起来,嘲讽说道你只有一成的机会。”

大师兄微笑说道不要说晚辈还有一成机会,哪怕只有百一的胜机,前辈便不敢对晚辈出手。”

酒徒神情渐凝,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大师兄说道我不会打架,但不管在书院还是在世间,君陌、三师妹还有小师弟,是最会打架的三个人,既然他们都说前辈不敢向晚辈出手,那么前辈自然便不敢出手,我他们的判断。”

酒徒说道哪怕他们的判断会让你死?”

大师兄说道我觉得他们三人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愿意。”

酒徒问道那三人是说的?”

大师兄说道他们说前辈活的实在是太久,所以太过怕死。”

酒徒听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

然后他问道为何你来看我,却不去看屠夫。”

大师兄说道三师妹说,屠夫前辈走的太慢,也就比我和讲经首座快些,那么至少在今天暂时不用理会他。”

“她呢?”酒徒忽然问道难道你们真的不怕她?”

大师兄他说的是谁,微笑说道她曾经在书院后山生活过很长一段,所以我们不怕她,我们都很喜欢她。”

莽莽青山间的峡谷,正在不停地进行整修,已经被辟出一条可供简易马车行走的道路,但大多数贪图方便的旅客,依然会选择步行。

有人从青峡里走了出来。其中那名男子戴着笠帽,穿着布衣,单手执杖,看上去就像是村野偶见的苦修僧,然而他身边的那位女子,手里拿着绣布,身上穿着红衣,看上去千娇百媚,仿似刚嫁人的新娘。如此不协调的搭配,自然是斩落青丝决意修佛的书院二师兄君陌和他的娘子七师姐木柚。

君陌看着青峡前黑沃的原野,想着半年前这里发生的幕幕画面,想着在这里断掉的右臂,沉默不语,木柚也没有。

二人继续南行,只是他们不是大师兄能够无距,以看想要赶去桃山是来不及了,他们这是要去哪里,要做?

来到富春江畔,登虎山之亭,君陌望向东南方向,忽然间蹙起了眉头,因为他感觉到柳白的剑离开了剑阁,正向桃山而去。

他沉默片刻,临风无言。

青峡之前,曾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而如今柳白伤势尽复,境界再升,竟于不可能间走到了传说中的那一步,而他却是重伤未愈,断臂阻道,不知还要走多远走多少年才能走到相同的地方,自然不免感慨。

他静静看着西陵神国方向,仿佛看到柳白的剑已经飞临桃山,仿佛看到了桃山上光明神殿前的那个女子,又仿佛看到了数年前长安城北无名山上,跪在地面不停往瓮里捧着灰的黑瘦小姑娘,竟不知哪个她才是她,只她无比强大。

“她如果出手办?”木柚想着桃山上的两位小师弟,担心说道。

君陌说道我们就是想让她出手。”

木柚微微一怔,问道那如果她不出手办?”

君陌说道老师登天,观主成了废人,柳白终于走到了那一步,他不需要破五境,便已经是人间最强的那个人,比酒徒强,比屠夫也强,既然他的剑到了桃山,她没有道理不出手,余帘说的变化,便在这把剑上。”

木柚说道她不会算不到这些。”

君陌说道小师弟在桃山出现,想必会让她很愤怒,而愤怒的人往往不擅长思考,愤怒的昊天则不愿意思考。”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五十一章 书院算天(下)

荒原深处的秋天更冷些,站在山峦间的那个男子却像是不觉得冷,皮衣到处漏着风,露出精壮的身体。

他的身躯里似乎蕴藏着无数力量,随意挥手投足,便能摧山破城,但他此时如石像般不敢动弹,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的背上有座很小的坐辇,辇上坐着位娇小的少女,他怕她被颠的不舒服。

他是魔宗行走唐,坐辇里的少女看着只有十二三岁,撑着下巴很是无聊,是他多年不见的老师,当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当然她同时也是书院后山的三师姐,叫做余帘。

长安城与观主一战,余帘跳上青天然后落入雪街,纵使一身魔功已臻化境,亦是受了极重的伤,坚若金刚的脚踝尽数碎成齑粉,如今能够复原离开轮椅已是极为不易,只是行走依然不便,所以来到荒原后,她便坐在小辇里让唐背着四处行走。

她看着雄壮天弃山前的宽阔荒原,看着那道若隐若现的峡口,说道:“如此简单的事情,你都做不好,真是令我有些失望。“寒风吹拂,她身后的双马尾轻轻摆荡,显得很可爱,她的眉眼清稚,显得很可爱,但她没有表情,自有宗师气度,显得很可怕。

唐说道:“冬深时金帐王庭要打贺兰城,这消息已经传遍荒原,部落就算想去支援,但东荒上还有数万左帐精骑,很难过去。”

余帘说道:“把那些蛮子的骑兵杀光,自然便能过去。”

唐很不理解,问道:“怎么杀得光?”

余帘用很寻常的语气说道:“你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以你现在的境界修为,一天杀两百名蛮骑,算不算难事?”

唐想了想,说道:“应该不算难事。”

余帘说道:“一天杀两百骑,那么只需要一百天,你便能杀两万骑。就算左帐王庭现在还有四万精骑,也就被你杀废了。”

唐默然无语,心想对方怎么可能就停在那里让你杀?而且怎么会每天安排两百骑给你杀,如果万骑齐出怎么办?战斗终究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老师多年不见,现如今的思维方式。真的很难令人理解。

“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余帘说道:“隆庆那个废物不在东荒。左帐王庭便没有了主心骨,你依我的意思随意杀上数天,便知道那些蛮骑连废物都不如。”

唐觉得没必要继续和老师讨论这个问题,说道:“我想去桃山。”

余帘说道:“你这时候去也来不及了。”

唐沉默片刻后问道:“那老师为何来荒原,而不去桃山?”

余帘似有些畏寒,在辇上抱起双膝,说道:“我伤还没好,去桃山又有什么意义?其实在现在这种局面下,谁去桃山都没有意义。”

“不知现在的桃山到底是什么情况。”

“肯定会很热闹便是。”

“会有谁去呢?”

“观主是何等样的人物?只要他没有死。便会有想法,他的想法便是道门的不甘,想来南海一脉应该已经到了。”

“南海大神官的传人?”

“不错,而我想柳白也应该已经到了。”

“他为什么要去参加光明祭?”

“因为她要在光明祭上离开,他舍不得她离开?”

“柳白有如此勇气?”

“举世无敌,谁不寂寞。寂寞的厉害了,难免会想些不该想的事情。”

“为何柳白能举世无敌?”

“因为他借了道剑给朝小树,而师兄在朝小树的识海里留了些信息,那些信息来自长安城,来自书院对人间的看法。”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柳白为什么同意借剑。”

在荒原上,唐是何等样威猛的人物。此时背着余帘,却异常沉默安静老实,禀持着弟子的本分,做着提问的角色。

余帘说道:“因为他欣赏朝小树。上次他没有杀,这次也不会杀。”

继续问道:“也许不是因为欣赏。”

余帘说道:“不要忘记,他修的是剑。”

唐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剑者直也,如果因为唐国势盛或书院之名,柳白便不敢杀朝小树,那他如何能够成为世间最强的剑圣?

唐说道:“柳白能胜过酒徒吗?”

余帘说道:“柳的眼里已经没有酒徒,当然酒徒一定会死,即便这一次不死,但他终究会死在书院的手中。”

唐沉默片刻后问道:“这就是您希望看到的变化吗?”

余帘挥着嫩嫩的手,打着秋风,随意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像山般沉稳的唐,听着这句话忽然微微颤了颤。

余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虽然我让大家等着我说的变化,但我真的没有做任何安排,因为人算怎么可能比得过天算?”

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最疼爱的妹妹,此时应该正在桃山为了那个该死的胖子而战斗,如果一切尽在天算中,那她如何能够成功,然后离开?

“您的意思是柳白可能不会出手?”

“我和君陌都认为他会出剑,却不知道他何时出剑,当然只要他出剑,光明神殿里的那位便会有麻烦,也可以说这就是变化。”

“夫子都不能胜过她,何况柳白?”

“柳白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胜不了她,但他的剑依然去了,说明他觉得书院的想法很有趣,他想参与到这样有趣的事情中来。”

“何处有趣?”

余帘说道:“我们告诉他,只要他出剑,她便会有麻烦。能让昊天觉得麻烦,对柳白这样的人来说,大概是不多的趣味了。””

唐皱眉问道:“什么样的麻烦?”

余帘说道:“即便她是昊天,想要镇压人间的最强者,依然要付出些代价,这意味着她应该会虚弱,可能会多愁,然后善感。”

唐不解,说道:“弟子不明白。”

“只要她开始多愁,开始善感,宁缺便有可能胜过她。”

余帘微笑说道:“先前我说,今日谁去桃山都没有意义,这句话里并不包括小师弟,他是有意义的,而且他现在正在桃山之上。”

唐依然想不明白,夫子都胜不了她,宁缺凭什么?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五十二章 斩尘缘

第五卷神来之笔 第五十二章 斩尘缘

桃山前坪一直没有人来。 。 。 …

书院的那三位先生一直没有来。

陈皮皮站在祭坛上,看着山道来时的方向,忽然笑了笑,对唐小棠说道:“看来师兄师姐们有事耽搁了,要不然你先走吧。”

“走不了了。”

唐小棠也笑了起来,然后转身望向血色的裁决神辇,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变得异常凝重,说道:“你还在等什么?”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她会选择向裁决大神官发起挑战,只有叶红鱼自己和她,还有始终隐藏在人群里的宁缺明白,这是数年前在荒原上的约定。

那时候,宁缺莫山山还有叶红鱼沿着索道,从魔宗山门里出来,却在吊篮里发现了一只雪白的狗,接着他们遇到了来找狗的唐小棠。

其后在那条魔宗先人开辟的石峡里,四人一路前行,不知说了多少狠话,最终都败给了宁缺这个书院之耻。

宁缺看着手握铁棍浑身是血的唐小棠,忽然想到当年和她相遇时,未见其人便先听到山雾里传来了一声大喊:谁敢动我的狗!

今日桃山光明祭,她说的是谁敢动我的男人,如此看来,陈皮皮在她心中的地位和那只小白狼差相仿佛。

想着这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身旁的那些杂役小厮不由觉得好生古怪,心想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的心情居然还这么好?

宁缺的心情其实并不怎么好,想着远在大河的山山,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想着当年大家正青春,如今数年时间过去,他们依然年轻,却已不是当年的年轻人。

叶红鱼看着辇外的唐小棠,忽然笑了笑。

她没有说什么废话。

她的本命道剑嗡鸣而响,似将飞出剑鞘。

几乎同时,神辇畔裁决神殿的执事腰间的佩剑,应声而出。

数十道飞剑,瞬间把唐小棠围住。

唐小棠手中的铁棍如狂风大作,以肉眼都看不清楚的速度,把那数十道飞剑一一击落,乱剑纷纷落地。

祭坛前响起极清脆的连绵撞击声,就像是一首欢快的乐曲。

叶红鱼的本命道剑最后才来到祭坛前,直刺唐小棠的脸。

唐小棠清喝一声,铁棍快速收回,于身前极险地挡住这一剑。

这不是棍砸剑,是剑斩棍,道剑没有破损,铁棍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唐小棠面色微白,唇角淌血,她先前已经受了极重的伤,此时被叶红鱼的本命道剑临身,伤势已经快要暴发。

但她无畏,看着于空中周游的那柄道剑,重新握紧铁棍。

不料那柄道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神辇里响起叶红鱼冷淡的声音:“若你能破了我的樊笼,再来与我打过。”

唐小棠这才发现,先前那些被自己击落在地的数十柄道剑,竟都是剑锋向下,插在坚硬的青石板中,看上去就像是一道乱篱。

一道极其强大的阵意,正从这些剑枝中弥漫而出。

正是西陵裁决神殿的绝上阵法:樊笼。

被困樊笼,如何能出?唐小棠没有想到,叶红鱼的道法现在已经到了这种境界,但她更清楚,对方布樊笼困己,实际上等于是让着自己。

但她不高兴。

她隔着那道剑篱,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大声喊道:“我要的是真正打一场!”

叶红鱼没有理她。

看着这幕画面,不满意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西陵神殿里的某些老神官,觉得裁决神座太过心慈手软,还有个人比唐小棠更不高兴,先前叶红鱼才杀了她的师叔,伤了她的师伯,结果此时面对魔宗妖女居然手下留情!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殿,愤怒斥道:“没想到堂堂裁决神座,居然和魔宗妖女有旧,你若舍不得杀,我来杀!”

话音落处,只见一道极纤细的道剑,自她身后犀利而起,于桃山前坪周游半周,然后穿剑篱而过,直刺唐小棠!

果然不愧是十七知命的道门天才少女,看上去如此简单的一剑,实际上却拥有着极其强大的威力,更可怕的是,她的剑居然穿过了剑篱!

叶红鱼神情微凛,没有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识破樊笼,看来南海大神官离开桃山的时候,不止带走了光明神殿的某些典籍,便连裁决神殿也没有漏过。

唐小棠此时的精神意志,全部在神辇里的叶红鱼身上,没有想到近处的那个南海少女会忽然暴起伤人,遇险之际,仓促横棍相迎。

只听得一声脆响,她的铁棍脱手而去,吐出一口鲜血。

南海少女小渔疾捏剑诀,飞剑绕行半周,再次刺向唐小棠。

此时看上去,似乎谁都再也无法救下她。

陈皮皮脸色苍白,胖胖的身躯颤抖的非常厉害,仿佛将要倒下。

只见一道剑光闪过。

南海少女小渔闷哼一声,唇角渗血,极困难地收回本命剑。

场间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那道明亮的剑光,自空中落下,擦着南海少女的脸颊掠过,她勉强举剑相迎,却哪里能够完全挡住。

南海少女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很血腥的剑疮。

那道明亮的剑光飞回神辇。

神辇里再次响起叶红鱼冷漠的声音。

“这是本座和她的战斗,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插手。”

看着唐小棠浑身是血,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陈皮皮终于松了口气,然后他整个人都松了,一屁股坐到白石祭坛上。

他看着裁决神辇,揉着心窝说道:“你就不能早点儿出手?非要把我吓成这样。”

神辇里,叶红鱼微微蹙眉,心想果然还是那个死胖子。

陈皮皮明明感谢,出口却是埋怨,叶红鱼明明想杀陈皮皮想了很多年,但事到临头,却是连他的女人都要救——童年的仇怨,青春的记恨,在成长之后,大概都会变成一些美好有趣的东西吧。

宁缺没有像西陵神殿一样等待着三位师兄师姐的到来,因为在书院的计划里,本就没有他们的事情,他在等的是变化。

大师兄在审看他和四师兄制定的计划的时候,对其中最关键的那个环节提出过疑问,宁缺也没有办法做出解答,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等来那个机会,当时余帘说道,机会无法创造,一切尽在变化中。

当柳白的剑破清光而至,于祭坛前隐指光明神殿时,他以为这便是师姐说的变化,当南海大神官的传人来到桃山前坪,开始与西陵神殿争锋时,他以为这就是变化,当唐小棠连破三关,闯到祭坛前时,他以为这可能就是变化,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等的机会始终没有到来。

他已经等不下去了,陈皮皮快被昊天神辉烧死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出手,南海少女偷袭唐小棠的时候,他也在准备出手,他知道陈皮皮那句话其实不是说给叶红鱼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而她还在高高的桃山上,她在光明神殿里,他如果等不到余帘说的变化便出手,那么便永远没有可能胜过她,只是那个变化到底是什么?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前,面无表情,她已经没有看长安看当年,她现在看的是自己的疆土,看的是现在。

桃山前坪上演了一幕幕生死相争,其间隐着不知多少人类美好或丑陋的事物,但在她的眼里这些都是闹剧,因为除了热闹没有任何价值。

无数万年来,除了像夫子那样的寥寥数人做出的行为,在昊天的眼中,人间所有的大事都是琐碎的无意义的小事,无论战争还是灾难,更不要说那些生老病死寻常事,正如同在人类的眼中从来没有蝼蚁的悲欢离合。

南海一脉出现在桃山,她无所谓,因为那些人类也是她最虔诚的信徒,信徒之间为了权力而发动的战争,她在神国里已经看了无数万次,早已没有什么新鲜,她也没有理会柳白的那柄剑,因为她是昊天,能算世间一切事,她想看看书院的计划有没有超出自己的计算,这比较重要。

等了这么长时间,书院的安排依然没有超出她的计算,她觉得有些无趣,看着祭坛上的陈皮皮,她开始觉得有些不耐。

今日光明祭即便不能重开神国之门,她也要斩断自己在人间的那束尘缘,那束尘缘里最结实的那根暂时斩不断,也要斩断些旁的。陈皮皮的死亡对她来说,意味着那束尘缘里能够断掉一丝,而他到现在还没有死,代表另一丝尘缘的唐小棠更是被另一丝尘缘救了下来,这令她觉得有些烦躁。

她不想承认这些烦躁来自于于这几丝尘缘本身,不想承认几根尘缘里的另一头便系在自己身上,所以她想快些让陈皮皮去死。

她认为自己没有愤怒,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眸深处,有一场风暴正在缓缓酝酿,她回到神殿露台上,看绝壁流云,不再看前坪那些无趣的俗事。

昊天有所感,人间便有所应。

桃山前坪那些最虔诚的信徒、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还有自南海归来的诸人,最先感受到了天穹上传来的怒意。

昊天有所思,天地便有所觉。

桃山间的秋风开始肆虐,残落在地的桃花,被风刮拂起来,在空中纷纷扬扬的飞舞着,看上去有些美丽,又因为花色显得有些血腥。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五十三章 剑起时,你我在桥的两头

一股莫名的威严,从桃山巅峰落下,笼罩了整个前坪。

人们感觉到了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神辇里,掌教大人毫不迟疑的双膝跪下。

叶红鱼想了想,缓缓从坐姿变成跪拜的姿式。

赵南海先前正准备斥责叶红鱼,忽然感觉到这道天地之威,神情剧变,哪里还敢多言,满脸敬畏地跪拜于地。

西陵神殿里所有人都跪下了,南海诸人跪下了,金帐国师万里迢迢来桃山参加光明祭,就是为了能够再次得见天颜,早已满脸虔诚地跪下。

桃山前坪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包括佛宗僧人在内,都没有例外。

陈皮皮坐在白石祭坛上,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了,那还跪个屁。

唐小棠知道谁在桃山之上,所以她不想跪,如果你是昊天,我是明宗弟子,怎能跪你?如果你是桑桑,我是你的朋友,凭什么跪你?

她倔强地站着,承受着无穷无尽的压力,血水被压出伤口,汩汩流淌,看着极是凄惨,双膝发着吱吱的声音,缓缓弯曲,似乎将要折断。

她再如何倔强,终究只是凡人,如何能承受得住这般恐怖的天地之威,然而就在她快要被压至跪下时,她看到了祭坛上的陈皮皮,学着他的模样,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带着笑望向桃山,心想你还能拿我怎么办?

陈皮皮笑眯眯地看着她,伸出大拇指赞美她的急智,以及自己的智慧,然而他没有想到,身为光明祭的祭品,他承受的天地之威最为集中,只不过片刻时间,便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安坐于祭坛之上。

满天桃花,呼啸秋风里。陈皮皮大骂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祭坛上,姿式虽然极为不雅,却在与昊天的战斗里再次获得了胜利。

宁缺跪的很快,甚至比身旁那些杂役小厮跪的更快一些,一面跪一面安慰自己,这些年让你跪着替我洗脚很多次,今天还你一次又如何?

天地之间有风声。然后有颂祭之声响。

依然是西陵教典奉天篇,却来自南海诸神官之口。

包括赵南海在内,南海诸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始颂祭,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对他们发出了指引。

他们脸色苍白,眼眸里充满了敬畏的神情。

西陵神殿的神官、天谕院的师生,还有瑟瑟发抖跪在前坪上的数万信徒。都开始跟随南海诸神官颂祭,神圣庄严的吟诵声,渐渐响彻天地。

南海诸神官传承的奉天篇果然更为精妙,比起最开始的那次祭祀仪式,这次颂祭明显要顺利很多,昊天听的更加清楚。

无数道光线自秋日中来,落在白石祭坛上。

陈皮皮变得明亮起来,他很是不安,想要辗转反侧。却发现动不了。

当祭文结束的那一刻,这些光线便会变成纯净的昊天神辉,他会被烧成青烟,而其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便再也没有人知道。

他看到湛蓝的天空里,好像多出了一条缝。

他好奇说道:“你们快看,天要开了!”

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因为桃山前坪绝大多数人的心神,都集中在颂祭上。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他。泫然欲泣。满脸悲伤,然而这是昊天的意志。即便她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敢逆天行事。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再试试。”

在她看来,既然他是自己的男人,那么自己便应该做些什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进入她的身体,竟让她在这股天地之威里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战胜昊天,但既然是战斗,肯定是需要兵器的,而她手里的铁棍,先前已经被震到了远处。

唐小棠困难地站着,四处找寻着兵器。

忽然她看到了一把剑。

她不知道这是柳白的剑,但她觉得这把剑很好。

因为这把剑悬在祭坛前的空中,纹丝不动。

在桃山传来的天地之威前,所有人都已经跪下,即便是樊笼剑篱里的那些剑,都向着桃山方向弯着腰身,似在叩首。

唯有这把剑始终沉默无语,不肯稍折。

唐小棠伸手握住了这把剑,却发现自己拔不动。

她有些不甘心,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用了出来,那把剑却依然纹丝不动,仿佛这把剑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

她越发觉得这把剑极为不凡,于是越不肯放手,随着力量的涌出,身上的鲜血流的更快了些,顺着手腕,流到了剑上。

她从长安狂奔千里而来,她一直在不停地战斗,她的血一直都是热的,甚至是滚烫的,落在那道看似普通的剑上,发出嗤嗤的声音。

那把剑忽然动了。

剑首微微颤动,然后缓缓上仰,对准了桃山巅峰的光明神殿。

唐小棠眼睛睁的极圆,好奇地看着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皮皮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剑圣大人,快把我救上一救。”

宁缺看着微微仰首的那把剑,沉默不语。

余帘说没有变化,因为人算不如天算,大概是真的,所以她什么都没有算,只是顺着天意而行,那么便有变化发生。

他一直在等的变化,终于发生了。

桃山千里之外是南晋,南晋有剑阁。

剑阁弟子们跪在那把像极了剑的山峰前,黑压压的一片。

朝小树来访剑阁后,剑圣柳白去了趟临康城,回到剑阁后,他便开始闭关。

修行者经常需要闭关,柳白这一生痴于剑道,闭关的次数更是不知凡几,然而这一次的闭关却有些不一样,因为他把所有弟子都赶出了剑阁。

幽深的山腹里,潭水还是那样的寒冷。

柳白坐在潭畔闭目静思,潭水上悬着一柄古意盎然的剑。

他用了数十年时间把这柄古剑修至完美,去年秋天被夫子借走,屠金龙。斩神将,从那之后,这把剑便再也没有谁有资格用了。

他也没有资格。

他与此剑相对坐,一坐便是很多日夜。

剑影落在他的身上,变得极深极深,仿佛人与剑要融为一体。

古剑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柳白有所感应,睁开双眼看着剑与自己微笑说道:“少女的热血。果然最美好,最能激发人类的勇气。”

那柄古剑呼啸而起,穿过山巅的石洞,破空而飞。

寒潭凄冷,潭畔已然没有柳白的身影。

西陵教典奉天篇神圣的语句,回荡在桃山前。所有人的都跪着,虔诚的颂祭祷告,只有祭坛前空中的那把剑缓缓仰起了头。

那把剑没有低头,反而抬头,便代表了那个人的态度,对剑首所向的桃山,对山顶那座光明神殿,对光明神殿里的她的态度。

掌教大人是场间最注意到这幕画面的人,他很愤怒。然后有些不解,他想不明白,剑阁与书院之间有深仇未解,柳亦青双眼便是被宁缺斩瞎,不知多少剑阁弟子死在唐人的手中,柳白最多在这场道门与书院的战争里保持中立,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居然敢用自己的剑挑衅桃山上那位?

唐小棠的热血淌在那把剑上,蒸成血雾。然后散入满天飞舞的碎桃花瓣里。血雾之中隐隐散发着一股极骄傲的剑意,正在虔诚叩首颂祭的信徒和神官们。被这道剑意刺的意识森寒,下意识里觉得咽喉剧痛,发音变得困难起来。

像赵南海这样道心坚定、境界深厚的神官们依然在坚定地颂读着奉天篇,然而那数万名信徒和普通的执事杂役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桃山前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不整齐,越来越凌乱。

自秋日里落下的万道光线,也变得黯淡了些许,白石祭坛上的陈皮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不解地望向天空。

笼罩桃山前坪的那道天地之威,感到了场间的变化,漠然之中隐有神怒,掌教大人心颤不已,起身愤怒地望向那柄剑。

他已经猜到柳白要做什么,虽然震惊于对方的选择,愤怒于对方敢令昊天感到不悦,但他其实也很欢迎这种情况。

既然二十三年蝉始终不敢出现,那么便让我毁掉你的剑,杀掉你这个世间第一强者,替西陵神殿重筑无上威望吧!

西陵掌教大人乃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被昊天治愈好,威势更胜从前,然而即便如此,如果还是当年,面对剑圣柳白时,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自信,因为柳白虽然没有破五境,但那不是因为他不能破,而是因为他不想破,他的剑,可以纵横万里,怎会跨不过那道普通修行者眼中极高的门槛?

但现在掌教很有信心能够击败柳白,要知道他本准备在光明祭上灭掉书院,又怎会害怕柳白一个人?只是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他的信心来自于桃山上的光明神殿,来自于殿里的那个人。

掌教越五境的大神通,乃是道门绝学天启。天启乃是修道者以最大的虔诚与信仰,请求昊天赐予自己力量,如今昊天便在人间,他与昊天之间只是山上山下的距离,天启再不需要跨越青天,再不会有任何损耗,那么一朝天启,他将会拥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还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掌教伸出双手,掌心隔着巨辇,迎着湛湛青天。

一道磅礴的力量,自桃山光明神殿降落,来到桃山前坪。

这道力量是那般的恐怖,比先前的天地之威强上无数倍!

掌教看着自己新生的嫩嫩的手掌,微笑想着,自己才是昊天之下最强的那个人,无论柳白还是林雾,哪怕夫子复生,也不是我的对手!

便在这时,柳白的剑由极静转为极动,呼啸破空而出!

剑柄擦破了唐小棠的手。

剑身上的少女热血被震成无数血滴,洒向天空。

明亮却普通的剑锋,直刺巨辇里的掌教面门。

掌教的断喝声如雷响起,便要用天启境碾压此剑。

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他瘦小的身躯里,没有感受到一丝恢宏神力的味道!

天启呢?自己不是动用了天启神通,为什么自己感受不到体内有神力的存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白的剑根本没有进入巨辇,也没有在掌教身前停留,只是依照书院的请求,以剑意凌之,便向桃山上飞去。

这把剑没有刺向错愕中的掌教,因为这把剑来自人间,却已经在人间之上,人间已经没有谁有资格令它染血。

而且执剑的人需要专注,任何试图挑战昊天的人,哪怕只有丝毫不专注,那都是对昊天和自己的不敬,无法饶恕。

剑意起自万里之外,横亘天地之间。

剑向桃山之上飞去。

桃山之间布置着两道清光大阵,一道比一道更强大,即便是知命巅峰的强者,也很难在短时间之内破开。

但柳白的剑太快,他的剑快若闪电。

柳白的剑太快,视世间一切屏障如无物。

桃山上传来两道清脆的声音。

那是悬空寺里的琉璃灯碎了。

那是知守观里的砚台破了。

那是魔宗山门里的白骨裂了。

那是书院后山里的炉上的铁块崩了。

两道清光大阵刚刚闪现,便告破裂!

柳白的剑化作一道凌厉的线,没入光明神殿之中!

祭坛之前,颂祭之声渐止,那把剑消失无踪。

巨辇里,掌教的身影在万丈光芒中依然高大无比,然而他平伸着双掌的模样,却显得那般滑稽,那般羞辱。

那把剑直上桃山,根本理都没有理他。

祭坛上陈皮皮看着这幕画面,大笑想道你果然还是个傻逼。

掌教还是那个掌教,没有变身成为绝世强者,因为他的天启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所有人先前都感觉到,当掌教施出天启时,桃山光明神殿里降下了一道磅礴而令人震撼的神力。

昊天已经降下神力,为何却没有进入掌教的身体。

那道磅礴的神力,落在了何处?

人们看着桃山前坪某处,脸色苍白,即便像金帐国师和七念这样的人,都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撼神情。

那里离祭坛有些远,位置很偏,站着神殿的普通执事,还有天谕院那些不起眼的杂役,黑压压的一片。

来自光明神殿的磅礴神力,便落在那处的人群中。

落在人群里一名青衣小厮的身上。

昊天的神力不停灌进他的身体里,始终未曾断绝。

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桥。

这座桥的那头在山上,这头在山下。

那头在她的身上,这头在他的身上。

这是相遇,更是重逢。

那么就别想着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