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将夜>第十章 去接她

宁缺进了皇宫便没有再出来,即便是朝小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当他收到来自书院的邀请后,以为可以知道答安。

在山道云雾畔,一个模样清俊可爱的小书童在等着,见他们到来,礼貌地行礼,然后说道:“朝先生,请这边请。”

走进云雾再出来时,便到了书院后山的崖坪之上,朝小树看着如画般的美景,心生感慨,当年如果不是陛下需要他,他肯定会报考书院,说不定有机会成为二层楼的学生,现在便是此间的一人。

第一次来到书院后山的唐人都会有些紧张,朝小树稍好些,随他一同前来的陈七则是很难控制自已的情绪,再也没有平日智珠在握的感觉。

听着瀑布入潭的声响,小书童把二人带到小院,君陌正在院中等他们,三人见过礼后,君陌把一封卷宗递给他们,说道:“书院做了份计划,我们自已看不出来什么问题,所以需要你们的眼光。”

朝小树接过卷宗打开。陈七在旁有些不解,心想书院诸位先生都是绝顶聪慧之人,哪里还需要自己这些人来评价。

君陌知道他的想法,说道:“书院杀人倒是杀过不少,但往往都是遇着便杀了,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陈七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感觉肩上的压力有些沉重,难免也有些骄傲,心想难怪朝二哥会带着自已随行。

朝二哥看完卷宗,递给陈七,然后望向君陌神情凝重说道:“宁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和这个计划有关?”

君陌说道:“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写在卷宗上面,但却是最关键的一点。”

陈七看着卷宗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做为鱼龙帮的智囊,对阴谋诡计并不陌生,他这辈子也设过很多局,比如当年春风亭雨夜那场局便出自他的谋划,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已居然有机会参与到这样一项计划中来,要知道那两个目标对以往的他来说和神仙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份卷宗上的计划,初步构思出自书院四师兄范悦和宁缺,然后由大师兄亲自拟定如果单从理论逻辑上进行推敲,看不出任何问题,但此事干系实在是太过重大,书院又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才会借重鱼龙帮。

陈七紧紧握着卷宗,看了很长时间,强行压抑着兴奋与紧张大脑快速地运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抬起头来。

“这个局布的非常好,只是需要进行一些细节方面的修饰,给我一夜的时间,我便可以补全相信那两个人就算真是神仙,也看不出来。”

他看着君陌说道:“只是有个最关键的问题,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执行者?敢动手的必然非凡,普通人没有那个胆量。”

君陌说道:“听闻观主进长安那天,有千万人热血沸腾,护在小师弟身前,我想要找到这样一个人并不困难。实在不行便让书院新收的两个弟子去他们都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正好符合条件。”

“那天我也在朱雀大道上。”陈七摇头说道:“当时的普通人凭的是一时之勇,现在则是谋定而后动,完全是两种概念。”

朝小树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忽然开口说道:“还有一种方法。”

此言一出,君陌和陈七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陈七毫不犹豫做出了最坚决的反对,君陌则是静静地看着他。

朝小树微笑说道:“此生没有能够进入书院学习,自然是极大的遗憾但这些年在市井里厮混也还是有些好处,扮人便能像人扮鬼我便是鬼。”

“你那马现在还爱喝大碴子粥吗?”

杨二喜把盛着腊猪蹄的盆子,推到桌子对面,示意宁缺和王景略不要客气,然后又提起酒壶把二人身前的酒碗斟满。

宁缺想起前些天看到的那些馊粥,笑着说道:“不知道它现在还爱不爱喝,但那头憨货倒是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杨二喜啃了口猪蹄,灌下半碗酒,摸着肚子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然后看着他提醒道:“现在局势不好,路上还是小心些。”

宁缺说道:“东疆都已经太平了,南边应该也没什么事儿。”

杨二喜嗤笑一声,说道:“东疆的太平是老子们打出来的,南边清河郡里那些混帐东西就没挨过揍,哪里可能那么老实?”

宁缺微微挑眉,说道:“记得大前年你说早就退伍了。”

杨二喜拍着油乎乎的胸膛,得意说道:“没瞧出来吧?我去做了义勇军,刷漆我是县里最好的,打仗可也不赖。”

宁缺看着这个唐国乡间随处可见的农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景略进院之后,一直在埋头吃肉喝酒。他不明白宁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农夫,还要在这里停留,直到听到这句话……

他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酒碗送到杨二喜身前,正色说道:“佩服。”

杨二喜端起酒碗,和他随意碰了碰,便把剩的半碗酒干了,说道:“和那些死了的家伙比起来,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宁缺这才注意到他眉间多了一道伤痕。杨二喜指着那处,笑着说道:“我运气真的极好,被那些蛮子砍过几刀,都没伤着要害,脸上这口子也藏在眉毛里,居然没破相。”

宁缺没有多说什么,端起酒碗再敬。

杨二喜提起酒壶,发现酒已经空了,朝着窗外喊道:“再去村头打壶酒回来,对了,把腊猪蹄再砍一个。”

“在东疆的时候,就想吃家里的腊猪蹄。”

杨二喜看着宁缺和王景略,感慨万分说道:“你说咱们去拼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为了有口香喷喷的肉吃。

便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他妻子的埋怨声:“天天就只晓得吃酒吃肉,见着人便请也不怕把家里的钱都吃光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不会让院子外的人听见,但绝对会让坐在桌旁吃肉的两个人听见,王景略有些不安,宁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杨二喜觉得好生窘迫,一怒拍桌,喊道:“叨逼叨逼什么呢?老子回家了想吃块肉喝碗酒都不成?你是不是不想我回来?”

院子里顿时安静,然后响起女人的哭泣声。

杨二喜愈发觉得丢脸,吼道:“哭哭哭就只晓得哭!不在家你哭,回来了你还哭!老子在东疆玩命,立的是军功,换了二百两银子,还不能吃几顿肉了?还有,晚上你要再敢把老爹碗里的肉挑给儿子,仔细我揍你!”

女人的哭声停了她开始剁猪蹄,一面剁一面骂那个没良心的。

宁缺看着他小心翼翼问道:“真揍啊?”

杨二喜说道:“女人嘛,不揍哪里听话?”

宁缺问道:“不怕她去县衙告你?”

杨二喜神情有些尴尬,说道:“气势,这是气势懂不懂?”

宁缺想着此番南去西陵的目的,觉得学到了一些什么。

酒足饭饱便要告别。

杨二喜把他们送到磨坊前,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想来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事,如果要去杀人替我多杀几个。”

如果不是喝了太多酒,杨二喜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

宁缺微笑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杨二喜说道:“咱们就大前年见过一面,如果不是记得你那头喝光我一盆大碴子粥的黑马我早忘了你这个人普通人咋养得起那样式的马?”

宁缺问道:“又怎么看出来我们是要去杀人?”

杨二喜问道:“你们是唐人。”

宁缺说道:“然后?”

杨二喜理所当然说道:“这时候咱唐人去清河,不去杀人难道还能做啥?”

便在这时,一对姐弟从道路那边跑了过来。

杨二喜蹲下身子把姐弟抱了起来,看着宁缺炫耀说道:“我女儿我崽儿,咋样?不错吧?学堂里前几名。”

宁缺说道:“我没孩子,你在这儿得意什么。”

杨二喜说道:“你娶了媳妇儿没?”

宁缺点头说道:“娶了,你见过的。”

杨二喜说道:“就是那个爱喝酒的小姑娘?”

宁缺笑着说道:“现在她应该不爱喝了。”

杨二喜说道:“都三年了咋还没动静呢?”

宁缺说道:“我可没问题,估计她有些问题。”

杨二喜不悦说道:“我就不爱听这种话大老爷们,咋把什么事儿都往女人身上推,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少埋怨。”

宁缺认真说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杨二喜怀里的女儿,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好奇问道:“爹,他们是谁?”

“爹的朋友,长安来的。”

杨二喜得意说道,意思是爹确实有长安城的朋友,以前可没骗你。

女儿看着宁缺,眼睛骨碌碌转着,问道:“你要去哪儿?”

宁缺说道:“我要去南边。”

女儿好奇问道:“你去南边做什么呢?”

宁缺笑着说道:“去接媳妇儿。”

女儿高兴说道:“新娘子漂亮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真谈不上漂亮。”

女儿认真说道:“就算不漂亮,你也不能不要她啊。”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当然。”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十一章 富春江也洗不尽

大唐南方原野的夏天并不酷热,就像同样叫复天的皇后娘娘一样温婉,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一路向南,宁缺很自然地想起当年带着桑桑去烂柯寺的那趟旅程,当时就是在这里,他爱上了这里。

他和王景略乘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到青峡时便无法再前进,二人弃车步行,在满山乱石间艰难地寻找着道路。有很多唐军在陡峭峡谷间加固卫所,朝廷依然没有完全把青峡封死的打算,自然是想着将来总有一天要收复清河。

走出青峡,只见原野间荒草乱生,即便是成熟的耕地也已废弃,田野里隐隐还能看到褐色的旧时血渍,仿佛随便一脚踩下去,便能踩出血来。

宁缺仿佛看到去年深秋,师兄师姐们站在这里面对数十万大军,仿佛看到二师兄手持铁剑与天下群豪战,觉得肩上的压力更加沉重。

天色已晚,二人在青峡前的原野间露天而歇,夏夜虫鸣渐密,明了出青山,行手夜云间,宁缺望月怀念无语。

第二日清晨醒来,他和王萦略继续向南,一路所见与往年并无两样,小桥流水依旧,白墙黑檐如昨,富春江畔处处名园,美不胜收。

阳洲城也看不到战争的痕迹,青石街如水洗过一般干净,哪里有曾经的血迹,摊贩们用轻柔的乡音唤着买卖,酒楼里不时溢出糟鸭的独特香气,如果不是街上那些装备精良的诸间军队巡逻不断,根本无法想象就在数月之前,这座城市里死了那么多人,发生过那么多血案。

宁缺和王景略走到城守府后园外。

他看着那几丛伸出围墙的青竹,沉默不语,那些竹子上面有斑点,像泪痕也像血迹。

‘当日城守府以集军西陵神殿联军为令’召集阳州数级官员聚会于府中,然后陡然翻脸,要求这些官员投诚,遭到拒绝后,便开始血洗,共计有十三名朝廷官员被杀,其中有三人更是诸间子弟。”

王景略看着城守府,低声说道:“主持这件事情的人叫钟大俊,当时任着城守府司兵,正是阳关城守的儿子。”诸阀邀请水师提督于富春江议事,暗中埋伏,一番苦战后,水师提督并各高级军官战死,随后才有大泽上水师的清洗屠杀,傍晚,崔阀武装强行攻入清河郡太守府,太守自尽而亡。”

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清河郡叛乱那日的大事件说的清清楚楚,在那个血腥的日子里,三千名大唐水师官兵或死或伤,更有三百多名忠于大唐的朝廷官员惨被斩首,正如王景略先前所说,这些官员里其实并不乏诸阀子弟,只是他们并不赞同阀中长辈的意见,于是也成了牺牲品。

阳州城里的那些青石街就算洗的再干净,洗到看不到一点血迹,闻不到一点血腥味,但那些血终究已经流了出来,渗进青石缝的泥土里,不是看不到闻不到,便没有存在过,而既然存在过,便应该被记住。

宁缺没有说什么,带着王景略离开城守府,没有去客栈,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富春江畔,用五两银子租了乌篷船,顺流而下。

战争结束的时间不长,清河郡暂时的平静,并不能让人们感到真正地放松,至少游客很难放松,所以美丽的富春江上游船并不多。

宁缺和王景略坐在乌篷船两侧,看着江畔的景致,纵是见多识广的二人,也不得不承认,若要论精致清美,世间再无一处能够胜过此间。

乌篷船晃晃悠悠,在江畔那些名园之间行过,船夫不时讲解着哪座名园有何历史来历,卧虎山下那片青竹又是谁家的私产,对这些事情是如数家珍,王景略没有心情听这些,宁缺却是听的非常认真。

富春江极美,遗憾的却是不长,乌篷船行的缓慢,摇啊摇啊摇便摇到了下游,上岸穿林,便来到了清河郡的煤山。

清河郡诸阀号称诗书待家,却哪里能够缺少军事和经济上的力量支撑,这片绵延百里的煤山,便是昊天赐予诸阀的宝藏。

宁缺和王景略站在煤山偏僻处,沉默眺望着此间的动静,只见诸阀的管事挥舞着皮鞭,那些赤裸着身体的矿工,拖着煤车艰难地爬行,身上满是煤灰,煤灰里混着被鞭打出来的血水,看着惨不忍睹。

王景略最开始的脸色极为难看,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稍微好了些,说道:“应该是从原始森林里抓来的野蛮人,还有西陵发过来的一些罪奴。”

宁缺说道:“和约既然达成,只要清河郡诸姓没有狂妄愚蠢到白痴那种程度,就应该知道如果还敢把我们的人困在这里做苦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去年秋天清河郡叛乱,三千名大唐水师官兵死伤惨重,没有死的唐军全部被押到了富春江下游的煤山做苦役。大唐与西陵神殿签署的和约里,要求清河郡交回这些唐军,是最重要的条件,前段时间,那些遭受非人折磨的唐军,便被送回了长安,按照他们的说法,那段日子实在是太过惨痛。

宁缺此行专程来煤山,是因为唐国朝廷觉得清河郡归还的人数有问题,叛乱之后,被押到煤山做苦役的唐军至少有一千多人,但此次送回长安的还不到六百。清河郡方面给出的解释是,有很多唐军在战斗中受伤严重,被押往煤山之后,虽然接受诊疗也无法治好,就这样死了。

这是很合理的解释,但宁缺不相信。随着时间缓慢流逝,太阳开始向西,煤山里的苦役依然在拼命地挣扎着,他向一处废弃的煤坑走去。

根据暗侍卫的情报,当西陵神殿的使团离开清河,开始准备和唐国谈判之后,这座煤坑便变得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宁缺和王景略顺着坑道走进那处废弃的煤坑,随着坑道向里延伸,坑顶变得越来越矮,不得不佝起身子,行动也变得困难很多。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地底煤坑里黑暗一片,阴寒刺骨,幽幽的风把那股刺鼻的腐息味道凝在一处,无法向外释放。

宁缺停下脚步,伸手握住朴刀,确认坑底没有危险后,点亮了洞壁旁的一盏油灯。王景略看着被昏暗灯光,照亮的坑底,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宁缺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蹲下身体,用手摸了摸一具腐烂遗骸的腿骨,确认是被重物砸断,然后他向里面走去,看那些尸首身上的伤势。

煤坑底部堆着至少数百具尸首,这些尸首已经腐烂严重,找不到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标识,但他知道这些便是自已寻找的那些人。

这些人不是死于刀伤或是箭伤,而是被饿死、被渴死,或是活活被累死的,这些人生前曾经是英勇的唐军,在折磨之前当然曾经反抗,所以那些鞭子才会带走白骨上的肉,腿骨才会被石头折断。

宁缺和王景略站在这些唐军的尸首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对于为国奋战的将士,大唐始终投以最高的敬意,即便是一具遗骸都不会任由流落在外,更何况当时是活着的唐军。从知道大唐水师有千余人被清河郡诸阀送往煤山劳役,大唐朝廷便没有停止过拯救他们的努力,即便是在观主入长安那样的危急关头,朝廷依然没有忘记发文警告清河,并暗中承诺可以给予相应的利益,只要他们能把这些人放回来。

相信清河郡诸姓在此之后,应该很清楚长安城的态度,不敢再对这些唐军诸多折磨,然而在此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些唐军便在煤山死了数百人之多,可以想象当时他们承受了怎样的折磨与苦痛。

王景略以前是亲王府的供奉,过着潇洒如意的日子,后来被陛下送往许世将军麾下,数年打磨早已是真正的军人。

看着坑底的数百具遗骸,说道:“得想办法把他们送回去。

宁缺在渭城从军多年,清楚军中惯例,但并不同意王景略的话,说道:“葬在此处也没有问题,只是需要修座好些的大墓。”

王景略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来总有一天,大唐铁骑会冲出青峡,横扫人间的南方,清河郡以前是、将来也必然是大唐的国土。

宁缺说道:“我在长安城里血洗清河会馆,有些人总觉得我下手太狠,担心影响清河民心所向,如果让他们看到这幅画面,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坚持自已的看法,民心这种事情可以慢慢来,但死去的人会催促我们的脚步更快一些。”

王景略说道:“清河郡百姓还有很多依然心向大唐,即便是诸阀子弟也有很多依然以唐人自居,不然叛乱日时,不会有那么多诸阀子弟官员也殉难而死,只担心如果杀的太多,会不会把他们推向对面。”

“诸阀叛乱时,那些百姓没有站出来表明他们的态度,三百多名大唐官员被斩首时,他们依然沉默旁观,我不知道他们的心究竟向着哪里,我只知道他们曾经沉默,那便是帮凶,那就有死的道理。”

宁缺说道:“我手上染了很多血,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有些人的手上看似没有染血,但就算他们跳进富春江也别想洗干净。”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十二章 阳州城外一破庙

阳州城外以富春江风景最美,城内则以瘦湖风光最佳,此时已然入夏,湖面上莲叶如田,湖畔柳树成荫,说不出的清幽怡人。

前往西陵神殿参加光明祭的安招歌舞团,如前些年一样,还是住在瘦湖畔的宋阀别院里,气氛也如前些年那次一样压抑低沉。

前来发请柬的,还是那年那位崔阀的四管事,这位管事并没有把手收在身后,隐藏自已的断指,而是平静地放在身前,仿佛是要这些来自长安的姑娘们看清楚,自已当年曾经因为她们受过怎样的伤害。

三年前,安招前往烂柯寺参加盂兰节祭,恰逢崔老太爷百岁寿诞,崔阀要安招献一曲已然失传的霓裳。宁缺写了一封信,这位傲气凌人的四管事便断了数根手指,挨了很多记板子。

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今日崔阀的请柬,是邀请安招往富春江畔崔园,为族长崔湜贺寿,并且依然指明要她们献上一曲霓裳。上次还能静而微傲相迎的小草,现在变得愈发低调,如今的清河郡已经不再是大唐的一属,书院的威名并不足以确保姑娘们的安全。

小草望向身旁那名西陵神殿神官,神官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虽然他接到的命令是把安招好好带回西陵神国,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愿意看到这些骄傲的唐女,在清河郡受到一些羞辱。

看着这位年轻的安招主事姑娘收了请柬,崔家四管事满意地笑了笑,轻轻抚摩有些发痒的断指,仰首走出了宋氏别院。

来到阳州城街上,一阵扰嚷声进入青帘小轿,四管事微微蹙眉,掀起轿帘一看,沉声说道:“堂少爷在那里做什么?”

宁缺和王景略回到了阳州城,他们戴着草帽,看上去就像普通的百姓,没有任何起眼处,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在街上走着,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匾额上写着的清河邮所四个字,不由想起当年这里还叫大唐邮所,桑桑在这里给渭城寄了张银票。

还没有来得及感慨,他的注意力便被街头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他和王景略走过去一看,只见人群围着数名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其余数人则是和维持秩序的诸阀武装怒目相向。站在人群里听了会儿,宁缺才知道那名正在大声说话的年轻人,原来是崔阀某旁支子弟。

那名崔公子挥舞着手臂,看着街上那些面露骄横神色的燕人或南晋人,大声愤怒说道:“我们唐人凭什么要让异国人在自已的土地上嚣张?昨天夜里打伤那小姑娘的神殿执事,为什么今天被送出了阳州城?”

那些握着佩刀的诸阀子弟,脸色有些不豫,人群里也有人恼怒地驳斥他的意见,最后争论自然而然地来到清河人究竟是不是唐人这个方面。

“什么亵渎昊天?这都是西陵神殿的一面之辞!谁能证明?我崔华生从出生起就是唐人,骄傲了二十余年,现在却要说我不是唐人,要我像那些南晋人,燕人一样去卑贱地做狗,我凭什么要同意!”

人群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宁缺冷眼旁观,发现这个叫崔华生的还有他身旁那几名年轻人居然都是诸阀子弟,确认清河郡里确实还有很多人心向大唐,尤其是那些没有被青苔院墙蒙蔽眼睛的年轻人。

便在这时,人群渐分,一辆青帘小轿走了进来。崔族四管事掀帘下轿,看着崔华生寒声说道:“堂少爷,你的堂兄叔父,还有我清河诸姓数百条人命,就葬送在长安城的会馆里,难道你还要以唐人自居?”

崔华生见是此人,先是微怔,然后面色苍白悲怆说道:“我妻家秋氏去年秋天被你们灭族,一家四十余口死不见尸,便是我那外甥不过四岁,都被你们杀了,我兄乃太守府知书,被你们用棍棒活活打死,按照管事您的意见,我如果还以清河诸姓子弟自居,如何有面目去见他们?”

四管事的脸色愈发阴沉,说道:“堂少爷你应该清楚,此乃我清河千年大愿,事至已此再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你何必如此执念?”

崔华生厉声喝道:“我便是如此执念,你又能拿我如何?今日之清河乃无国之地,无律之土,难道你还能治我的罪?”

四管事寒声说道:“没有律法,还有族规,来人啊,把堂少爷给我绑了,送到祠堂去交族里处置!”

话音落处,人群里冲出好些人,把那几名年轻人踹倒在地,用麻绳紧紧缚住,绑在木棍上挑起,向着城外的族祠走去。

依然是美丽的富春江畔。

宁缺直到此时才发现,江边放着好些竹子编成的笼,大概便是浸猪笼的用具,无数年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男女,被活活淹死在美丽的富春江中,江水里那些柔顺美丽的水草里不知有多少冤魂。

他站在江畔看着水草,听着后方崔阀祠堂处传来的棍棒声和民众的叫好声,脸上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去。

祠堂外围着近千名民众。崔华生穿着一身白衣,脸色苍白,浑身是血,挂在祠堂外的竿上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王景略走回他身旁。

宁缺说道:“叫好并不见得大家都同意崔阀的处置,只是因为崔华生平日里是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今天却被除了外衣打成这副惨样,围观的人们自然高兴。”

王景略怔了怔,说道:“打听到了些消息,崔华生确实是正经崔阀子弟,娶妻秋氏,乃是汝阳知州秋仿吾奶奶,叛乱当日秋家被诸姓叛军灭门,其时秋氏正在娘家,也当场死亡。”

宁缺说道:“所谓民心,必须先稳定下来,才能争取,崔阀不惜让自家子弟去死,便是要用血来令清河郡的百姓沉默。”

王景略轻声问道:“既然如此,我们救不救?”

宁缺说道:“此人很爱他的妻子,现在活着也是痛苦。”

王景略说道:“至少他活着的时候不应该承受痛苦。”

宁缺说道:“富春江畔还有两个知命境,我不会为此人冒险,当然……如果他这次能够活下来,或者以后能够有些用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祠堂。

他看着富春江对岸,感知着那些庄园里隐隐传来的阵意波动,心想果然不愧是比书院历史还要悠久的地方,底蕴不容小觑。

富春江畔有二人知命,这并不会让他感到畏惧,只是如果要动手,必然动静很大,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长安。

至少在进入西陵神国之前,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已已经离开长安,不然满天下的修行强者,都会来尝试杀死他。

而且毕竟与西陵神殿签过和约,保证清河郡的安全,如果他在这里杀太多人,神殿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在书院解决酒徒和屠夫——这两把始终悬在大唐头顶的刀之前,他有很多事情不能做。

不过也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也应该做。

正如杨二喜说的那样,唐人现在去清河郡,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宁缺这次没有进阳州城。

他站在道外的树林里,看着那名骑着白马的官员,沉默不语。

那名官员很年轻,神态文雅宁静,身旁有数十名下属和军士护卫,在马上依然不忘向道上的清河郡百姓挥手,惹来阵阵喝彩。

在宁缺眼中,这名年轻官员却很可笑,因为此人身上穿着的官服,明明还是大唐制式,只是改了些细节,显得有些滑稽。

更是因为,宁缺一直认为此人很滑稽可笑,因为他叫钟大俊。

“叛乱那日,他立下的功劳最大,又是阳州城守的儿子,所以事后得了很多好处,如果清河郡宣布建国,估计会封爵。”

王景略看着钟大俊说道。

在叛乱时立功越大,自然便是指杀的唐人越多,阳州城诸级官员,都是被此人骗至城守府,然后用埋伏的刀斧手砍死。

宁缺看着钟大俊牵着缰绳的手,说道:“杀死他,我再离开,你在阳州城里把准备做好,最多一个月,我就会回来。”

阳城州外有座破庙,也是唯一的一座庙。

这座破庙里忽然来了两名僧人,其中一名僧人肤色黝黑,气度宁静而不凡,另一名僧人则是双眼已盲,神态颓丧而沉默。

宁缺随着暮色一道进入破庙。

他看着那名肤色黝黑的僧人微微一笑,说道:“师兄,好久不见。”

这僧人正是如今的烂柯寺住持观海僧观海僧看着他叹息说道:“世间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从长安城里出来,如此才能杀死你,谁能想到,你居然真的出来了。”

宁缺说道:“师兄这几年都在清修,不也破关出寺?”

观海僧说道:“西陵神殿要召开光明祭,瓦山总要去一人。”

宁缺说道:“我也想去看看热闹。”

观海僧这才知道,他竟准备去西陵,震惊地不知如何言语。

宁缺看着殿后方向,问道:“他最近如何?”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十三章 前事如尘

宁缺用符在破庙里设了道结界,不担心殿前的声音传到殿后,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很注意说话的声音,不想让那名盲僧听见。

观海僧叹息说道:“当年他被逐出长安城,一直在世间颠沛流离,虽然境界仍在,只是双眼不能视物,自然过的有些辛苦。前年时,他流浪到瓦山,被寺中僧人发现,从那之后便一直在烂柯寺里随我清修。”

宁缺看着殿后,心想那名淫僧的生父在西荒被自已杀死,悬空寺早已把他逐出,自然再不会理会他的死活,这些年在人间流浪,想必过的很是惨淡,但他只是想想,却生不出没有任何同情心。

“辛苦师兄了。”他看着观海僧说道,“要你说那些故事真是不好意思。

观海僧叹息说道:“虽说他当年犯下不少罪行,但双眼已瞎,在寺中与世无争,何必还要把他拖进红尘里受折磨?”

宁缺说道:“如果他真的心无尘埃,又怎会随你离开瓦山?”

观海僧看着他说道:“我能明白唐人的感受,只是既然想要做些什么,何必假托他人?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说道:“不错,辛苦师兄带他过来,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借口。书院不想给道门发难的借口,而我需要一个借口说服自已做些事情。”

观海僧感慨说道:“当年老师也看不出你将来究竟会走到哪条道路上,如今看来,我不免有些担忧。”

宁缺说道:“大师入的是歧山,又怎会想不到我会走上歧路?”

趁着夜色,宁缺走进阳州城。他来到城守府外,看着伸出院墙的丛丛青竹沉默稍许,双膝微屈再起,便跃到了墙头,闪电般伸出右手,握住并不光滑的竹子,像块薄布般轻幽无声地滑落到府内。

王景略此时已经离开,大概正在富春江畔做着准备,进入城守府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施符也没有握刀,只是凭着不可思议的身体力量和强度,便轻而易举地进入城守府的最深处,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以修行境界论,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的强者,但他真正的强大之处,最主要的还是修行浩然气之后的入魔之躯以及神符师的身份。

在清河郡里除了那两名世家知命强者,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他形成威胁,这也就意味着,在阳州城里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做事情。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提着钟大俊从后园里走了出来。钟大俊没有昏迷,却说不出话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宁缺就像提着一袋垃圾,很随意地走到院墙处,振臂把他扔出墙外,只听着啪的一声闷响,然后他才跃了出去。

院墙外的街道上洒落了一些血水,钟大俊脸色更加苍白,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身上大概有些骨头被摔碎但他依然说不出话来,甚至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悄无声息潜入府内制住了自已。

来到阳州城外那座破庙,宁缺把钟大俊扔到地面上然后倒了碗凉茶缓缓饮了。钟大俊发现自已的手脚能动,第一时间不是试图逃跑,而是捂着痛苦不堪的胸口,把憋在咽喉半晌的那些血沫咳将出来。

因为痛苦和惊恐他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他手臂颤抖擦着汗强行平静下来,才敢去那看人长什么模样。

钟大俊是清河大姓子弟,自幼便是含着金钥出生,一辈子顺利无比,去年里在叛乱里立下大功,更是权高位重,如果说他这一生里有什么遗憾,自然就是那个叫宁缺的人,那个曾经的书院同窗。

所以他当然记得宁缺,就算宁缺变成灰他也能认出来,他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个当年带给自已无尽羞辱的人?

令他感觉更加羞辱的是,时隔很久再次看到宁缺,他却发现自已无法去恨对方,和此时身体上的伤痛无关,只与恐惧有关,而且很绝望。

就算他现在在阳州城里风光无限,又哪里有资格和书院的十三先生相提并论?隆庆皇子与宁缺之间的对抗,换个角度看或者能是一番美谈,可如果让世人知道他暗中嫉恨宁缺多年,绝对只会对他发出无尽的嘲笑。

正如钟大俊这几年无数个夜晚里带着不甘带着自嘲带着无奈带着绝望想到的那样,宁缺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当年书院里的那些小故事,他也不知道钟大俊是这样的嫉恨自已,不过他确实很讨厌钟大俊。

钟大俊艰难地坐起身来,看着破佛像前的宁缺后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候求饶有没有用?

宁缺转过身来。

钟大俊颤着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宁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冷静的没有任何情绪。

看到宁缺的眼神,钟大俊便知道今天自已肯定会受很多罪,甚至有可能死亡。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问道。

宁缺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钟大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看到了那天城守府里的血,看到了那些死在刀斧之下的唐朝官员不甘的眼睛。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紧紧地握着双拳护在胸前,声音沙哑喊道:“书院在和约上签了字,你不能杀我!”

宁缺还是不说话。

钟大俊跪倒在他身前,摊开双手,拼命辩解说道:“我是奉命行事,而且在清河郡我也只是个小人物,如果你要杀人立威,选我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如果让人知道你离开了长安城,道门强者都会来杀你,你何必为了我这种比鼻涕虫还可怜的小人物冒这种风险?”

宁缺静静看着他,始终不发一语。

钟大俊绝望了惊恐地叫喊道:“你杀会馆里的人时,还没有签和约,但你现在杀我,就是对神殿的挑衅!神殿要天下归心,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难道你想要战火重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破庙里安静异常,只有钟大俊的嘶喊声不停响起,在破佛像和脏脏的旧幔布之间回荡,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快要发疯。他拼命地拍打着满是灰尘的地面,用嘶哑的声音讲述着宁缺不能杀自已的原因,贬低着自已的身份,做最沉痛的忏悔和最疯颠的辱骂,只想要保住自已的性命。

“你是在吓我对不对?”

钟大俊看着宁缺,脸上满是鼻涕和泪水,像疯子一样吃吃笑着,说道:“你不能杀我,所以你想把我吓疯!”

他仿佛抓到了这件事情的重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声道:“我明白了!你就是在吓我!我钟大俊可不是被人吓大的!”

听到这句话,宁缺笑了笑,离开了破庙。

看着紧闭的庙门,钟大俊的脸上满是愕然的神情,他的手臂还停留在空中,完全不明白现在这是怎样的情况,对方怎么就这样走了?

便在这时,殿后传来一道声音:“阁下便是钟大俊?”

话音落处,一名僧人拄着竹棍,从殿后走了出来,只见他穿着布制的袈裟,微微偏着头,双眼深陷,里面幽黝如洞。

钟大俊看着这名瞎眼僧人,下意识应道:“不错。”

听到他的回答,瞎眼僧人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宏亮,撞击着破庙四壁,把那些灰尘都震了下来,却又显得是那般怨毒。

钟大俊感觉到有些古怪,问道:“你是何人?”

瞎眼僧人沉默片刻,缓声说道:“贫僧悟道。”

钟大俊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忘了在哪里听到过。

悟道走到钟大俊身前,眯着瞎了的眼睛,看着自已并不看见的对方,神情漠然问道:“你在长安城里呆过?”

钟大俊愈发觉得警惕,谨慎回答道:“只呆了两年时间。”

这位瞎眼僧人,乃是悬空寺某位大德的私生子,因为品行不端被逐出荒原,踏足红尘之后,不知惹下多少情债,糟蹋了多少良家妇人,曾经参加过的登山试,也正是那日,他遇到了宁缺,又遇到了桑桑。

他对桑桑一见钟情,便想亲近,不料先是被颜瑟大师所逐,其后更是被光明大神官烧瞎了双眼,从此成了一个废人。

他乃红尘里一淫僧,与修行界没有任何来往,不知道修行界发生的那些大事,瞎眼之后,他心如槁灰,在世间流浪,去烂柯寺后闭关不出,渐渐把那些过往都忘了,把观海师兄讲的那些故事都快要忘了,甚至快要忘记那个小姑娘长什么模样,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人在山道上自报的姓名。

书院,钟大俊。

他没有听到宁缺和钟大俊全部的对话,只听到钟大俊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本以为自已已经远离红尘,无爱亦无恨,不料今日在这间破庙里,骤然听到那个名字,才发现原来自已依然在恨。

他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瞎了眼看中那个小姑娘,恨那小姑娘瞎了眼要跟着那个叫宁缺的人,恨自已失去了所有,那人却拥有了所有。

“难怪师兄要带我到这里来,想来他是想让我看清楚自已的内心,能够寻觅到真正的平静,然而我只能让师兄失望了,因为只有杀死你,我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从仇恨的深渊里获得解脱。”

悟道看着钟大俊认真说道。

钟大俊看着这名僧人瞎了的双眼,觉得身体寒冷到了极点。

悟道平静说道:“请放心,我会用非常端正的态度,认真地杀死你。”

钟大俊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惨呼。

任何事情要做的认真,必然要专注,专注便会缓慢,想来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早已没有香火的破庙里,他会死的非常慢。

凄惨不可闻的嘶喊和求饶声,不停从破庙里传出,那两扇有些老旧的门,仿佛都不忍再看庙里的画面,轻轻颤抖着。

宁缺站在庙前,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想起当年跟着老猎户第一次打猎时的场景,陷坑底部那只被十几枝竹签插穿、却一时无法死去的野兽,似乎和此时钟大俊发出的惨呼声很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默宣一声佛号,神情苦涩说道:“你果然已经入魔,我随你行此恶事,想来此生也难再见佛国。

宁缺看着他说道:“既然钟大俊该死,此事自然算不得恶。”

观海僧摇头说道:“善恶在心,欺骗便是恶,悟道师弟虽说前半生行恶无数,但在寺中本已忏悔改过,我却骗他来杀人,我之罪恶更甚。”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他既然愿意跟着你离开瓦山,说明他对红尘仍有眷念,此时看来,那份眷恋便是仇恨。怎样才能化解仇恨?佛法不行,教典也不行。复仇复仇,不以痛苦复还,如何能够解开痛苦所带来的仇恨?今夜之后,悟道的仇恨便能解开,对红尘再无贪念,日后说不得还能参悟大道,无论怎么看,师兄你行的都是善事,哪里来得恶?”

“我说不过你。”

观海僧愧疚说道:“但我知道我的行为必然不为佛祖所喜。”

宁缺说道:“佛祖也不过是个修行者,岂能以他的是非来定我们的是非,如果你担心此生不能再见佛国,我替你在人间建一真实佛国又如何?”

观海僧不知该如何接话。

便在这时,破庙里的惨呼声终于慢慢低弱,然后再未响起。

悟道推开寺门,踉踉跄跄走出来,摊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对着四周,带着哭腔喊道:“师兄,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宁缺悄然无声走到一旁。

观海僧上前扶住悟道。

悟道跌坐在地,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颤声说道:“师弟对不住师兄教诲。”

观海僧也湿了眼眶,情绪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宁缺以为告别,然后搀扶着悟道,走进漆黑的夜色中。

宁缺看着昏暗的破庙内血腥的画面,安静地站着,待到远处官道上传来声音,看到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便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