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将夜>第一百八十三章 为人间所破(下)

清静境是传说中道门最深不可测的一种境界,但从来没有人见过,在上次永夜之后的修行史上,也没有出现过。

对于这个世界里真正的强者们来说,曾经有一个问题令他们最为好奇——那就是夫子究竟有多高。

烂柯寺的歧山大师曾经猜测夫子应该是清静境,由此可以想见,清静境在人们的眼中是何等样的高妙。

夫子在荒原上证明自已的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但即便是他,也没有在自已漫长的人生中,见过晋入清静境的人。

大师兄更没有见过,他对清静境的了解完全来自里的零星记载,此时他喊出清静境三字,完全是猜测。

他感觉到自已的猜测与事实的真相应该相差不会太远——除了传说中的清静境,没有任何办法解释观主此时的变化。

宁缺写出了那个字,集长安城里千万人的渴望,借了千万把刀,眼看着便要把观主斩杀于刀下,观主居然进了清静境!

大师兄不敢相信这个世间真的有人能够进入这种传说中的境界。

但这幕却如此真切地发生在他的眼前。

观主果然不愧是道门千年至强者,昊天之下的那个寡人……和别的五境之上相比,清静境是更高层次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才能真正被称为绝世,因为这种境界可以做到与世相绝。

晋入清静境。世间一切力量对于修行者来说,便成为了绝对的外物。

清丽的阳光洒落在山崖间,青松在石上映下身影,若有清风拂过,或者撼起几缕松涛,或能拂去山石上的尘土,却如何能吹走影子?

此时的观主血肉为莲瓣。白骨为藕节,清稚生在清水间,已然不在天地内。宁缺的铁刀是人间之刀,尚在天地之内,如何能落得到他的身上?

那把铁刀能连破三道五境之上。却如何来破清静……铁刀砍散了寂灭,砍灭了无量,砍破了天魔境,宁缺此时的战意与精神,正处于最巅峰的时刻,身体里数量恐怖的天地元气,仿佛要喷出来一般。

因为知道,所以思考,所以烦恼,大师兄现在便是如此。他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观主为什么会飘起来,为什么会看着干净了很多,所以他没有思考,他只知道自已要把对方砍死。

他的铁刀终于完全砍落。

铁刀挟着的的十余里火焰,终于在湛蓝青天上写完了那个字。

朱雀大道上的所有事物。都被他的刀风卷起,袭向观主的身体。

有衙门库房里的银锭和金条,有书画铺里的花鸟,有女子梳妆用的脂粉还有十几根发簪,还有小道观里的陈年香炉。

有铁锅与破锣,有茶壶里的隔夜茶。有夜壶里的童子尿,有被啃了一半的包子,还有带着葱味的肉馅,也有下水道里被掀起的屎与尿。

无论美好还是丑陋,甜美或是恶臭,令人欢愉或是憎厌,都是人间。

宁缺的刀把人间的所有气息都砍了出来,包括污秽。

所有的事物混杂在一起,便不再有各自不同的属性,再也闻不到是香是臭,银锭和夜壶能有什么区别?干屎橛和金条又有什么不同?

朱雀大道上狂风大作,变得昏暗无比,整座长安城都变得昏暗无比,然后变得逐渐黑沉。仿佛黑夜将要来临……仿佛被黑夜笼罩的长街上,不停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观主像一朵洁净无尘的莲花,鲜红的花瓣,洁白的枝茎,于风中飘摇。

无数来自人间的物事,击打在他的身体上。

带着葱味的肉馅,落在他的脸上,然后落下,在他的胡须上留下些许冻凝的肉汁,还留下了一小粒葱段。

一根金条重重地打在他的胸膛上,打的那处垂落如花瓣的血肉微微一颤,然后留下一道字迹,那是金条上的大唐国库标识。

一把夜壶擦着他的右肩飞过,洒下黄色的令人恶心的尿液。一盒脂粉在他的面前散开,扑洒的他满脸雪白。

观主的身上到处都是血,此时则到处都是污秽,腰带上挂着两根烂菜叶,断指的伤口处是几团粪星。

他变的很脏,非常脏。

就算没有晋入清静境,他这辈子也没有这般脏过。

他这一生居于人间之上,游于南海这间,双脚不沾尘埃,然而此时却被迫被红尘洗礼,承受着人间所有气息的薰染。

来自人间的污垢只在身外,亦在心外。

观主依然在清静境之中,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要能保持道心清静,便能身心皆净。

然而身心不二,若身体真的被红尘薰染久了,他的心可能始终保持清静?

相隔无数年的漫长岁月,甚至可能经过了数次永夜,传说中的清静境,才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人间,这是何等样令人震撼的画面。

然而更加令人震撼的是,清静境刚刚重现人间,便遇到了在天地间能够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这个对手就是人间本身。

莲花在黑风中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凋落,也有可能逝去。

观主继续与宁缺抗衡。

道门绝世境界与人间的战斗,没有谁知道结局。

即便是昊天,也不知道……姜睿是三元里最著名的泼皮,最擅长坑蒙拐骗,胆子却是极小,连最不成器的市井混子都不如,于是连少年们都瞧不起他。

他居无定所。到处流窜,自然也没有收到朝廷的通知,清晨时分,他被满城钟声惊醒,然后听到了风中传来的很多杂声。

姜睿不知道那是观主在和书院战斗,他甚至不知道现在长安城是什么情况,只是当他发现。街巷坊市里居然空无一人,平日里在街上巡逻甚严的长安府衙役也不知去了何处,仅存的那些疑虑顿时被狂喜所冲淡。

他去荷花池偷了几匹来自南晋的绣布。当发现一处衙门库房垮塌后,准备拣几锭银子,却又因为胆怯而最终讷讷罢手。

虽然是个泼皮。但他也像别的唐人一样,觉得尊严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所以当他回到那间小杂院后,想着先前的胆怯,觉得好生羞愧。

为了不再羞愧,他决定做一件想做很久的事情,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尖刀,偷偷溜进里正家的院子,准备捅死了小时候咬过他的那只大黄狗。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当初的大黄狗早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黄狗。根本没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在他把尖刀刚捅进去时便咽了气。

姜睿甚至怀疑老黄狗究竟是被自已捅死的,还是老死的。

总之,他完成了自已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他提着老黄狗回了小杂院。开始剥皮剁块,然后点燃炉子准备做锅狗肉吃。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街上传来了对话。

他听不懂那些对话,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两个少年哭喊的声音,他听出来其中有一个应该是张家那个冷眉冷眼的小子。

姜睿用双手攀住墙头。向街上望了一眼,然后大概明白了长安城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很害怕,赶紧走回院中。

他看着锅里没有开的水,看着案板上的狗肉,发了会儿呆。

他把尖刀插进案板里,把狗肉带着血水倒进水锅里。

他推倒年久失修松动的老墙,拣了十几块砖头捧在怀里,然后很吃力地再次爬上墙头,取出一块砖头对着街上那个青衣道士砸了过去。

他觉得这样比较安全,想着那锅狗肉,他有些愤怒,对老黄狗又觉得有些抱歉,所以他对着那个道士破口大骂。

“老子砸死个!”

姜睿就这样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今天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也不会有人知道小杂院里垮了半面墙,锅里煮着狗肉。

观主的寂灭意笼罩整座长安城,炉子里的柴火被冻熄,锅里的水不再升温,水里泡着的狗肉,继续就这样泡着,泡出了很多血水。

宁缺从雪街上拔出朴刀,小杂院里案板上的小尖刀随之跳了起来,刀上的血迹依然新鲜,不远处的锅里冒着柴微的蒸汽。

青天上出现了一个字,朱雀大道上起了一阵风,世界变得昏暗无比,长安城仿佛提前进入黑夜,小杂院也在夜色之中。

那阵黑风很暴烈,到处乱吹,把坊市里的屋檐吹破,把小杂院里剩下的半堵墙也吹倒,甚至把炉上的狗肉锅都吹了起来。

狗肉锅被风卷着飞过院墙,飞到街上,然后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落在了观主的身上。

这锅带着血水的狗肉,从观主的头顶淋下。

血水和汤水,打湿了他的全身。

狗肉落在观主残破的身躯间。

如果是朵莲花,冒着温气的狗肉,就挂在花瓣上。

花瓣上淌着血水。

观主身污,然后心污。

道门的清静,最终被人间的世俗所破。

观主眼中生起一道惘然的神思。

“我杀死你了。”

宁缺说道。

他的铁刀砍在观主的左肩上,真正的身体上。

纵使清静境被破,观主的天魔境深厚至极,已近不朽。

所以他砍的很用力。

他左膝微屈,浩然气如风暴大作,无数的天地元气灌进铁刀,斜斜向下拖去,在观主的身上斩开一道极恐怖的刀口。

那朵洁静的莲花被黑风卷起,渐渐凋零,然后有花瓣落下。

宁缺的这一刀,蕴藏着长安城千年的沧桑,带着千万人的渴望。

观主直接被斩落尘埃,向长街南方颓然飘去。

一路鲜血洒落。

长安城街巷里的数百道乂字符,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长安城里千万把刀,同时斩在他的身上。

黑夜之下,刀风之中。

观主的七根手指,像藕节般落下。

然后他的双腿离开了身体。

他的腹部裂开,肝肠寸断。

狗血屎尿进入他的身体最深处,再难洗净。

南城门上轰的一声,出现一个人形的洞口。

观主震飞出了长安城。

从宁缺拔刀开始,他就想离开长安城,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黑风卷起观主的身体继续狂舞。

南城门外的那些巨大的湖石,被吹的凌乱不堪。

残缺的块垒阵,竟都无法让宁缺的刀风稍作停留。

城南四里外,有片湖。

飓风扫过,湖水卷起如雨。

观主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湖畔。

干净的湖水,随之落下,把他身上的污秽洗去了些。

有几尾鱼落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不停地弹尾挣扎。

宁缺那把刀斩出的飓风继续向南。

湖畔渐渐回复安静,天光清明。

观主睁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双唇微微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转头望向那几尾在水泊里挣扎的鱼。

湖鱼挣扎片刻,最终认命死去。

观主看着这几尾死鱼,若有所悟。

湖畔响起脚步声。

陈皮皮对着他双膝跪下……终于搞定了……

第一百八十四 放声而笑(上)

举世伐唐,战火连绵数月,随着观主被宁缺一刀斩落尘埃,却发生了很多变化,这种变化也许只是偶然,但有些却是必然。

北方的向晚原上,拼死坚守不退的千余唐军,在以为必死的那一刻,终于看到了南方飘来的尘土,等到了来援的骑兵。

战局的走势顿时发生变化,数千镇北军唐骑,如雪崩一般冲向金帐王庭的骑兵大队,寒冷的刀锋在清寂的阳光下带走无数头颅。

战事终歇,染血的草甸把天穹投下的光线都变成了红色,司徒依兰手中的朴刀早已断成了两截,她擦掉脸上的血水,向战场四周望去,发现平日里的下属,大部分都已经死去,但是她和他们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

南方的青峡外,也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君陌手握铁剑,神情疲惫,有如深秋的青山,静美依然,奈何黄叶将落。

书院后山弟子都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原野上再次掀起的烟尘,听着铁蹄的声音,沉默不语,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

木柚伸出手,握住君陌空荡荡的右袖。

四师兄范悦,在用河山盘接住观主那道虚剑之后,一直用全身修为在与之对抗,而此时即便是他,也艰难地走出铁篷。

既然同门,自然应该同生,而且共死。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再次来到青峡前。

七日时间,书院诸弟子不知打退了西陵神殿联军多少次冲锋,无论是他们还是神殿联军方面,对这种画面都已经熟悉到有些厌烦。

这一次想必会有些不一样。

这一次大概会是最后一次。

便在这时,四师兄忽然感觉到手中的河山盘变得轻了很多,他稍一感知,震惊发现沙盘河山里竟再也找不到那道虚剑的踪影!

青峡前的人们。并不知道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观主的虚剑消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观主死了,或者废了。

四师兄很清楚书院在长安城的准备,知道师兄师姐和小师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杀死观主,但他其实对此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因为他擅长算。事前无论他怎样算。都算不明白书院怎样才能杀死观主。

然而此时,河山盘里的虚剑消失无踪,那么无论他相信或是不相信,都表明长安城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声音微哑说道:“观主败了。”

他的声音之所以沙哑,除了在那道虚剑下苦苦支撑数日所产生的疲惫,更多是因为难以抑止的激动和不可置信所带来的惘然。

书院诸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一片安静。

忽然。君陌举起铁剑指向原野,放声大笑起来。

北宫未央放声大笑,乱拔琴弦。

西门不惑放声大笑。用箫管拍打着手掌。

六师兄憨厚一笑,把手里的铁锤握的更紧了些。

王持微微一笑,鬓畔早已乌黑的花朵。仿佛多了分颜色。

柚木是女子,不用识豪迈之气,所以她没有笑,而是湿了眼睛。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已经近在眼前。

书院弟子们却视若无物,放声大笑。快意至极。

爽朗笑声,回荡在青峡前,顺着青山传向很远的地方。

今日无论是死是活,是否还能守得住青峡,只要观主败了,长安城安然无恙,那么书院和大唐便能保有最后的希望。

他们用生命守了青峡整整七天时间,守的不就是希望?

而且希望并不渺茫,就在他们的手里。

更准确地说,是在四师兄的手里。

在同门们不解的目光中,四师兄走到了最前方,看着像铁流般涌来的骑兵,看着那些隐现于空中的剑光,举起了河山盘。

四师兄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脸颊瞬间瘦削了不少。

他把自已的念力尽数灌注进河山盘中。

河山盘是沙盘,里面是最精细的黄沙。

盘中有河山,每粒沙便是大好河山里的一座山峰,一座石桥。

黄沙狂舞于青峡之前,天空被遮掩,原野间变得昏暗无比。

西陵神殿骑兵,杀进了黄沙之中,便迷了眼,误了道。

黄沙之中,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还有重物撞击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黄沙渐渐飘落。

青峡之前回复平静,原野间多了很多骑兵和战马的尸体。

河山盘并不能改变书院弟子们的命运。

因为神殿联军,在稍一整队之后,准备再次发起冲锋。

便在这时,莽莽群山间,忽然走出来了一个唐兵。

这名唐兵看上去非常狼狈,蓬头垢面,浑身泥土,盔甲早已不知何时被扔到山涧里,衣服也被山中的荆棘割成了布条。

这名唐兵向书院诸人跑来,一路踉跄,几次险些摔倒,可见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依然奔跑着,然后大声喊出一句话。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像很多天都没有喝过水,但落在书院诸人的耳中,却像最清澈的泉水那样清脆动人。

“镇南军斥侯营乙组王五,奉命来援!”

说完这句话后,这名最早抵达青峡的镇南军士兵,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摔倒在原野上,不停地喘息,再也无法站起。

王持走到这名唐兵的身旁,赶紧替他把脉。

君陌对着这名最普通的唐兵郑重行礼,说道:“辛苦了。”

一名普通的唐军斥侯,对青峡前的局面,起不到任何作用。对书院诸人来说,这名唐兵的到来,却意味着很多事情。

笔下文学院。

大唐是书院的大唐。

没有谁孤军奋战。

紧接着,又有一名唐兵从莽莽群山里走了出来。

然后有更多的唐兵走出了青山,来到了原野上。

他们互相搀扶着,替同伴们打着气。

他们早已疲惫不堪,走出青峡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无法站起,就算让他们拿起兵器,也不可能迎敌。

甚至有几名唐军,在走出群山的那一刻,精神骤然放松,就此倒地不起。

对训练有素的唐军来说,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

越来越多的唐兵继续走出青山,来到青峡之前。

他们走了数日数夜,不眠不休,终于走到了这里。

镇南军到了,这就够了。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是一只疲敝之师。

但没有任何人敢否认,他们是一只威武之师。

便在这时,南方的原野间,传来鸣金的声音。

西陵神殿联军的骑兵们,看着青峡前那些唐军,神情极为复杂,有些不甘,有些敬畏,最终牵起疆绳,向营地里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