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飨桑>第二十七章 天赋异禀

  初冬的天看起来是有些脆弱的,蓝天上覆盖着一层又薄又平的灰云,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折就碎。

  无比阁就在这块镜子下面,被暗灰色的背景衬托得更添了几分静僻和萧条,与往日的热闹和繁盛相比仿若两个世界。

  是的,无比阁已经连续十日无客人光顾了,现在整座阁院中,就剩下了厨子和其他做事打杂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窃窃私语,或百无聊赖地在门口张望着。

  而阁子外面,大约十余丈远的地方,则聚集着一群人,探头探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喂,如今可真是乾坤倒转了,无比阁竟然一桌生意都没有。”

  “已经十天了,谁能想到无比阁也有今天?哎,张老,以往您可是隔三差五就要到那里吃那道蟹三食的,怎么今儿不去了,现在去可是不用排队的。”

  “我讲件怪事你们可不要不信,昨天吧,我是准备到无比阁去的,可是走到一半,家里就有人追出来了,说我那小孙女儿病了,让我赶紧回去一趟。回家请了郎中给看了看孩子,倒也无大碍,我看天色还早,便又准备出门,可你们猜怎么着,快到无比阁的时候,又被人偷了钱袋子,嗨,这顿饭还真是吃不成了。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上天的意思? 天命不可违? 最近还是不要到那里去的好,省得凭白生出祸事。”

  “您老是真糊涂了? 吃个饭罢了? 哪里就能联想出那么一大堆子事情来。”

  “你觉得不邪乎,你倒是去啊。”

  “去就去? 这里我平时常来,怎么今儿就去不得了?”

  说话的那个人打着哈哈? 朝无比阁的方向走去? 可是走近的时候,后背上却倏地窜起一股寒意来。几尺外的伙计已经看到了他,一个个躬身而立,笑容堆了满脸? 其中一个还冲里面叫到? “来客人了,迎客了。”

  然而,即便面对着如此无法推却的热情,他却无论如何不能再朝前迈出一步。

  脚腕仿佛被一只巨大的锤子砸了一下,痛得快要裂开了? 可是单纯的痛感还只是其次,更可怕的是? 他感到一股如针刺般的凉气渗进了脚腕的骨头里,血液和肌肉仿佛被冻住了? 骨头变得又硬又脆。他相信,只要再朝前走一步? 自己的脚就会断掉。

  “客官? 您这边请? 想吃些什么,您尽管吩咐,咱们无比阁包罗天下美食,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您吃不到的。”为首的那个小伙计已经走到了他身旁,做了出一个“请进”的手势。

  可是尽管那张写满了“殷勤”的脸已经快凑到了自己脸上,他还是掉头朝后面走去,独留小伙计一人呆立在无比阁门前,抬起的手臂久久都没有落下。

  “不吃了,改天......改天再来。”

  他落荒而逃,却没有发现在调转身的那一刻,脚腕上的痛楚完全消失了,他步履如飞,逃得比一只兔子还快。

  “这是......怎么了呢?”小伙计眨巴着眼睛,笑容尚未从脸上褪去,挠着脑袋干笑了几声。

  ***

  自然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了,荣姨坐在账房里面,指尖点着桌上的算盘,却许久都没有拨动一颗珠子。平日她都坐在这张桌子旁,一边透过窗子巡视阁子中的景况,一边将这把算盘拨弄得“咔咔”作响。可是最近,她是不用记账的,一桌生意都没有,还需要记什么账呢?

  荣姨眼睛中汇聚着一抹幽光,手指拨动一颗算珠,珠子一响,她的心脏跟着猛地震颤了一下:是谁?是谁在作怪?已经连续十天了,每一天,她精心准备的菜品都会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摞被累得高高的盘子。

  想到那如一座小塔般晃晃悠悠的盘子,她的眸光变深了一点:他在玩恶作剧吗?可是这个“恶作剧”,可是会毁了她的一切的,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切。

  “啪”的一声,算盘被荣姨扔了出去,砸在墙上,裂成几瓣,珠子滚了满地,就像她杂乱无章的思绪。

  “我就会会你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来我这里找麻烦。”

  她裂开嘴巴,几颗金牙被从窗缝中漏进来的斜阳照得闪闪发亮。

  ***

  十几只锅子摆在荣姨面前,有炒,有炸,有爆,有熘,有炖,有蒸,有溻,有贴,有闷,有煨,有焗,有烩;有拔丝,有蜜汁,有糖水,有涮肉;有荤有素,有海里游的,有天上飞的,有地上跑的,有泥里钻的。

  她在这些锅子间来回穿梭,游刃有余,锅碗瓢勺被她挥动得轻巧自如,偶尔磕着锅沿,便发出“叮当”的脆响,不像做菜,倒像在演奏乐器。

  无比阁雇有天下最好的厨子,可是任何一个厨子到了荣姨面前,恐怕都得俯首称臣。做菜于他们而言,是千锤百炼始成钢,而于她而言,则是天赋的异禀,羡慕都羡慕不来。

  所以她深信,被她伺候惯了的舌头,不可能再适应得了尘世间的粗茶冷饭。

  “成了。”

  将最后一盘菜盛出来后,荣姨脸上绽出一抹难得的笑容。她这个人,不爱笑也不爱哭,很少发火也难能喜乐,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凝聚在她做的菜上面,吃她的菜,亦是在品她的情绪,她的心,酸甜苦辣,人生如斯。

  叔叔死的时候后悔吗?

  靠野鬼的力量撑起面摊的时候后悔吗?

  杀死陈远的时候后悔吗?

  开设无比阁……后悔吗?

  ......

  后悔饲养那漫山遍野的野鬼吗?

  荣姨似乎没有想过,她只知道,人生的路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有时候,情势所趋,根本容不得多加考量。她只是尘世间得一粒沙,被风裹挟着,风把它吹到哪里就是哪里。

  所以,当年建立这座饭庄时,虽然颂尧极力反对,她还是做了。她不能不做,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本领,不这么做,他们母子靠什么活?

  只是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她也曾在深夜惊醒过,她想起叔叔,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手里的男孩子,她不知道,这一次,她要用什么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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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激将

  现在,讨债的上门了吗?

  荣姨端坐在满满一桌热气腾腾的菜肴旁边,两手放在膝头,透过窗子望着余荫山房的院门。

  余荫山房,当初她并没有想把它建成一座多么特殊的院子,她只是喜欢那片常年环绕在它周围的树荫,就像她小时候住在乡下时门前的那片树荫一样,如朵朵碧云,时刻张开怀抱,将她拥进胸膛。

  “回不去咯,”荣姨看着面前摆了一桌子的珍馐美馔,脸上挂着一丝怪异的浅笑,“阿荣,你再也回不去了。”

  “你想回哪去?”

  伴随着一个粗噶的男女难辨的声音,一道铅灰色的影子出现在院前,看身量却是个年轻的女子。

  荣姨坐着没动,目光将来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指头在桌上轻敲几下,“是你,拿走了我做的菜?”

  “那些菜难吃得紧,全部被我倒掉了,”桑吭哧一笑,一只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一股子馊味,和这桌子菜一样,恐怕野狗都咽不下它。”

  荣姨没被她激怒,相反,她望向桑藏在斗笠后面的眼睛,半晌之后,方放低了声音,将每一个字都说得慎之又慎,“没想到我这无比阁中竟来了这样一位不寻常的大人物,实在是三生有幸。”

  “你这里连皇帝都接待过,又何必自谦?”桑摘下斗笠,那双粉色的眼睛被月光照得更亮了一些,像兽,又比兽来得神秘妖冶,“你倒也有些本事,否则那些东西也不会唯你马首是瞻。”

  桑走进屋子,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一条腿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将那张椅子当摇椅似的前后晃动着? “可惜了? 它们都是些没心肝的玩意儿,你看? 你只短短十日没喂它们? 它们就将无比阁的生意彻底搅黄了,若是日子长了? 那还了得?你说,它们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这次? 恐怕没有什么陈远李远的帮你们家挡灾了。”

  “你是陈家找来的帮手?”荣姨的脸色微微一变? 嘴角向下撇出两道扭曲的纹路,“真是不死心,一个接一个的来,我本来还有些愧意? 不想对老邻居赶尽杀绝? 可是他们非得缠着我,没完没了......”

  “你杀了别人的孩子,还怪他们缠住你不放?”

  荣姨昂起头,脖颈挺得直直的,眼睛中却露出不服输的狠辣? “姑娘,你这话说的不对? 客人要吃的,厨子为他杀鸡宰羊? 这荼害生灵的罪过难道要算到厨子头上吗?说到底,我只是个工具罢了? 就像灶房里那几把刀? 它们虽染了血? 却是受人所用,身不由己,你说是不是?”

  椅子晃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桑一只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荣姨,“这么说,你杀死陈远,是为了喂饱野鬼,而不是怕野鬼的抱负?你杀了陈家其它三口人,也是为了喂饱野鬼,而不是怕他们将你的作的恶事揭露出来?哦,对了,还有林师傅赵子迈,他们如今一死一伤,又是为什么呢?还是因为你怜贫恤苦,不忍心那些野鬼挨饿?”

  荣姨没有回避桑的目光,相反,她在嘴角擒起一抹笑容,“前事何必深究......”

  “自然是不必深究,我们姑且等等看,今天,它们吃不到食物,会拿你怎样。”

  桑说完,将架着的那条腿放下,刀子般锋锐的目光从荣姨不动声色的脸上扫过后,它将下巴朝窗外一昂,“它们已经来了,饿了几日,它们慌了,按捺不住了,自己循着味道就过来了。”

  “我知道,”荣姨的声音很轻,她没看向窗外那些瞳瞳的黑影,而是拿起桌上的筷子,夹起一块芋头送进口中,细嚼慢咽,“很好吃,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从不吃自己做的菜。可是我知道,吃惯了我做的菜,再去吃别的东西,便会味同嚼蜡。”

  她一抬手,指向门外,现在,那些黑影已经争先恐后朝屋门涌来,却又似忌惮桑的存在,不敢踏进门内,所以便全部堆聚在门边,你叠我我挤你,团成一团,朝里鼓起了一个大包,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眼睛嘴巴,可笑又怪异。

  “它们也一样,吃惯了我做的食物,便断不会再尝试别的,”荣姨冲桑一笑,“可是我知道,你今天也不会留下这些菜的,你要让它们饿肚子,你要借它们的手来为陈家人报仇,是不是?”

  话音没落,桑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三道火焰,将桌上那些大大小小盘子中的美食烧了个精光。它最烦人啰嗦,尤其在对方说的话让它云里雾里的时候。

  门口传来一阵类似水遇到油的爆裂声,桑扭头看时,只见那些野鬼们有的脑袋炸裂开来,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有的眼珠子掉在地上,碎成几瓣,像被踩扁的虫子。

  如果这是它们表达愤怒的方式,那未免太过于可笑了。

  桑将隆隆的笑声压在喉咙中,因为下一刻,门口那团灰蒙蒙的东西忽然朝屋内冲了进来,奇形怪状、丑态毕露,肉块黏连着内脏,黑色的如油脂一般的血液飞溅得四处皆是,就这么一大团,夹杂在一股浓厚的土腥味中,迎面朝它猛扑将过来。

  它们要找的人不应该是荣姨吗?她不守约在先,它们报复在后......可是,为何现在它们将自己当成了敌人,却放过了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女人?

  “我说过,吃惯了我做得食物,便断不会再尝试别的,”身后飘过来一声冷笑,“野鬼也知道杀鸡取卵什么也得不到,所以当然会对付你这个始作俑者。我提醒过你的,可是你自视太高,什么也听不进去。”

  荣姨的声音忽然变得森寒无比,目光盯视在正从门外争先恐后涌来的鬼群身上,里面充满了虔诚,“杀了她,从此三牲五鼎供朝夕,我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她看着那团膨大的灰色的影子朝桑扑去,又补充了一句,“野鬼不会杀人,可是姑娘你,恐怕不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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