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直被称呼为恶龙, 但是该明白的道理戴维还是知道的。
在沃瑞尔堪称耐心的劝说下，尽管心里还是有些郁闷，可在戴维最终还是同意了暂时离开恶龙之巅的提议。
——为了履行与勇者的约定, 更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恶龙有些不舍地把头埋在勇者的怀里。
在这之后, 他就将从这个靠近人类城镇的恶龙之巅上搬到其他远离人类住所的深山老林里, 荒无人烟却也绝对安全。
他的情绪早早便从那罕见的叛逆中清醒了过来, 只是看勇者不说话, 他便继续默不作声地轻轻把头靠在对方身上，以一种生怕勇者会因此而觉得疲惫的小心翼翼的力道。
戴维偷偷抬眼看着眼前的沃瑞尔, 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足以让他看清勇者脸上的表情。只是巨龙的躯体实在是太过庞大, 任何微小的动作放在他身上都会显得格外显眼。
恶龙的小动作毫无疑义地被勇者迅速发现了。
沃瑞尔对上戴维的双眼。他的视线在扫见那双清晰倒映出自己面容的金色竖瞳后一顿, 连同着口中的话语都有那么片刻的凝滞：“……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真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勇者。”戴维忍不住感慨出声, 他看着眼前的勇者, 语气颇为复杂。
无可否认, 眼前沃瑞尔的所作所为或许的确处于正义之外，但他确实能称得上是一个足够善良的勇者。在他眼中, 即便是法律之外的魔物也依旧处于他所认定的正义之中，连世人口中的恶龙也能公平地得到对方的善待。
对于恶龙来说, 得到这样一位善良勇者的帮助，他理应为此而感动。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发自内心地感激勇者的同时, 一丝酸涩避无可避地藏在这份感动中，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
……或许在这位善良的勇者看来, 他和世上其他需要帮助的魔物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这头恶龙看着要比其他魔物都要来得更加可怜一些，于是才在此时暂时得到了勇者的额外关照。
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情绪的恶龙有些无措，所幸在反应过来后, 天生纯良的脾性让他迅速压制住了那点酸涩过后生出的贪婪。
在这方面堪称懵懂的戴维说服自己忘掉了那点小小的贪心。于是到了最后，他只抬眼认真又欢喜地望着沃瑞尔。
“我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沃瑞尔望进戴维那仿佛比世上所有人都要来得清澈的眼底，有些无奈地这么说着。只是他到底不敢在这时候坦白自己的心思，于是在这之后，他又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意味补充道，“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作为勇者，我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朋友蒙受莫须有的冤屈。”
“你放心，这件事处理起来也不难，我一定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恶龙轻易便被勇者口中的那个“最好”满足了。他并没有去想，勇者和恶龙这两个天生的敌人之间，到底需要多好的关系，才能让勇者甘愿背负上“与恶龙狼狈为奸”的风险，冒险去帮助一头世人眼中的恶龙。
戴维愿意相信沃瑞尔，就像他一直相信自己那样。他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中间的过程，问出了那个自己最为关心的话题：“那么我要多久才能回来呢？我不想一直都离你那么远。”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只是说话者的性格实在很难让人往暧昧的方向去想。
沃瑞尔同样也没用爱情来揣度这句话。
他的关注重点全在恶龙的前半句话里，并因此而语塞。
勇者显然无法给出一个合适的准确时间，就好比善良的勇者在更早之前一直无法读懂这个对正义怀有偏见的世界。
戴维不免有些失落，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询问道：“那既然这样的话，在此期间，沃瑞尔你愿不愿意来我家做客？”说着，他在这之后还报了个格外偏僻的地址。
沃瑞尔闻言有些惊愕。
因为为防勇者找麻烦，除却类似于恶龙之巅这类的公开住所之外，龙族通常都不会把自己藏着财宝的真正住址告知其他人。
……事实上，恶龙之巅或许都能算得上是截至目前为止，勇者们知道的唯一一个龙族常年出没的已知住所，于是这里才会有立志屠龙的勇者常年出没。
恶龙看出来了勇者的惊讶。即便是作为龙族里唯一一头兴趣爱好与其他族人不同的恶龙，在保密自己真正住所的这方面，戴维实际上也和其他龙保持着相同的意见。
戴维学着沃瑞尔刚才的语气，解释道：“当然，这是因为，你也是我最好最好的勇者朋友啊。”
“好啊，如果有机会的话。”沃瑞尔笑着应了一声。而在告别之后，他目送着恶龙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旋即勇者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即将开始自己的征战。
……
证明公认的屠龙勇者·法斯口中与龙对战的经历的真假，这事虽然看起来麻烦，真假似乎只凭对方的一张嘴，但实际上做起来其实也算不得多困难。
法斯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个能屠龙的勇者，于是沃瑞尔要做的其实也只是证明前者压根就没有单挑龙族的实力。
恐怕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唯一麻烦的就是等着后续的风波过去。
勇者径直找上了那位传说中的屠龙勇士，这个过程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此时对方正享受旁人的拥簇，即便在此期间勇者早已在恶龙之巅和人类城镇间走了个来回，对方仍沉溺于他人的夸赞停留在原地。
沃瑞尔就是在这时候找上对方的。
“听说您就是那位传说中赫赫有名的屠龙勇士？我在前些时候不巧在恶龙之巅再次败在了巨龙手下，回来后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请问我能否有幸得到您的指教？”
法斯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苍白。他记得眼前的这个勇者，在沃瑞尔开口前，他看着对方稍显凝重的神色，甚至担心对方是准备在这个时候于光天化日之下揭穿他那天下山时的狼狈。直到对方开口说明来意，他这才隐隐松了口气。
“当然，当然可以。”法斯忙不迭地应下。在被拆穿的风险过去后，他面上的表情也跟着真切了不少。
显然，这位传说中赫赫有名的屠龙勇士并不把眼前的乡村勇者当回事。即便他的名声中确实都是水分，可他并不觉得出身于城镇的自己会输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小子。
他直接接下了对面勇者的请求，并对此一直不以为意。直到双方踩在附近村民特意让出来的空地上互相报了姓名，法斯看着沃瑞尔□□的长剑，那过分凌厉的剑刃终于让他下意识地生出了不妙的感觉。
但事情发展到现在，显然也没有半点能让他找到借口并以此来敷衍在场所有人的可能了。
沃瑞尔已经举剑朝他攻了过来，世人眼中的屠龙勇士绝不可能会因为一个乡村勇者而后退。
剑刃相击生出的脆响盖过了所有人的小声惊呼，法斯的手被剑上传来的力道震得不自觉哆嗦，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剑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出丑。
只是这一瞬间，法斯就明白了过来，自己绝不是眼前勇者的对手。
“你的基本功……”很扎实。
法斯想借着对方所说的指导名头拖一拖时间，只是后半句话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尽数说出口，对方的长剑就继续劈砍了下来，敲击在他的剑上接二连三地带出刺耳的声响。
此时这位所谓的屠龙勇士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但对方却偏偏无视了他的慌乱，以一种近似于猛兽逗弄死到临头的猎物一般，手上的剑刃不知道是恶劣还是仁慈，只对准了他的长剑。
“咔”
法斯以一种尤为狼狈的模样接下沃瑞尔的攻击，恍惚间听到了一声细微的脆响，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下开裂破碎。
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毕竟现在的他也只能无力地举剑迎击，全副心神尽数麻木地用在了这上面。
直到伴随着沃瑞尔又一次举剑，法斯手上的长剑应声断开，连同他的尊严与传说中屠龙勇士的名声，一并跌落于尘埃中。
“这就是传说中屠龙勇士的实力么。”沃瑞尔似乎是轻声嗤笑一声，但实际上这只是来自于周围其他围观村民的奚落，毕竟这位曾经的王都骑士向来吝啬于对着这些没什么所谓的人露出真实的表情。
那些隐约带着些不满意味的笑声被掩盖在长剑归鞘时发出的声响下，于沃瑞尔开口的时候凝滞消失：“看来您的这些指教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用处。您的屠龙经验貌似除了您本人外，对其他任何人来说都不适用。”
沃瑞尔说的话里严格来说并没有多少嘲讽，但这些看似体面的话语却也足以叫法斯于所有人的视线下无地自容。
法斯咬牙，勉强开口试图为自己挽回丁点颜面：“呵呵，确实……确实没多大用处，我觉得你已然拥有了屠龙的实力。”
“在我看来，你的落败，无非只可能是因为不小心。”
“不小心？”沃瑞尔坦然地反驳道，“可我在过去数次登上恶龙之巅挑战巨龙，从始至终从未赢过。”
……或者说，他从始至终都未曾对着那头传说中的恶龙亮过剑锋。
法斯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旁边围观的村民比他更快出了声。
“确实，每月我都看他去往恶龙之巅，可每次他都无功而返。”有人忍不住附和出声，他们显然比法斯更熟悉这个对屠龙无比执着、以至于甚至在去年丰收祭上缺席的勇者。在他们看来，法斯刚才的狼狈让沃瑞尔胜出得尤为顺利，那甚至算不上多高深的招数让他看着无比符合乡村勇者的身份。
“与其说是他有能屠龙的实力，倒不如说是……”当着当事人的面，后半句话被说话者本人硬生生截断省略，但在场的其他人显然听明白了他话里没直白说明出来的意思。
在场没人再听法斯说话了，他的所有话语在在场这些人看来无非只是些狡辩。
围在脸色煞白的屠龙勇士身边的村民慢慢散去，这个惊天的八卦由此而向外传开。
……
相比起本来就名声恶劣的恶龙，这个发生于传说中屠龙勇士·法斯身上的八卦看着显然更为吸睛。它取代了帝国境内所有勇者心中发展得纷纷扬扬的屠龙冲动，唯一缺的只剩下消息传开的时间。
与此同时，另一边，在一座险峻到足以吓退任何经验丰富的资深登山者的山峰上，回家避风头的恶龙正无趣地坐在悬崖边上。
他的视线没有规律地落在在附近的虚空中，像是在搜寻什么又像是清楚自己最后什么都找不到，眼神空空茫茫的没有落点，模样看起来像是没多少精神的样子。
也就是在这时候，戴维收到了自己的同族朋友——拜伦的传音。
“戴维，听说你最近回家了。”另一头的拜伦纯粹是听了戴维父母的说辞，得知了目前戴维的近况，并因此而特地抽时间给对方发了个传音。
……就像是父母有父母的作用，朋友有朋友的优势，在戴维的父母看来，两个词汇各自承担着戴维生命中两个不同的身份，而现在戴维遇到的问题显然不是身为父母的他们能解决开解的。
拜伦顿了顿，颇为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道：“……这是又突然发生了什么事么……这和你的那位勇者有关系么？”
“算是吧。”戴维回想了一下经过，心里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大开心，整头龙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我最近好像又不小心惹了点麻烦，沃瑞尔他说会帮我解决麻烦，可我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也不清楚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找他。”
“我最近好像越来越想他了。”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恶龙声音里还带着些懵懂与无措，像是完全没有经验处理自己此时愈演愈烈的急躁心情。
拜伦从这三言两语中大致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理解陷于爱情陷阱中的恶龙那格外焦躁的心情，只是作为朋友，他显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提议恶龙回去迎面对上那些足以致命的麻烦。
“是么，既然这些是那位勇者本人的意思，也算是为了不辜负对方的这一腔情义，我觉得你还是听对方的话，乖乖待在家里等这件事尘埃落定就好。”
回忆着恶龙说话的语气，担心戴维最后会偷偷摸摸回去找人，他又结合自身最近的爱情经验，试图以此来安抚对方：“而在此期间，或许你也可以试着去追寻一下自己的梦想。这样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你也可以变成一个更加优秀的自己，并以此来与对方在未来会面。”
“而且啊，而且在你沉浸于其中时，你也不会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对方了。”拜伦说起这句话时的语气有些惆怅，戴维想到了对方口中的那只精灵。
“是么，”担心再说几句又会惹得自己的朋友因此而伤心，善良的恶龙最终抽出了一点本来用于思念勇者的时间，顺着对方话里的意思往下说，“那我想想，我现在的梦想。”
在过去，戴维曾像是无数被童话书迷住的人类孩童那样，想要当个厉害的勇者。只是随着年纪渐长，清楚自己身份的恶龙也随之放下了那个不可能完成的梦想。
而到了现在，因为太过清楚这个世界的模样，恶龙的梦想也随之变得越发模糊。如果不是今天拜伦特地提起，或许戴维早早忘记了自己曾经想要成为的那个模样。
“梦想啊……”
恶龙低声呢喃，在刨除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之后，无数画面随之出现在了他的脑中。
“如果说我的梦想的话……”
尼达尔的群山中，亚安村的后山上，勇者颓然的背影交叠着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戴维的语调不知何时带上了一点惆怅，这些促使着他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个在他心里隐约露出了大致的轮廓，却最终碍于现实而不敢说出口的梦想。
“那我希望未来会有那么一天，世间所有善良的勇者都能被世人夸赞正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这两个都是那样光明而温暖的词汇，却最终于现实之中形成了一个滑稽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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