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难以形容的世界。
季遐年像是站在虚空中, 又像是踩在云朵上;跨一步出去是草地,抬头向上看却是一片汪洋大海;雾做的大鲸在山里穿梭,细微的游龙在尘埃里漂泊。
万物的喜怒哀乐变成了彩色的珍珠, 轻轻一碰就碎成砂砾一样的泡沫;花朵的思绪抽出透明的丝线, 编制成不断膨胀的万花筒;死去的尘土泯灭成清澈的水, 蒸发成无形的叹息融入一切。
季遐年往前一步, 世界瞬间颠倒,他倒站在世界的地面之下,细密的蓝色光点像是飘扬的大雪从那绚烂的世界里渗透出来, 洋洋洒洒朝着另一个世界坠落。
那里是黑月亮。
俯瞰黑月亮,季遐年才发现与其说它是一个“世界”,不如说它是一座岛屿。
它的边缘被无尽的黑色包围, 那些黑色在不停地侵蚀着岛屿的边缘;边缘的蓝色石头、土地被腐蚀成砂,有的汇入了那贯通整个岛屿的河流中,然后倾泻入地球;有的则沉没在了黑暗中,永久消失。
黑月亮的世界与季遐年脚底的绚丽世界被蓝色的光雪联系在一起,组合成了一个沙漏。
沙漏的上方是美好的一切,粉碎成雪落入黑暗,沉积出了冰冷、瑰丽却死气沉沉的黑月亮;沙漏的下方是黑月亮, 黑月亮之下还有一个不会愈合的洞,侵吞着它的一切。
这个“沙漏”唯一的结局,就是流尽沙漏里的一切。
季遐年的视线轻移,在河流的一头, 他看到了那片琥珀石林,以及石林里的一个小黑点——季夫人。
只是眨眼间,季夫人旁边又多了一个黑影。
傅以华。
——季遐年的脑海里立刻冒出了这个名字。
转念之间,季遐年已经站在了琥珀石林的中央。
他看着傅以华, 准确说,是“它”。——那或许并不能被称之为“人”。
人的肢体、血液、内脏,蓝色的琥珀、石头、流沙,它们每一个的缺口都被打磨成了圆润的珠,然后缓慢地流动着混杂在一起。
并不恶心,也不血腥,像是一个劣质的三维动画,充斥着强烈的违和与不真实感。季遐年甚至找不到该看着它哪里说话。
“傅以华?”
季遐年最终选择盯着那被打磨成圆形、外面像是裹了一层硬化了的透明树脂的心脏。
心脏自然没有“开口”,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但确实是季遐年听过的那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我是。”
傅以华的声音比季遐年上次听到的更加真实,也没有任何痛苦或者虚弱的感觉,尾音带着回声,和他的“身体”一样,充满了不真实感。
“你想回那里吗?”
季遐年指着“沙漏”上面的那个世界。
傅以华却否认了。
“不是那里,那里只是一些幻影,就像你梦里看到的那样。我想回那个真正的世界——你继承的部分应该没有这个记忆,你看……”
傅以华说着,以他的身体为中心,扩散出了一片浅淡的光,光芒触及到季遐年便转瞬即逝。
但在那触碰的一瞬间,季遐年的大脑接收到了庞大的信息量。
就像他忽然被拉入到黑月亮的世界一样,他也忽然进入了傅以华说的那个世界。
但季遐年并没有进入黑月亮里的这种实感。他觉得在傅以华构筑的这个世界里,他更像是在旁观一个梦境、一段记忆。
就在旁观的某一刻,季遐年忽然就明白了——他、傅以华、苗小草是什么。
“很美吧。”
傅以华的语气陶醉向往,“那是一个高纬度的世界,时间、空间、思维、生命,所有事物的存在形式都难以想象,生存和死亡不再是绝对命题,连宇宙在‘他们’的眼里也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那才是最接近世界真实模样的地方。
“宇宙太大了,人类能发现的地方太少了,人类的思维和想象力也太贫瘠了。如果不是进了黑月亮里,我可能穷尽一生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世界。”
季遐年看着看着傅以华,了然:“所以你想去那个世界。”
“难道你不想吗?”
傅以华的语气笃定,“那样宏大广褒的世界,不想看看吗?”
“不想。”
季遐年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你说生死不是绝对命题,但‘他’已经死了啊——这里的一切就是证明。
“你继承了‘他’所有的意识碎片,那你也应该知道,这是一个被遗弃的世界。
“‘他’被判罚在无尽的宇宙中流浪,看着自己的力量、意识、身体、灵魂一个个被时光消磨,最终泯灭。
“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他’的残魂,是‘他’梦中的幻影。
“‘他’或许对人类、对地球来说是可以改天换地的神,但在那个世界‘他’不过是个普通个体。
“连‘他’活着的时候、完好的时候都无法回到那个视线,现在只是捕捉了一片幻影的你又要怎么回去?”
傅以华不为所动,紧紧盯着季遐年说道:“当然可以,只要我们合而为一,舍弃掉冗余的东西,一定可以触碰到那个世界。”
“就是为了这触碰的一下?”
“难道不值得吗?”
傅以华的声音高亢起来,“你知道我用了大半生的时间,都没有弄懂蓝金刚的原理。可是一进来黑月亮里面,一接收到‘他’的意识,我就完全明白了。
“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醍醐灌顶!
“我用了大半生都无法想通的事情,在他们的世界里,甚至是一个个体的残存意识里,像是小孩睁眼那么简单。
“太奇妙了。”
如果傅以华的身体是完整的,季遐年想他应该能看到一个痴迷到忘乎所以的表情。
好在没完整,季遐年也并不是太想看到那个表情。
“你就是打算用这些来说服我吗?”
季遐年看了旁边坐在地上的季夫人一眼,然后转身朝着另外一边走了两步,靠在一块琥珀巨石上。
那块琥珀里,是季遐年上辈子在大灾难爆发后,在云阳城里被人当猎物的死状——身上插了好几只弩箭,有一箭射穿了心脏。
季遐年没去看,还是盯着傅以华说道:“抱歉,我对那个世界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因为你的家人和迟晟吗?”
傅以华很不理解,“这些用荷尔蒙和大脑分泌的信息素堆积出来的情感,值得你放弃触碰那样辽阔世界的机会?”
季遐年叹了一声:“傅老先生,我有幸看过你的生平材料,对于你孑孓一生的情况我并不想置喙,同样的,我也希望你不要对别人幸福美满的感情生活指手画脚。”
傅以华不说话了,那三维动画一般的身体里终于转出了半张脸,苍老的皮肤皱巴巴的,只剩了半边的眉毛也在用力挤着。
显然对季遐年的回答相当不满意。
季遐年不以为杵地看了眼傅以华的半张脸,然后继续说道:“其实来之前我还很担心,我怕你是什么大魔王,怕我只能被你弄死。
“但现在我不怕了。
“我们是‘他’核心碎片的三个部分,你继承了记忆和残留意识,小草继承了求生本能和渴望,而我只继承了力量。
“但也万幸我只继承了力量,所以我才能成为我们三个之中的主导者。
“——说来我还很佩服你,你只分得了意识,但是却能够利用那些意识中残存的信息,在这个遗弃世界里汲取到足够的力量,维持你自己的身体‘活着’。
“不愧是学术巨擘。
“之前也是我冤枉了你,以为蓝雪、黑月亮、乃至我的重生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但其实那只是一场意外——就像车祸一样。
“‘他’碎裂的世界在这颗星球上触碰,刚好崩溃,于是有了最初的缺口,好奇的人类不由自主去触碰这个潘多拉的魔盒——不,人类不去碰它也会自己打开的。
“然后大灾难就降临了。”
傅以华这时候忽然开口,说道:“人类本来可以避免这场灾难的。如果不是你们死那么多次,消耗那么多能量,这个世界就不会加速崩塌。
“如果你早点觉醒,早点让我们融合去找寻那个世界,大灾难会在发生以前就结束。”
“你是在洗脑我吗?”
季遐年淡淡扯了下嘴角,“看来‘他’残存的意识并不多,又或者你在这里这么多年,精神终于出了问题。
“——这场灾难是无法人为结束的。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等这个大沙漏里的沙自己流失干净,然后再等地球上形成一套新的生态平衡。
“或许未来有一天地球也会因此演变成那个世界,但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季遐年朝着傅以华伸出手,五指张开,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但傅以华的身体流转速度却慢了下来。
傅以华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你做了什么?”
季遐年:“融合——就是你一直期待的那样。
“有一点你说对了,我跟小草,特别是我重生消耗了太多能量,加速了这个世界的崩溃。但是人类现在承受不住这么快速的力量倾灌,再这样下去,等这里的沙漏完,人类也完了。
“所以,是时候结束了。”
傅以华瞬间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嘶吼道:“你要自毁?!”
“不,我会寻找新的平衡。”
季遐年冲傅以华扯了扯嘴角,“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回去对他负责。”
傅以华明白无可挽回,声音平静了许多,但还是劝说道:“你如果融合了,根本就无法回去。‘他’太过庞大了,一旦融合,‘他’的力量就会抹杀我们的意识,这是‘他’的本能。到时候你就不是你了,你坚持不了现在的选择,甚至会加速人类的毁灭。”
季遐年沉默片刻,点头:“或许吧。但谁知道呢。——安息吧,傅先生。”
说完,季遐年放下手。
眼前的傅以华消失,旁边的季夫人消失,以季遐年为中心,所有的东西全部被粉碎成了蓝色的尘埃;天上的绚烂世界一瞬崩塌成了蓝色大雪,扑簌簌落了下来。
然后在某个瞬间,蓝色褪去,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惨白,只有季遐年还站在中间没有动。
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他眉眼之间像是剔除了所有的躁念,平静得像是一尊雕刻的佛像。
季遐年的眼神微动,跟前如雪堆积的惨白尘埃中便浮上了一块琥珀——那里面是上辈子他跟迟晟,两人在月影中被异种杀死的瞬间。
季遐年看着迟晟那张惨烈如阎王的脸,指尖一动,眼前的琥珀便眨眼粉碎、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就这么简单。
晚安!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