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时刻, 凌放的下倾角度实在太小。
向前的初始速度虽然很快,但风向一变,正面空气张力骤减, 已经不足以支撑人体滑翔中的动态平衡。
在这个状态下, 侧风的影响立刻变得明显起来, 造成的影响十分致命。
风狠狠撞上他正在打开的左侧雪板。
就在几微秒的时间里,人体瞬间失衡!
凌放左脚踝微微一晃, 险些直接交叉打到右雪板, 措手不及。
状况凶险,但凌放呼吸都没乱一瞬, 他冷静地试着挽回——
瞬间外张了右脚, 同时先撑住左雪板,继续尝试外扩右雪板,从而调整回平衡姿势。
雪上加霜的是, 左侧风力再次加强, 而且明显回旋转向顺风。
凌放尝试减小倾斜, 用身体增大前进带来的空气阻力, 减速缓冲。
人在空中,极难做到, 反而容易发生最危险的翻滚, 他依然靠着奇迹般的控制力直体把倾角加大了。
自救的尝试成功了一小部分, 但是顶多减低些伤害。这状况大部分在天意, 人力已经救不回来。
如同一架失速的小型滑翔机, 凌放在彻底坠落下去时,距离地面还有恐怖的60多米, 二十几层楼高。
幸也不幸的是, 由于落地时竭力控制了身体姿势, 起码没头颈冲下,不然估计人就没了。
他右侧下半身怼地缓冲了一刹那,随即才全身落地,整个人由于巨大的惯性撞向地面。
近距离镜头几乎收录下了人体血肉、骨头之间,一种令人牙酸的碰撞回响声。
各地转播比赛的体育电视台解说间中,解说们压抑着惊慌,等待一个暂时的结果。
虽然是大赛,但由于时差,国内看这次世界杯分站赛的观众人数不算多。央5解说间直接切掉了镜头,熟悉的女主持人话音有些颤抖。
“……现场在处理和抢救,让我们为凌放祈祷平安……”
切镜头也是为了防止画面冲击力太大。
普通人甚至难于卒睹这一幕,更是不忍心细想运动员的身体受到的伤害。
只记得这名年轻人,最后是头部左侧,重重磕在了那片白皑皑的雪地上。
“……滋滋……怎么样了”“啊我还认识……”
“患者脊椎第三、四节错位,易有积液,非常危险要尽快手术……”
“右侧锁骨这里有碎片,距离大动脉很近,难度不小。”
“记一下,右腕舟状骨粉碎性骨折,肩部桡骨粉碎性骨折,右膝盖关节都是粉碎性骨折,这几处是必须手术打钢钉钢板……”
再加上右臂三处、右腿髌骨两处开放性骨折,这属于只需要外部固定的小伤了。
“这里危险,右侧肋骨断了三根,其中一根刺穿了胃壁,造成腹腔大出血,好在抢救及时。”
“至于颅脑的片子……”
凌放的家人以及体育经纪人尽最快速度赶到当地时,凌放已经在ICU,医生在翻译帮助下给他们讲X光片——右边半个身体几乎可以说是摔碎的。
到处都是骨折和出血点。
叶飞流和方唐已经提前听过一轮了,挂着黑眼圈,守在ICU门口。
沈擒舟不敢让两位老人听,就在她经纪团队两名女助理,还有凌放的那位体育经纪人陪伴下,勉强坐直见了主治医生,专心听,听得面色惨白,然后颓然地回到ICU门口等消息。
韩墨京稍晚赶来,见到她时人已经憔悴得摇摇欲坠,几乎看不出国际影后的绝代风采。
“沈姨……”韩墨京落地赶过来就在路上和这边沟通着,带了面包、水果和功能饮料,“多少吃点东西,不能等他出来了,你不能倒下,不然两位老人还要担心你。”
他又示意自己带的助理老李,替换现场人去休息片刻。
李助理马上机敏地拍拍凌放的两位教练,还有那位刘经纪人,给递吃的,然后到一边询问前期沟通的情况。
最先做的是开颅手术,目前脑内压力降下来了,但是仍在重度昏迷,目前血压低得危险,一直没断升压药。
脏器中最严重的是胃,做了紧急手术止血,也一直在输血。
目前的关键是没有恢复自主呼吸。
叶飞流和方唐是在现场眼看着出的事,心情难以言表。在凌放家人赶到前,叶飞流情绪已经濒临崩溃,勉强撑着给国内实时紧急报告,这边和医院接洽就主要靠方唐和其他随队工作人员。
等见到茫然慌张的沈擒舟时,两个大男人都内疚疯了。但事态紧急,道歉都没来得及多说几句。
说什么都不要紧,关键是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至于什么职业生涯,现在那是说没意义,排序太靠后。
韩墨京听完眼微红,低头克制片刻才低声说:“……哪怕是植物人,也有醒来的希望。”
沈擒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紧紧握住了韩墨京搀扶住她的手,对他摇摇头。
她也一见主治医生就表示过,哪怕植物人自己养得起,养一辈子都行,请务必积极治疗。
国家队加上凌放亲友们的能量很大,到位的也是欧洲顶级的内科医生团队,很值得信赖,不过说话简洁直白:植物人一般指可以自主呼吸,居家卧床的。像凌放现在这样纯靠呼吸机待在ICU的状态,身体基本机能都维持不了太久。
植物人毕竟也能算是生还。
医生们当务之急都还是要帮助凌放去争这个自己能喘气儿的机会。
韩墨京忍着心中的痛楚,镇静地了解现状,亲自记录下需要轮换送进ICU的护理用品,又照顾现场的大家,安排夜间休息和守夜。
已经夜里11点了,但谁都不愿意走。
凌晨两点,韩墨京好说歹说,才让面色苍白的沈擒舟带着助理回旅馆,好去陪护两位老人。
不幸中的万幸是,国际A类赛事的保障做的确实到位,在颅脑损伤的抢救黄金期,凌放及时进了医院。
现在已经过去了17个小时,虽然人没醒但也没有恶化。大家心里于是都抱着一丝希望,但也都时刻害怕着最坏的结果。
不知后路在哪里的等待,是最痛苦的煎熬。
而凌放自己,还无知无觉。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在一片混沌中,凌放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他似乎站在某个山巅之上的大跳台顶上,一跃而起——周围是旋转飘飞而下的、漫天的美丽雪花。
他却神奇地在跃入空中后,没有感受到任何重力,而是和飘落的雪反方向、向上继续飞去了,仿佛自己愈来愈轻,飘飘然地向着头顶那片炽白的日光而去。
啊……下着鹅毛大雪,怎么还有这么亮的光呢?
也无所谓,挺好看。
这感觉很奇妙,甚至可以说很美妙。
凌放天然地喜欢这种毫无束缚的感觉,喜欢大雪,也喜欢天空。
他几乎就想什么都不思考,直向上方的光源而去。
……但猛然间,视野中闪过一抹苍翠的绿色,似乎是寒冬时远山顶上留驻的松柏。
深绿是凌放很喜爱的颜色。
他突然又有一念后悔。
总觉得、这一去就等于放弃了很多东西……很多人。
总不是无憾的。
在产生这个意识的瞬间,飘飘欲仙的他觉得自己被某种力量重重地拽落下来!
像把人一拳打晕砸到地上一样,扎扎实实落地,体感十分差劲。
然后还立刻发现身体被固定着,几乎一动不能动。
与此同时,被周身传来的、各式各样深深浅浅的疼迎面痛击!连绵的痛让人有点疼麻了,连吸气吐气都找不到合适时机,很酸爽。
抬眼皮都有点费劲。
——啊,周围似乎有不少人围着。
“凌放……”
“凌放!你真醒了!”
“凌放,我是妈妈呀……”这是沈擒舟的声音。
“小放!”记忆中从来都温柔沉稳的这个声音,似乎也失了分寸,带着焦急和渴盼。
凌放睁开眼,定了定神。
他先对扑上来的沈擒舟笑笑安慰她,然后用近乎气声问出第一句话:“我还能……跳吗?”
病房里一片沉寂,站在沈擒舟身后的叶飞流一言不发,胡子拉碴眼眶乌青,一听这话,眼泪都差点飚出来。
凌放看着他的表情,闭闭眼,缓了口气。
没事的,没事的。
只是活着都已经赚很大。
毕竟这一世是白来的,对吧?
……
4个月后。
凌放在韩墨京名下位于德国的一栋距离欧洲知名运动医学复健中心不到两公里的小型别墅中,继续复健。
当初沈擒舟对比了自己可以提供的保障后甘拜下风,被韩墨京拒绝一切费用后忍不住拍拍韩墨京的肩膀:“……”
她刚脱离仓惶的应激状态,自己的心理状况也很差,那天在韩墨京的温言关心之下,欲言又止,啥也没说。
这几个月里凌放恢复得不错。他体质好、自律性极高,医护人员全程陪护期很快就过去了,又能自理,现在只需要定期复查和指导。
他现在早起主要做肩胛骨和锁骨的固定训练动作,避免黏连。结束一连串疼痛的运动后才是休息时间,凌放自己单手套上了带袖的懒人毛毯,缩进摇椅里。
室内气温适宜,养生壶里煮着翻滚开的红茶。
“咪呜……”屋里!有娇娇柔柔的猫咪叫声。
医生说小动物对身心康复有利,于是叶飞流和方唐养在基地公寓的这只猫咪就被韩墨京想法子带了过来。
凌放有些艰难地捞起乖巧看着他翻出肚皮的猫猫,放在大腿上。
白皙微凉的指尖用舒适的力道,穿过厚实软乎的猫毛,又落在披在他自己身上的厚绒毯上。
手感相差无几。
凌放垂眸,安静地对着猫挑眉——毛绒又脆弱的小动物。
大家甚至不敢把狗狗爱可派来陪他呢,应该是怕大型犬玩起来会伤到人。
我可真娇贵……
凌放对着隐约印出脸的落地窗,看看自己和自己怀里的猫咪,无聊地勾了勾唇角,眼睛里并没有几分笑意。
这几年,他自己察觉不到,却被师长们私下提醒过:他现在,锋芒太盛了些。
这个长得已经如此好看、成绩斐然出众的年轻人,性格也太透彻敏锐。
一认真起来,眼神像含着寒意的薄冰。
他的体育经纪人分析形象时也说过类似的话,觉得这样不利于部分观众的第一印象亲和力。
姥爷说过他:人不能总活得和一柄兵器似的。
……那他现在应该好多了吧,就像膝头这只无害又柔软的小动物。
凌放默默一哂。
韩墨京拿着一盘吐司,推门进来,就看见凌放举着一瓶香槟,无聊又好奇地端详瓶身标签和酒里若有若无的气泡。
他有些惊讶也有些了然,“还是别喝酒吧?酒精不利于恢复。”话锋一转又介绍,“这是巴黎黑玫瑰,不错的酒,度数不高。”
“那我试试好了,反正影响不大……”凌放抱着香槟瓶子小声讲。
反正没以后了。
“……也不一定,”韩墨京沉默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问过最新的专家组会诊意见了,你运气很好,摔倒的时候有下意识侧身,这次没有怎么翻滚,虽然撞击伤害大但是后续下肢几乎没二次损伤,膝盖和脚踝都没有完全失去弹跳机能。
——凌放,他们认为,你好好复健有机会重返赛场,代价是可能5年左右就需要再做加强手术,再之后要看手术水平。”
韩墨京似乎已经经历过一番激烈的自我心理斗争,才郑重告知凌放这个消息。
他的声音并不兴奋,几乎抽离了情绪,只剩下客观的描述。
凌放猛然愣住了——他现在半个身体还是只要坐久就容易发僵,肋骨倒是还好,锁骨和肩部的恢复尤其慢,暂时没法扭头,只能睁大眼睛努力侧脸看过去。
韩墨京的脸色依然冷静,深翠色的眼瞳中氤氲开的情绪有些复杂,话却很坚定地说下去。
“运动复健会比你以前的锻炼都要艰苦。”
“我知道啊。”凌放嘴角开始上扬。
“……整套方案都在摸索,而且到时做手术也挺苦的,年纪大了身体条件也不如现在这么强……”
“我知道!”凌放已经用右臂努力支撑着,从扶手椅里站起来了。
“……那好,我们先看看方案,然后再看要在哪里的机构做复健,我继续陪你一起,好不好?”
“你现在签个跟地方政府合作的涉密文件都要飞回国一趟,怎么能就这么老陪我待着,也太折腾你了……”他状似抱怨,但明显因为韩墨京会陪着自己更加开心。
这种因为最低谷期的悉心陪伴而生的、多少有些任性的依赖,凌放此时都没太察觉。
凌放这段时间心态压抑,却惯性保持着自律,复健的成果很可观,已能缓缓独立走几步。
他稍有蹒跚但万分欢喜地,走向了站定在几米开外,温柔注视和等待着他的韩墨京。
由于情绪起伏有些激动,脚步稍乱,坚持到最后一步时,左膝实在酸软不适。
凌放索性半跌半扑过去——
夹裹着懒人毛毯,拥在怀里就是毛绒绒一团,手感格外好,也格外让人心软。
韩墨京在心底长叹了一声,稳稳接住。
紧紧地抱了抱。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我在评论区有说,但估计没看到的很多——本文预计正文40万字完结,已经在接近啦。
还是要说一下,好让追更和囤文的小可爱们都安心~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