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贝勒他们只管在一旁看戏, 弘皙被十四带着撞到一旁,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挥着手臂堪堪站稳,白着脸不知所措。
齐佑气定神闲站着, 面对着冲到面前, 如同愤怒狮子般的十四阿哥, 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幼稚, 狂妄!
又一个被康熙宠得无法无天的皇子阿哥!
齐佑性情温和,却不是毫无原则。他很少在京城, 其他人没有与他相处过, 对他了解实在太少。
无论在朝堂之上,还是他下放地方。官员们对他或望而生畏,或毕恭毕敬。
不主动惹事,亦不会怕事。
居移气养移体,他是在实干中养出来的气势威严。如十四等皇子, 是康熙的宠爱, 养出来的娇纵与不可一世。
两者一旦对上,胜负高低立现。
换作以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齐佑会息事宁人拉走弘皙, 不搭理十四的挑衅。
如今他不会退让,否则,他就成了他们眼里的软柿子, 谁都会上前来踩一脚。
他该立威了,让他们知晓他的攻击性。
无论是诚郡王, 还是十四。他们只要撞上来, 他都会即刻打回去。
十四比齐佑低小半个头, 他迎着齐佑如同古井无波的眼神,不知为何,心不受控制阵阵发紧。
从年纪上来说,齐佑居长。从身份上来说,齐佑是郡王。
无论哪一种,他敢动手就是以下犯上,不懂礼数。
外面已经有朝臣,三三两两朝御书房走来。他若是敢动手,一个冲动狂暴的名声是跑不掉了。
这辈子得康熙宠爱,从没人敢这般下他的脸。十四胸口萦绕的那股子气尤未平息,拽紧拳头挥了挥,压低声音咬牙道:“有本事,咱们到校场上见真章。”
齐佑嘴角动了动,连眼神都没再多给一个,转身离开。
十四被彻底忽略无视,憋得鼻子里喷出的气,好像两条火柱般,呼哧呼哧直响。
八贝勒不动声色看着,此时走上前,拉着他低声劝了两句,“走,先进御书房再说,等下仔细惹恼了汗阿玛。”
十四阿哥抬眼看去,立在御书房门外的梁九功,脸上堆满笑,在向齐佑请安。
他重重哼了声,不屑道:“瞧梁九功那谄媚的模样,真是一条好走狗!”
八贝勒脸色微变,转头朝四下望了眼,见后面四贝勒与五贝勒两人一起走近了,赶紧推了十四一把,说道:“你少说两句,隔墙有耳。”
十四才悻悻闭了嘴,冷着脸往御书房走去。
齐佑与梁九功打了招呼,对垂着脑袋的弘皙说道:“挺直背,打起精神来!”
弘皙忙挺胸抬头,扯开嘴角挤出一丝笑。
齐佑听着身后十四走得震天响的脚步声,斜睨了眼笑得难看的弘皙,无语嫌弃。
进屋请安后,依次落座。康熙在御案后抬起头,眼神扫过众人,在齐佑弘皙与十四身上短暂停留,垂下眼睑,继续低头翻看手上的折子。
待人都到齐之后,康熙吩咐梁九功领着御前伺候太监,每人手上发了份誊抄的文书。
众人将文书从头看到尾,皆看得一头雾水,不由得交头接耳低声讨论。李光地握着文书,下意识看向空着手,端坐着的齐佑。
四贝勒眼观四处,早就发现齐佑手上空着,心念一转,就知道这份文书肯定是出自他之手。
其他人也陆续发现了,八贝勒转头对九阿哥说了句,九阿哥立刻看向齐佑,对着十四眼神示意。
十四很快抬头朝齐佑看去,原本按压住的火气,这时渐渐复苏。按耐不住,蹭地站起身,扬声道:“汗阿玛,这上面所记载的情形,实在是匪夷所思,我们都看不明白,还请汗阿玛明示。”
康熙掀起眼皮看了他眼,抬手摆了摆,让他退回去,“你看不明白的话,就好生听着。”他转头看向齐佑,“老七,你且来解释一二。”
齐佑应声而起,走到屋中央站定,镇定自若说了文书上记载的数据来源,以及近亲成婚,对于后代的危害。
他视线投向太医正,以及太医院的众医官:“许多疾病,在发生之前都闻所未闻。被大夫郎中发现之后,他们经过琢磨钻研,寻找治疗的方案。但迄今为止,依旧无法治疗癔症,以及出生时的各种缺陷。有些癔症是从娘胎带来,有些是后天所得。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应当尽可能预防,规避。”
众人不由自主被齐佑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声音清越温和,吐字清晰。偶尔伴随着恰到好处的手势,风仪无双。
齐佑说到这里,话语微顿,手往下压,以示强调:“综上所述,朝廷得要广召天下,不允许五服之内的同族,表亲结亲。旗人的人口少,旗人之间互相通婚多年,为了替后代子孙着想,以后不再限制旗汉通婚。”
众人回过神,惊诧,不解,沉思,嘲讽,种种情绪交织,很是精彩热闹。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十四率先跳了起来,嘴角下撇,冷冷不屑道:“七哥,上千年来,表亲之间就可以通婚,这可老祖宗留下来的经验。难道祖宗规矩,还会有错不成?我对你的说法,恕难苟同。不许表亲之间通婚,决定下得太过儿戏了。”
有些府里有表亲联姻的官员,心下惊疑不定,纷纷跟着附和:“同族不婚,姨表亲乃是母亲那边的亲戚。血脉血脉,乃是来自父亲这边的血脉,跟母亲可没半点干系。”
“是啊是啊,倒没见过他们生出来的孩子,都是些傻子。”
不过,这句话他们说得没多少底气,京城表亲夫妇所生的孩子,傻子并不鲜见。就算不太傻,也绝对算不上聪明。有些人看似正常,实则脑子不太灵光,好似被堵住了般,总有地方透不过气。
还有些则是,在儿子辈看不出有何不同,到了孙子辈,疾病缠身,早早就去世了。
最大的例子,就是纳兰明珠。纳兰家族与皇家联姻频繁,尤其是纳兰揆叙,他生母乃是觉罗氏,再娶了安郡王岳乐的外孙女,无后。
齐佑不疾不徐答道:“那是因为他们有些孩子早夭,或者尚在母体内就流产,根本没有生出来或者长大的机会。至于血脉,有来自父亲的骨血,也有来自母亲的骨血。为何有些人肖似其母,甚至其祖母。女儿肖父,儿子肖其母,像这般的比例很高。你们随便看看周围就能得知,都是身边活生生的现实。比如,十四弟,你就酷似德妃母。”
四贝勒不禁看向十四,眼神复杂。十四不止长得像德妃,性情更像。一样固执,且顽冥不化,令人讨厌极了。
十四嘴张了张,一时被噎住了。他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他只是康熙的儿子,而与德妃毫无关系。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当然,朝廷只是尽职尽责,一心盼着你们与天底下的百姓,都能平安康顺。若实在不信邪的,朝廷也不会强加阻拦。”
权贵们为了万世其昌,百姓为了后世子孙。齐佑不相信,他们会拿如此重要的事情去冒险。
在后世医学发达的时候,照样有表亲偷偷成亲。有些皇室有钱人,为了保持血脉的纯粹,都是近亲结婚。且不限于表亲,甚至还有姐弟,堂兄妹等。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后代被遗传性疾病所折磨。他们能在生前做各种基因检查,避免生出不健康的孩子。如今医学技术落后,只能纯靠碰运气了。
齐佑提出近亲结婚的危害,一举两得,主要还为了放开满汉联姻。
十四被齐佑说得哑口无言,眼神瞄向康熙,见他背靠在椅子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一言不发听着大家的议论。十四心里顿觉着没底,悻悻坐了回去。
九阿哥见十四吃瘪,他站了起来,眼里阴狠闪过,皮笑肉不笑对齐佑说道:“七哥,我有件事不明白,你让旗汉联姻,混淆旗汉血脉,究竟是怀着何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齐佑不疾不徐答道:“大清江山,有旗人,也有汉人。若是要分太清楚,旗汉就生份了。以前汗玛法曾经下令让旗汉通婚,莫非汗玛法也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当然,我再次强调,愿意与旗人联姻的,继续与旗人联姻。愿意与汉人联姻的,朝廷不再阻止。”
众人见有选择,一下松了口气。有那聪明的,如今在替家里儿女物色汉官的子女。
齐佑这时朝九阿哥笑了笑,问道:“九弟向来交游广阔,乐善好施,仗义疏财。视西洋传教士为密友,术士方外之人为贵客。我倒不明白了,九弟究竟是觉着,汉人甚至还不如西洋人,亦或九弟所结交的,乃是有用的汉人,其实骨子里看不起他们?”
顺治可是身体力行,在后宫立了汉人大福晋。九阿哥脸色涨红,他可不敢说顺治有错,更不敢说看不起汉人。在屋内,有李光地,张廷玉等汉官。
最令九阿哥呕得吐血的,是听到齐佑提起他仗义疏财。
皇子阿哥们开府,分到的宅子,皇庄,家什等都不能动。
皇庄里的庄稼收成,加上俸禄,要供他们养着下人奴才,以及满宅子的妻妾儿女,平时人情往来花销。日子过得还算丰裕,却绝对不够他的“乐善好施”。
他最大的进账,乃是来自江南的供奉,两淮的盐税。有了钱,他才可以大方,笼络各方人士,收买人心。
如今这条财路断了,他早已不复从前,没了银子,追随他们的人逐渐减少。连着八贝勒在江南读书人中横溢的才情,都溢得没以前多,快枯竭了。
康熙这时开了口,说道:“事实证据在面前摆着,岂由得人怀疑,此事就如老七所言那般定了。诸位回去之后,将朝廷决断递到各州府,令他们知悉,并向百姓宣读,解释。过两月选秀之后,你们可以将家中女儿,与汉人联姻,许配给旗人,都由你们自行做主。退下吧。”
众人见康熙发话,不敢再多议,忙起身见礼告退。
齐佑并不担心他们会拒绝与汉人联姻,像是李光地等官员的儿孙后代,比起好多虚有其表的勋贵强上数倍,势必会成为香饽饽。
亲事向来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阶层无法跨越太大。权贵与权贵联姻,普通旗人,则与普通汉人老百姓结亲。
很快,旗汉通婚就会热闹起来。
弘皙亲眼见到齐佑在众臣面前侃侃而谈,面对着指责与质疑,有理有据做出回应,反击,将对方说得哑口无言。他激动不已,紧跟在齐佑身后往外走去,有一肚皮的话等着想要问。
梁九功走上前,躬身对弘皙说道:“大阿哥,皇上让您且留一留。”
弘皙脚步停下来,对齐佑说道:“七叔,汗玛法留了我,等下我再来找您。”
齐佑心下了然,笑着应了,头也不回离开。
弘皙转身回去,上前请了安。康熙和颜悦色,吩咐他坐了,说道:“今儿个一大早你就去等你七叔了,跟着他可学到了些什么?”
想到齐佑先前对他的教诲,弘皙心里一紧,嗫嚅着说道:“七叔教了我人情世故,我学到了不少道理。”
康熙哦了声,好奇问道:“你七叔都教你哪些人情世故了?”
弘皙跟在康熙身边已久,知晓伴君难。他左右衡量之后,将见到齐佑的经过,全部和盘托出。
康熙只垂眸听着,不时唔一声。
让弘皙跟在齐佑身边,康熙还是有所考量,并不能完全放心。
其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先生教学生,都会留一手。
没曾想,齐佑教弘皙,比胤礽教儿子都细心,揉碎掰细了教,毫不藏私。
其二,教人分两种,有往好处教,也有往坏处教。齐佑教弘皙,并非只为了展现他对兄弟的手足之情,在做表面功夫。
比起良妃没了,九阿哥他们在八贝勒府,替他弄得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治丧。齐佑对兄弟侄儿们的关照培养,授人以渔,才算真正的友爱兄弟。
弘皙心中没底,心一横,将前面与十四的争吵,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了:“汗阿玛,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七叔。”
在乾清宫里发生的事情,岂能逃脱康熙的眼睛。具体的争吵内容他不知晓,十四都跟头牛犊般冲向齐佑,两人肯定发生了大矛盾。
怪不得先前十四对齐佑百般挑刺,康熙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
十四与齐佑哥俩都没见过几次,唯一能让他们起冲突的原因,是受了八贝勒九阿哥的挑拨。
齐佑所言的满汉联姻,不仅关系着满汉关系,还关乎着江山社稷的安危。
十四公私不分,不顾念与胤礽乃是血脉兄弟,蛮横跋扈欺负弘皙这个侄儿。
九阿哥亦一样,他到处捞钱,替八贝勒收买人心,两人真真是既可恶,又愚蠢透顶!
更令康熙心寒,且警惕忌惮的是,他好几个儿子,都跟那失心疯般,围在了八贝勒周围,替他冲锋陷阵。
康熙温言细语对弘皙说了几句话,让他好生跟在齐佑身边学习,便让他退下了。
御书房安静下来,康熙独自坐在御案前,陷入了沉思中。
许久,他暗哑着嗓子,唤了梁九功上前,铺纸磨墨,肃立在旁伺候。
康熙提笔在纸上写完,从头到尾再检查了一遍。取出私印盖了,再盖上了玉玺。
梁九功在旁边瞄见,不禁浑身一凛。他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看。却暗自庆幸,真正长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