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穿越重生>大清第一卷王>第一百零四章

  雪花飞扬, 在空中飞卷。蓝底匾额上的“咸安宫”几个烫金大字,蒙上了层雪,看上去灰扑扑的。

  刺骨的寒风在夹道中旋转呼啸,转瞬间, 全身就被吹冷成了冰。齐佑裹起了大氅, 动了动僵硬的双腿, 走了上前。

  守门的太监与护卫听到动静, 缩着脖子探头出来张望,一脸不耐烦。

  齐佑平时在京城的时日不多, 他们看他眼生。好一阵后, 脸色纷纷变了,堆满笑跑出来,躬身见礼请安。

  管钥匙的护卫一溜烟小跑着上前,忙着打开侧门。

  锁匙碰撞,哗啦中透出股股寒意。锁打开之后, 护卫推了下门。门好似卡住了, 一下没推开。他再用了些力气,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勉强打开了大半。

  齐佑盯着半开的侧门一会,抬腿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吱吱呀呀一阵响动, 再次合上,落锁。

  雪在地上覆上白白的一层,盖住了杂草枯木。廊柱的油漆斑驳, 一片片像是长了藓。

  廊檐下明黄的碎琉璃瓦片上,几只麻雀翘着尾巴在啄着什么。听到动静, 叽叽喳喳齐叫唤, 拍动翅膀, 扑腾着飞走逃窜。

  屋内的石氏听到动静,将门开了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打量。看到齐佑与提着包裹的得高与桂和三人,神色愕然,赶紧将门打开,奔上前福身见礼。

  齐佑忙颔首还礼,叫了声二嫂。石氏瘦得颧骨嶙峋,脸颊动了动,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应了。她拢了拢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灰白中夹杂着些黑发。

  齐佑恍惚了下,眼睛阵阵干涩。

  “谁?!”暗哑中夹杂着不耐烦的声音,从东暖阁传来,接着是女人的嘤咛娇喘。

  石氏垂下头,脸一阵红一阵白,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齐佑皱起了眉头,朗声答道:“二哥,是我!”

  屋内静默了一会,窸窸窣窣之后,是不耐烦地低声呵斥:“赶紧穿好滚!”

  齐佑暗自叹息,朝得高桂和示意,对石氏温声说道:“二嫂,我刚从广州回来,给您与二哥带了些当地的土产,不贵重,就图个新鲜。”

  石氏哎哎了两声,赶着要上前接,又怕怠慢了齐佑,一下手足无措呆站在了那里。

  齐佑不忍再看,听到东暖阁动静停下来,抬腿走去。

  到了门边,一个衣领还敞开着的年轻女人垂着头冲出来,对齐佑福了福身,侧身飞快走了出去。

  屋内光线昏暗,齐佑适应了好一会,方看得清楚些。废太子胤礽比以前胖了一圈,脸庞跟发面馒头一样,肿胀的眼泡,使得眼睛成了一条线。身上裹着半旧的锦袍太紧,将身子勒成一节节,盘扣好似会随时飞出去。

  胤礽披散着头发站在塌前,神色怔忪望着齐佑,喃喃道:“真是老七?”

  齐佑笑着上前见礼,微笑着叫了声二哥。胤礽动了动,脸上浮起些讥讽之色,说道:“哟,我可担不起你这个礼。如今我得向你请安下跪才对。”说完,他作势要跪。

  角落里摆着几个炭盆,黑炭刺鼻,屋内空气浑浊,透着难以形容的怪味。

  齐佑没搭理胤礽,走过去推开窗棂。

  胤礽腿弯下去,见齐佑没有阻拦,一下僵在了那里,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外面冰凉的空气涌入,齐佑觉着舒服了些,转头望着胤礽,指着他被崩开的盘扣,不加掩饰说道:“二哥,起来吧,您这样实在难受。”

  胤礽悻悻哼了声,站起身拢了拢衣袍,说道:“这里比不上你的王府,要是不嫌弃,就随便坐吧。”

  齐佑合上窗棂,留了条小小缝隙,走过来在塌上坐下。

  胤礽提起茶壶,倒了杯半温的茶水递过去,说道:“老三老四奉命看管着咸安宫,你来可得了他们的同意?”

  康熙神色复杂的脸色,在齐佑脑子里浮现。当时他过了很久,才含混不清唔了声。

  齐佑吃了口茶,说道:“我得了汗阿玛的允许,等下我还要去看大哥。”

  胤礽提壶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片刻过后,他放下茶壶,呵呵呵呵笑。他越笑越大声,笑声瘆人,像是寒风的呜咽,又像是破风箱的嘶鸣。

  齐佑面色平静看着胤礽,他笑得涕泪横流,弯腰大咳不止,咳得惊天动地,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石氏惊恐不安走到门边,掀起门帘往屋内仓惶张望。

  齐佑抬眼看去,朝她点头颔首,宽慰她道:“二嫂,没事。”

  石氏肩膀塌下去,努力朝齐佑挤出一丝笑,放下门帘轻手轻脚离开。

  齐佑望着晃动的门帘,默然片刻,提壶满上了胤礽的茶碗,说道:“二哥,喝口水。”

  胤礽如同七老八十的老妪般,缓缓直起身,抬起衣袖,随意抹了把脸,抓起茶碗咕噜噜灌了下去。

  “砰”地扔下茶碗,胤礽红彤彤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淬满了不甘与恨意,咬牙切齿说道:“我没事,我偏要好生活着,活得好好的,气死那些看笑话的!”

  齐佑想了想,轻声问道:“二哥,您这是与谁置气呢?”

  胤礽猛地看向齐佑,额头青筋突起,愤怒地道:“难道我不该气,不该恨?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失去,可害怕的东西!大不了一死,大不了一死!”

  恨意太浓,齐佑被冲得垂下眼眸,沉吟了下,说道:“弘皙还住在宫里。二哥,您看看二嫂,还有您的小儿女们。兴许,我说这句话,有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意思。可是我还是要说,二哥,愿赌服输。”

  胤礽呼吸急促,眼里是疯狂的光,他死死盯着齐佑,怒吼道:“我不服!老七,我当了快四十年的太子,四十年的太子!老七,你读了那么多书,史书上可有如我这般的老太子,处处活在他的眼皮下。吃什么,穿什么,读什么书,做什么事,身边伺候的人,全都由他人决定,连呼吸都不得自由的太子?我不欠谁,这个太子之位,是我的额涅,我的舅家亲人,拿命替我换来。我不欠谁,谁都不欠!”

  齐佑提壶,替胤礽再倒了碗茶,说道:“二哥,哪怕您心中有再多的怨恨,事已至此,您又待如何?好好活着吧,让与您一起的家人们好过一些,这是您目前能唯一能做的事情。”

  胤礽的眼泪猛然汩汩而出,双手捂住脸,肩膀抽搐着,无声痛哭。

  齐佑没有劝,安静坐在旁边看着胤礽哭。等到他哭完,递上干净的帕子,茶水。

  胤礽不客气接过帕子擦拭脸,喝了几口茶。他眼眶虽然愈发肿,看上去倒松快了些,深深吐出口浊气,哑着嗓子说道:“老七,我一落败,别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能来看我,还能叫我一声二哥,我承你这份情。”

  齐佑笑道:“我也做不了什么,以后有我在京城,你们的吃穿用度倒不用太担心。锦衣玉食我办不到,能保证你们能吃饱穿暖。明日我让人送些好的炭,几身合体的衣衫进来。”

  胤礽下意识低头,看到自己臃肿的身子,神色黯然下去,自嘲地道:“被关在这个鬼地方,四下连指甲盖大小的纸都看不到。我除了塞一肚子猪食,与女人玩乐,还能做什么呢?时日漫长,白天黑夜没完没了。我不能让脑子空下来,一空,我会胡思乱想,会疯掉。”

  齐佑眉头皱了皱,说道:“明年我打算送弘暖去顺义学堂读书,我会跟汗阿玛提一提,让侄儿侄女们一起去顺义。他们兄弟姐妹们在一起读书,也好有个伴。”

  胤礽愣愣看着齐佑,鼻子直发酸。他凄然一笑,说道:“是我连累了儿女。老七,一切都拜托你了。”说完,起身行礼。

  齐佑赶紧拦住了他,说道:“二哥,您坐吧,别讲这些虚礼。倒是您,要多动一动,太胖可不好。”

  胤礽坚持着见了礼,目光炯炯盯着齐佑,朝屋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老七,我再托您一件事,将弘皙弄到宫外去住。”

  齐佑迎向胤礽的视线,坦率说道:“他太年轻了,还是让他留着吧,有人看着不会出事。”

  胤礽愣住,过了半晌,他跌坐在塌上,苦笑道:“也是,出去被有心人挑拨,只会害了他。”

  齐佑看了下天色,站起身说道:“二哥,我得走了,您多保重。”

  胤礽缓缓站起来,将齐佑送到门口。在错身的瞬间,将手里的纸团不动声色塞了过去,摆摆手,说道:“我不能出门,就不多送你了。”

  齐佑捏了捏手心,对走过来相送的石氏颔首欠身,“二嫂留步。”

  离开咸安宫,齐佑到了先直郡王的府上。与咸安宫一样,曾经金碧辉煌的王府,大门油漆斑驳,到处都透着腐朽与破败。

  胤禔与胤礽不同,他瘦得惊人,眼眶深凹进去,衣袍挂在身上,随着他来回的走动晃荡。

  一见到齐佑,他先是愣了下,飞快冲过来,枯瘦的双手猛地抓住齐佑,桀桀如同老鸹般狂笑:“老七,你来了,真好,你来了!”

  齐佑抽挥手,叫了声大哥,转头四下打量。到底是以前的王府,屋子里虽然冷,倒比咸安宫要好一些。

  胤禔停止了笑,狐疑地打量着齐佑,问道:“外面重重护卫看守着,你如何能进来?”

  话语微顿,接着他眼睛一亮,急促而期待地说道:“你可是来放我出去,汗阿玛查明我是被冤枉的了?”

  齐佑就那么望着胤禔,残忍戳穿了他的幻想,说道:“我跟汗阿玛请求,来看看您。今天我刚回京,先前顺路去看过了二哥,出宫之后再来了您这里。”

  胤禔眼里的光散去,又猛然疾走旋转,拍着手掌大骂:“该!活该!老二不是好东西,老三更不是好东西!老七,我跟你说,老三自小就不是好东西。呸!什么书读得好,他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沽名钓誉的混账王八蛋罢了!”

  齐佑被胤禔转得头晕,伸手拉住他,说道:“大哥,别骂了,坐一会吧。”

  胤禔停下脚步,目光直直看着齐佑。突然,他一下抓住齐佑的手臂,慢慢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声凄凉,传得很远很远。

  等到胤禔哭得差不多了,齐佑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劝慰道:“大哥,地上冷。起来吧,仔细着生病。”

  胤禔哭得嗓子都冒火,眼泪干了,撑着膝盖站起身,坐回塌上。胡乱擦拭了脸,沙哑着嗓子说道:“老七,你能来看我,也只有你来了....”

  齐佑见胤禔没再流泪,却看上去比哭还要哀伤。他摸了摸炕桌上的茶壶,见还微温着,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说道:“大哥,您喝点水。”

  胤禔接过茶碗喝了几口,难过地道:“我这里没有好茶招待你,瞧这茶汤跟泥浆一样,如今只能吃这些茶了。老七,你嫌弃吃不下的话,我也不会怪罪你。”

  茶是陈茶,茶水有些浑浊,肯定比不上以前。齐佑听得哭笑不得,见到胤禔还能挑剔吃穿,倒是放下了些心,说道:“大哥,我让人给您送些茶叶来。其他的吃穿用度,我都回去给您准备一些。不过,您得多担待,锦衣玉食是不行了,我真没什么银子。”

  胤禔斜乜了齐佑眼,幽幽叹息一声,落寞地道:“我哪能不知道你,就靠着俸禄田庄过活。你待奴才下人宽厚,还不贪污受贿,能有银子才怪。你有这份心已经足够,我如今也不挑,戴罪之身,能多活一日都是万幸,哪能还挑剔。”

  齐佑如同在胤礽那里一样,问了胤禔的意见:“大哥,侄儿侄女们没人看着,长久以来也不是个事。我打算年后送弘暖去顺义学堂读书,您要不要他们也一起去?只是,二哥的孩子们也要去。”

  胤禔怔了怔,出神望着某处,半晌后凄然一笑,说道:“我们斗了这么些年,如今两败俱伤。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儿女们还能动,让他们去吧。不管他们如何对待彼此,我是管不着了,各安天命。”

  齐佑说了声好,“大哥,我得回去了。等以后有机会再来看您。您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胤禔看向齐佑,满脸不舍怅然。他知道,齐佑这句话不过是安慰。

  这次来看他,得了康熙允许不易。若是经常来看,就得惹怒康熙了。

  胤禔脸色一暗,嘴里苦涩蔓延,说道:“宫里的人向来势利眼,额涅那边,你让成妃母帮我照看些。我这个儿子,没能尽孝,还让她成日为我操心,实在对不起她。”

  齐佑一口应了:“好,惠妃母那边,我会跟额涅去说。大哥,您活得好,惠妃母才会好。”

  胤禔眼又红了,抽噎了下,说道:“老七,你送东西进来时,给你嫂子多准备些,快要过年了,给她几身新衣衫穿。她嫁给我这么多年,生了一堆儿女,身子不好。又陪着我圈禁,眼都快哭瞎了。老七,你去吧,以后,你的侄儿侄女们,一并都交给你了。”

  齐佑想到先前见到的伊尔根觉罗氏,她比石氏看上去还要苍老,头发几乎已经见不到黑色。他点点头,说道:“先前我听到大嫂在咳嗽,我再去太医院给她开方子,抓些药送进来。”

  胤禔脸上浮起笑,站起身送齐佑出门。他压低声音,在齐佑耳边飞快说了几句,然后恢复了正常的声音,说道:“老七,你再给我送些酒进来。”

  齐佑笑笑,走出屋外,朝胤禔抱拳,“大哥,回去吧。酒就别吃了,喝酒伤身。”

  胤禔瞪眼要发怒,齐佑已转身大步离开。他脸上的神色淡去,站在廊檐下,失神望向天际某处,久久未动,几乎与风雪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