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宫。
齐佑的急信走了“八百里驿递”, 很快送到了康熙手上。几乎是前后脚,喀尔喀的近况随之飞抵京城。
喀尔喀的紧急信,禀报了噶尔丹前来攻打,喀尔喀的惨况。当地百姓流民来奔投, 官员不敢擅自做主, 请朝廷下旨意。
而齐佑的信, 因为情况紧急, 未能如以前那样分析详尽,而更像是一篇征讨噶尔丹与罗煞兵檄文。
康熙看着齐佑的信, 好似喀尔喀的情形跃然于纸面, 铁马金戈,气壮山河。
信里,除了痛陈罗刹国的两面三刀,噶尔丹的狼子野心,齐佑还提出了他的观点。
那就是打, 建议康熙迅速抽调周围的兵力, 不客气回击。
打仗除了一腔热血之外,还得要看如何打, 以及胜算的分析,否则就是纸上谈兵。
齐佑分析得很简单, 但对噶尔丹与罗煞兵的描述,每一条,都让康熙无法拒绝。
噶尔丹是康熙的心腹大患, 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将他抓住,凌迟处死。
若是这次能活捉住他, 哪怕捉不住, 直接让他死在喀尔喀也行。
打仗不能说打就打, 康熙迅速让梁九功传重臣前来御书房商议,太子大阿哥也一并叫了来。
与以前一样,听到了喀尔喀的情况,彼此各抒己见,主要分为了三派。
一是主战派,以重回朝堂的李光地与对康熙知之甚深的明珠为主。
李光地说道:“皇上,如今索大人与佟大人他们前去与罗刹国和谈,噶尔丹却心怀不满,誓要破坏两国的邦交。如果大清不管,罗刹国会如何看大清,恐令他们更有恃无恐。”
大阿哥年轻气盛,听到噶尔丹居然敢直接前来进犯喀尔喀,跟在李光地后面激动地说道:“汗阿玛,噶尔丹实在可恶至极,这次一定要狠狠打他们,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再也不敢惹大清!”
另一派是中立谨慎派,以两朝老臣,保和殿大学士王熙,左都御史马齐等人为主。
几人坚持以稳妥为上,需要弄清楚当地的局势再做打算。
第一次与噶尔丹正面开战,粮草调度,以及派谁领兵,也得慎重考虑。
另一派则是反战派,以伊桑阿为主。他认为喀尔喀局势不甚明朗,贸然出兵,会激怒好不容易同意和谈的罗刹国。
若是着急忙慌开战,战败后,还会惹来他们的耻笑。令谈判陷入被动不说,兴许罗刹国一怒,还会终止谈判。
大阿哥气尤未平,大声质问道:“难道就允许噶尔丹大摇大摆前来,再耀武扬威离开?我虽然不清楚,可这里面没有罗刹国在背后使坏,说什么我都不信。”
伊桑阿看了眼年轻冲动的大阿哥,眼神再从安静坐在那里的明珠身上扫过,不紧不慢说道:“大阿哥,漠北蒙古地广人稀,如今噶尔丹的兵在何处,估摸着都无人知晓。等到朝廷兵马开至,说不定噶尔丹早就回西北了。”
大阿哥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康熙以及太子,还有明珠等人。他犹豫了一下,愤愤不平哼了声,到底没再说话。
太子则从头到尾未作声,只大阿哥退下之后,嘴角微不可查撇了撇。
御书房里都是康熙的肱股之臣,他坐在御案之后,面无表情听着大家的意见。
每个人的话听起来都有道理,只不知为何,康熙心中却掩饰不住的失望。
无论哪一方,都只顾着坚持己见,慷慨陈词,却无人提出该如何打,如果只观望或者干脆不打,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说到底,他们除了欠缺担当之外,最欠缺的,还是实际的行动措施。
康熙愣住,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齐佑的做事方式。
齐佑从不会只提出反对或者赞成,无论哪一种建议,他都会附上自己的行动计划。
虽说最后都是康熙拿主意,他深刻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区别。
齐佑的行事方式,令他这个皇帝做得很轻松。详尽的数据,详尽的做事方案,清楚分析优劣,令他一目了然,能放心下决定。
康熙的想法,可谓是一波三折。
最开始,他看完齐佑的信时,仿佛回到了当年打三藩时的激情。与大阿哥那样,一腔热血翻涌涌动。
等到逐渐冷静下来,康熙其实还是偏向于王熙他们的意见,待谨慎观望之后再做决定。
毕竟大清多年征战,噶尔丹肯定要打,他更倾向于等到罗刹国那边稳定之后,再腾出手好好收拾噶尔丹。
等到看完大家的表现,康熙毫不犹豫选择了齐佑的意见。
因为,他这个儿子做事,从没让他失望过。
何况,齐佑还在战事的前方,他比京城这群人,肯定看得清楚百倍。
大阿哥本来悻悻坐在了那里,这时想起了什么,神色顿时一喜,问道:“汗阿玛,七弟也在那边,他可有写信回来?”
这次齐佑随使团前去,就几个心腹大臣知晓。众人一愣,一起看向了康熙。
康熙眼神在屋内扫视了一圈,说道:“老七的信,比喀尔喀的还先到。”
大阿哥立刻笑起来,一拍手掌,高兴地说道:“我就说嘛,以七弟的本事,他怎么会没有反应。汗阿玛,七弟如何说?”
康熙默然片刻,声音平缓,一字一顿念了齐佑信中的最后几句话:“国土当寸土必争,胆敢来犯者,定当迎头痛击。誓让其有去无回,扬吾大清国威。”
大阿哥一听,热血再次上涌,豪情万丈说道:“七弟说得对,噶尔丹胆敢来,就迎头痛击,让他有去无回!汗阿玛,打,一定要打!”
太子忍不住了,说道:“大哥,打仗岂是儿戏,你说打就打,拿什么打,谁去打?”
大阿哥斜了太子一眼,难掩轻蔑,就差振臂高呼了,说道:“大清难道还缺能打仗的将领。汗阿玛,不如让我自请领兵前去,我定要杀他噶尔丹个片甲不!”
眼见太子与大阿哥就要争执起来,康熙的脸色不大好,将手里把玩着的茶碗盖,朝御案上一扔。
茶碗盖滚了几滚,发出叮当碰撞声。
众人忙低眉敛目,太子与大阿哥两人也赶紧坐直了。勉强忍住愤岔,别开头,互不理睬。
李光地刚回京城不久,只听过齐佑一些传闻,对他还不甚了解。
当时康熙提出要齐佑随行,李光地以为齐佑只是通拉丁文,康熙不放心西洋人,派他在一旁随行监督。
其他人亦如李光地这般想,齐佑再厉害,年纪始终太小。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听他的建议,实在太过儿戏。
李光地斟酌又斟酌,先开口夸赞了齐佑一番:“七阿哥真是胆识过人,见到打仗不但不害怕,还能迅速给皇上报信。”
见康熙脸上露出些微的笑意,李光地放下了心,继续道:“大阿哥先前所言极是,七阿哥在喀尔喀,他比我们在座所有人都清楚喀尔喀情形。只不知七阿哥的来信中,可有说清楚喀尔喀的具体情况?”
康熙说道:“事出紧急,老七来不及说得太详细。他直言这次是上好的时机,给噶尔丹一个教训,抢占与罗刹国议和的先机。先前我也曾想过,与罗刹国议和,乃是经过好些年争取来的机会,一定不能错过。等到边关定下来之后,再打噶尔丹。”
他眼神一沉,想到齐佑在信中提及的杭爱山,厉声说道:“你们可知杭爱山,山上终年积雪,要翻过来谈何容易。就是人马,翻山越岭都不容易,何况辎重兵器。噶尔丹绝不敢空手前来,他的兵器从何而来?你们又可知罗刹国如今在作甚,对方的和谈使节戈洛文又在何处作甚?”
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神色各异,呐呐不能言。
朝廷在各处都有驿站,虽有八百里加急,信倒是送得快。可朝廷对几千里之外的地方,控制力能用烂得一塌糊涂来形容。
当地的官员为了政绩,除了实在隐藏不住,都是报喜不报忧。来往公函里,废话溜须拍马的多,干货少。
朝廷上下对喀尔喀这些地方的真实情况,估计还没有来往做买卖的商贩了解得多。
蒙古虽说臣服大清,其实各部落还是自治。他们每年的上贡,就象征性的一把刀,或者一匹马。
稍微远一点的,如蒙古漠北势力,大清就鞭长莫及,前几年察哈尔还造反了。
康熙基本年年北上围场秋狝,就是为了联络安抚威压蒙古各部落王公。不但频繁联姻,还给了他们无数的赏赐与好处。
除了这些,朝廷还暗中扶持一方听话的势力,但这招好似不大管用。
比如札萨克图汗与土谢图汗两个部落之间,一碗水没有端平,札萨克图汗就倒向了噶尔丹与罗刹国那边。
虽说噶尔丹没放过他,顺手把他的大帐不客气一并抢了。但这件事情说明,只暗中扶持一方,去稳住另一方,此种方式很不稳妥。
其实康熙也愁,蒙古各部落,对他来说,就是烫手山芋,扔不得,吃不下。
康熙神色凝重,沉声说道:“这次必须打,不能再处处受制于人。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养肥了噶尔丹,助长了他的气焰,下次就算正面迎击,让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打起来就困难了。漠北连着天山一代,别说打,如若让他退回了老巢,估计连人影都找不到。而且,噶尔丹这次来,只是探路,他们自己内部起了内讧,策妄阿拉布坦与他打了一仗,翻脸割裂了。噶尔丹必须寻找东扩的地盘。这次让他得逞,漠北蒙古一代,只怕是会危矣。”
齐佑信中写得清楚明白,噶尔丹主要势力所在的青海西藏一带,地势险要,空气稀薄。大清的兵到了那里,别说打仗,就是呼吸都困难。
噶尔丹来到平缓地带,乃是大清最好的机会。如果他一辈子都不出高原,大清差不多永远拿他没办法了。
康熙看过西藏等地的描述,当年文成公主进藏的记载,走了两年多才到,足以说明这条路途有多艰险。
康熙强行坚持要打,与朝臣们来来回回拉锯商议,该从何处调兵,调动粮草,任命谁为主帅,好些天都没能真正定下来。
朝廷这边在扯皮,齐佑则坐在马上,面色沉静,一瞬不瞬望着远处战火纷飞的战场。
夕阳西沉,天际像是被血染红,又像是着了火。哪怕才八月,傍晚的风吹来,已凉意浸人。
空气中,硝.烟味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人喧马嘶,响彻云霄。
佟国纲原本黑红的脸,此刻满是愤怒。他太阳穴绷紧,青筋突突跳,仿佛下一刻就要崩裂断开来。
索额图神色复杂至极,片刻后垂下了眼眸,好似在沉思着什么。
李荣保神色焦急,不由自己将缰绳勒得紧了些,马仰头嘶鸣一声,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他忙驭住马,再次催促着道:“七阿哥,您得赶紧拿主意啊,现在要如何办才好?”
炮火飞进噶尔丹的亲兵队伍中,炸得他们血肉横飞,四下逃散。
噶尔丹却很幸运,他反应迅速跑得快,没有被炸到。
他策马朝前疾奔,不愧是一代枭雄,哪怕耳朵被震得还嗡嗡响着,却已经扯着嗓子下令:“撤,速撤!将奴隶赶来殿后!”
几炮轰过之后,被绳索捆成串的喀尔喀百姓,被噶尔丹的兵,用鞭子抽打驱赶着,如同蝼蚁一样蠕动了过来。
哭喊撕心裂肺,大清的炮口,此时对着的是,一张张惊恐绝望的喀尔喀百姓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