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段落躺在酒店的床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他很困,很烦,但还是不能睡。

  在这间算不上大,装修土豪,风格不伦不类的主题套房里,壁灯上套娃形状的灯罩散着诡异的光芒。

  他从有着五个套娃印花的梅花形烟灰缸旁,拿起一盒火柴,纤细的盒身上居然也印着一个巨大而笨拙的套娃形象。段落骂了一句脏话,没了再抽一根的心情。

  一旁的浴室里传来淋浴的水声。段落不知道自己是被偶然发生的情事弄乏了,还是因为又想到了令人头疼的,几近倒闭的咖啡店账目,他依稀出现了幻听。

  他恍惚间觉得浴室的水声好像清水市郊区的江水,波涛翻涌地,慢慢流淌着把自己淹没。

  在段落几乎濒临窒息的瞬间,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他手上快掉落的烟头也被另一个人的手指接起。

  “睡觉抽烟会导致火灾。”对方模糊的面孔出现在灯影下。他走近了段落一些,似乎是想讨些亲昵,却被段落躲开了。

  “为了等你出来才没有睡着。”段落清醒了一些,漠然地又从他手上拿过烟,腥红的火星被捻灭在昏暗的房间里。

  “这么贴心的。”对方闻言又笑着迎过来。

  “你快走吧,我是怕你留宿才没有睡。”段落站起身,从沙发上拿起浴袍穿上,他没在地上凌乱的衣衫里找到拖鞋,干脆就赤足向浴室走去。

  “有必要这么无情吗。”陌生床半闻言撇撇嘴,推了段落一下,段落没有理会,只是略过对方的身侧,从黑暗的卧室朝充溢着暖光的浴室走去。

  他迈进门前又想到什么,稍微退回去一步强调道,“我洗完了请你不要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了。”

  段落紧接着很干脆地关上了浴室的门。把乱姓完恼人的异味,对方恶毒的咒骂,满洲里梦幻的夜色,一股脑地抛在了门外。

  2.1

  段落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有着南方人的傲慢,南方人的精明以及南方人的冷漠。

  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到北方,从飞机落地起,他就感觉自己像掉进大海的一粒沙。

  北边的天空太远太澄澈,看着像电脑合成,显得不太真实。街道过于宽广,独有的花形街灯高高地矗立在两侧,衬得行人都矮小了许多。

  段落对这里的印象算不上好。接机的房车师傅沉默寡言,信息发出去一问三不知,还要隔很久才回复,问题也说不到点子上。弄的自己的情绪就像北方夏季的天气,一天内晴雨交加没个尽头。

  段落本来脾气就差,火气一上来又爱约人。在满洲里的第一个夜晚,从社交软件上找的人还算符合他的心意。

  或许床半是北方人的缘故,身材也是他最痴迷的精瘦。可在友好交流后才发现,对方的活儿就那样,远没有他的身材好看。

  再加上段落入住的这个邪门酒店里,床头,电视,椅背上都有一个大大的套娃图案笑笑地盯着,差点在做的时候把他看委了。

  而且最糟糕的是,完事后对方居然还期待着后续。

  段落想到这些就觉得闹心。他是从不让床半留宿的人,再符合心意的相貌都没有可能,各取所需的东西没必要搞得复杂。

  所以他在早上八点多艰难地起床时,只剩下对面电视上巨大的套娃模型,微笑地和他大眼瞪小眼。

  段落用力抓了抓头发,提醒自己不要为这奇怪的酒店设计动怒。他顺过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旅行社的分类栏里一条消息也无,段落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无语地给房车司机发去信息,写道,“师傅我们九点酒店楼下见吧。”这次对方倒是秒回了,“好的。”就没有了下文。

  段落对他惜字如金的行事风格感到头大。他生意做的很烂,不想再花请向导的钱,直接雇了本地的司机。哪知道对方就是个完完全全的司机,没有一点的导游服务让他占些便宜。

  他昨天傍晚到的时候天还没黑,按理说师傅的样貌应该看的很真切。可段落忙了一晚,只记得司机是个过于瘦削,个子不高,肤色偏黑的年轻人。那种他最不喜欢的,丢在人群中都找不到的类型。

  段落活了二十五年,对没有魅力的人过眼就忘,像他这种从小生在绿洲的人,没有道理去管沙漠里缺不缺水。

  不过选司机又不是找对象,还谈什么要求纯属扯淡。他就祈祷着这司机不要随便带路,或者把自己送到鸟不生蛋的商店狠宰一通。

  段落洗漱完彻底清醒后,在旅行箱里翻出了便携的法压壶。然而在包里翻找一遍却发现咖啡粉并没带过来,奶球倒是完整地带了一盒。

  他暗骂了一句,看了看茶水台提供的速溶,是没见过的俄洛斯品牌,出于好奇从不喝速溶的他泡了一包。

  然而他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五官扭在一起,仿佛吃了满嘴的白砂糖。他一边倒掉了剩下的咖啡,一边暗想着真是出师不利。

  回到卧室收拾好行李,看着窗外被套娃建筑的镂空外壳遮蔽的,拥有数百个套娃的套娃广场里,大大小小的卡通眼睛存在于四面八方。

  某一瞬间段落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不是来度假,是专程来找不自在的。

  他给司机打了电话,等待音响了快十次才接通,传来对方很冷很淡的声音,他说,“段先生,您好。”

  段落听着这不急不忙的冷漠声音就冒火,他语气有些冲地问,“我收拾好了,你在哪里?”

  “您出大堂后,向右边停车场走,我就在马路边,房车很显眼。”对方回答的礼貌又疏离,丝毫没被段落的不满影响。

  段落闻言压抑着心里的烦闷,推着行李走到了房车旁。他看到一个身影从驾驶位下来,对方戴着墨镜,下颌很窄,发型蓬松,看起来年纪比昨天戴着帽子还要年轻。

  他向段落点头致意,打开驾驶室让段落自己放行李,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

  段落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要求别人服务,况且对方身高比自己还矮一截,只得悻悻地把行李放在前座,安顿好后,又找到了房车的门跨了进去。

  司机的房车属于大众房车里比较迷你的类型,不然也不会是段落订的这个经济的价位。进门后是一张铺着米色麻布的餐桌,桌上插了一只玻璃瓶插的向日葵,段落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定了是一朵假花。

  桌旁的沙发位收拾的很整洁,两个毛茸茸的靠枕在夏季显得黏腻和讨厌。前座的车顶是一张榻榻米,上面铺着米色的床单,放着一些灰色系的床品。

  整个房车都在一个浅色系的布置中,偶尔跳出零星的亮色,给人干净而寡淡的印象。

  “段先生,我是您这次旅途的司机,我姓季,叫季存真,您可以随意称呼我。今天我们的路线是游览莫尔格勒河,在额尔古纳湿地游完后,夜宿当地的星空蒙古包里。”驾驶舱传来不咸不淡的声音,季存真略微转过头,给了段落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的段落很难受。

  “季师傅,您这样说话真的很像我家的ai管家。”段落调侃地说道。照理讲段落本来不是这么不讲情理的人,但他看着这位小季师傅就本能的有些气不打一出来。

  可能是因为他说话不急不忙的风格,也可能是因为他扣到最上面一粒扣子的衬衫,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过段落并不打算一直这么挑刺,他还是马上改口道,“抱歉,我开个玩笑,那今天辛苦你了。”

  “不会。”季存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说道,“那我们一会儿去做核酸,您可以先休息一会儿,右侧的柜子里有一些杂志可以翻看。”说完就发动了车子,向附近的医院驶去,并没有任何要继续与段落闲聊的势头。

  段落耸耸肩,对季存真这种接待方式不置可否。他打开了右边的柜子,柜门的左侧放着谷物,四季,读库的一些往期的期刊,右边放着国家地理,呼伦贝尔一本通等等的旅行杂志。

  段落看完就笑了,他这种八百年不看书的人根本对这种杂志不屑一顾。他的咖啡馆里也被店长摆满了同类型的杂志,客人一般来了就拿着摆拍,根本没人关心里面写些什么。

  况且生活讲究有什么用,还不是赚不到钱,没有钱哪来的精力谈文艺谈梦想。

  “我们俩其实工作性质有点像,我开咖啡店的,都是服务业。看你这书柜,仿佛回到我店里了。”段落翻着一本国家地理的呼伦贝尔特刊,书里的画面张张似画,并没有满眼的,花里胡哨的粗糙套娃和不够精致的欧式城堡。

  “嗯。”季存真回了段落一个字,认真开车没再说什么。段落被他堵的很煞风景,只得自己无聊地翻起了杂志,适应这段可能一直很沉默的旅程。

  段落没看多久杂志,就被季存真喊下了车做核酸。做完以后段落对季存真说,“你们这里做这个好便宜,只要三块钱,我们那要贵五倍。”

  “你选的混采。”季存真看了看他的手机界面客观地说道。

  “是嘛,我还以为北方物价便宜很多。”段落随意地评论道。季存真瞥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把墨镜戴上就钻进了驾驶室。

  车子缓缓开动,窗外的风景开始从灰暗的城市变为明亮的草原。房车里有一个长方形的大窗,和一个正方形的小窗。段落很喜欢那扇正方形的小窗,从那里看出去,每个画面都像一张张贴在咖啡馆墙上的宝丽来相纸。

  然而他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很久。段落不知道是季师傅专挑颠簸的路开,还是方才边开车边看杂志的缘故,他晕车的感觉愈发严重了。

  房车在草原直射的阳光下悠闲地行驶着,影子快速地闪过每一条干燥炽热的公路。没有边际的天空一碧如洗,云朵像是漂浮在海上的巨型棉花船,过高的色彩饱和度和眼前晃动的陌生景象让段落的胃里翻江倒海。

  车子快要行驶到莫日格勒大草原时,段落全然失去了方才的傲气与自如,他虚弱地朝驾驶室喊了一声,“停下车。”

  季存真闻言什么都没问,无所谓地把车泊在了路边。车子一停下来,段落就立马抱住了垃圾桶,下车在路边呕吐起来。

  季存真也下了车,局外人一般地伫在一边,他看着狼狈的段落没有作声。只是随意地摘下墨镜,又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来回擦了擦,又轻轻地把它戴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