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阳平有交九烧纸钱的传统,我和易水心点火的时候,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起初像雨丝一样轻飘飘的,谁也没在意,没想到转眼它就得寸进尺,愈演愈烈。定军山上的风也大,鹅毛似的雪片糊了我俩一头一脸。
纸没烧成,易水心挺过意不去,山羊胡来招呼我们吃饭的时候还道了歉。后者倒是满不在意,说什么,清明中元给谢哲青烧的钱够他买好几十件棉袄还能有富余,要易水心别往心里去。
我和易水心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是侠风古道的人太豁达,还是他们师兄弟的感情太塑料。
侠风古道在吃方面也没有什么忌讳,饺子馅儿和得五花八门,茴香猪肉、萝卜牛肉、芹菜羊肉——我甚至还吃到一个豆沙馅儿的,个顶个的皮薄馅儿大,说是为了讨个口彩,被捏成元宝的形状。
掌勺的是谢哲青的三师兄张月鹿,抱着只眼睛都快胖没了的猫挨个儿要评价。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夹着半个豆沙馅饺子的手抖得厉害,措了半天辞,终于选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我说您是个南方人吧,我们那儿一般管这玩意儿叫汤圆。张师伯的胡子一动一动的,气鼓鼓地要来收我的碗筷,急得我围着桌子秦王绕柱,边跑边喊:“今天你就是把我打死在这儿我也得大声说,饺子就是应该是咸口的!”
山羊胡也很配合,装腔作势拦在张师伯面前,嚷嚷着要收就收我的吧,就算穷得揭不开锅也绝对不能苦了孩子。
我看了一眼张师伯怀里的猫,我说你管这叫穷得揭不开锅?
山羊胡理直气壮:“这是过劳肥!”
一桌六七个人,都在看我们仨耍宝,我悄悄搂了一眼,易水心神色平静得让我十分挫败。我以为他就要和幽默绝缘了,结果收拾完在院子里溜达消食的时候,这人突然开了尊口,说南方人应该也不吃甜口的饺子。停顿了一下,竟然还严谨地又补充了一句:“永湖人。”
他是永湖人。
我反应过来了,上上下下端详了易水心好一会儿,好像他突然从男人变成了女人,又从女人变成了外星人。我说不得了,你竟然还会抖机灵呢?
易水心笑得相当慈悲为怀。
易水心说:“上房揭瓦了是吧。”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天光落在他的眼睛里,雪片也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星星碎在水面。
不过当事人多半是没有这样的意识的,看在心情不错的份上,我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
57
天快黑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积得很厚。易水心冻得嘴唇发青,被我赶回了屋里,我在屋檐下扫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又坐了一会儿。
屋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闲得发慌,扒着门缝跟我闲扯。
“怎么在外面干冻着?”
“你以为哥哥是你啊?我又不怕冷。”
“不怕冷你抖什么?”
我一时语塞,哆哆嗦嗦地反驳他:“都说了怕冷的是我的肉体,不是灵魂。我是精神东北人。”
这具身体只有芯子属于我,说是精神东北人大概也没什么错。
易水心当然没听懂,但也没像以前那样拆我的台,从门缝里递出来一个小火炉。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四周转眼就暗了下去,屋里也没有点灯,我们两个像一对傻子,干坐在冷冰冰的黑暗之中,谁也不说话。
我捧着炉子,手被烤得直发烫,心里也像块化了的冰,冒出一大股细小的气泡。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来由的觉得很孤独。
当我还处在那个四六不懂、只会讨狗嫌的年纪的时候,我一度认为孤独和寂寞是可以混为一谈的——某些时候也可以等同于无聊。
直到刚才那一刻。
那一瞬间我才终于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像前门楼子和胯骨轴子——两码事。寂寞说的是你写完了暑假作业,也可能压根没写,想出门踢球却逮不着人。或者是情人节那天你一个人出门吃饭,结果在一群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小情侣中间显得格格不入、鹤立鸡群、出淤泥而不染。这叫寂寞。
孤独呢?
孤独是别人的快乐,是于连看见的雄鹰,是阿飞数过的十七朵梅花,是那只波长6.6米的鲸鱼。
也是我问易水心宫廷玉液酒的下一句是什么,易水心笑着骂了一句:“你什么毛病?”
我只好说:“想吃钟薛高了。”
可我是真的想吃那死贵死贵的东西吗?
未必吧。
易水心捋了一下我的马尾,“梦里什么都有。”
“你知道吗,我老家有一个传统,你碰了我的头发就要跟我结婚,不然就是耍流氓,是要被抓去沉塘的。”
“那你恐怕要先去鹤鸣山提亲吧。”
易水心不买账。
我哽了一下。
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你这嗑的是个什么邪教CP?
这是七形的爱啊!
58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易水心穿戴得非常整齐,像是刚去山下兜了一圈,手里还提着几个油纸包。
我做了个不好不坏的梦,脑子里乱糟糟的,做什么都得慢半拍,看着桌上白花花的东西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嘴这是什么。
易水心说是梅花糕。
我一愣,以为是张师伯又换了新花样,下意识就拒绝了。
“谢谢,但是我不爱吃甜的啊。你吃吧。”
易水心没说话,半天才把吃的又包了回去,转身出了门,我喊了几声也没见他回头。
晌午前后我去吃饭时随口一提,张师伯果然又气得不轻。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怎么跟谢哲青一个德行。”
骂到一半话锋突然一转,“我今天也没做甜的啊?你背着我上谁家偷吃去了?”
山羊胡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火上浇油了一句:“你随口一句想吃什么糕,人家小易天不亮就下山挨家挨户地问。好不容易遇上个江南来的厨子,你可倒好,轻飘飘一句不吃甜的就应付过去了。”
山羊胡“啧啧”了两声,“可怜小易的一片真心哟,全进狗肚子里了。”
我立刻扭头去看易水心。
他和我对视了一眼,镇定自若地扒完最后一口饭,捧着筷子碗去了后厨。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赵州桥南京市长江大桥。
我后知后觉发现易水心应该是生气了。
我问山羊胡:“你说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山羊胡没跟我客气:“我估计你就算改口说自己是狗都来不及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我一下没悟明白。山羊胡脸上写满了孺子不可教也,用筷子敲了我一下。
“狗改不了什么?”
“狗改不了吃…吃饭呢,说这个不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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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我超爱吃甜的,一顿不吃浑身难受,你看能放我进屋了吗?下雪了好冷啊,我想进去上厕所。
易:你不是自称精神东北人吗,憋着吧。
郑:纠正一下,肉体也是。
写完才想起来阿飞数梅花后面用的好像是寂寞…算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