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横跨五省一直辖市, 拥有三个集团军的大军区里精挑细选出来一百二十多号人,来的第一天就得刷去一半。

  来前都有心理准备,都知道狼牙大队变态,但没想到能这么变态, 上来就让所有学员血拼, 淘掉一半, 驯獒都没这么玩儿的。

  教官组一个人骑摩托在前头带路,另外三个坐在越野车里, 遛狗似的跟在队伍后面晃荡。

  每个人都是咬牙切齿, 不要命地跑,嘴里也不遗余力问候整个教官组的祖宗十八代。

  “你脚伤才好, 能吃得消么?”徐承志跟在裴寂旁边,他们两个现在在队伍的中段, 裴寂的体能放到学校里能破校运会记录,但放在一个大军区的兵王堆里,那就不够瞧了,“现在先别跑这么急,还没到冲刺的时候,我冲的时候你跟着我一块冲。”

  徐承志伸手去拿裴寂身上的负重包, 裴寂别扭着身不让他碰, 他只得把包袱提高卸掉点分量, 让裴寂轻松点。

  “不用你管……”裴寂正铆足了劲跑,一开口说话漏了气,“你滚蛋,离我远点……”

  裴寂可气着呢。

  来狼牙这事本来是裴林生在饭桌上提起的,裴林生这里那里地挑了裴寂一顿刺儿后说要把裴寂扔狼牙去,看他能撑过三天不能。

  裴寂没受他老子激将, 他这一年的自由可是书呆子给谈判来的,就算裴林生求他他都不可能在开军校开学前进任何一支部队。

  谁料饭后徐承志找去裴林生书房,说他想去狼牙。

  裴寂气坏了。

  “你是不是脑子有轴啊?以后一辈子在部队不够你待的你现在这么猴急八赖的?”

  “狼牙大队有什么好的,我带你去海滨玩儿吧,去完海滨去申城,我带你去看江看海,你不都没看过吗。”

  “我跟你说过没?我最讨厌‘狼牙’了,你是我哥们儿么?咱俩还好不好了?”

  “小橙子,你要去了以后就不是我兄弟。”

  软的硬的,哄的威胁的,都没拦住徐承志。

  所以徐承志这会也挺不能理解的:“你咋又跑过来了呢?”

  “是啊,我也想知道你为啥来我们这,小少爷?”总教官从车顶冒出头,笑眯眯地看着裴寂,他其实是第一次见到裴寂,但一眼就能认出这小孩儿是谁的种。

  总教官跟裴寂说话挺温柔的:“你不用拼了命跑,你是小少爷,跟他们不一样,你就是跑最后一个也不用淘汰,慢点吧,啊?小宝贝,看你这满头大汗的,要不要上车来歇歇?”

  周边一群学员都往这儿看,各种眼神什么意味都有,有好奇裴寂背景的,也有愤怒嫉恨不服气的。

  裴寂气呼呼道:“我不用你给我特|权,别人怎么考我怎么考,完不成我自己滚蛋!”

  “哟,很有志气嘛!那你要是磕着碰着摔着疼着千万别躲被窝里哭鼻子,再给首长告状,让我们难做,啊?”总教官说着伸手去捏裴寂的脸,裴寂猛然“嗷呜”叫了一声,龇着牙就要咬他。

  总教官迅速收回手,大笑着叫道:“嗨呀,这哪里是小少爷,这分明是只小狗嘛!”他从下边拿了个扬声器出来喊,“都听见了没有,人娃娃少爷发狠了,跑不进前一半他自己滚蛋,你们这帮烂白菜秧子要是连他都跑不过,也别回老部队了,直接回娘胎里让你们娘老子重生吧!”

  四周爆起一片骂娘声,所有人一边骂一边上了发条似的狂奔。

  裴寂气得肺都要吐出来,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裴林生出来的这个部队,全都是大变态!

  ……

  周最坐回车里,笑着说:“是姓裴的种没错。”

  越野车里一共就仨人,你一言我一语。

  “长得跟咱队座真挺像的,特别是那两条眉毛。”

  “也就眉毛像,眼睛鼻子嘴都秀气,还挺可爱的。”

  “怎么着,看小孩儿可爱就下不了手呢?”

  “哪能呢,这可是姓裴的,他老子当年怎么往死里操的咱,我可都记着呐!连本带利,都得让小子还喽!”

  众人一阵坏笑。

  周最胳膊肘搭着窗,一直在朝外看裴寂,嘴角含着笑:“这小脾气也像个炮仗,一点就着。”

  “虎父无犬子,队座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乖乖小绵羊?”

  “点起来就对了,那一头小毛炸的,多好玩儿啊!”

  ……

  裴寂知道自己进的是个狼窝,但他并不知道这窝里的狼正虎视眈眈地要把他当个玩具来玩,他被徐承志半架半抱着冲过终点后就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周围好多人都在吐,二十公里搁平时根本不算个事儿,但当它成为一种淘汰制度,所有人几乎都豁出了命去。

  有个教官往裴寂屁股上踹了一脚,扔下一张表,他跟死狗似地挺在地上,连瞄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徐承志蹲在边上替他把表收了,告诉他他俩一个49名,一个50名,都在前一半里。

  那个狗日的总教官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关系户,他们就更得凭实力留下来。

  总教官是认真的,整个军区为了这次选拔精英尽出,来的第一天就刷掉一半人,这一半人连狼牙的毛都没摸到一根,就得遣返原地,剩下64个人,从明天开始正式集训。

  这64个人,终于有资格知道教官们的名字了。

  “我叫周最,最吊的最,”周最依次指了指身后的另外三个教官,“张海涛,于冰,管辰。”

  周最来回踱着步:“训练从明天开始,第一阶段仍然是淘汰制,你们每个人头上都有一百分,训练任务超额完成不加分,没完成的扣分,扣完走人,为什么扣,扣多少,都别问,问就是看教官心情。还有,在这期间违反规章制度的,滚蛋,不听教官指挥的,滚蛋,让教官看不顺眼的,滚蛋……”

  “报告!”

  “26号,讲。”

  “我想知道本次选拔最终有几个名额?”

  “没有名额,”周最说,“只要不合格的,一律滚蛋,狼牙今年可以不招新,也不收任何一个小垃圾。”

  ……

  营房里鼾声震天,徐承志是被裴寂给压醒的,小孩儿从来了狼牙就不理他,怄气怄得足足的,一睡着,倒是认人了。

  裴寂睡相奇差,他另一边的99号被淘汰,铺位是空的,那么大的地方他不去滚,偏挨着徐承志凑,一开始头挤到徐承志枕头上,呼吸都往徐承志脸上脖子里喷,后来他自己觉得热了滚开去,身子往一个方向扭,手啊脚啊的却还拧着往徐承志身上搭。

  这会他的脑袋横在99号的铺位,两条腿直直压徐承志肚子上,徐承志给他压得喘不过气,才醒了。

  在裴家小楼的日子,他们两个要是睡一块,裴寂大多这副德性。

  小狗一样爱贴人睡。

  营房里没灯,外头透进来一点亮,只能看到旁边人的轮廓。

  徐承志一手无意识搁在裴寂小腿上,一手枕在脑后。

  跟裴叔开口请他安排自己来狼牙,参加受训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徐承志想暂时离裴寂远一阵子。

  徐承志不知道是不是裴寂作为独生子女对玩伴儿的渴望,24小时焦不离孟的相处让裴寂越来越粘他,白天拖着他训练打球玩儿,晚上不让他回屋,干啥都要他陪着一起。

  有天夜里徐承志在自己床上睡觉,裴寂抱了个枕头进来,手里拿着个mp4,非让徐承志跟他一块看午夜凶铃,看完裴寂再不肯回自己屋,非挨着徐承志睡,起初他自己抱着徐承志胳膊,睡着后翻了身,抓着徐承志的手往自己身上搂,徐承志一挪开他就哼唧。

  那晚徐承志做了整夜乱七八糟的梦,他正一塌糊涂得混乱着,猛然间听到裴林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就是这么替我管着他,这么给裴寂当哥的?”

  徐承志活活吓出一身冷汗。

  他寻思着归根结底是他的眼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必须给自己一点时间,让那个厨房小短片儿的冲击过去,而这个过程里,在他茫然混沌,焦躁恐惧的这个阶段里,最好离裴寂远点。

  谁晓得裴寂也过来了。

  徐承志感觉到裴寂在乱动,小孩儿一条腿劈开叉不知道伸哪去了,一条腿在他肚子上蹭来蹭去,他把裴寂的腿推下去,不两秒,裴寂又跨上来,这下子压到一个要命的部位,徐承志只得坐起来,想把裴寂的身子掰正,给他腿放到床尾该放的地方。

  尖利的哨响蓦然划破夜空,凄厉至极。

  一个粗犷的声音在外面扯着嗓子大吼:“紧急集合!”

  很多人都惊醒了。

  “靠,什么情况?”

  “是紧急集合!”

  “集合什么?不是才熄灯吗?训练不是明天开始吗?”

  紧急集合是在非常规状态下的突然集合,要求携带装备武器。

  大部分的人在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只有裴寂毕竟还从没接过这方面的训练,他晕晕乎乎地坐起来,揉着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脑袋一沉眼前一黑,徐承志把他的衣服兜头扔过来:“快穿衣服,紧急集合!”

  裴寂赶紧手忙脚乱穿衣服。

  门外吼声如催命:“超过四分钟不到者,扣5分!”

  “操!四分钟!”

  常规部队的紧急集合时限是五分钟,一分之差就能要人命。

  有人没系完扣子,有人一手提枪一手拿着武装带,有人斜跨背包左脚打着右脚跟冲出门,这些人都在冲向操场时被周最拦住了:“军容不整,扣2分。”

  跟周最一起的是教官组的管辰,一张冷脸罗刹似的,手里拿着计分册唰唰扣分。

  裴寂的鞋带是徐承志帮他系的,枪是徐承志帮他拿的,俩人在半路才交接好,他们到达的不算最早也不是最晚的,在周最面前敬了个礼。

  周最上下扫视他们一眼,忽然指着裴寂下方说:“藏好你的小小鸟,就算它再想要自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出来溜达。”

  这他妈缺德的。

  借着夜色掩映,全场人都发出肆无忌惮的爆笑声,连面部神经失调的教官管辰都忍不住嘴角抽搐,一边抽还一边不忘给裴寂扣了军容不整的2分。

  徐承志在周最眼皮子底下,没敢笑,但也咬住了腮帮。

  裴寂涨红着脸拉上自己的裤子拉链:“报告!”

  “98号,说。”

  “我想知道骂教官会扣几分?”

  “敢当面辱骂教官,你立马就给我滚蛋!”周最毫不客气踹他一脚,“归队!”

  裴寂气冲冲往队里走,经过一个个队友时,能感觉到别人盯在他身上的笑笑的眼神。

  气炸了。

  周最背着手,面向全体,轻描淡写道:“第一次紧急集合所有人都不合格,集体扣2分。”

  “报告!”

  “13号,出列。”

  “我们已经被扣过分了!”

  “军容不整扣2分,超过四分钟没完成集合扣5分,那是你们的个人分,任何一个项目集体完成率低于10%,集体扣分。”

  “报告!您之前没这么说过!”

  周最懒洋洋道:“现在说了,你们记住。”浑然无视众人想要将他生吞活剥的凶恶目光。

  “除了军容不整,超时,你们的装备也全都不达标,狼牙所有的紧急集合哨都默认战时重装集合,哨响之后全副武装,穿防弹背心与作战服,枪支背包都背在背上,迷彩涂满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三分钟内在训练场集合完毕!这就是你们今后每一次紧急集合的标准,听到没有?”

  四分钟重装紧急集合都已经兵荒马乱人仰马翻,还三分钟,这是人能干的事儿?

  一阵有气无力:“听到了。”

  周最居然没有继续找茬:“各排头带队,回去睡觉吧。”

  此时是凌晨三十二分。

  所有人都又困又累,几乎一回到营房倒头就睡,裴寂除了困,他还气,众目睽睽下没拉裤链被全队笑,能不气么。

  他躺床上把自己滚成个煎饼,来回翻,抱怨徐承志:“我就说这不是人来的地方你偏来,偏来!”

  徐承志好笑问:“那你跟来做什么?”

  他跟来做什么?他一个人在家又能做什么?裴寂气鼓鼓拿屁股冲着徐承志,不想理这人。

  “这么不喜欢,那就回家吧。”徐承志故意说,“反正那一百分也不禁扣,快得很。”

  裴寂背对着他怒声:“你能待多久我就能待多久!还有那个最傻逼的最,都别想瞧不起我!”

  徐承志眼里露出笑意,轻声道:“衣服脱了,睡吧。”

  裴寂没搭话,徐承志伸手过去一摸,小孩已经开始打呼了。

  凌晨的紧急集合虽然让大家很懊恼,但并不算太意外,就算是新兵连也经常会有这样的突然袭击,这些精英学员们甚至觉得第一晚的下马威不过尔尔。

  然而一个半小时后,狼牙的教官组们就真正让他们见识到何谓人性下限,何谓禽兽不如。

  第二次紧急集合哨响时,连徐承志都懵逼了好几秒。

  “怎么又紧急集合了?”

  “一晚集合两次,是不他妈有病啊?”

  “还让不让人睡了?”

  “起来起来,集合了!”

  因为集体完成率过低也会扣分,醒的人这回不光顾自己,还要把旁边睡着的人也一个个拖醒。

  “油彩油彩!都别忘了涂油彩!”

  徐承志糊了满手油彩一手拍自己脸上,一手罩裴寂脸上。

  这次依然全员扣分。

  场上的教官换了另两名,张海涛和于冰,至于周最和管辰去了哪里不问自明,张于两个嘴没那么损,扣完分就直接让人都回去接茬睡,这会两点刚过一刻。

  第三次紧急集合哨和第二次只隔了一小时,结束的时候是凌晨三点零八分。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裴寂小霸王可忍不了了:“你们搞车轮|战算什么本事?爷跟你们磕上了,有种都他妈别睡了!”

  徐承志和石林一左一右架着他。

  于冰打着呵欠慢悠悠喊:“98号冒犯教官,扣10分!”

  张海涛吹着口哨给裴寂扣了10分。

  “扣你们的吧!爷分儿多的是!”徐承志把裴寂嘴捂上了。

  后来大家就都不睡了,衣服不脱,油彩不洗,眼睛不闭。

  一直到六点起床哨响,中间再没有紧急集结。

  “我日他个仙人板板!”96号石林一带头,全国各地区的方言国骂争相飚出,从营房、水房一路飙到训练场。

  周最和管辰神清气爽地站在场地上,看着学员们沉默列队。

  一双双赤红的眼睛涌满愤怒,如果眼神真的能化为利箭,周最已经被射成豪猪了。

  “各位昨晚睡得好吗?”周最笑得春风拂面,“看你们一个个精神焕发啊!”

  下面一片手指骨节交错的咔嚓咔嚓响。

  他们真想掐死周最,真的。

  “天儿真好啊!”周最抻着懒腰,用一种可恶到极点的声调吆喝道,“各位还等什么,早读课,走起啊!”

  “早读课”便是早晨空腹十公里负重越野,到达终点之后所有学员就地趴下做俯卧撑,接着是仰卧起坐、深蹲起立、马步冲拳、立位体前屈各200个,最后再翻个四百米越障就可以吃早饭。

  这个环节无人扣分。

  周最对此感到不太满意,反省道:“是我的错,低估各位了,明天的早读课指标翻一番,大家觉得没问题吧?”

  学员们顶着大半夜没睡折腾出的黑眼圈,喘着气,疲惫的脸上除了愤怒也只有愤怒,他们都知道抗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唯一可堪告慰的,狼牙的伙食还不错,食堂只有一个,他们和正式队员分开坐,那些人都是自己拿着餐盘自助打饭的,没一个斜眼往他们这瞅,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学员吃的是固定套餐,三大荤两个荤素搭配,有汤有水果,主食是米饭和馒头,吃完可以再添,一点不许浪费。

  裴寂坐下来噘了噘嘴,把盘子里的芹菜全都拨给了徐承志。

  周最看见了,走过来:“小朋友不吃芹菜啊?”

  裴寂哼了声:“不吃!”

  周最一脸和蔼:“除了芹菜还有什么不吃吗?”

  裴寂有点戒惕:“干嘛?”

  “别紧张,这点小事不扣你分,”周最笑眯眯地搭着裴寂肩膀,靠着他耳朵低声说,“训练上对你一视同仁那是没办法,大家都看着呢不是?可你要在这吃不好饿坏了身体,我怎么跟你爸爸交代呢?来,告诉教官你都不爱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别的。”

  裴寂抿了抿嘴,指指餐盘:“芹菜不要,还有这个肉太胖了,我也不想吃。”

  “没别的了?”

  “没了。”

  周最点点头,在裴寂夹着一块鸡肉要往嘴里送的时候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同时端高裴寂的盘子。

  “97号,去,”周最对坐在一旁的徐承志说,“你给98号再打一份菜过来,记住,只要芹菜和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