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兄弟二人,之所以结仇结怨,完全是拜了那对偏心的父母所赐。

  俗话说,父母爱幼子,爷奶偏长孙。

  檀家没有祖父祖母,只有爹娘,家里总共五个孩子,大女儿是个没用的赔钱货,卖了;二女儿又是个往里搭钱的,扔了;第三胎好不容易是个儿子,长子,却在出生后一个月得了天花,病死了;第四胎,次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所以夫妻俩合计来合计去,起名檀愿,愿望的愿。

  后来,母亲身体不好,找各方郎中诊治,都说再也不可能生养了。

  夫妻俩就越发宠爱这个唯一的儿子,锦衣玉食的照顾,无微不至的伺候着,没想到祖坟上突然冒青烟,竟让檀夫人的肚子又鼓起来了。

  十月怀胎,生下小儿子檀清泉,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老天爷赏赐的礼物,不敢给孩子取名檀赏,也不敢叫檀赐,唯恐老天爷回过神来发现赏错了,再把孩子收走。

  檀清泉生来不凡,无论读书还是习武样样不差,各方面天赋远高于檀愿,更何况他身体健康,还鸿运当头,出生第一年就让寒窗苦读近五十年的父亲金榜题名,一举高中文科状元。之后的仕途更是一帆风顺,步步高升,成了天子近臣,光宗耀祖。

  父母拿他当掌心宝,好吃的好喝的全部给他,而檀愿好比捡来的孩子,甚至连府里的丫鬟还不如。

  偏心成这样,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在檀清泉荣幸被仙门赏识,收为弟子之后,檀愿也离家出走了。

  第二年,檀愿回了一趟家,发现父母抱着檀清泉哭泣,就因为宝贝儿子离家一年,亲自给做了一桌山珍海味,全程下来,一句都没提过自己。

  第五年,檀愿杀了全家。

  一梦八千年,他和檀清泉在鬼谷决战,他的修为高于檀清泉,檀清泉却不肯认输,愣是以命换命,和他同归于尽。

  檀清泉死后去轮回转世了,临死前献出仙体,化作墓碑,将檀愿封印在鬼界,一晃数万年。

  都说时间可以消磨一切,能让人不再恨,不再爱,不再痛苦,不再绝望。

  但是这个说法不绝对,至少在檀愿这里不管用。哪怕过了万年,他依旧恨他!

  在白云阔那里也不管用,哪怕轮回三生,他依旧爱花雨霁。

  时间越久,越是爱。

  时间越久,越是恨。

  “清泉祖师,数年不见,风采依旧啊!”檀愿勾起唇角,露出森森白齿。

  那人一身白衣,衣袂翩然,丰神如玉,他手握魂器天罚,缓步接近却并不显得冷冽。他朝石碑前看了眼,花雨霁消失不见了,鬼界阴气重重,万千孤魂恶鬼厮杀夺食,凄厉的嚎叫声不绝于耳。

  白云阔忍了忍,只问道:“数万年前的恩怨,要带到如今吗?”

  檀愿冷笑起来,他转身走到墓碑前,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感受自己被镇压在里面的本体:“你忘却前尘,倒是生活的逍遥快活,可我呢?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从白天到黑夜,无时无刻不再感受着万鬼嘶吼哀嚎的折磨!你觉得,我会忍气吞声,恩怨罢了?”

  白云阔:“你当年甘愿做邪仙恶神,咎由自取,报应而已。”

  “咎由自取,报应?”檀愿的目光瞬间冷鸷下去,他不过身形一闪,刹那窜到白云阔跟前,他咬牙切齿道,“知道吗檀清泉,我最恨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是啊,你多厉害,你多了不起啊!你是福星,是那两个老混蛋的心头肉!我算什么?我是扫把星,我一出生就害檀木断了腿,刚满月就让家里遭了贼,被洗劫一空,我体弱多病整天吃药浪费钱,他们都说我是派来讨债的!”

  “而你呢?一出生就让檀木发了笔意外横财,满月的时候让他金榜高中,你能文能武,是那两个老混蛋的骄傲,而我就是他们的耻辱!什么是报应,我是报应吗?我上辈子作孽,这辈子要投胎到你们家受苦受难!我上辈子欠你的吗?要被你一直压在脚底下□□,要活在你的阴影下千年万年!”

  檀愿怒气冲冲的伸出一拳,狠狠打在白云阔胸口。

  白云阔没躲,被那拳风击飞出去,重重撞在山壁上,吐出一口鲜血。

  檀愿面色青白,气喘吁吁,手骨攥的“咯吱”作响:“挨打的永远是我,明明都是他们的孩子,我却只能被当成空气!凭什么,凭什么你能得到世外散仙的赏识,而我就只能负重前行,靠自己领悟才艰难迈步修真界!凭什么你能得到上古之神的青睐,而我到死都是孤独一人!我被封在这里数万年,有谁知道,又有谁在乎!”

  檀愿疾步走到白云阔跟前,用力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附近的一道伤疤:“看见了吗?这是贱人打翻滚烫的汤碗留下的。还有这里,”他撸起袖子,露出上面两道长长的伤疤,“管家奴大欺主,用鞭子抽的,事后檀木居然连问都不问!”

  檀愿撩起刘海儿,指着额头上的疤痕说,“这是檀木亲手用砚台砸的,就因为我吃了盛给你的那碗莲子,对你爹你娘来说,我这个扫把星只配喝白水!还有我的左腿,被檀木活活打断的,就因为你不小心从树上摔下去,他怪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看好你,呵呵,我当年多大啊?我不过比你大出两岁而已,一个七岁的病秧子吹了风都要伤寒,他们竟然指望我去照顾你?檀清泉,我这一身伤都是拜你所赐!”

  修士一旦抵达元婴境界,便可以重塑肌肤,无论是胎记还是伤疤都可以祛除干净,但檀愿毅然决然的选择留下。

  这是耻辱,他要千年万年的留在身上,告诫自己,时刻警醒自己。

  这也是账本,终有一日他要去讨债的!

  还记得十六岁那年,有个云游四方的世外散仙,偶然经过,一眼相中了檀清泉的天资,便和檀木夫妻二人商议,渡化有缘人,要把檀清泉带走去修仙。

  丈夫成了天子近臣,儿子又要位列仙班,这是何其风光无量的好事?

  时隔多年,他已经记不得当时檀夫人的表情了,只知道她兴高采烈的将此事大肆宣扬出去,弄得满城众人皆知,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甚至连皇亲国戚也来了,他们带着贵礼登门道喜,整个檀府热闹的不像话,而作为主角的檀清泉,光芒万丈,万众瞩目,比皇帝还要明媚夺目。

  至于他檀愿,当然是躲在角落里,继续当他那个见不得光的病秧子。

  从小到大,他深知父母偏心,却从来都是记恨父母,没有对檀清泉有过什么怨气,毕竟这个弟弟对他还算可以,虽然不怎么搭理他,但至少没像旁人那样落井下石欺负他。

  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他嫉妒了。

  嫉妒的发疯!

  丞相世子不够当,还要去当仙家了。

  对了,丞相世子爷的身份也是从自己身上活活抢走的,他檀愿才是檀家的嫡长子!

  呵呵,投胎果然是个技术活。

  他檀清泉生来尊贵,而他檀愿生来卑微,只配活在他的阴影下。

  凭什么!

  可能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自打那个宿命中的敌人离开家和散仙走了之后,他的身体就一日比一日健壮起来,再也不用服什么药了,他甚至偷学了些拳脚功夫。

  从那以后,事情变得好起来了,过了一年,他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那个让他作呕的家,他也要迈步修真界,他要成为修士,要成为仙家,要成为神!

  他要出人头地,练就一身本事再回来,他要让那两个老混蛋看看,究竟谁更优秀!

  寻仙问道的路上,并不顺利。他被人打过,被人骗过,失足掉入过魔窟,被困七七四十九天,险象环生。

  他没有名师指点,全靠自己领悟,愣是在绝境之下做到了引气入体,完成了筑基。

  他自认天赋超群,无师自通。

  后来,浴血重生的他想回家看看。

  修士一旦完成筑基,先天寿元就有两百岁,他觉得自己提升了一个层次,整个人焕然一新。他觉得自己是凡人眼中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了不起的仙君了,堂堂仙君,没必要和凡夫俗子计较,反正父母再长寿也不可能超过他。

  姑且回去看看,就当是今生最后一眼。

  然后,他看见了檀清泉。

  当真是衣锦还乡啊,檀清泉穿着华衣锦服,和他那一身麻布衣没得比!人家可不是筑基呢,人家是结丹啊!人家已经可以随心所欲的操纵真元了,甚至还学会了御风,日行千里。

  呵,瞧那把死老头高兴的,瞧把那贱人哭的。

  为什么哭?当然是心疼了!

  习武尚且吃苦,更何况是修仙,檀清泉确实清瘦了些,被贱人搂在怀里好阵心疼,又赶紧叫丫鬟奴才去准备热水沐浴,准备晚膳接风。

  什么金丝饺,鸳鸯糕,燕窝羹,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

  而他呢?只能躲在暗处眼巴巴看着,啃又酸又涩的野果子。

  全程下来,没有一句话提到他。

  檀清泉在席间提了两回,第一回 ,被贱人冷冰冰的“别提他”给打断了。

第二回 ,直接被贱人和死老头无视了。

  呵呵。

  别提他。

  是了,他算什么啊!一只蚊子飞过去,尚且会引起人伸手拍它的欲望,而他这个亲生儿子,连只蚊子,苍蝇,蟑螂都不如!

  三年后,他以魔修的身份回来了。

  灭了檀府满门!

  “知道我这一生最痛快的一天是什么时候吗?”檀愿眼中划过一道涩冷的寒芒,“就是我血洗檀家满门的时候!”

  白云阔神色怔忡,他垂下眼睫,似有若无的叹息一声:“那碗莲子,是我故意留给你的。”

  陷入往事不断沉沦的檀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云阔:“我只是单纯的想留给你,没想到他们会……”

  “会什么?发疯一样的打我?”檀愿忽然笑了,“故意留给我的莲子,怎么,你是在可怜我吗?”

  对于檀愿来说,羞辱不算什么,唾骂更不痛不痒,他难以接受的只有“可怜”,可怜二字,才是他的逆鳞!

  手中洞箫愤然一挥:“我用不着你可怜!”

  亏得白云阔躲得快,他背后的山被洞箫整个切开,足有百丈之长的沟渠,随着“轰”的一声响,山体坍塌,碎石滚落,在一片烟灰与罡风肆意狂舞之中,檀愿迎风而立,怒喝道:“檀清泉!你以为我稀罕那碗莲子吗,你以为我爱吃莲子吗?听好了,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吃莲子!”

  白云阔:“檀愿。”

  檀愿气喘,双目赤红:“你是天道的宠儿,无论天资还是运气都高出我,你有父母疼爱,你有恩师教导,你还有个追随着你无怨无悔的古神做靠山!”

  远古的记忆重新浮现在白云阔的脑海,他嗤笑起来:“恩师,你是说那个散仙吗?”

  白云阔态度的转变,让檀愿微微一愣。

  白云阔目光变得冷冽起来:“那个散仙触犯天怒,被天劫损毁了仙体,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一个合适的驱壳,也就是夺舍,借此方能获得新生。”

  顿了顿,白云阔道:“他选的人是你。”

  檀愿脸色惊变:“什么?”

  白云阔:“用他的话说,他与你命中有缘,相中了你的躯体,他本意是收你为徒,但是半路被我活活截断了。”

  檀愿觉得自己听不懂:“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当年还小,不懂这些深奥的东西,只知他试图对你不利,而父母都被他散仙的身份迷得七晕八素,我就故意凑上去表现,卖乖,让他收我为徒,从而放弃你。”白云阔淡淡道,“他见到了我,确实放弃你了,虽然他的血脉和你相融,但毕竟你当时体弱多病,而我是健康茁壮的身体,他没理由不要。”

  “后来,我和散仙离开了,大家都以为我是跟着散仙享福去了,其实,那仅仅是我逃亡的开始。”回忆起古老的事情,详细的片段已经有些模糊了,白云阔有些颓然的说,“我不能回家,因为回去了也没用,父母都是凡夫俗子,如何能跟散仙斗争?我亡命天涯,无处可去。”

  檀愿惊呆了,他一直以为檀清泉受到名师指点,将来平步青云的。

  “你是故意扯谎来蒙我呢吧?”檀愿好像一只炸了团的刺猬,不允许任何人接近。

  白云阔:“很久之后,我才遇到了真正的恩师,他将我从散仙的魔爪里救出来。”

  檀愿颤抖的双手蓦地攥紧,眼中透出厉色:“是么,这才对啊!我被困魔窟中九死一生的时候,你也在苦苦逃亡,这才公平啊!”

  檀愿迈前一步,伸手一把抓住白云阔的领子:“你说这么多,是想干什么?企图让我感激你吗?”

  白云阔轻轻摇头:“只是希望你少恨一点,仅此而已。”

  檀愿却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我没听错吧?你不恨我吗,我杀了全家,杀了你的爹娘,你难道不恨我吗?檀清泉,怎么死了一回之后你就变得这么慈悲了?天真幼稚,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白云阔踉跄一步,险险站稳,他面不改色,只淡淡说道:“那也是你的爹娘。”

  檀愿微微一怔。

  白云阔的目光清明,嗓音有些许沙哑:“当年,确实恨。不过,我不是你,无法站在你的角度和你感同身受,所以,我没有资格说你做错了,但我也无法苟同说你做对了。你说你这一生最痛快的日子,就是你杀了全家的日子,这句话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白云阔苦笑一声:“或许你在大开杀戒的时候确实痛快了,确实发泄了你多年的委屈和怨恨,可那之后呢?望着遍地死尸,望着满地鲜血,当你一觉梦魇惊醒,每逢佳节之时,是否也迷茫过,是否也感叹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可笑。”檀愿的眼神阴鸷狠毒,“那是我的家吗?那是我的父母吗?至始至终,那里什么都不是,毁了或者存在,与我而言有何区别?”

  白云阔:“心灵寄托的区别,无论寄托着的是爱,还是恨。”

  檀愿浑身一僵,苍白的嘴唇颤抖了一下。

  白云阔:“数万年前的事你都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会让你从早到晚,没日没夜的想起来?只是因为恨吗?与其说怨恨,不如说执念。”

  而这执念之中,难道只有一个恨吗?

  难道就没有渴望吗?遗憾吗?甚至不甘吗?

  在怨恨父母的前提下,难道不是渴望那一丝关爱吗?不就是卑微的,可怜的,想在父母的膝头上撒撒娇,然后得到父母看似严厉,实则宠溺的安抚吗?

  他杀了全家,自以为畅快了,可那之后……是足以将他粉碎的空虚。

  “不愧是霜月君,讲起大道理真是一套一套的。”

  白云阔微微低下头,眸色深沉:“这么多年了,檀家人早已经过无数场轮回,无数次生离死别,他们早已不是他们,而我也早就不是当初的檀清泉了,我现在的师尊是明月霄,爱人是花雨霁,父母是颜玉,我有朋友,有知己,一切都不一样了,只有你还困在牢笼里不可自拔。你所做的不是冲破牢笼获得自由,而是拼命的撕咬自己,残害自己,将自己弄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檀愿红着眼睛,牙齿将嘴唇狠狠咬破,口中浸满了血腥味。

  白云阔望向布满咒文的石碑:“这道封印名为释魂,释放的释,释然的释。你若能做到释然,做到大彻大悟,封印自然会解开,可惜……”

  “可惜我执迷不悟?”檀愿惨笑一声,他自愧的捂住脸说,“时也命也,你注定是名垂千古的好人,而我注定是遭人唾弃、遗臭万年的坏人!”

  白云阔却说:“能吹出那样动听曲调的人,若不是心境晴朗如月皎洁,便是你的演技太好。”

  檀愿愣了愣。

  他知道白云阔说的是瑶山那次云游,当时他在酒楼内有感而发,感慨道:“离不开这良宵美景,放不下尘世的喜怒哀乐,又谈何超脱,又岂敢自称为仙君呢!”

  豪言阔语,何其潇洒不羁,一曲清新入魂,洗净俗尘,惊艳了韶华。

  这人呐,果然是见不得半点光明。

  被困在鬼界,屈居于封印之下,每天都恨得牙根痒痒,每天都在计划要如何逃出去,要如何报仇,要如何搅的六界不得安宁,可当封印松动,他终于能散出一些力量,制造一个□□去大杀四方的时候……

  不知不觉,竟被这俗世美景所迷惑,连那沉淀了数万年的深仇大恨都忘了。

  光明果然太过刺眼,也太叫人眷恋了。有了光,不知不觉的就会忘记了暗。

  “演技不好,怎么骗你们?”他不肯承认自己眷恋着光,更不肯承认自己渴望从黑暗中走出去,不然,显得他这数万年来的执着像个玩笑,像个跳梁小丑。

  不由得试问,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他还会不会血屠广陵城?

  白云阔朝他伸出手,轻唤:“二哥。”

  檀愿蓦地一怔。

  还会血屠吗?

  他的答案是……或许,不会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完结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