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七年前,也就是穷极十万零二百年整,正是花雨霁的两百岁生辰。

  白云阔提早一个月完成了生辰礼物,那条黑蚕丝的发带,是他亲手一针一线织出来的。再讨教泽兑宫的师姐们,如何包装礼物盒好看,精心预备了将近五十年,就等着晚宴过后亲手交给花雨霁。

  白云阔不止一次幻想花雨霁接到礼物会是什么反应。

  这发带虽然珍贵,可在花雨霁眼里会不会变得市侩,落得俗气?

  他要是不喜欢该怎么办?

  他要是为了不让自己伤心,明明不喜欢却愣是要强颜欢笑假装喜欢,那该怎么办?

  白云阔越想越觉得这个礼物糟透了。

  这是哪个傻叉想出来的主意?送这么普通的礼物,脑子进水了吧!

  他愤愤的将发带揣回怀里,焦灼的在游廊下来回渡步,望着灯火阑珊的火离宫,患得患失。

  “白妄,你在那干嘛呢?”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白云阔手一抖,活像只偷吃鸡的黄鼠狼被逮个正着,手足无措的应道:“师,师哥。”

  “怎么了?”作为寿星的花雨霁,此时穿了一身嫣红色锦袍,精致妖娆,明艳似火。

  白云阔只觉气血逆流,不知为何呼吸困难,心跳如雷,好似中了毒,他六神无主的说道:“没,没什么……”

  花雨霁失笑:“整个云顶之巅就属你白云阔仪态万方,内敛自持,七位长老拿你当做榜样,整天在课上絮叨,怎么你今日这般慌张毛躁?”

  白云阔略有心虚的低下头,恭恭敬敬的欠身行礼:“方才在想一些事情,云阔愚钝,想不通罢了。”

  “这世上还有你想不通的事儿?藏书楼九万本书你倒背如流,一个学霸就别谦虚了。”花雨霁拿出一个果盘,里面放着黑色的果子,类似于李子,晶莹透亮,很是好看。

  “广陵特产,吃点儿?”

  白云阔诧异道:“这是什么果?”

  “好东西,增长修为的。”

  白云阔不疑有他,伸手正要去拿,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厉喝:“那是魔果,吃不得!”

  白云阔手一僵,回头看去,正是今夜晚宴姗姗来迟的天明剑宗一行人,以端木砚为首,后方还跟着修真界各大门宗,浩浩荡荡,足有千人之多。

  他们个个杀气腾腾,此起彼伏的大喊道:“花雨霁,你的恶行昭然若揭,别再装好人了!”

  “你恶贯满盈,当千刀万剐!”

  “屡次陷害自己师弟,不知悔改,还敢诱他服下魔果!殊不知,你早已是个魔修了!”

  “瑶台君早已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你罪无可恕,人人得而诛之!”

  原本喜庆祥和的生辰宴,硝烟四起,殿内的文曲长老等人还不待维护,端木砚便拿出了天明剑宗特有的驱魔利器。

  “焚香果。”端木砚双眼赤红,恨之入骨,“若你说自己没入魔道,可敢服下这焚香果?再不然,去贵派的无垢池内游一圈也可以!”

  面对仙道讨伐,白云阔越发不懂,为何他没在花雨霁身上看到丝毫慌乱?

  为何花雨霁坦然自若,甚至露出了期待已久的表情?

  他所行之事的桩桩件件,皆有端木砚借助万殊楼密函宣读出来,有理有据。

  穷极十万零一百六十二年,火烧苍云山。

  穷极十万零一百六十四年,断师弟灵脉,取师弟精血,摄师弟神魂。

  穷极十万零一百七十八年,于凌霄湖秘境屡次残害师弟。

  穷极十万零一百七十七年,开启鬼界,释放祟鬼祸害人间。

  穷极十万零一百九十年,修习禁术,步入鬼道。

  小到细枝末节,详细的令人发指。

  白云阔疾步走出,高声道:“不对!灵脉,精血,神魂,是我自己做的,和花不染无关!瑶台君信誓旦旦下此结论,可见此人功夫还不到家。”

  “是你?”始终不言不语的花雨霁突然开口,白云阔一怔,下意识回头看向他——从始至终面不改色、无懈可击的花雨霁,终于露出了破绽。

  好像一切事情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却突然出现了意外。花雨霁脸上的震惊表情无法作假,他甚至郑重其事的问了一遍:“你说清楚,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隐瞒了三十多年的秘密,不料今夜在如此境地下泄露。

  文曲长老叹了口气,替白云阔说道:“你当年重伤濒死,是白妄偷偷作的,我也是后来探出他灵脉有损,逼问之下才知此事。白妄请求我莫要将此事告知于你,这才隐瞒了这么多年。”

  白云阔望着花雨霁,却见他笑了。

  笑的很凄凉,笑的极其讽刺。

  他朝自己走了过来。

  墨发随风轻舞,月光扑在他的脸上,给他本就白润无瑕的脸庞染上一抹惨白和苍凉;他眼圈微红,定定望着自己,就这么凝视了许久,薄唇轻启,发出无力而沙哑的声音:“究竟是你上辈子欠了我的,还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

  忽而,他又笑了,邪冷狂狷,眼中尽是肆虐的寒锋:“可惜啊,你牺牲这么大来救我,而我,打从一开始就巴不得你死呢!”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白云阔不知道,更加想不明白,他宁愿相信面前之人是被夺舍了。

  这不是那个对他贴心呵护的师哥!

  缥缈乌云遮住了月亮,满殿的烛光尽数湮灭,这一明一暗之间,白云阔看见那红衣身影飘了过来,属于那人的气息匆匆划过,他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抓,手背却感觉到一丝凉意。

  他将手缩了回来,低头看去,那是一滴水。

  不对。

  他以双唇浅尝,是泪。

  “恨我吧!”声音在耳畔间响起,轻柔的仿佛一片羽毛,脆弱的仿佛一片落雪,稍纵即逝,说融就融了。

  “白兄。”

  “白兄?”

  白云阔豁然惊醒,寻着那声音看去,心脏被一股力道狠狠抓紧,他只觉疼得发酸发胀,不由头脑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一把抱住了花雨霁。

  紧紧地抱住,十成的力道,恨不得将他骨头架子碾碎,不知是珍惜还是怨恨。

  花雨霁当场痛的龇牙咧嘴:“啊疼疼疼!”

  当梦境和现实彻底分离开,白云阔恍然回神,他赶紧松开了花雨霁,一脸的茫然和憔悴。嘴唇上仿佛还沾着那滴泪的咸味,那三个字仿佛仍在耳畔,挥之不尽。

  “你怎么了?”花雨霁被捆仙锁绑着双臂,行动不便,只能往白云阔跟前挪了挪,“梦见鬼了?”

  白云阔摇头,露出一抹浅笑,他惯于隐忍,能将内心的喜怒哀乐遮掩的干干净净。他望着花雨霁,笑意得体,温文尔雅:“确实做了个噩梦,多亏师哥将我唤醒。”

  花雨霁故意逗他:“被狗追?被狼咬?”

  白云阔眉眼间温柔似水:“差不多。”

  很久之前白云阔就想过,如果花雨霁是装失忆,那么他也跟着“失忆”好了,至少可以名正言顺的跟在花雨霁身边。

  如果花雨霁是真的失忆,那么他也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前尘旧事,以全新的面貌和花雨霁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回归云顶之巅的路上,一行人并未御剑,而是买了两辆马车,走陆路。

  身为掌门的明月霄坐在前方马车内,而身为阶下囚的花雨霁则坐在后方马车里,身边跟着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庚辰,以及“孽徒”白云阔。

  虽然白云阔并没有被捆仙锁束缚就是了。

  车队一路西行,花雨霁倚在软垫上,省得他自己走路,倒也惬意得很。

  白云阔掀开车帘,远远望去,已经可以看见巍峨的昆仑山了。

  “快到了?”花雨霁问。

  “是。”白云阔放下车帘,忽然说,“广陵的特产,那种果子叫什么?”

  花雨霁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就是一种李子,广陵谭家自己培育的品种。”

  白云阔指尖微颤:“不是魔果吗?”

  花雨霁的神色一凝,看向他。

  白云阔面不改色:“这种“李子”,是谁递给你的?”

  花雨霁没有回答,而是说:“世人皆称,我利用魔果诱你入魔。”

  白云阔的语气略带愧疚:“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可半年前的苍云山之乱让我明白,师哥一心帮我祛除魔性,又怎会用魔果引我入魔。”

  花雨霁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道:“既然是广陵的特产,自然是由谭家带去云顶之巅,给我这个晴空公子的贺礼了。”

  白云阔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想去广陵吗?”

  花雨霁笑盈盈的说:“去啊,闲着也是闲着,我最喜欢凑热闹了。”

  “那便……”

  “若有幸活着离开云顶之巅,就去广陵转转,那谭老宗主的寿辰快到了吧!”花雨霁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有趣的鬼点子,竟自顾自的呵呵笑起来。

  白云阔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为何要回云顶之巅?”

  花雨霁的笑意褪色了。

  昆仑山脉,万里连绵起伏,雪线之下四季如春,绿意葱葱;雪线之上是终年不化的冰川雪原。蔚蓝天空,层云漂浮,辉映着巍峨玉山,将那重重霜雪染成了纯净凄美的冰蓝之色。

  “十七年了。”花雨霁痴痴的望着,唇边溢出一抹恬静的笑,“想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