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三上巳, 阳气清明,启安城里家家户户走出家门到启水边祓禊踏春、临水饮宴。
每年这时节,皇室也要赐宴启水芙蓉池, 与民同乐。
以往宫中各类节宴都是太后主持,王妡把天启宫治得像个铁桶, 也只有节宴的时候太后才能寻着借口到这边来指手画脚。
今年却不是了, 太后她病了。
关于太后的病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太后害了风寒, 一种是太后年纪大了。
其实私底下还有一种没有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说太后亏心事做多了,被年轻时的孽债找上门,每天夜里都噩梦不断。
这种说法就有点儿恐怖了, 但传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活似就住在太后床底下看到的一样。
“我跟你说, 你可别说出去了。先帝啊,是被……毒死的。”
“真的假的?”
“先帝想废了那位, 太后不得先下手为强啊。”
“我就说嘛, 先帝去得太突然了。”
这个说法主要是在宗室里流传,说起永泰十七年的事情,总是绕不开先帝最宠爱的儿子萧珩,现在被关在皇陵的那一个。
说得多了, 不少人隐隐有些同情这位了。
实际上太后的确是被吓病的,不过不是被什么缥缈的找上门的恶鬼吓病的,而是被王妡放老虎吓病的。
一头吊睛猛虎朝自己一跃而来, 谁也抗不住这样的刺|激,太后和她身边伺候的几个人当场吓晕了一地。
萧珉闻讯扔下萧珹赶到庆安宫,尚药局的御医已经在为太后看诊, 王妡没在,他叫人一问,得知她去了皇长子的住处,又急急扑了过去,推开门就被眼前的一幕也差点儿吓晕。
——王妡和她的老虎一左一右站在皇长子的摇床旁边。
皇长子还是个万事不知的小婴儿,大概平日里来来回回的人见过了,对从没见过的王妡不感到稀奇,胖胖的小手使劲儿朝老虎伸,很想薅一把老虎毛的样子。
萧珉见了都不敢大声喘气,生怕惊扰了老虎。
“皇后怎么来庆安宫了?”萧珉就站在门口不进来,示意护卫的弓箭手准备好,一旦老虎有什么动静就地射杀。至于里头的其他人,他管不了那么多。
王妡道:“来瞧瞧你儿子。”并点评:“长得挺胖。”
萧珉第一反应就是朝老虎看去——够它三口吃完。
“今天一早贤妃来给我请安,瞧着瘦了许多,我便问了一句,原来是思念亲子而夜不能寐。”王妡啧啧摇头:“看起来可怜得很,听说太后不喜贤妃来庆安宫瞧孩子,我替她来瞧瞧。”
“母后将祚儿养得很好。”萧珉的言下之意就是看过了可以离开了。
“祚。”王妡笑了下,“是个好名字。”
“母后病倒,御医在为她诊治,皇后不去看看?”萧珉想让王妡赶紧离开的心真的很急。
王妡说:“我又不懂医术,去看了有什么用。”
萧珉不悦:“毕竟是你把母后吓病的。”
“那这样算的话,”王妡手一指,“吓到太后的是它,不如让它去守着御医为太后诊治。”
老虎甩了甩头,朝萧珉看去,很配合的样子。
萧珉:“……”
让老虎去守着?王妡怕是不想让太后好起来了。
萧珉怒火中烧,可面对一头壮硕老虎,他投鼠忌器,只能好声好气同王妡说话。
王妡见好就收,把三不五时找自己的麻烦的太后摁在床上养病一段时间就可以了,带着老虎和自己的人离开了庆安宫,并下令封口。
太后的病因被封口了,病了这事没被封口,品级高的外命妇们自然要进宫探病,却都被王妡以太需要静养为由拒了。
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
大梁的宗室都比较废,没几个能堪大用的,这也跟大梁一贯以来防宗室、防外戚、防武将的政策有关。
正因为宗室们没实权不堪用,他们最是识时务,很懂谁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太后与皇后,他们大多数人早已做出了选择。
萧皎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裙,发髻间点缀了几枚清新的东珠首饰,马车到了芙蓉池由婆子扶着下来,乖巧跟在吴桐身后去拜见皇后。
今日上巳,芙蓉池边尽是结伴嬉戏的贵族郎君贵族少女,不少人是借着这节日来瞧瞧自己的心上人,或者是已经定亲的人趁机见一见互赠香草。
萧皎也一样,她是来见看一眼自己未来的夫婿陆从云的。
《诗》有云:“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注]
说的就是青年男女在上巳节游玩约会,借着兰草与勺药互诉心曲。
吴桐不禁感叹一声:“这才是根正苗红的情人节。”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也不避讳未成年少女萧皎,把萧皎听得面红耳赤,萧烨很不高兴地批评:“你说这个干嘛,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害臊。”
“你做得,我说不得,是吧。”吴桐哼。
“你……”
“行了,我不想听你说话,听了就来气。”吴桐抬手,让萧烨闭嘴,“你最帅的时候,就是不说话的时候。”
萧烨:“……”
萧烨也一听吴桐说话就来气,尽是歪理邪说,还想把他女儿教坏。
什么“自由恋爱你是不用想了,但咱们也不兴盲婚哑嫁的,先带你去看看你未来夫婿长得什么样,你喜不喜欢他的模样,心里也好有个准备。喜欢呢,两情相悦自然最好,不喜欢呢,你也提早掂量掂量今后还怎么和他相处”。
听听,这都是些什么鬼话,身为人.妻当然是要敬爱丈夫,柔顺大度孝顺贤良才是过好日子的关键。
像他们府上这种鸡飞狗跳的日子,要不是官家赐婚他早就……
萧烨打住了心底的奢望,专心听吴桐问陆家子的情况,专门问给萧皎听的。
王妡让女官去萧皎身边说,正好萧皎外祖一家也来给皇后请安,她外祖母忍不住也过去听了。
吴桐看见,扯了扯嘴角。
没过一会儿,扬州陆氏祖孙三代过来向皇后请安。
扬州陆氏才名传天下,祖孙三代都是清隽的长相,身姿挺拔,即使已到知天命年纪的陆道约依旧没什么老相,三人一道从人群中走过,实在赏心悦目。
陆德邻的妻子、陆从云的母亲郭氏也是出自,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是个温柔和善之人。
四人一同朝王妡拜下,道了声万福。
萧皎原本在同外祖母说话,听到有人自称“扬州陆氏”就下意识看了过去,看到陆从云本人,立刻羞怯地用团扇遮住了脸颊。
吴桐准备叫萧皎到皇后侧边站着,好看清楚一些她的未来夫婿,皇后有问话也要及时应答。
然她一眼没看到萧皎人,只看到一把团扇,就……
槽多无口。
真是,她哪里来的扇子?让她来见人,她把自己遮起来是怎么回事儿?
吴桐叫来侍女,让她去把萧皎叫来,还有把那把扇子扔掉。
楚王府的县主是见不得人还是怎么滴?遮遮掩掩小家子气。
“陆老先生,一路上京,舟车劳顿,辛苦。”王妡那头给陆氏子赐座后,已经跟陆道约叙话起来了。
“不敢当一声辛苦。”陆道约拱了拱手,“圣上治下,海晏河清,老朽一家上京路上很是顺遂。”
“既然一路顺遂,扬州到京城走了一个月……”王妡轻笑一声,“如此顺遂,陆老先生怎么没去耒耜书院瞧瞧?”
陆从云一听提起耒耜书院,紧张地看向祖父,陆德邻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陆道约不慌不忙朝王妡拱了拱手,道:“老朽还未向皇后娘娘谢恩,皇后娘娘不介意老朽老残之躯,委以耒耜书院山长的重任。说来惭愧,扬州到京城慢慢走水路半个月也就到了,家人为照顾老朽老残之躯,不得不一再放慢速度,竟是走了一个月,老朽实在是不中用,惭愧惭愧。”
这老头是蛮懂得怎么说话的。
王妡又是一声轻笑:“让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出来教书育人,实在是我为难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陆道约说道:“其实会……耒耜书院的归山长学问也是一等一的,老朽在归山长面前,也不敢称一声大儒。”
“陆老先生太过谦虚了。”闵廷章折扇轻摇一派风流地走过来,一收扇朝王妡拱手行礼,被叫起后对陆道约说:“天下士林,谁不尊称陆老先生一声大儒,您可是执士林之牛耳,我亦拜读过您的著作,那本《论语集注》一直放在我的书案上呢。”
“过奖。”陆道约见是一后生,又刚听他对皇后自称“臣”,态度淡淡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闵廷章手轻甩又展开折扇,朝陆德邻点头致意,半点儿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姿态和骨子里都带着一丝傲慢。
陆从云看看祖父父亲,又看了一眼闵廷章,到底年纪轻,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思,心底的担忧从眼睛里透了出来。
他还想看一眼皇后,问皇后一句“怎么就可着他们扬州陆氏一家祸害”。
先是赐婚的圣旨,后来是让他祖父出山的诏书,他们陆氏一直耕读传家,甚少有子弟的朝中行走,朝廷里的争权夺利关他们陆氏什么事啊,怎么就盯上他们家了?!
可是他不敢。
他不敢看皇后。
来拜见皇后之前他们一家先去拜见了皇帝,在陆从云的眼中,皇帝虽有威仪但和蔼可亲,脸上带着笑容,说话让人如沐春风。
但是,就算皇后也脸上带笑,可瞧着就是吓人,就好像前一刻还跟你说话,下一刻就会叫人把你拖出去砍了。
对了,皇后整个二月杀了不少人,皇帝近卫营统领、霞光峰上的刺客、牵连到刺杀案里的官吏文士等,都是斩立决,西市独柳树刑场的地染红了一层又一层。
士林激愤,檄文一篇又一篇传出。
吴桐一直在观察陆家人,包括陆德邻的妻子郭氏,在瞧见陆从云目光游移的样子,她眉头一挑,转头去看萧烨,后者春风满面。
不得不说,吴桐对陆从云此人感到一丝失望,盖因前年她说了指婚的事后,就三不五时听萧烨夸此人,苏家也是满意得不行。她的期待阈值被无限拔高。
这就是让萧烨和苏老太太满意得不得了的惊才绝艳的人称无双公子的陆从云?
唔……果然么,能被萧烨欣赏的人,她就不该抱太大希望。
就是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长得还算是俊俏,就是目光游移平添了一丝猥琐,很不稳重的样子。
他的文章吴桐也看过,以她(自封的)中文系第一才女的目光来看,不过尔尔,华丽却空洞,言之无物。
哪里就值得“无双公子”的美誉?怕不是营销出来的名号吧?
当然了,非要挽尊的话,可以说陆从云还年轻嘛,还没有历练出来,看他祖父,不就是一个老狐狸一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