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迟颂声音很沙哑,干的像口八百年没出过水的枯井,字音一颗颗一粒粒的黏连在喉咙上。
邱钺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轻轻的“嗯”了一声。
引导师拥有极强的自我修复能力,除非受了致命伤,剩下的,只要还吊着一口命,恢复速度就是普通人的数倍。
傅迟颂本就没有被伤到要害,经过治疗,此时已经恢复了不少,但还是病病殃殃的。
他撑着床头费力的半坐起来,倚在靠背上,周身裹挟着病态的倦懒,目光看向漏进来的阳光。
傅迟颂淡淡开口:“今天原本是个去死的好日子……”
“没被刺死,你好像很失望。”
邱钺把一杯水递到他的手边,语气冷冰冰的:“ 如果你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大概一周我就会把你这个人忘了。”
“是吗。”
傅迟颂轻笑一声:“那为了让你记我一辈子,我肯定会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你面前,让你一闭眼就是这个画面。”
傅迟颂垂下眸子,从他手里接过水杯,目光停留在他莹润修长的手指上,不自觉的黏连在那枚戒指上。
傅迟颂直勾勾的看着,微微出神,意味不明道:“还戴着呢,这个。”
“哦。”
闻言,邱钺漫不经心的看了眼自己的左手。
“我怕你下次监视我动向的时候,发现信号灯一动不动的躺在垃圾堆,会以为我死了。”
傅迟颂微不可查的笑了声,不小心扯到腹部的伤口,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你就是很聪明,浑身上下就像长了八百个心眼儿,和你交手真的很让我有挫败感。”
“……”
“其实摘不摘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邱钺轻轻摩挲那枚染着自己体温的戒指,触手温润。
“就算没有戒指,还有owl。”
邱钺用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满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赵天旻的owl就像一枚时时刻刻挂在自己头上的眼球,让他的一切动作都无所遁形,束手束脚。
“就算你们想知道,我今天吃早点的时候,有没有把豆腐脑里的香菜挑出去,也只是勾勾小手指的事情,片刻便能一清二楚。”
良久的沉默后,邱钺一言不发的走到落地窗前,“刷”的一声将窗帘打开。
笼罩着四下的暖橙色的落日余晖,一瞬间闯进病房,肆意的缭绕在每一个角落。
邱钺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整个人沐浴在光中,融融的光在他周身镶了个金边。
邱钺眺望远处,除了绵延无尽的山丘,只剩下军区层层砌筑的围墙。
“这个世界的黄昏格外好看……”邱钺小声喃喃道。
房间里静的出奇,声音堪堪能落在傅迟颂的耳廓。
轻轻柔柔的像只羽毛,落在耳底,搔的痒痒的。
“好像大事发生之后,看见的都是黄昏。这算什么,战斗之后的抚慰剂吗?”
傅迟颂没接,任由他的话掉在地上。
“喂,我说,傅迟颂……”
“嗯?”傅迟颂看向他。
“你之前说的四周……还作数吗?”
傅迟颂愣了下,片刻后又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他就像是个永远不会出错的程序,无论任何时候,他都能立即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有条不紊又游刃有余。
邱钺有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和自己相比,傅迟颂好像更像仿生人。
“……不做数了。”傅迟颂小声道。
“这样啊……那正好。”
邱钺缓缓转过身来,逆着天光,光影坠在他的发梢,脸颊轮廓上泛着小小的茸光。
晚霞在他身后凌乱的涂抹着,紫红色的光影交织,像是画家酒醉后的瑰丽创作。
光影泄地,淌在邱钺的脸上,竟染出了几分羞涩。
邱钺定定的看着傅迟颂,直直的,不言不语。
两人就在这几平米见方的病房一隅,近乎凝固的对视着。
“傅迟颂,跟我在一起。”
他甚至连语气词“吧”都没有用,像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征求对方的同意,只是单纯的下发一个通知。
傅迟颂一瞬间忡怔,目光愣愣的,几度想张口,但是没吐出半个字音。
邱钺极有耐心,倚靠在窗前,任由光影在他的发丝间跳跃,就这样静静的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为什么。”
邱钺轻飘飘的开口:“不为什么,只是感觉我们都没有多长的活头了,死的时候想找一个人结伴而已。”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我如果死了,肯定不会让你活。”
听完那人的合葬邀请,傅迟颂偏头笑了声,眼神不着痕迹的暗淡了些:“你这样的人,也怕死之后会孤独吗?”
“只要是生命,都会怕孤独吧。”
“或许我和之前一样,永远不会对任何人有越线的感情,包括对你,我无法理解什么是喜欢。”
“但是,我这次不会演,我会堂堂正正的面对。”
“可以给我吗?”
“比如?”傅迟颂问。
“你的爱情。”
傅迟颂的眼神像颗钉子,深深嵌入对方眸中,上面的每一处螺纹,邱钺比任何人都清楚。
未久,傅迟颂缓缓的向他伸出双手,歪头笑道:“如果这样能让我们两个变得不幸的话。”
邱钺也笑弯了眼睛,走向傅迟颂,拥入他的怀抱:“……那真是太好了。”
*
傅迟颂眷恋的嗅着他的气味,从颈项、脸颊到发丝,他的身上永远坠着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是明媚的勾引。
“你身上有股黄昏的味道。”傅迟颂抬起头,在邱钺眼角的那颗小圆痣上亲了下。
“黄昏是什么味道的。”邱钺仰着头,笑意堆在眼角,盈盈的接下这个吻。
“不清楚。”
“我是先注意到的你,然后才看见了黄昏。”
邱钺念及他的伤,短暂的抱了会儿就分开。
“傅迟颂,你刚刚说,我想知道什么你都告诉我,是真的吗?”
傅迟颂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那我问你,”邱钺揣着手臂,定定的看着傅迟颂。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会有人刺杀你?”
“……”
“我真的会很讨厌对我撒谎的人。”邱钺又补充道。
“……是。”
“与其说知道,其实,那个礼仪小姐,就是我安排的。”
“什么。”
邱钺有些没听懂,问道:“那个人,难道不是我老爹邱自明安插的吗?”
“对。”
傅迟颂点了下头,将整件事情完完整整的坦白。
“我和邱长老短暂的结成了盟友,暂时将以前的恩怨搁置,不论奉禅家和邱家有多大的恩怨,至少现在,赵天旻将木仓口对准了我们。”
“赵天旻一直有反社会的极端倾向,现在差不多彻底疯了,他后续的动作可能会毁了这座岛。”
邱钺将心中的猜想说出来:“和那支把几百人变成怪物的针剂有关,是吗?”
傅迟颂觉得邱钺简直聪明过了头,用大拇指在他额头上盖了个章:“是,这个药的名字叫‘进化’。”
在研制出傅迟颂注射的那种真正的“进化”前,赵东制药经历了无数次失败。
然而这支会将小白鼠变成丧尸鼠的针剂,却引起了赵天旻的兴趣。
他将那批本应销毁的药偷偷留了下来。
经历了家族没落和惨遭灭门后,赵天旻将这种能够将普通人变成怪物的药,视为自己剿灭计划的核心。
凭借赵东残存的手记,赵东制药终于将能够让人拥有异能的针剂研制出来。
并且在赵东的基础上加以改良,使其适用于普通人和引导师,但这只存在于构想中。
后来,赵天旻找到了傅迟颂,告诉了他邱家、奉禅家、赵家当年的所有真相。
赵天旻答应他,只要他肯注射,任由他开价。
傅迟颂答应的很痛快,试药拿到四十个亿的报酬后,傅迟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邱钺赎了出来。
赵天旻自认为,傅迟颂和自己的想法一样——让邱钺死在牢里,太便宜他了,这个人值得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
于是他装成joker,和傅迟颂一唱一和,将邱钺逐渐引入圈套中。
剩下的事在化工厂就已经明了。
“赵天旻会在三日后的发布会,让假的‘进化’问世,届时,他会邀请我出席。”
邱钺问道:“是因为你出面,会有很多不懂事的小粉丝参加。为了保护他们,你才选择这样的方法,是吗?”
“怎么可能。”这确实是傅迟颂考虑的其中之一,但他否定的相当干脆。
傅迟颂端着轻飘飘的语气,理所当然道:“我可不是圣母,这救世主爱谁当谁当。这座岛已经烂透了,管理层愚蠢,人民麻木。说到底,他们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没良心的劲儿还挺让我喜欢的。”
傅迟颂勾着邱钺的小手指,邱钺的手指一下一下搔着他的手心,掠起一阵阵酥麻:“我只想让我们两个全身而退,其他的,全都去他妈的吧。”
“……去他妈的吧。”邱钺学着他小声重复了一遍。
“……”
“……宝贝你说脏话好可爱。”
“啊?”邱钺愣愣的。
傅迟颂瞧着喜欢,凑近了和他贴贴脸,亲了亲他懵懵的眼睛,接着说。
“我当时孤立无援,于是就去找到了邱家老家主。”
“他说,只要我一病不起,就能翘了这个邀请。”
“礼仪小姐的父亲就是岛上失踪的百余人之一,被赵天旻制成了改造怪物,我们将真相告诉了她,答应她会粉碎赵东制药。但是,有一个前提。”
“她需要含着致死量的毒药,捅了我以后就自杀。我无法相信她会不会将整件事捅出去,如果真的那样,我们所做的一切就白废了。”
“她答应了。”
邱钺道:“其实可以喂她哑药的。”
“死人是最听话的,只要余着一口气,我们的计划就有泄露的可能。”傅迟颂语气突然变得认真起来。
“你知道,我绝对不会让这种可能发生。”
邱钺没想到傅迟颂这狗崽子一下子能将所有事抖搂出来。
纵使时间推移,物是人非。邱家、奉禅家、赵东制药三家之间的战斗就没有停止过。
邱家老家主邱自明,奉禅家新一代家主奉禅迟颂,赵东制药负责人赵天旻。这场三家鼎立,永无休止的鏖战就像一颗牢不可破的钉子,深深扎根于脚下的桑托岛。
傅迟颂就站在这刀刃上。
邱钺知道傅迟颂自私重利、虚伪狡诈、寡恩薄情……简直再好不过,和他般配极了。
邱钺突然想到一个极具中式气息的词——登对。
这么看,傅迟颂和自己还真是烂到了一起。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邱钺问。
远天,晚霞逐渐远离地平线,瑰丽的落日余烬落在他的眼底,像燃尽的烛芯,只剩下一抹灰。
邱钺偏头看去,房间里逐渐昏暗,傅迟颂金灿灿的眸子成了唯一的光源。
“很快,我有一种预感。”傅迟颂语气认真又笃定。
“等到赵家的事彻底结束,我会从长老会辞职,到时候,什么权力、新药、三家就都和咱们没有关系了。”
邱钺近乎依赖的看着他,淡淡的开口问:“那到那时,你想做什么?”
傅迟颂抬手,将邱钺揽进自己的怀里,环抱着他畅想道:“我会买下一艘船,自己当船长环游世界,到那时候,你就是船长夫人,答不答应?嗯?”
邱钺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沉稳的心跳声,闷闷的,有些快,吵人。
他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忍不住笑出声。
“好。”
傅迟颂在他头顶亲了下,闻着他发丝间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
“傅迟颂。”
“嗯?”
“我想剪头发,你觉得我剪什么发型好看?”邱钺仰头看着他,眸子亮晶晶的。
傅迟颂认真的想了很久,最终得出结论:“什么发型都好看,你就算不长头发我都喜欢。”
“……”
邱钺期待的眼神瞬间变成一个白眼。
就不该问他。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傅迟颂说。
“嗯。”
“你为什么会起邱十三这个名字?”
傅迟颂抱着他,每次说话都能感到胸腔的振动。
“明明好听的有很多,你怎么会选和当年你给我起的傅十六,一样土的名字?”
邱钺有些不开心:“傅十六这个名字很土嘛。”
傅迟颂视线落在他轻轻撅起来的嘴,粉嫩嫩的,看起来很好亲。
“有点儿。”
傅迟颂凑近,在那香香软软的嘴唇上讨了点儿甜。
“你还没回答我呢。”
邱钺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简短的回答:“十三年吧。”
傅迟颂轻轻“哦”了一声。
他知道那十三年牢狱,一直是邱钺最不愿回忆的经历,那为什么又……
“因为那十三年是用来想念你的……”